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生孤注掷温柔

日上尘嚣。

旗帜迤逦,兵马如云,猎猎长风裹挟起弥天的战旗,以及烟尘。

昨晚,欧阳通告了军情就反身回屋睡觉了,我去敲他的门,莲花拉住我:“你且让他静一静,明日他还得上战场。”

阿白看着我们,僵住了,眸中迷惑:“……欧阳?石榴?你们?”

草原上,有一次欧阳对阿白说,他最想要的感情是父母那样的,遇见了,就是一辈子,从知心携手到并肩白头。阿白担心地反问:“是越家的天蓝姑娘吗?此行凶险,极可能使两家从世交变成世仇,你们的未来将如何收场?”欧阳笑而不语,只和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她跟命运指派给她的那个人告过宗庙,拜过天地,做他堂堂正正、一生的妻,一任时光漫如流水,绝无转移。

欧阳的母亲美如空谷之兰,年轻时仰慕者很多,神医诸事宜是最狂热的一个。他在十七岁的秋日遇上了那个馨香的少女,奈何她已是别人未过门的妻子,他极尽追求仍徒劳无功,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人,生了四个孩子,从豆蔻年华到芬芳中年,她竟总是那么美。

美得他心猿意马,眼中心底难容别人,为她终生不娶并爱屋及乌,在她的孩儿一声央求之下,跟他走南闯北,绝无怨言。

诸事宜半生苦恋,尽付流水。我认为他很可怜,阿白却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坚持独身需要一颗强韧的心,很多人难逃寂寞感,草率地跟另外的人开始一段新生活,不欢而散,周而复始,比如我。”月光洒了莲花一肩,他纤指细长,捋了捋鬓前的发,无意露出了象牙般的一段颈项,无限旖旎风致,“去睡吧,各位。”

各位们就回屋睡觉了,我推门时,回头看了看,阿白清雪般的袍角已消失在转角处。而那个玄玉般的少年,已酣然入梦了吗?我宁可他对我怒吼,双手抓着我的头发,勒得我喘不上气来——这样也好。公子,不要不理我,不要连一盏幽微的灯都不留给我。

公子,是我不好。

我好像,把我的心丢了……头晕脑胀地睡下,梦见欧阳轻袍缓带,薄唇微勾对我说话:“石榴,明日苦战,我要是不在了……”

“你承诺过的金叶子还没给我,若想赖账,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追到地府去。”梦里,我站在悬崖边,怒视着他。

他瞳孔倏忽一紧:“为何不是天庭?”

“你对我恶贯满盈,上不了天庭。”

他微抬下颌,结了眉心,将我抱紧,和我絮絮地说着分离后的事情。四周静静的,我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桃核雕出的小猴子给他:“这是我想你的时候雕的。”

他拿在手心看了又看,我当他要称赞我,他却一拍我的头:“猴子!你怎么不雕个好看些的?”

“……我不会,手没那么巧。”梦中我急急地表态,嘴脸很逢迎,“猴子是我,不是你,我再练一练,下回,下回……” 

专挑他的忌讳说话,正是在下的人生乐趣之一,但为了长治久安,我改,我发自肺腑,痛改前非,欧阳公子,请一定要相信我。

梦境深处,他那么那么温柔地笑着看着我,抱着我,一万朵春风加起来都不如他柔情似水,可是现实呢?清晨,我被喧闹声吵醒,出门一望,总兵府里俱是穿盔戴甲的兵士,手持长矛利剑,整装待发。然后我看见了阿白,他银甲加身,贵气难掩,尽管眉间仍有一丝忧郁和低沉,但停马立住的身姿已是俯视天下的气派:“我是宁王夏一白,今日欲诛敌寇,振我天朝雄风,你等可愿随我?”

