第二章 黯然销魂(二)

接下来的几天,向远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提出许多大大小小的要求,而凤凰总是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看似疑难之事解决得恰到好处。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向远拉着凤凰坐在自家的房檐顶上,仰望那一片漫天星辰。隔了会儿,向远眼珠转了转开口道:“我听爹爹说南旦方才出去了,哎,你就让天空下场雨,我要看他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

“你这是何苦呢。”凤凰苦笑道。

向远知晓她这些时日对他是唯命是从,有求必应的态度让他变得更加恣意妄为,所以硬是任着性子,说道:“我就要。”

“好吧。”凤凰果然妥协了,抬起一根食指,当空一划,顷刻间毛毛细雨从头顶飞落,飘飘洒洒的,如烟如雾。凤凰很及时地掀起自己的斗篷,分一半遮盖在向远的头上。

向远腾出一只手接住那细密的雨丝,指尖一点凉,似乎直抵灵魂深处:“再大点,再大点,我要大雨!”

凤凰对他很是迁就,二话不说,便再用食指一划,不一时乌云密布,星星们都躲起来了,雨来如决堤,倾盆泻琼瑰,淅淅沥沥,涨了秋池,绿了芭蕉。

向远高呼。

令人惊奇的是,这么大的暴雨,就算穿上蓑衣,身上还是会有一些地方被淋到,更何况是这简单的斗篷。然而,向远无比清楚地感觉到,此时此刻,没有一滴雨砸到他。明明亲眼看到有雨水过来,却仿佛自然的绕开了,没有一丝违和。再看看凤凰,也无甚变化,雨滴落到斗篷上,摸摸却还是干的。

“你这件斗篷真神奇。”向远由衷说道。

“嗯。”凤凰应道。

向远在窃喜全身没有湿漉漉的感觉之时,恰好看到南旦举着两片袖子蒙住头,急匆匆且又狼狈地跑回来,急促地敲着家门。门开后,一扎头就冲进去。乐得向远拍手叫好,凤凰但笑不语。

向远的目光又注视到凤凰的斗篷上:“你这斗篷在哪买的?”

凤凰说:“这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向远抬起眼眸,其间流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嗯。”没有过多解释。

“他和你一样也会法术码?”

“嗯。”

向远没有多问,估摸着凤凰的哥哥……应该是只差不多的老凤凰吧。反正自己现在有母凤凰伺候,不必再添一只公凤凰了,以后的福气估计还多着呢。

向远胡思乱想着,丝毫没留意一边的凤凰正透过那低低的帽檐,朝他射来两道审视般的目光。

“你好厉害!”向远蓦然转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透着一丝不解,垂下睫,“你肯帮我实现这些心愿,是很好。可是,你是为了什么呢?我和你……不熟啊!”

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付出,这是向远从小就听爹娘教导懂得的道理,就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没有付出过什么,别人凭什么对你好?对方肯定有目的而来的。如果一个人总是不求回报地帮你,你就会欠他不少人情,这样在心中会产生一种愧疚感,有点儿……不舒服。

“因为我喜欢你,想讨你开心啊。”凤凰简单明了地说,同时伸出手,像平时一样轻轻抚摸着向远柔顺的黑发,粉嫩的唇角轻勾,畔边带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一半假,一半真。

这一句话,深深触动了向远的心,让他整个人都感到极为震撼。

尽管向远如今才十岁,但他已知些大人的事了,他爹娘有时候就会在他眼前打情骂俏,亲亲我我的,那时他只视而不见,也不会设想有朝一日会有别的姑娘对他青睐有加。

此时的他怎么都不敢相信,不可置信地看着拿凤凰,见她还是那从容的笑,脸上没有一丝寻常姑娘表白后露出的羞涩之意。仔细一回想,刚才的那句话乍一听去反而更像是假话,可他的眼睛仍旧控制不住地亮着灼人的光芒,甚至面上还有止不住的欢喜,嘴角咧了咧,仿佛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涌上心头。

——你可能只是无意说说,但是我很喜欢。只这一句,就让我记到永远。

这时候的向远百感交集,然而转念一想到邻家小妹孟玢彤,就不禁有些为难:“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啊。”

“那没关系,你喜欢你喜欢的人,我只喜欢你。”凤凰摸摸他的头。

向远的脸红了个通透,像发烧一样,滚烫滚烫的。他不敢再看他的凤凰……他的凤凰?向远愈加羞赧地把头埋下去了几分。

……

“咳咳,妹妹,欺骗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对的,何况当他还是这么一个小小孩的时候。”

“我又没说是哪种喜欢,是他自己胡思乱想的。”

“他还小,可能会以为你所说的喜欢一时,会喜欢一世。”

“那是他太天真了,不是谁都会一直守在原地,当有些人发现一条道路不好走的时候,会选择变通。”

“你这样很不负责的。”

“我已经有太多责任了,要是每个都像他这样,那还了得。”

“妹妹,你不要耽误人家。”

“他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了吗,我怎么耽误了。”

“我竟无言以对了。”

……

下次见面,就是另一个我来照顾你了。

凤凰嘴角微微上扬。

天色渐晚,向远抬头:“时辰不早,我要去吃饭了。”

“嗯。”

只要他吩咐,凤凰就一定会在原地等他,这是向远经过几次尝试后验证的。所以,他一如往日那样,兴奋又放心地去用膳。

等到更阑人静,向远轻轻地拉凤凰的一片衣角,怯生道:“凤、凤凰,带我去一个地方。”

凤凰没有多问,说:“哪里?”

