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卯时刚过,天蒙蒙亮,晨间还有些微凉,薄雾未散,温柔静谧,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天地间仿佛铺了层细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微风掠过,沾有露水的玫瑰轻轻晃动,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珠顺着花瓣滑了下来,落在了小丫鬟的杯中。

月苓披散着长发坐在床边,接过水漱了口,又端起茶杯饮下。这是晨起采集的露水泡的茶,淡淡的玫瑰香顺着鼻腔缓缓滑入体内,一扫初醒时的疲惫与蒙眬,口中还掺杂着露水的甘甜和茶香的醇厚,香气馥郁,回味甘甜。

今日要一早去宝佛寺上香,小厨房准备了清淡的素粥还有素包子。

月苓食欲不佳,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姑娘,再吃些吧。”崔妈妈看着月苓苍白的脸色,十分忧心。

月苓端起茶杯饮了口茶,摇摇头,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无精打采道:“恶心,吃不下了。”

她这毛病打小就有,只要起的早就吃不下东西,还会恶心想吐。这些年吃了许多汤药也不见好转,除了晨起有些难受之外,倒也不妨事,时日久了月苓便习惯了,左右不是什么大毛病。

今日上香,不宜太过打扮,吩咐阿念拿来了一身素色衣裙换上,头上的发钗也换成了最简单的样式,薄施脂粉,淡扫娥眉,以示对佛祖的尊重。

阿念给月苓系上披风,晨间风凉,又拿了顶帷帽,搀扶着月苓朝着门外的马车走去。

辰时未到,马车离开傅府。

翠儿躲在大门后,一瞬不瞬地盯着马车渐行渐远,嘴角微勾,转身回房报信。

“姑娘,靠着我休息一会吧,大概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到。”阿念看着姑娘苍白无色的脸,面露担忧。

她抄起一旁的薄毯盖在月苓身上,又拿出一颗蜜饯让她含在嘴里,手轻轻揽过肩膀,让月苓靠在自己怀里。

月苓头埋在阿念的肩膀处,困意袭来,鼻子突然酸涩,眼眶热热的,半睡半醒间呢喃一句:“阿念啊……我们都活着,真好……”

阿念没听清,再开口问姑娘时,怀里人没了声音,呼吸渐渐绵长。

……

岭南。

佛寺前的男子一袭靛蓝色长袍,袖口镶绣腾云祥纹,腰间挂着玉质上佳的白玉,乌发束起,头戴嵌玉银冠,此刻他虔诚地站在那,风神俊朗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男子逆光站立,高僧转过身,手拿一本手抄佛经向他走去。

眼前的男子矜贵俊雅,剑眉凤目,俊美绝伦,那双唇红润似涂了胭脂,相貌虽美过许多女子,但偏偏不显丝毫的女气。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不自觉给人一种压迫感,望进他的眼睛,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无尽的欲望。

高僧双手合十行了礼,将佛经递给他。

“多谢。”萧彧回礼,双手接过,面色恭敬虔诚。

转身离开时,高僧叫住了他。

“万事有因果,世事有轮回,贵人莫要失了本心。”

萧彧旋身,对上高僧无悲无喜的眼睛,敛眉低笑,“本心为何,本王早已忘却了,大师请回吧。”

在这清修数日,大师每天都在坚持想要度化他,可他却不愿。

这世间的权谋名利,本来也可以与他无关,但世道无情,他不得不争,心甘情愿在这凡尘中沉沦,没人度得了他。

岭南这一行,收获颇丰。

萧彧垂眸看着手中的佛经,那长久以来宛如一潭死水的心竟还有些许的期待燃起。

自嘲笑笑,将佛经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见他走近,下属单膝跪地,“王爷。”

萧彧抬头看着天,“如何?”

“袁立轩尚未发现踪迹,但属下在岭南附近发现了他身边的副手赵鸿。”

萧彧疑惑:“赵鸿?可看清了?”