这些人都是他的亲兵和欧阳的三千食客,连夜纠集于总兵府,当下臣服在地,高呼千岁。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了欧阳,他身着黑色披风,由于身量高大,比阿白更显英武,气势很足——至少比莲花像样子,他当了先锋官,仍像朵莲花,狭长凤眸,点漆深墨,让我想笑又想叹。

这三千余人把总兵府围得水泄不通,阿白一声令下,他们疾速出府,和城门外傀儡总兵张子谦的大军会合。我们四人则登上了城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杀气凛然的重甲长弩。旌旗猎猎间,转眸望去,只见那人唇角微扬,黑眸中涟漪一动便隐没了去,我心头似惊似惑又恼,走上前,一字字地对他道:“别见我怪,我不是那样……有些话,等打完了仗……”

“你是在粉饰你自己,别把我对你的那点小意思都耗光了。”欧阳的双目中浮光闪过,不动声色道,“前院遇敌,我得先去打架,后院失火暂时顾不上,你慢慢烧着玩吧,权当取暖了。”

“嚯,嚯,有趣。”莲花花容月貌地看过来,眼角眉梢笑意千千,“鸳鸯鸳鸯,既怨且央,不也挺好?”

耳根一热,心音轰隆响起,太好了,欧阳还肯跟我说话,这太好了。我舒了口气,转头对上阿白的视线,他僵了一僵,目不稍瞬地望着我,眸子很清,也很静,像我们初初相见,既好奇,又了然。

一切就在那一时,清楚起来——

他终于知道,欧阳和我……

连我自己,都像是在这紧要的当口,让自己深信的呢。

心思电转,胸腔像有潮水一浪浪打来,为什么?公子,为什么是我?

阿白见我看他,眼中现出些微窘意来,我朝他笑了笑,却觉眼眶灼痛。对不起,殿下,他喜欢的人不是越天蓝,好像是我。

是我。

这时阿白涩声道:“之前问过你们,都言明对对方无甚情愫,你们那么说了,我竟那么信了——是我想相信吧?”四目交投,他脸颊略显苍白,静水瞳中水色晃动,旋即一笑,笑容却是颇晴和,“我是个糊涂人,你二人之间种种做作,非用情至深所不能致,你们看我,真是太逾越了呢……”

他的语声微讽却微痛,我胸间滚滚如冰侵炭焚,竟不能出一字。分明是温煦好天气,我只觉冷气沁眉,连欧阳也目露窘然,听阿白续道:“那块琥珀是跟我最久的物品,石榴,琥珀即是虎魄,我将它送予你,竟是不祥。我真糊涂,那时就该想到,欧阳助你开了天眼,你终是会飞去的。”

我心跳缓了一缓,讷讷难言,不懂为何阿白总有本领令我觉得辛酸。但也止于心酸,诚然,松脂镇魂,但欧阳,他是手握点睛之笔、纵虎归山的那个人。我的三魂七魄,全是他的。

没了你,我就失魂落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其位,可我当时,怎么肯承认。

我们四人面对面地站了一阵,气氛如黑云压顶,阿白忽然抬起头来,姿势里有种难以言传的决然或释然:“海棠无香,虹不可期,时也命也。”

他双目亮如惊虹,绝美却消逝,直刺进我心里,让我想起一些时日以前,我们在草原上拥有的那只月亮。

那一只猩红的月亮。

莲花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可以在同一阵风里微笑,喝同一坛酒,走同一段路,却不能喜欢同一个人。他是否早就预见了今日,我们会相顾无言?

情场或如战场,但永不及战场生死万变。

铁马血火,扑面而来,厮杀声四起,冷汗瞬息浸透了全身,我看到了什么?

哦,是卒。

他高头大马,一身戎装,俯瞰着座下整齐的列兵方阵。隔得那样远,那种王者才会拥有的平静的傲慢气息仍扑面而来,像是无人敢拂其锋芒。

所有的谜底一一被洞穿,那武艺卓绝的小厮,原是猎鹰国的大王子。他忍辱负重,潜伏于敌国三年,为欧阳解决了大事小情,更为自己的国家获取情报无数。

此刻,他是敌军主帅,为挑衅而来。

背叛似一记掌掴,甩在了欧阳的脸上。我侧过头去找他,目光却与阿白一撞,他黑眸犹深,面色苍白,我的心头揪了一下。再看欧阳,他难得敛了容色,脸上是震惊的豁然,转向我说:“对不起,石榴,怕你担忧,隐瞒了你爹娘的事,竟仍瞒你不住。”

“什么?”我大骇,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卒已命人推出两个人,他们摇摇欲坠地坐在马背上,我脑里嗡的一响,“是青姑和我爹!”