向远红着脸,不敢看她:“孟家。”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脸有些泛红。

“谁?”凤凰问。

“孟玢彤。”向远的声音比蚊子叫的还轻。

“孟玢彤?”凤凰似乎不知道。

向远不免失望,眼神里有些怨恼:“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的。”

“神仙有时也是灵感来了才知道将会出什么事,你都没告诉我是哪一个孟玢彤,我又怎会知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哪。”凤凰将责任推到向远身上,撇个干净。

向远生气道:“你是猪吗,当然是离我最近的那个!”

“离你最近的是我。”凤凰笑道。

向远的耳根子悄无声息地染上一抹通红,心里默默嘀咕:还以为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他好不容易才把哪几个字说出口,结果搞得这样,她居然还有心思和他玩笑!

“你告诉我在哪,我带你去。”凤凰不为难他了。

向远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应。

他怯怯的,声如蚊呐:“就在隔壁。”

凤凰道:“你白天不是可以去吗,这么晚了大家都睡觉了。”

向远羞怯地低下头:“我想看看她睡觉。”

凤凰了然,嘴角慢慢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俯身抱起向远。

那透过窗户映照在床前的月光,起初还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层层的白霜,仰首望那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由得低下头来沉思。向远一走一停地来到一个小女孩的床前,旁边还睡着她的乳娘,两人呼吸浅匀,都似进入了睡眠。

向远小声地回头问凤凰:“她会醒吗?”

凤凰把问题抛给他:“你希望她醒吗?”

向远苦苦一笑,伸手想触摸拿女孩光滑的皮肤,忽又顿住,叹了口气。凤凰乖觉,自动隐身在角落。

向远这才蹲下身,静静注视着那小女孩的睡颜,喃喃道:“玢彤,我……喜欢你。那天你跟张姨娘一起来我们家,我就……看上你了。可是,你好像不怎么理我,我送你的东西也不知扔哪去了。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一辈子,可是,现在有个人对我很好,她……她也喜欢我,虽然那个人有点怪,但我发现我还是很喜欢她的。你……会不会生气?对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那就不知道吧,我现在跟你说了,以后,我喜欢她了。你……你长得很好看,以后肯定会有更多的男孩子喜欢你的。”

孟玢彤是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睡眠十分充足,嘴边有浅浅的酒窝,好像做了个美梦,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而旁边的乳娘睡得不省人事,压根儿没发现向远的细声细语。孟玢彤显然也没有听进向远的话,犹自睡着。

不要惊了她的好梦,向远心念着,径自蹑手蹑脚地走开了几步,方在窗底下低声唤道:“凤凰,凤凰……”

凤凰果然准时出现,二话不说,抱起他离开。

……

“我忍不住想笑了,这么个小孩子就想那么多。”

“你成功培养了他对你的感情,也建设了日后他的悲剧。”

“要利用就必须有牺牲,我也很无奈。”

“他挺可怜,这一生,注定没有好结果……”

“你妹妹更可怜,还要在这种天命的限制下逆天而行。”

“这个……我有点赞同。”

……

将向远送至床上,凤凰安顿他睡下后,重新回到屋顶上。

继续刚才肆无忌惮的话题。

凤凰叹息道:“这也是一种高明啊。”

那声音又来:“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他还小,长大以后会不会忘了你?”

“不会,”凤凰抚弄自己的指甲,“有‘我’呢。”

向远如往常一样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披黑斗篷的凤凰。昨晚的事模糊之中有些印象,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早已决定,给过去告个段落,开启新的人生。

丫鬟们帮着向远梳洗后,向远冲她眨眨眼:“等我。”

……

“等他。”戏谑的语气。

“哥!”不满的口气。

……

向远用过早膳,给长辈请完安后便快速跑来找凤凰。

他拉拉她的袖子:“凤凰,我们去玩吧。”

凤凰二话没说,抱起他,御风飞起。

向远望着一处处山峦岛屿,如排山倒海般在眼下迅疾掠过,速度真快,不到半盏茶工夫就来到了海边。他贴近凤凰,说:“凤凰,我好像……不喜欢玢彤了,好像。”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哦。”凤凰平淡地说。

向远张口欲言,凤凰突然一指:“你看。”

向远奇怪地顺着那方向看去,竟是一片礁石。

“哇!”从没见过海和礁石的孩子格外欣喜。居然来了这里!礁石耶!还能看得见阳光照射下升腾的热气。

来到这,亲眼目睹风采,向远心里有什么想汹涌出来,待要仔细捕捉,却一无所获。

“喜欢就多玩一会儿。”凤凰道。那一句,像是允诺,连话儿也暖入到人的心坎里去。

向远点点头,眼中流露一丝感激。他问:“凤凰,你说这里会有美人鱼吗?”