下属道:“确然是他。”

萧彧皱眉沉思,手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宝玉已被他的手盘磨得通透温润,美玉莹光。

这块宝玉本是先帝在世时赐予姚贵妃的,后来母妃又送给了他,这些年他身上的物什换了个遍,只这玉佩一直佩戴在他身上。

“看来引本王来岭南的便是此人了。”

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半月前有探子报,岭南一带出现了青龙堂的人,于是他马不停蹄赶了过来。不久前青龙堂一夜之间全部覆灭,所有暗线被尽数斩断,袁立轩不知所踪,碧海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到此刻都不知晓。

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这个赵鸿的身上了。

赵鸿此人跟随袁立轩二十多年,是袁立轩最得力的心腹。

如今袁立轩不知去向不知死活,赵鸿却安然无恙出现在岭南,还能将行踪消息透露给他,这其中的蹊跷引人深思。

萧彧有怀疑过这是个圈套,是幕后的人为了将他引出来,特意放出了这条线索。但即便是阴谋,他也得亲自来探探。

背后的对手不知来历,不知底细,这让萧彧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与棘手。

若是此人身在朝堂,那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况且有此能力的人屈指可数,但他偏偏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除非此人身处江湖,那么青龙堂覆灭当为私仇。

青龙堂的覆灭对萧彧来说可谓重击,剩下的白虎堂众人都是些老古板,誓死也不依附于朝廷。他无法收复,现在也没有能够打压的能力,境况颇为棘手。

只要找到袁立轩,问清当时重创青龙堂的是何人,一切问题皆迎刃而解。若是此人当真只与袁立轩有私仇,那么他不妨替那人杀了袁立轩,以此献礼劝其归顺,收为己用,岂不美哉。

但假如是朝堂之上的政敌所为……

一声轻笑,声音懒散:“有趣。”

男子俊美的脸上一双凤眼熠熠生辉,嘴角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淡笑,那样子美得令人炫目,翩若惊鸿。

属下只敢悄悄瞥一眼,便飞快地垂下了头,心中感慨宁王的风姿果真是举世无双,由此可想见当年姚贵妃那不可方物的容姿美到何种地步。

……

“姑娘,醒醒。”阿念轻轻将人推醒,轻声道:“咱们到了。”

少女睫毛微微颤动,不一会才勉强睁开了眼睛,美目半阖,抬手揉了揉眼睛,姿态慵懒。

阿念从旁边瞥见姑娘的侧脸,莹润秀美,瓷肌星眸,亮的人挪不开眼。心里轻叹一声,拿起披风先行出轿,将人扶了下去。

宝佛寺位于半山腰,位置不高,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香客将车马停在下面,步行上山以示虔诚。

“姑娘可要将披风穿好了,山上风大,仔细着凉。”阿念一路念念叨叨,扰得月苓没办法专心看风景,听她说话困意又涌了上来。

“你话多的都快赶上流月了,是不是你们在一起久了被她传染了?”月苓烦不胜烦,转头假装怒视她,命令道:“你们在后头走,不许跟上来!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阿念讪讪住了嘴,亦步亦趋,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乖巧地跟在后面,不让人脱离自己的视线。

越往上走,风渐渐大了起来,额间的发丝被吹的凌乱,呼吸有些艰难。

月苓驻足,等这阵风停下来,她抬头看着天空。

今日一早便没有见到太阳,此刻天空中云层堆积,厚厚地压下来,低到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到顶。风中夹杂着充裕的水汽,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下雨。

山间云雾缭绕,周围的树木也看不真切,眼前似是涂了一层灰,到处都是压抑的感觉,只有偶尔吹过的丝丝凉风可以将心中的郁气稍稍扫除。

越往山上走,月苓心慌的感觉愈发强烈。

强烈的不安让她有些焦躁,这种无端的郁结让她抑制不住地回想起上一世的种种。那些过往刻在她的骨血中,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每日只增不减,终日惶惶不安。

但没关系,痛苦她都能挺住,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更难的呢?她不怕死,唯一怕的就是不能弥补遗憾,那才是她牵肠挂肚无法释怀的执念。

“姑娘!!”阿念脸色大变,失声惊叫。

月苓心事重重,没注意脚下伸展到小路上的藤曼,自顾自往前走着,突然脚腕处一紧,脚被缠在了枝蔓中,上身不受控地往前倾。

“啊!”

