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雪拥蓝关马不前

阿白昏迷了三天,诸事宜说,这些天他操劳过度,咳血的时候越来越频繁,照这么下去,能撑到明年春上还难说。

莲花听了久久的沉默,问他可有法子,神医说:“除了圣上以血换血,别无他途。”

“也不是太难办,我去挟持他。”莲花眼底如切冰断雪,做了一个格杀的手势,“一地的血,够不够?”

神医脸色惨白:“公子,须得是活血。”

莲花怎的比卒还粗暴?我说:“殿下宁死也不愿弑父,那是他的亲人。”

“亲人?他待他好吗?”

“那也是亲人。”我摇着他的胳膊,“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好。等摄心术成了,你就带我去皇宫。”

真的呢,有一天我竟变成了一块稀世之宝,万千期盼系于一身,阿白需要我,静妃需要我,越家需要我。我爹爹说,一技傍身胜万金……也有一定的道理的,但这得用好了,否则就惹来杀身之祸,妻离子散盲了双目。

我终日打坐,一遍遍地诵着口诀,不时挑几个人试验,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发现像兵卒啊、卖白糖糕啊、街头的乞丐啊,这些我素不相识的人就会成功,他们会自动走来讲白糖糕放在我手上,还把为数不多的铜板递给我。但碰到总兵、莲花公子和神医就不行了,我急出了满头汗,他们最多也只呆呆地看着我。

莲花公子分析过,这是由于他们认识我,一旦发现我有不对劲就会心生疑问,继而看出问题。所以到时见着皇帝,须在第一面就得手,不然有了防备心理,就很难摄心成功。我不是乐风起,他是老手,我是赶鸭子上架的新学徒,只有半桶水在晃荡,得小心行事。

时间不多了,我没有太多练兵的机会。我吃着白糖糕,对莲花说:“命运如萍,无处依附,我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为一个可造之才,我压力很大。莲花俯身给昏迷中的阿白擦汗,淡淡道:“若你爱的人不爱你,或是比你爱的少,你的百年苦乐都在他人手中。”

“真新鲜,从未有人这么同我说。”

“欧阳呢?”莲花问。美人到底是美人,不同凡响,放肆慵倦的媚态像蔓藤玫瑰,去到哪里是哪里。

我想了半天:“哦,我们在一起时总在吵架,没机会说到这些。”

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为什么不知退让一步呢?毕竟,他是我在意的人,是我每天都在寻思给他做什么好吃的人,是我总担心他吃得不香睡得不好的人,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什么不让一步呢?我的公子,什么时候可以再见着你呢?是不是还能和你说一声抱歉?

其实他也没少刻薄我就是了。啊哈,我的胸襟太高贵了,不禁沾沾自喜,以德报怨,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度的人。我把最后一块白糖糕吃完,换莲花公子去吃饭,这几日,他始终守在阿白的床边,连睡觉都是浅眠。我发现,当阿白在昏迷中,他待他倒温和多了,阿白咳嗽时,他会扶他顺气,药汁吹凉了用小勺子喂给他喝,通常一勺子总要漏出半勺,他也不急,仍一勺勺地吹凉,再喂给他。

“你倒是个细致人。”我想帮忙,被他瞪到一旁,“男女授受不亲,你懂?”

“……没少握过手,拍过肩,揉过头发,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再说我喂过欧阳喝药,我有经验。”我想换他去歇息片刻,他不领情,听了我的话,脸都黑了,“欧阳和阿白在你心中,是一样的吗?”

“我都挺喜欢,但不一样。”我说,“握阿白的手时,心不会跳呀。”

莲花好笑起来:“你握任何人的手,心都在跳。”

我想了想:“那也不一样,握阿白的手呢,不觉得心在跳。但欧阳呢,心有时跳得很快,有时跳得很软,有时跳得很响。”

“那可真有点不幸啊。”莲花笑得很不怀好意,“他快成亲了。”

我生气了:“你在幸灾乐祸,显得很不善良。”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杀人如麻,善良不起来。”莲花咭咭笑。

我被气着了,躲到院子里去。夜很凉,叶影婆娑,风如鬼哭。我总固执地喜爱坐在树下赏月,见不着月亮我就背诵咒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人贵有自知之明,莲花说。我知道他是对的,但我常做错事。坐了颇久后,我口渴,想返回屋中倒杯水喝,不知他们是否都睡下了,我的脚步放得很轻,透过半开的窗户张望,竟看到——