莲花闻言回望,笑容一凉:“石榴,前日我接到密报,说有高人夜探探花府,劫走了你爹娘。我担忧你承不住,本想趁这几日加紧打探,岂料……”

岂料,他们在这里;岂料,在他们查获他到底是谁时,他已疾行奔至,先发制人。

太远了啊……爹娘离我太远了啊,我神魂俱裂,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才看清他们是在摇头,坚决地、用力地摇着头。

我泫然落下泪来,我懂他们的意思,他们不肯成为卒要挟我们的武器,宁死不屈。他们一定是要对我说什么,可就算他们不说,我也知道,爹爹会告诉我,能和青姑死在一起,于愿已足。他在潮湿阴疾的天牢十四年,不就是为着有一天,能和我娘再见一面么,见着了,还是那么相亲相爱,他不会有遗憾。

遗憾在于,看不着小明的归宿吧……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们,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开口。我怎么办呢,卒拿我的父母威胁我,我若明理,就得投至麾下,和天朝为敌;我若冷血看着父母被他杀死,余生的良心都不会好过。我怎么办呢,欧阳,我怎么办?

我的心在抽痛中狂跳,走到欧阳身边,去握他的手,想借他的力气支撑自己一把。他会意,连我的手掌也一并握住,将五指一根一根地嵌进我的指间,像是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给我都给我都给我,他将我握得那样紧,指尖之间,清楚地传递着两个人的颤栗。

倥偬在咫尺旦夕,他的眉心已凝成一线,眼眸那样黑那样深那样远——

右侧的阿白深吸了一口气,莲花出声了:“殿下?”我看向他们,阿白的双手深深地抠进了阑干里,冰封般的眼中隐现清光,忽低喝一声:“他要这城池,那便给他!”

给不得。

连我这样对政事一无所知的人都明白,泽州之于天朝的重要性。卒的这一下马威,太狠了。

万人云集,却万籁俱寂,呼啸的风声中传来卒的声音:“乐明,你本是猎鹰国人,何苦助纣为虐?”

他内功好得邪门,采取了千里传音,将急促的胁迫送了过来,如一柄榔头,一下下地砸在我的心上。阿白疾走几步,这就要下楼去开城门,欧阳忙拉住他:“我有办法。”

莲花公子走到阿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手一拂,我侧头一眼,一口气凝在喉中:阑干上犹带血痕,显是阿白强烈的恨意和受制于人的无可奈何。这一场景教我惊心不已,莲花说,阿白因我性情大变,但此时,他仍是一个不容忤逆的皇族。

可他已想要妥协,为了一个渔娘和她的父母。我扯住他:“殿下,泽州不能丢,别功亏一篑。”他扫了四周一眼,目光刺然,“先换回你的父母,再作思量。”

“他接近我原是另有所图,换我这头猪去吧,好歹也当过他的主公,熟人好办事。”欧阳的声音从未如此暗哑无力过,却又很坚持,“你身份贵重,万一再为他所制,我们岂非陪了夫人又折兵?”

我急得哭出声:“男人们都别走,他们要的是我……”

没人听我的,莲花公子凝注着对面,半晌方道:“他很老练,隔得远,不在射程内,不然……”阿白摇着头,“你百步穿杨又如何?石榴的爹娘还在他们那边,你救之不及。”

卒若死了,殉葬的将是我爹娘。我知道爹娘都不惧生死,未尝没想过自尽,但卒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求死不能,连咬舌都不能够啊……我又急又恨:“殿下,让我去!我会从长而议,伺机逃跑,若逃不了,自戕双目也不为虎作伥,你放心吧,我这就……”

阿白打断了我,眸中水光离合:“石榴,我怎能……”

“好啦,人都还活着,何必搞这些生死遗言繁文缛节的。”欧阳最恨我和阿白执手相看泪眼,啪地打落我的手,“小爷去去就回。”

“你武功不行,还想被人戳成风窟窿吗?”时间不等人,卒要的人是我,我去吧。

欧阳嘴角一动,不知是笑还是恸,不慌不忙地拍着口袋:“前些时日大逃亡,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光是迷烟就买了好几包,三两银子的好货,威力很猛的。”

大敌当前他还这么没心没肺,我又要哭了:“他是高手!岂是迷烟就能制得住的?”