她双手护住脸,天旋地转之间,耳边一阵风吹过,腰间缠上一双有力的手臂,她整个人扑进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熟悉的味道瞬间包裹着她,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安全感。

身体一轻,腾空而起,月苓双手紧紧抓着那人的衣襟,一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眼中,是她熟悉的温柔神色,四目相对,不到片刻被人轻轻放回地面。

月苓呆楞着,还沉浸在偶遇的惊喜中。

男人皱着眉,脸色难看上下打量着她,确认无虞方才松了口气,轻轻送了怀抱,后退一步,柔声道:“怎么不看路。”

“姑娘,姑娘……”阿念三两步跑上前,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那两个小厮不认得眼前的人,都警惕地看着陆修凉,阿念先是诧异,很快回过神,本能地想单膝跪地行礼,但人多眼杂,她生生忍住了,只僵硬地垂下头微微颔首。

陆修凉半点眼神都没分给旁人,只专注地盯着少女。

月苓抿了抿红唇,手不自觉地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有些赧然,“想事情太入神了,没注意……多谢将军。”

“嗯。”

男人转身上山,月苓唇瓣微张,身形定在原地。

陆修凉前行两步,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旋身定定看着她。

少女神色懵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漾着犹如银河般细碎的光点,蛊惑人心。

男人眸色渐深,喉间一阵干涸,哑着声音问道:“不走?”

是要……一起走吗?

“走!”

月苓慌忙垂下眼,贝齿轻摇下唇,快步跑到了他身边。

淡淡的清香钻入心扉,撩拨着他的心。

是她身上的味道。

那香气似是带着钩子一般,轻轻拨弄着他的心弦,钩子找不到孔,来来回回地磨蹭着,痒痒的。

心中的猛兽蠢蠢欲动,他用力握紧拳头,缓缓吐了一口气。

两人沿着小路并肩往上走,阿念拦着想要跟上去的两个小厮,隔着一段距离慢悠悠跟在后面。有将军在,他们是派不上用场的,还是远远的跟着,别上去碍眼了。

阿念抬头看着前方一高一矮两道背影,低头笑了。

两人慢慢走着,月苓眨了眨眼,好奇道:“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前世从未听他说过求神问佛这些事,她以为他是不信的。

“那日听闻傅夫人提起宝佛寺高僧灵验,左右在休假,无事便来看看。”

月苓细细品味这话,他是特意来此处等她的吧。

低头瞥见男人腰间空空,问道:“将军今日没有佩剑?”

身为武将,刀剑时刻不离身,她知道他只有进宫面圣时才会卸下佩剑,但那也是寄放在宫门口的,出宫以后都是会佩剑的,怎得今日没有见到他佩戴呢?

陆修凉神色未变,一本正经地胡说:“佛门重地,不宜杀戮,宝剑血气太重,唯恐冲撞便没有带。”

月苓恍然,认同了他的说法。

男人此刻毫无说谎的心虚,他一个从不信天由命的人,此刻却昧着良心说他尊重佛祖,若是被霍明渊知道,恐怕会笑掉大牙。

月苓侧头看过去,男人身形挺拔,侧脸棱角分明,周身的气质冷漠又温柔,矛盾又和谐,明明看着他就会心动的。

心动到不能自已。

若是没有上一世那些是非曲折,若是在一个普通的境况下相遇,若是那次的宴席上,她是清醒的,或许早就能发现他深邃的眼睛中那些藏都藏不住爱意,或许他们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世间之大,在他之前,她竟从未遇到过第二个能够时刻牵动她心绪的人。

当初一直以为他娶她是因为责任,大将军有男人的担当,是个好人,她一直崇拜着他,但也疏远,毕竟他们都是被人陷害。虽然不曾过分亲近,但她能感受到尊重与关怀。

可她从未敢奢望自己也会被人爱着。

现在想想,是那时的一切太过离谱,让她的双眼蒙了尘,看不清对错,也没看懂自己的心。

“为何突然不开心?”男子低沉醇厚的声音猛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月苓微微摇晃了脑袋,将心里的纷乱摒除,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笑了笑,“只是有些感时伤怀罢了。”

当年陆修凉怕是一直活在自责中,所以不敢太靠近她,毕竟傅家之事他的的确确袖手旁观。可她也想通了,当时他与傅家并无关系,所以即便他未出手相救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他也被人算计,她又怎么能把错都推到他的身上呢。

月苓想,她应当很早便爱上他了,不然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呢。

即便是家族衰败,她也不是没有容身之所。

她从不是贪生怕死之徒,父亲被下令问斩的那一天,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他说要娶她。

那段时间她郁郁寡欢,他便陪着,终于陪她走出了那段阴霾。

终归欠他一句谢谢,就让她用此生偿还吧。

宝佛寺的寺门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先帝信佛,在位时不仅大量兴建寺庙,还请了诸多佛法高深的僧人进京讲经。由于先帝的推崇,从皇族、贵族到平民百姓,都深受佛教的洗礼与教化。