莲花俯身,将阿白的被子拉了拉,在枕处掖严了,然后,他颤抖地轻轻吻上阿白的唇。

我以为是在喂药,将脖子伸得长了些,定睛再观,捂着差点惊呼出声的唇:不,他是在吻他,细微地、一点一滴地,在他的唇角留下一个渴慕的、痴迷的吻。

那一时一刻,风吹开了世上万朵落花的沉郁。

莲花说,你让我难过了;莲花说,夺夫之恨,算不算仇?真是荡气回肠一段情事,公子们,迟早有一日,你们将在月圆之夜紫禁之颠把恩怨了断,我就不掺合啦。

我转身回到庭院,心跳很大声,而这次并不为着欧阳。

没一会儿,莲花也出来了,轻掩房门,手中拎着一只酒坛。没有杯子,我们就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纵然我们不是朋友,也是难兄难弟。求不得,莲花,我们求不得,各有各的愚妄,均是不得其所。

爱到最后,只能如哑了一般沉默。所以三年来,他不同阿白见面,虽然同在一座城,若想回避,怕也不难。他这么做了,并做到了。

那个冬日,莲花和他心爱的人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诗酒年华。

可是,在那天都的细雨中,他们分别了这么久了啊……

“去年,我在塞外夜夜听雪,似乎才明白,梅花的盛放,并不为任何人。”莲花抱臂凝望夜色,眼中有什么在一闪一闪。

殿下是他的白梅,初相见时风和日丽的心动,酿成了漫天风雪的心劫。他像是伤心了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丁点儿好光景,眼底流露出很贪恋的光彩,仿佛春日的湖水,很灵动。我问:“他不知道你的心思吧,为何不……”

“告诉他,然后呢?”莲花的眼波如水如雾更如梦,浅笑很怡和,并不很伤心,“他那么好的人,会苦恼,会不知如何面对。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吧,把自己哄成了一副彻骨放浪的样子,如常如旧,他会放心。”

他的心头定然有火寂静燃烧,可面上仍是淡淡的笑:“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是个对规矩有敬畏的人,永不会活得大鸣大放。说有何益?他若不接受,我摧毁了友情,见面只会难堪;他接受,就会因我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他不在乎。可他仍会在某时娶亲,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续血脉。你以为我做得到跟人共事一夫?我不善良,我善妒,我要不起,那就不要。”

我为他难过,将酒坛推向他,他氤氲的双眸抬起看我,说话的音调很绵软:“小明,都说情天恨海,但愿你会有例外。”

“怎样?”

“一苇渡江。”他满不在乎地仰首而笑,顾盼间横波流转惊艳人间,可声音却带了三分冷倦,“我是不成了,你呢?”

我低下头说:“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对阿白,是清明如水的境界,不纠缠,不打扰,不使他为难,而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就喝酒吧,仿如一醉真能解尽千愁。

星月黯沉,院落里坐着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他们爱着不同的人,一个生死未卜,另一个音讯全无。酒喝得见底,我竟未醉,莲花半抬了睫,目光落在虚无缥缈处,语声里含着笑:“小明,我早就知道,你我才是一丘之貉。”

言毕,越过我身旁,盈盈远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其实我能想象他和他的当年。正月间,皇宫中饮酒狂欢,灯花烟花映亮夜空,诸事喜庆。而他是皇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沐浴着数不尽的荣光,是前程似锦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但当他在宫花中穿行,总免不了有些意兴阑珊。灯火通明,星辉闪闪,是的,他意兴阑珊。然后在某一个寻常的冬日,他一回眸,看到了今生的他。

一抹白影立于那阑珊处,香雪如海,他只望住他。

素净白衣映出殿下荏弱沉郁的容颜,比雪更白,比花更香,通身清华世间难寻。从此,探花郎不再意兴阑珊,他——意兴飞扬。

看他金笺词就,听他奏笛吹花,相守不问情,他以为会这样。

谁知殿下所有的关怀,到最后竟使他拥有了更深的孤单。

三年来,他纸醉金迷依红偎翠,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为什么,每一个夜阑酒尽,他记得的,仍是禁宫内,那个清远孤寂暗夜徘徊的他。

莲花,兰泽多芳草,所思在远道,我们都一样。

我们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还未跟红袍夸官的状元郎同醉,梦就随春花凋谢。那本该打马探花的人啊,繁花落尽,孑然一身。

他心灰意懒,草草一生。可他说,我为什么要去死?夏一白不希望我死,那我就好好活着,小明,请不要假设我总不快乐,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我为何不快乐?