“我把迷烟一洒,再对准他的右胳肢窝一刀,就行了。”他拉过我的手,用力一紧,“我若死了,你别守,知道么?改嫁、生娃、享福,五十年后再来地府找我。”

“祸害遗千年,你不会死。”我哭着说。

他捏捏我的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石榴,你很耐看。看得让人心头一动,动的次数太多了,烦。”说罢,他咻的一声,飞下了城楼。

后来,我问他:“关右胳肢窝什么事?”

“武人都有命门,他的在那儿。”

“这是他的隐秘,会对你不设防?”

他便笑得很鬼祟了:“我看见的……”

“怎么看见的?”

“呃,有一回请他去泡美人浴,他在邻近的池里,我观察到的……”

是去青楼了,我踢他一脚:“知道他的命门你还被他缴了械,束手就擒?”

欧阳很气恼:“我哪晓得此人的武功出神入化,他竟没有命门!”

“你不是说是右胳肢窝吗……”

“……是他怕痒……”

情报失误,欧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卒砍成满身是血,往马背上一扔,继续喊话:“乐明,你的父母夫君都在这儿了,你是要苟且偷生么?”

他的话说得又多又流畅,哦,他先前惜字如金,只是为了掩饰他奇特的口音。那日在塞外越家的地道里,我爹爹听到挖坑人说着口音特别的官话时,我为何不留个心呢?若将它当回事告诉欧阳了,兴许不会把局面搞得这么被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想起这么一个傻句子来,把拳头塞进嘴里,哭了又哭,哭完了又哭。欧阳成了血人了,可阿白仍不要我去送死,他已走下城楼,这就要受降了——

倾一座城池,救三条人命。代价是不是太高昂了些?可阿白义无反顾地说:“那里有你的父母我的兄弟。”

他眼底有剖肝沥胆的伤痛,大步走向城门,想为我挽回和维系这一生最完整的亲和爱。与此同时,莲花公子带我飞掠下了城楼,落在一名兵卒的马背上,策马扬鞭,冲向卒——

欧阳不是大意轻敌,他是不得不去;我不是志在必得,我是非去不可。卒说得对,我的父母夫君都在那儿。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卒,我的爹爹,甚至是你的族人。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爹爹,我的名字当真由此得来,是吗?

许多年后,老百姓口中仍流传着这一场惨烈战役是何等的血色漫天,又是何等的回天转地。其中,有一段关于我的传说特别惹人喜爱,我见犹怜:

人们都说那红衣姑娘是个狐媚子,别看称不上绝色,竟牵动武林第一世家的三公子为她只身闯敌营、当朝皇子殿下欲将城池拱手相让、探花郎奔袭于千军万马单骑护送。更绝的是,她媚惑天生,使得敌首放下屠刀,自刎于阵前。

卒此举天下皆惊,我也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摄心术成功了竟然!悲愤何止出诗人,简直是出了一双仙人眼嘛。

事情是这样的,莲花公子带我冲到卒面前,他说久闻卒的武功卓绝,欲和他比划几招。卒没耐心在战场上论剑,但莲花公子口才了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拖延他、混淆他、分散他,将战线拉到了一个足够我施展摄心术的时间——

欧阳胸前一襟的血像花一样红得凄厉,我心如刀割,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握住青姑的手,愤恨莫名,胸腔热得厉害,眼中喷出火来,血气勃发直冲顶门……结果就稀里糊涂地……成了。

用欧阳的话说,这叫鬼使神差,但我认为这是天助我也。想必卒做了鬼也不瞑目,别说他了,换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这也太窝囊点了吧,就好比英雄踌躇满志地走在做大事的路上,失足掉进了村童捕捉果子狸的陷阱里,摔断了脖子。

天生一个仙人洞!