“应该有吧。”

向远忙东张西望道:“可是我没有看到啊。”

凤凰有点严肃地说:“你下次来这片大海最好带上棉花。”

“为什么?”向远好奇地问。

凤凰凝望着那抹礁石,神色不定:“传说美人鱼的眼泪会化为珍珠,而她们的歌声有惑人心神的力量。一些船夫听了她们的歌声,会一心只朝她们而去,也不管那礁流中的岩石,最终导致船翻人亡。”

“啊?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向远心头顿时涌起恐慌,神色极为不安地环顾四周,两只手抓紧凤凰的斗篷。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昔日人们因为人鱼的眼泪值钱,便大量行船捕杀,而人鱼学会了反抗,用她们的歌声惑世,一报还一报,无甚新奇。”凤凰说。

向远不自觉地低下头,望了眼礁石,忽然之间没了兴趣,道:“凤凰,我们回家吧。”

“好。”凤凰抱起他,原路返回。

两道人影消逝之际,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水浪翻涌,潮水中浮出一个人鱼半身的女子,头发竟是无数条游动灵活,吐着信子,咝咝发声的毒蛇,布满鳞片的鱼尾盘在水下,现出一种诡异的畸形之态。她面容艳丽,左颊带了一枚深红色的胎记,眼中含有一丝狠厉之色。

话说凤凰带着向远腾云驾雾,一下飞了好几万里。

……

“你也察觉到那有妖气了?”

“无忘海什么出现了这样的异类?”

“可能是变种。”

“先别打草惊蛇,我算她还有几年寿命。”

“这样的东西活在无忘海真是可怕。”

“到时候这为民除害的活儿就交给向远了。”

“你怎么不让他近点看看?她刚刚好像要出来了呢。”

“他还小,禁不住惊吓,搞不好还没收拾那人鱼,就日夜做噩梦。”

……

凤凰把向远放到地上,向远还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腕。凤凰似有些迟疑,清冷道:“向远。”

“什么事?”向远甜甜地看着她,以为凤凰又要像以前那样给他变戏法,玩新鲜的游戏。

“嗯,我要走了。”短短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里一遭霹雳。

向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以相信地看着她,失声道:“为什么?”

“我要去办我自己的事了。”她说。

“什么事?”向远抿紧唇,脸色不经意间变得苍白,没了一丝血色。

“我不想说。”

“一定要走吗?”向远一脸哀求。

“嗯,”凤凰颔首,“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

向远的心恍如被针扎,咬牙道:“我的愿望还没实现完呢,你为我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吧。”

好不容易多了一个玩伴,他以为她只是像那些寻常的人来和他交朋友,讨好他罢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提出离开他的要求。

他不舍,怎么也不愿意!

看出他想挽留的心思,凤凰没有成全,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不行。”

向远眼里的沉痛之色任是常人见了也不由得心软,可凤凰仍是无动于衷,丝毫不为所动。

她本就是自己来的,别人强求也无用,向远深知这个道理,渐渐放缓语气,只轻轻而又小心地问:“你是要回归大自然了吗?”

果然是个小孩,连说话都这么天真,凤凰哭笑不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来与你见面的。”

“好,那你说话要算数。”向远凝眉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凤凰的唇角勾了一下。

向远的心不禁多跳了两下,慢半拍地说:“那你一定要经常来,早早来,多玩会儿。”

凤凰忍俊不禁:“你明年不是去广常山,届时就可以见着我啦。”刻意加重“我”字,似乎别有意味。

向远当真,忙不迭点头,如泣如诉:“你会等我的吧?”

凤凰没有再说,转了身,忽想起什么,说道:“再会。”一眨眼,人已消失不见。

“哎!”向远伸手,欲抓住什么,到头终是一场空。他蹲下身子,掩面呜咽。一个大男孩,因为守不住心爱的东西,也会哭。

房顶上,一番心灵的谈话。

“他哭得挺伤心的,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傻孩子。”

“人有七情六欲,这样不利于静心修行。”凤凰不以为然道,语气之中更是没有一丝留恋。无情,才可心无旁骛。多年寒冷,早已冰冻了心,怎会生情?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孩自作多情、当真天真的幻想罢了。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向远小小年纪,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别离,只觉得肝肠寸断、心酸欲绝。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刺痛的伤疤也许会在哪一天被风尘渐渐抹平,看似不起眼,可一旦在某日揭开,便可能掀起巨大的波浪。

次日,向远背着人时还会抽抽搭搭的,无声抹眼泪,然而他的卧室墙上已贴了张纸,上面用孩童的笔体写了两个大字:悟道。

他自以为得意,而向夫人路过看到问及时,少不得说他几句。向老爷闻知此事,以为自家儿子开了窍,可又生怕他真悟出了什么来,夫妻俩多次规劝,向远只扭定脖子不听,众人也就随他去了。

白驹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隙着,向远想去广常山修仙的念头却是一日强甚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