这就是莲花公子。

他是个嘴硬的家伙,心肠却比谁都软,我知道。

因为这一点,和欧阳很像。

长夜已临,我又想他了,那个就要成亲的人。

我该死吗?真的。

莲花,你若是那风雪中翔回的上古瑞兽,天涯羁旅只为咬住那渺然的一点点前尘;我就做个啸天犬好了,吃掉天上那轮俏月亮。

天狗吃月亮,为什么不行?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美满点吧。我不想做你那样的人,那就不能用你那样的方式。我不要守望,我要相守,对,就是如此。我顿觉豁然开朗,盘腿而坐,默念着咒语,嘿,等我大功告成,我要拿下欧阳的心。

若可摄住皇帝的心,何以不能摄住他的?让他背弃越天蓝,让他爱上我,让他一生一世心无旁骛只和我在一起,小明,可以吗?

或者,你也不惧于取而代之,若你不想饿死。加把劲吧,小明。

我的斗志全来了,夜深后我睡得脚底朝天,拥住毯子好不香甜。睡至五更,糊里糊涂被冻醒,往身上一摸,毯子没了,床头站着一个黑影,提着一盏灯,我吃了一吓,醒了。

是欧阳,提着灯笼立在我眼前,星点微光却亮过世上千帐华灯。我想扑上去抱住他抱住他抱住他,可我不敢。怔怔对望,他的眼里欢喜复哀伤,好似春风里一地槐花,美而零落。

他风尘仆仆地提着灯。我喉头哽住,他已张开双臂,抱我入怀——

“还好,你在,还好,你在。”他将我抱紧,手一再一再地收紧,他抱得那样紧,像是从未拥抱过什么人,喃喃道,“还好,你还在。”

手中灯笼落地,他踩灭了它,抱起我,亲亲我的额头,声音很倦:“石榴,来,睡在我身旁。”

是我的意念将你召唤回来了吗?

他宽下外袍,只穿着素白内袍,躺在我身旁,右手抓过我的左手,放在他胸口上搁好,牢牢不放。不一会儿他就鼻息声起,睡着了。他瘦了好多啊,我摸到一手的骨头,硌手。但是公子你可知道,有你睡在我身旁,我甘之如饴的心花开了满园。

窗外日迟迟,我心湖起伏如潮,无法入睡。花酒一夜风流无边是老子一直悬而未决的梦啊,这个人就在我身畔,要不要学着莲花的样子,亲一亲他?亲一亲他?真宁愿他睡得迷糊,稚如孩童,而不是谁人的未婚夫婿。要不要亲一亲他,亲一亲他?

他未醒,我就不动,怕吵到他。轻微地侧过头,凝视着他,修眉入鬓,挺鼻薄唇,他是我的意中人心上人梦里人,而今是枕边人……我该对上天说声感激吧?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我不管他是谁的谁,至少此时他睡在我的床榻。

天渐渐地大亮了,窗外传来絮絮的扫地声和人声:“昨夜是谁来了?门外死了一匹马,白沫吐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活活累死的。”

“好像是欧阳三公子吧,换班的小兵说了一嘴。”是个小老头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这倒不知,但冲他这么赶路来看,是来见那位白公子,还是总兵大人?”

我反身抱住欧阳,头缩在他的臂弯下。松软的床间,只有彼此的气息萦绕纠缠,冷不防他醒了,伸过手,抱住了我,贴着我的头发说着话:“算你聪明,知道来此地。”

就像我们在草原上度过的那些黄昏,他仍有一张利嘴,我推他一下:“莲花公子没给你飞鸽传书,告诉你我在泽州吗?”