我觉得我真是了不起,连欧阳深以为然,首次认可我是奇货可居,值得他们大动干戈地去民间查访。

“卒之克星啊,石榴,你是我们的福将,荒诞却好用。”太受用了这也,我心百味杂陈膨胀不已。拥有绝世之功的卒就这么死在我脚边了,这一天下奇观为我的“狐媚惑主”添上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对此耿耿于怀,坊间将我视为“狐媚子”完全是丑化,但欧阳安慰我,是因为他们没见过长成我这样的仙子,这等见识短浅的愚昧小民,不理也罢。我见他说的很有道理,遂欣然接受,连阿白计划一纸诏书封我为“镇国夫人”也谢却了。

还是说回那场战争吧,卒一死,敌军傻眼了,但他们不是省油的灯,主帅死了还有副帅和各路大将,呆了一下就组织了如潮水般的进攻。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莲花公子拉扯着我爹娘,欧阳和我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抱头鼠窜,终于逃了回来。

好在阿白更不是省油的灯,处置军机有奇谋,谈笑伏兵,高唱凯歌——事实上那一战打了三天,极之血腥,暴虐嚣叫,尸横遍野。十日后满城仍是血气飘散,亡灵夜夜哭泣,战死的军魂再也回不了故乡。

铁蒺藜、木蒺藜、绊马绳、飞钜、滚油、锁链……利器陷阱疾飞如流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嚎叫。战争就是大规模的玩命打架,一颗头颅,一蓬血雾,一个从此破碎的家……

我连看都不敢看,缩在总兵府里,默默地想,阿白,这是第三天了,你一定要坚持住。仿佛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病榻上欧阳望过来,征袍透甲红,哪有什么羽扇纶巾的风度:“石榴,放心,莲花在他身边。他活着,阿白就会活着,他死了,阿白也会活着。”

是了,莲花救回我们后就冲进了大军中。宝剑出鞘,在山呼海啸的刀戈碰撞声中,劈裂那乌云密布。

三年来光阴流转,雪落梅梢,天地静定里玄服玉带的那一个人……

此时他在火里,那他就去火里;他在水中,他就去水中。

风云变作,铁蹄争鸣,烈焰纷飞,十万天朝军,归来时只剩三万余人,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首。我对兵家之事一窍不通,穷尽语言也难形容惨烈,但再难攻克,阿白终也凯旋了。获胜的消息传回了天都,皇帝坐不住了,静妃也坐不住了,越家也坐不住了,磨刀霍霍,狼意森森。但他们不幸,碰到的是天命所归的夏一白。

就在我们歼灭了猎鹰国大军的当天黄昏,天上有一只火红的凤凰展翅飞过,凤凰的头顶是一缕白色。整座泽州城的人都惊动了,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上天降下祥兆,表征夏一白重返储君之位才顺合天意。

凤凰是天朝的神兽,丰神毓秀直掠江山之美。它在大捷当日出现的事广为流传,人人都拍手赞叹,对阿白热切期望,呼声很高。而你会明白,这只凤凰是莲花公子假扮的。他的轻功高不可测,扮成惊鸿一瞥轻车熟路。

故事到了此处,也该近尾声了。世人皆称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你死我活的较量中,我还能好端端地给你们说着这一切,谁生谁死不言而喻。

我活着,欧阳活着,阿白也活着。不过,为尊者讳,如今我得称他为圣上了。以血换血成功后,太上皇让位于阿白,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摄心术后,他是个很慈祥的老头子,最爱吃我做的清蒸鳜鱼,老扯着我玩皮球,除了见到穿玫红色衣服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之外,活成了一个顽童。

玫红色是静妃钟爱的颜色,少有宫人穿戴。但他想要见到她,颇有得等了。他和阿白的身体在诸事宜的调养下,都恢复得很硬朗,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大家都很好,惟一让我难过的是莲花,不等阿白登基那天他就雪中泛舟,高歌而去。先前他说要让美人伺候着他抽鸦片,飘荡到天边,可最终无人陪他上路。因为简裳也是个坏人,她是越天蓝的心腹,当初欧阳一行在绿湖上找到我,是她将情报提供给了越家,我才遭到围剿追杀,连累青姑也被他们抓了去。还有,君山上的假神医也是她易容所扮,难怪重逢后我老觉得她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我认得她的手。

当日在君山,我察觉她的手异于医师的手。后来和她再会,心中也起了疑,但没将两者联系到一起,惹出了许多的麻烦,想想真后怕。

人做坏事会心慌,简裳怕莲花看穿她的奸细身份,又未得到越家指令,送我爹娘回探花府并无动作。越家则贼喊捉贼,竟认定莲花公子此举有诈,思度间被卒占了先机,携了两老至泽州闹事,还好我及时出马,镇压了他。

初秋,简裳和越家一门分享了太上皇赐予的鹤顶红,命丧黄泉。阿白宅心仁厚,进言说不如判罚流放三千里,但举朝皆认为叛乱者非如此不可,以儆效尤。这场局中,只有那有先见之明的越天青全身而退。

头没破大师对爱女的恶行极震动,潜心向佛,古佛青灯的为她赎罪。有时我会去看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夸我做的豆腐宴很好吃,我却老记得他对我说“爱惜芳心莫轻吐”的样子,不晓得他是否还能记得起?

如花岁月,似水流年。我很听话,憋得浑身冒火也未对欧阳公子开诚布公地表明心意,他为此睚眦必报,只分了一间棺材铺给我打点。

开张那天,身边所有的老人都来挑了一口支持我的生意,这些人都历经生关死劫,很看得开,常在阳光好的日子晃过来坐一坐,就着檀香木、楠木和杉木等材质表达攀比之心。尤其是舒达大侠和我爹,卷起袖子就给它刷上一层漆。他们说,每年这么刷一回啊,等漆有一寸来厚时,他们就该走了。

这话我很不爱听,闲时我就把棺材铺辟出一块地方当棋牌室,把世间老人都团结起来。舒达来得很勤,他无子无女,视我为女儿,常教我剑术。当年他突染恶疾,是欧阳央了诸事宜神医治好了他,大侠最讲究以命为偿,入了他的风云帮,陪他风里雨里跑,到了晚年该过得平静些了,和我爹爹、诸事宜三人喝点小酒吹吹牛,最美正是夕阳红。

我爹爹每天都来店里玩,他早年做过木材生意,很懂行,摸得出门道,常说棺材里头好睡觉,我娘听了没少揪他耳朵。欧阳每每看了,就会揪着我的耳朵说:“我们也会这么要好吧?”

“你再送我几间铺子就会。”你瞧,人总是不大长记性的,我一站稳脚跟就现出了原形,要知道战争当天,他伤口中鲜血狂涌,我抱住他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抱阿白,惹你生气。”

他扯出一个带着血污的笑,还自以为很潇洒:“惹我生气就惹我生气吧,记得乖乖回来就行。”他的手摊开着,我忙把我的手递给他,让他握了,“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不贪恋红尘,也太强人所难了点罢?”

“嗯。”

“那些人真有我好?别太有眼无珠。”他扯过黑氅披在我肩,“我们生死与共相生相克,你,逃不了。”

“我不逃,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哪儿都不去,哪儿都敢去。”我们若能好好说话,也是会很开心的,不是么?那时候,为什么不懂得呢。

为什么?

“你为何会喜欢我?”某天我死皮赖脸地非要欧阳回答不可。

这个问题并不难,他却很不配合。我推他,他不说;我拧他,他还不说;最后我说,那我去找阿白了啊,他就火冒三丈,作势要打我,但如今我武功比他好,他为人一向很审时度势,绝不做亏本的买卖。最后,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悻悻然地说:“她懵懂地站在晚霞里,肩膀上停了一只鸽子,她的头发很黑,笑容却很白净。我在一旁看着她,觉得自己一跤跌进了白云里。”

他的脸一定红到耳根了,因为我扑过去抱他,他没有回头抱我,而是任由我从身后抱着。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的夫君欧阳其实,是个害羞的人呢。

对了,那天越天蓝喝下鹤顶红的消息传来,欧阳一反常态,在窗边坐了一下午,眸子像是沉在水里的墨玉,呆愣愣的。那么美的人,他对她多少有点情愫吧,可我不想再乱吃醋惹到他了,给他倒了一杯茶,唏嘘道:“漂亮女人都是坏蛋,公子你真命苦。”

他腾身将我抱起,扔到床上去:“不然我哪会轮到你?”