“他找不着我。”他坐起身,头发散乱着,眼里布满血丝,下颌上的青髭也隐约可见,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我摁下他,“再睡会儿吧。”

“我得去找阿白。”

“他还在昏迷中,今日是第三天了。”

欧阳闭了眼:“时间真少。”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诉及生死,但比哪一回都危急。在他的设想中,卒打探到关押我和爹娘的所在即知会他,他可借机向越家发难,顺理成章地解除婚约,还能带走我们。欧阳家和越家互为牵制已逾百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欧阳和阿白搞出的这些名堂并未向欧阳家族交待过,也就不存在其父将在几日内赶往塞外为他提亲,将亲事摆上日程了,所以翻脸势在必行。

他虽未搞明白越家和静妃到底有何勾结,但显而易见他们是乱臣贼子,单是这一条,悔婚一事,父亲就不会怪他。他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未料那一日,他找不到卒了。

不光是找不着卒,越家上下都黑着脸,特别是越天云,看向他的眼睛快要杀人了。他正焦急呢,越天青来找他,向他透露我和爹娘都被人救走。这只会是卒干的,但他从未这样吩咐过,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想走,但越家不放过他:“三少爷是担忧欧阳大侠的行踪吧?从京城到塞外颇有路程,想必他老人家还须再费上几日。”

亲家都耐心呢,他也不便走,急得在越家团团转。事情已不再他的控制内,卒竟带着我们跑了,他想做什么?而他何时才能走出越家?他日日忧心,又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连让鹞鹰送信都不可能。坐以待毙之际,越天青又来了,左手一壶酒,右手一副棋,大着嗓门道:“三少,陪我喝酒下棋!”

在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棋局掩饰下,他们敲定了合作。越天青在家宴上用了迷药,灌倒了自己的亲眷,和欧阳一人一匹马,逃离了越家庄。

只有结盟,才能将事情推向高效和愉快。他们逃了两千里,在一座名为谢桥的小城分别,欧阳将手下的两座绸缎庄转送于越天青,另加三千两黄金。这些将足够一个人在京城过得体面富足,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越天青是庶出,越庄主在一次酒醉后爬上了庄中18岁洗衣妇的床。如你所知的,那姑娘生得清秀可人身段窈窕。后来她怀了孕,执意不肯说出孩儿的父亲是谁,十个月后,她生下越天青,婴孩有着和越老爷子一模一样的额头和下巴,庄中上下一目了然心知肚明。越夫人心头火起,和越庄主大闹了一通。

庄主惧内,纳不成妾,想给洗衣妇一笔钱,让她留下孩儿,一走了之。但洗衣妇和越天青母子连心,说什么也不肯,双方陷入了僵持。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天,洗衣妇晨起晾衣服,踩着了一块冰,脚下一滑,后脑勺磕到了台阶上,当场身亡。事情传开来,越夫人抹着泪说:“唉,真是个苦命人,没享过一天福,还留下个孩子,也罢,就让我们来养吧。”

在母亲淋漓的鲜血里,襁褓中的越天青认祖归宗。从小他就明白,自己不是越夫人的孩儿,尽管她对他很和善,但那种和善,是一种礼让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一如温水泡不开的茶叶,你能闻到杳然的茶香,但你知道它不会好喝。

他明白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少庄主是越天云,芳名远播的是越天蓝,他则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只精于玩乐。他很想离开越家庄,但家教甚严,父亲又信誓旦旦地说,越家庄事务甚多,大哥还需要他,况且家业见者有份,不会亏待他。连越天云也诚恳地拉着他的手说:“我只有你这么个弟弟,我们得互相倚仗。”

但他知道,事实全然不是这样。他甚至连月钱都拿得不多,越夫人亲力亲为管家,给他的那一份也算丰厚,但大多是一些绫罗绸缎,他又不是女子,穿给谁看呢?他们也送他琴棋书画,都是昂贵的玩意儿,他终日对着它们,像对着生母的一双苦眼。他知道她的死因站不住脚,但他能怎么办呢?索性一走了之?清贫却自在?不,父亲和越天云不会让他好过,他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追索。

他得自立门户,但这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安排得妥当。他很发愁,幸好契机来了,他韬光养晦隐忍多年,父亲渐渐地对他很放心,连最隐秘的谋逆都不避他——他们是看准了他是被豢养了被腐坏了,翻不起浪花了吗?

静妃爱慕豪气干云的英雄,而越天云长得孔武有力,于是一拍即合。七岁的康王实则是越天云的亲生骨肉,他们瞒天过海暗渡陈仓里应外合,妄图早点将皇帝轰下台,从此江山易主,改为越姓。

这是越天青向欧阳交换的最惊人的秘密。越家是在谋逆,若事成,他无非是个不景气的王爷,搞不好皇帝越天云担心他,找个理由杀了他,然后又推给一桩意外;若不成,他身为越家的一员,会被推出去砍脑袋——横竖都得死,他为何不彻底划清界限,一走了之呢?