“是你饥不择食。”我同情不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笑,抚着我的脸,亲一亲我:“以后跟我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是永不后悔的了?”

“你很会赚钱,不会让我捱穷的。”

“如果呢?”

“我也是会赚钱的。”受了苦的人,会让自己不再受苦,所以,我不会离开他,跟他吃尽千种苦万般劫,也都是蜜糖。

女人嘛,最紧要是安分。这是婆婆大人的教诲,她以身作则,我看在欧阳挺有钱的份上,从了。我们成亲前夕,阿白送了我一幢七层高的大宅子,又将京郊的一座王爷府给拆了,给我当葡萄园。在葡萄的那一端,是辽远的红,我闻见了深而香的玫瑰气味。

云幕之下,是葡萄和玫瑰,并那些地底睡着的草籽,在淡淡夕照下发出明扬的光。四下只有风吹拂过大地的声音,如低微呜咽,我的心哽得厉害,昔日在草原上的一句庄园梦的戏言,他竟也知道了,好好地在心头放了这样久。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有天他在庭院的花树下跟我说:“那年我和欧阳在春日的午后结交,我只觉人世待我不薄,但未想到有一天,是他来绝我一生幸福……石榴,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请让我早一些遇着你。”

圣上玉带金冠器宇轩昂,望了我一眼,手在我的头发上拂了拂,离去了。他走向春天的步履,像走向茫茫荒野,我们之间的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望之中了。我鼻子发酸,在泪眼迷蒙中看见他离去的背影,万事万物都模糊了,只闻一记沉沉的关门声,扣在人心上。那时我对莲花说:“我让他爱上你,好不好?”

莲花仰脖笑得畅快,朗隽气息迎面分明:“我只愿他有清明的一生,爱他愿意爱的人。”

是,若欧阳不爱我,我也不愿拿摄心术来哄了他。我纵是再轻浮,对他却是真心相待,绝不愿哄骗。莲花公子,你说我们是一丘之貉,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我们是。

阿白登基后,定律法、安民意、减赋税、内抗叛臣,外抵侵仇,是个众望所归的好皇帝。只是始终后位空悬,满朝都很哀怨。

朝臣们屡屡上书恳请圣上及早完婚,他都恍若罔闻。小老头们退朝后忧心忡忡,龙椅高座,圣上却像在孤城之上,这可怎么办才好?他们说,不成,得勤勉点,腆着老脸多多打听哪个官府的小姐仙姿轶貌,慧黠过人,或许能救他一救。

可我总想,莲花公子还在就好了。然而我们都没能留得住他,他终是远行去了。临行前他说,画船听雨眠,未老不还乡,但在我心底,总有这么一幅画面,他和阿白终会并骑于莽莽瀚海,我们都在京城等他回来,会有这一天,我相信。

毕竟是皇家扶持的产业,我的棺材铺经营得风生水起。每次阿白砍了贪官污吏的头,我就格外高兴,因为入殓的事都归本棺材铺打理。大把金银入账,生意欣欣向荣,谁会矫情地嫌我从事晦气营生?

我越做越顺手,想学点木工活,争取捣鼓出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马。但我娘更想让我开酒馆,可我觉得,饭菜只烧给一个人吃,会增强他的幸福感,他心情一好,再赏我几间店铺也说不定。

有钱赚的日子,我总是很知足,除了我很想念莲花公子。小酌时,我和欧阳常会说起他,纵使倾国容颜,纵使宠冠群芳,他还是得不到他爱的人,多悲郁。但他有的是烟消云散末世狂欢的派头,我不大担心他。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真心地赞美生活:“有事做,有梦做,有那个做,石榴,你说我们过得多快活。”

“那个是哪个?”

欧阳的深眸中漾起一波又一波浪花,细小地噬咬着我的耳垂:“就是那个。”

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红叶纷飞,晚风清脆,他的眼睛很黑。一切很美。

那少年俊秀,白马轻裘,他是我的。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