欧阳是个生意人,他从十几岁开始,就为家族敛财无数。凭了区区两座绸缎庄和三千两黄金,他争取了自由,和夏家皇朝的喘息之机。而在举目皆陌路的都城,越天青改名换姓,低调而淡定地做一个儒商。

世间再无越天青,从此他姓甚名谁,无人得知。

我听得兀自惊心,那个有着鹿一样圆眼睛的青衫人,他待我如真正的自家人,背后竟也有着倾斜的往事,跟阿白的很相似,悲苦相当,结局却大不同。

谁人能跳出三界之外?

欧阳是在前往泽州的路途中想通整件事情的,卒不按他的安排行事,必有内幕。这本是一位忠肝义胆的亲信,但何以带走了迷局中的那盏灯?草民小明,是一把人人争夺的钥匙。她的重要性,越家知道,阿白知道,卒也知道。

他们知道,是为了将她当成杀手锏来用。于越家、于阿白,都是为了天下,那——卒呢?

三年前,欧阳前往西南收茶叶,在路边的茶摊歇脚。他这个人最喜华服,走到哪儿都穿得不差,一伙贼人劫了一趟瘦镖,正骂晦气呢,看到他了,眉头一喜,扑上去抢劫。

欧阳武功一直不大好,带的几个随从虽然功力不错,但经不住对方数十人的围攻,眼看要吃亏,在一旁喝着粗叶子茶的卒闷声不语,跳了出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卒一剑光寒,风卷残云地帮欧阳收拾了贼人。欧阳瞧他喝的是劣质茶,将包袱推过去:“给你。”

包袱里是他此行所有的盘缠,价值非同小可。但卒却推了回去,只问他:“有肉吃吗?”

这个身怀绝技的蓝衣人饿了三天。他师从一位无名无姓的世外高人,师父仙去后,他独自下山游历,除了杀人,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又寡言少语,连看家护院的工作都没找着,饥肠辘辘,空负绝学。

明珠蒙尘龙泉夜吟,欧阳爱才,将他带在身边,一晃三年。三年间,卒兢兢业业忠心不二,是欧阳最称心的利器。但就是这柄利器,自作主张地带走了小明和她的爹娘。欧阳沉思着,一双眼瞳深如沧海:“他此举有何用意?我找不着他,又记挂你们,还好,你在这里。”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暗夜疾行,累死了一匹马,只为赶来看我一眼,知道我安然,一颗心就放下来了——公子,告诉我,可是这样?

告诉我,是因为小明奇货可居,不能为旁人掳了去,还是因为——你惦着我?想着,就问了出口,真的,不怕他笑话,我问:“……你想我吗?”

欧阳将手一拍,蓦地反手扣住我的双腕脉门,再稍一带,我就又跌进了他的怀抱,被他的双臂圈住,他笑呵呵:“我这点粗浅功夫,对你倒绰绰有余。”

他没有回答我。

那么,我知道了。

算了,将来我用摄心术逼得他喜欢我,一天想我千百回,哼哼。我眼中升起一层水雾,反抱了他的脖颈:“卒来路不明,你没查过底细么?”

“查过,但他说自己是孤儿,住过的那座山终年积雪。我派人去翻过几次,未见异常。而且这三年里,他确实为我做了不少事,人很可靠,久了,我就再不生疑。”

我的手在他的后背上划圈儿,他的气息让人心安,我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农夫和蛇。”

“蛇冻僵了,是宠物,醒了,就咬人?”

“正是。”说话间我忽地发现他颈后有几处瘀青,掩在流水长发下,看不大出来,我一急,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拉,他还在开玩笑呢,“怎么,想吃了我?”

后背上,斑斑点点,俱是伤疤,都是新近的伤痕,红的紫的连成一团,我嗷地叫道:“谁下的手?谁!”

他看着我,表情很受伤:“技不如人,受点伤在所难免,男人没点伤那叫什么?”

“……莲花公子。”

风穿堂而过,他似笑似叹,抱了我一下:“朝三暮四不安于室,叫我以后怎敢放心娶你?”

“娶、娶我?”我结巴了。

他霍然起身,披了外袍就要出门:“路途中,我当然想你。”

他的语气极平常,譬如在说明儿要早起给白菜泼点粪。可我心中仍泛起甜意,想要他说得更直白无误些,好教自己安神定心:“你是想我,还是想到了我?”

他转过身来,眸光微动:“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就慢慢琢磨着吧。”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他凶我,我也不恼,他这一逃,已和越家撕破了脸,看情形是不会娶越天蓝了。不娶她我就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只要摄心术成功,我就能无敌天下了,哈哈哈哈哈。

当然了,我爹爹是个臭清高的人,而我从不和金钱美人过不去。他以他血荐轩辕,我必不会重蹈覆辙。对我而言,摄心术就是一部最伟大的书籍,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要练好它,从此和我的颜如玉,住进黄金屋。

我是自来熟,到后院和厨子做好了饭菜,又让他帮忙抱起一坛米酒,去找那些男人。人逢喜事精神爽,阿白竟也醒了,欧阳正和他说着话,我敲敲桌子:“开饭!”

莲花彻夜守在阿白的床边,半躺半坐在床下的小榻上,媚影妖红,仿若春睡海棠,明艳世所罕有。但叫我喜出望外的是阿白的苏醒,他歪在床头,墨发流泻白衣,他真美。我将木制食盒一样样地掏出来,首先就是他的:“殿下,给你熬了鸡粥,很清淡的,你先喝这个,哦,还有清炒菜心,也是你的。”

笑意卷上阿白眉目:“终于又能吃上石榴做的小食了。”

那一晚他说过什么?想忘也忘不了,但我们都能暂先忽略,是吧?欧阳已凑上来,拉过一只盛满薄荷牛肉的盘子:“我要这个!”

莲花打了个呵欠,字字敲在我心坎:“欧阳老弟,你认为一只风窟窿能吃牛肉吗?”回头对阿白笑,“都怪他幼时贪玩,不好好习武,我看他连九流钉耙汉都打不过,满身都是伤。”

欧阳这回倒很谦逊:“若不是从店小二手里买了一身破衣烂衫遮遮掩掩,我根本活不到和表兄你欢聚一堂的时候。”说着眼巴巴地瞧着我,“我有伤口,吃不了发物,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桂花藕片、金银小馒头、莼菜汤和红烧小排。”我将食盒递给他,心头一酸,“你快快好起来,我再给你做下酒菜。”

然后才是我和莲花公子的饭菜,我们什么都能吃,把个欧阳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嘟嘟囔囔道:“看来不学功夫不行,唉。”

我拿腔捏调地学他在草原上说的话:“武功稀松平常怕什么,小爷有钱,请上三千铁甲给我壮胆便是!”惹来他不满的瞪视,忙回瞪过去,“我瞧着你的衣服不差,店小二竟穿得这般齐整?”

他挑高了眉梢,语调已是往日的懒散:“到了泽州换回来了,见你还是要保持一贯的威仪的。”

“……威仪?你有过吗?”有一瞬我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想象他是如何辗转奔波遭受追杀受尽欺侮,他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心弦被绷疼,只能捡了不相干的话来说,却又把他给气着了,“菜做得不错,本想赞美你是月亮上酿酒的小娘子,但你待我不客气,那就贬作吴刚吧。”

“谁耐烦当他?”在我想象中,吴刚是个五短身材的小个子,我才不要像他。

阿白看我们斗嘴,微动了眉峰,似要说什么,莲花公子先开口了,清莹莹地凝望着他,如春水波光:“你身子不安适,我代你出战。”

敌寇来了,踏着雄浑的步子,他们来了。

阿白眼中有光在亮,笑得云动风轻:“我也是要去的。”

“读书人最傻,有人帮你打天下,你还死扛做甚?”万千星子从欧阳眼眸中升起,“战场上不需要武功盖世,我的骑术倒还不赖,杀几个敌人给你瞧瞧。”

阿白如兰般笑开,坚定而清倦地看着我们:“我何幸,识得你等。”

莲花朗朗道:“食君之俸,担君之忧,将来可要封个大官给我当当。”

“我也要!”此刻不敲竹杠更待何时,商人欧阳恃宠而娇,“我要良田千顷,黄金万石。”

阿白双眉淡展,笑意渐浓:“三只活宝。”

既然我也被划到活宝之列,当然要耍宝:“殿下,你应该说,准了。”

“好的,准了。”有什么在那双幽深眼眸中若隐若现,阿白看定我,“石榴,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直了直眼,钱财来得如此轻易:“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我的人。殿下,我要你们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待着,这就行了。”

三棵摇钱树都在视野里,我随时开口,还怕没钱花?小明运气不坏啊。

“胃口真大。”莲花斜挑凤眼看着我,“我可不奉陪啊,我是要走的。”

我和阿白同时问:“去哪儿?”

“一艘大船纵横四海,有美人伺候着抽鸦片,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飘到世间的尽头。”莲花倾身一哂,眸子里亮起一团星火,“咱只走水路。”

他将前路铺好,却又告诉他行踪,是存了盼头吧?如果他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亲爱的人啊,我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多么盼望,你会阻止我去流浪。

你会么?

我曾经问过莲花公子:“他当真不知你的心意?”

莲花闭上眼,锁住最深的眷恋相思:“我技高一筹啊,小明,我很会装的。”

夜里我们四人在院落里说着话,谈起越天蓝,我很惋惜:“长得这么美,为什么要当坏人?”

到底是前未婚妻,欧阳对她还是顾念旧情的:“算不得坏人,各为其主而已。”

灯火一晃,照在阿白愁云深浓的脸庞上:“我本也以为,世事都能黑白分明。”

“我瞧着你就是那样的人,白衣黑发,宛若菩萨。”莲花公子喝得有点多,一声阑珊轻叹,将心意透露出尘,但阿白摇着头,“我不是菩萨,我有计较。”

“白梅染了血,也是白梅。”莲花公子淡淡一勾唇,“我难得夸你几句,你却总不领情。”

他是要趁今夜打开窗户说亮话吗,我急忙帮腔:“殿下,你的风华无人能争,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安定,我想莲花公子也是这样想的。我还记得那天在草原上,你把月亮摘给我,嗯,你也会有属于你的月亮,他对你赤胆忠心,忠贞不二,你……”

阿白望着我,抿唇而笑:“你还记得?”

“记得,忘不了。”

水汽弥漫了阿白温润的眼瞳,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我也记得。”

一时,风好静。欧阳今晚离奇的沉默,闷了半柱香的工夫,我心下奇怪,扭脸去看他,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莲花公子的右手边,见我看他,垂了眼帘,仍不说话。我推推莲花公子:“快,快开口。”

趁热打铁,他不会不懂,可他竟真的不懂似的,神情寂寥,话锋转向战争:“张子谦挂帅,欧阳是副帅,我当个先锋官,定要取了敌首项上人头。”

张子谦是泽州府的新任总兵,一个大傀儡。阿白眼中有澹澹流光:“你们帮我,我不担心什么。倒是宫中,父皇那边……”

皇帝不问朝政,朝廷是虚的,只要别有用心的人一动作,顷刻就能反转天地。皇帝现在是还活着,但谁知静妃和越天云会不会逼他饮下一杯毒酒?这可比暗含尘快速得多。坦白说,整件事里我最没想通的就是这个,阿白有仁心,但越天云是个狠角色,他完全不用顾及皇帝的生死,为何不速战速决呢?皇帝死了,康王即位,他当个摄政王,呼风唤雨,若是我就这么办。

可男人们都来笑我:“你能想到的事,他们会想不到?”欧阳的讥笑最大声了,“别忘了,本朝的王爷众多,康王即了位,越天云当个仲父,王爷们一看,咦,这都行?他行,我为何不行?反了他的!”

“自古新君登基都讲究一个‘稳’字,被拉下马了,再反回去可就难了。越家苦心经营多年,求的就是平稳。他们找你,也无非是想通过你让皇帝发话,先给他封个王爷当当,名分正了,再思后着。欲速则不达,他的江山得建立在一个尽可能公信的基础上。”阿白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们早有盘算,得把这些王公大臣们弄服帖了,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关系,才能如愿以偿,坐稳了位置。”

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皇帝暴毙不是好方法,越家再狼子野心,也不愿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江山再壮美,值得如此以身犯险么?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若真是好东西,人人脸上都笑开颜才是,为何他们都是一副强打精神的厌倦?

我到了半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久久难以入眠。黑暗中忽听门一响,有人进来了,我的后领口在一眨眼间就被制住,脚下一空,被对方拖出房门。这手法我熟悉,遂不再挣扎,很配合地任杀任剐。

走出不多远,我被对方提溜着摔上了一张陌生的床,他杀气腾腾,怒眼圆睁地喝道:“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么?”

“什么?”我语塞。

“阿白送你月亮,你就收了?”他像个孩子般跳了起来,又急又猛,被人追得满地找牙也不过如此。

“你送也会收,我又没真的拿到手。”说不出口啊,月亮是他啊,他不知道的,我心上的月亮是他。

我解释了,可他仍未消气,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扯到怀里,然后——他张口在我唇上咬了一口。

有点疼,但又不是很疼,他的呼吸很粗重,凶恶地用舌尖撬开我的牙齿,吮吻缠绵。我的身子忽然软塌塌了,想推开他,却又那么渴望着他,紧紧地抱住他,松松地抱住他,牙齿在打战,不,是整个我都在打战。

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挠着,又痒又疼,我整个人抖得厉害,牙齿咯咯响。最终他离开我的唇,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眸中有很多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亮光:“怕成这样?不碰你了,生涩之极。”

不是怕,是……悸动好吗……

“不碰就不碰,稀罕。”他这句话真是诛心之论,我又不是一代名妓,曲意承欢仍能宛转多姿。焚心的火燃了起来,我愤愤地瞪他,整了整衣衫,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

欧阳今夜像个暴君,袖子一拂,案上杯盏碎了一地:“你敢走?”

“呀,我敢。”我不畏强权,喉中似血似气,拂袖出门。

门外风一吹我就清明多了,真要和他强辩我未必会输,胡搅蛮缠是我强项,可不知何故我懒得说了。真的,很多话,直白的,曲折的,猛然都不想再提。一句也不想再提。

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又到院子里坐下。坐了半天,忽觉身后有人一步步走近,我以为是欧阳,没回头。那个人慢慢走到我身后,忽地抱住了我,轻唤道:“石榴。”

我吓住了,是阿白。我挣脱他的怀抱,他并不强留,松开了手,凝了眉看我:“在想什么?竟也睡不着?”

风吹着他的衣袂,像是流淌的水波,他没有穿官服,头上却束着冠,好文雅的样子,好像水墨画。我心中一悸,绝世独立,如一弯瘦月,竟有这样好看的人。月亮——我总爱这么形容美好的男子,他不是我的心头好,但如果是,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简单些?

他的双目如月华澄澈,低道:“石榴,我自知风雨迷乱,朝不保夕,想对你作出什么承诺,却也只是空中楼阁。我思之良久,你若不喜欢纷扰,我愿弃了这大位,随你去。”

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喜欢有钱人,皇帝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怎会不喜欢?他的语声太凄切,我忽然回忆不起来在我们最初的相识中,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眼下他对我是这么和风细语啊,有一股酸热在我眼眶窜动,我忍不住唤他的名字:“阿白,阿白,你做不到。”

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他若做得到,就不会自苦多年。他凝视着我,恍惚轻笑:“不,石榴,江山在我眼中不及你金贵。只是,我不幸生于帝王家,若得不到它,就会失去生存的权利。命悬一线,就是这个道理。可我这些天反复在想,若改了名换了姓,和你隐居于青山绿水,他们找不到我,时日一长,怕也会算了。”

我着急起来:“不行,天下若大乱,你我都无容身之地。殿下,不可以。”

“石榴,天下再动荡,总有一处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我们耐心些,多走一些地方,总能找着一个高山远水的村庄,丰衣足食,你说可好?”

他温雅的眉宇渐渐放出光来,先是伤怀,渐渐化作了欣慰,语声又太低,近乎于耳语,惹得我几乎就要点下头去,将他狠狠搂过来。

可是,他不是欧阳呢,那就不能够。欧阳对我再坏,也是我所喜欢的欧阳。唉,阿白明明待我更温柔,可我竟还是豁不出去,真愁人。

见我不吭声,阿白的神情黯了黯:“在草原上,你总对我说,阿白你放心。我当真把心放在你这儿了,你却又不要么?”

我做不到答应他,可是回绝的话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阿白不是别人,大战在即,他心中得有希望才行,这会支撑他活着,我……

一抹星辉移照在我们的脸上,在这呼天不应的夜晚,我与他抱了一抱。

活该我倒霉,不远处有人淡漠出声,波平浪静地说着利刃般的话:“猎鹰国已兵临城下。”

淡淡的初夏夜晚,欧阳和莲花相携而来,双双立在檐角下,扬着脸看着我们。露水凝华间,我望见了欧阳骤然一变的面色,这让我痛彻心扉地知道,我做错了事。

雪拥蓝关马不前,人生的至沧桑处,也无非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