先帝去世后,姚太后也隐居后宫常年礼佛不问俗世,仁景帝仁孝,将宝佛寺重新修建,继续传承先帝的理念,更大力度的推崇佛教,此时的佛教早已深入人心。

宝佛寺是离京城最近的一处庙宇,此处风景俊秀,风水极佳,是块钟灵毓秀的宝地,皇族贵戚常会来这里上香。

月苓停在门口,微红着脸,福了福身子,“家母吩咐要去找高僧还愿,小女子先行一步,将军请自便。”

陆修凉回礼,沉声道:“好,一切小心。”

两名小厮留在宝佛寺门口守候,阿念快走两步上前,跟在月苓的身后,路过陆修凉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修凉意味不明看着阿念,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剑,伸到一半僵住手臂,方才想起来那里空空如也,双手攥拳垂在身侧。

阿念眉头紧皱,感受到了将军的紧张。

她低垂着眼睑,冲陆修凉微微颔首,转身追上月苓,边走还边想着,将军刚刚为何看上去很紧张,下意识摸武器是一种戒备的动作,他们习武之人都有这个习惯,可此刻寺中平静祥和,有何需要戒备之处……

但将军一定不会无缘无故那样做,她得跟紧了姑娘,万万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阿念看着姑娘走进佛堂,站定脚步等在门口,回头望去,远处的男子驻足在原地,没有离开。

月苓进了佛堂,眉目沉静。

她刚刚与高僧说了会话,高僧见了她只是笑了笑,说她的灾祸已经躲过,只要顺着心意而为,一生都会平安。

月苓看着高僧那双眼睛,那里面藏着她看不懂的高深和玄妙,彷佛能够洞察天下万物一般。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她回来重走这一生,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高僧离开后,月苓慢慢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跪拜。脊背弯曲,躬身叩首,额头触到手背,一滴热泪划入手指缝隙,落到了地面上。

她来感谢,感谢上苍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知自己会不会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何时会离开,也许这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真也好,假也好,即便是场梦,她也会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胸中似压着块巨石,时不时泛起被重锤凿过后的钝痛,让人喘不上气。

心中百感交集,有酸涩痛苦,有难言的委屈,还有无尽的感恩与庆幸。

嫩白的脸颊泛起微微的红,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眼中的泪止不住涌出来,一拜接着一拜。

一愿父母康健,家族顺遂平安。

二愿得偿所愿,与他共度白首。

三愿此生圆满,再无遗憾。

再直起身子,泪眼朦胧。

不知为何,心中无尽的悲哀仿佛再也憋不住,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她压抑地哭泣着,此刻庙中无人,她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所有的忧伤。

哭到眼眶红肿,全身力气皆无,心中却无比轻松。

起身离开前,她又回头望了眼佛像。

像是一种完结式告别,又像是此生真正的开始。割断前尘过往,将一切记忆都留在这里,从这里踏出去,前路便是新生。

吱呀一声,屋门推开。

阿念看着狼狈的月苓,大惊失色,“姑娘!”

进去之时还好好的,怎的出来哭成了这个样子。

阿念往屋内探了探头,可屋中并无别人了。

“姑娘,发生何事了……”

阿念的手搭上了月苓的,指尖所触一片冰凉,她瞪大眼,无措道:“姑娘,可是身体不舒服吗?”

月苓仿佛听不到一般,低垂着眼睛暗自出神。

陆修凉远远看到主仆二人,她看不清月苓的表情,但阿念焦急的脸色让他的心猛然揪在一起,阔步向前。

月苓还有些恍惚,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慢慢抬起头,神情怔忡。

陆修凉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觉得十分刺目,心骤然疼痛,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中。

面庞线条绷紧,下颚线收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艰难地隐忍着烦躁的情绪。

发生了何事?

谁欺负你了?!

我去杀了他。

一句句话哽在喉中,说不出口。

他手足无措,最终只凝结了一句话。

“别哭。”他说。

大手抬起,轻轻抚了抚她微红的眼角,指下的皮肤娇嫩细滑。他常年手握刀剑,手指粗粝,不敢用力,他怕弄疼了她。

月苓感受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飘忽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任由他擦掉了残余在眼角的眼泪,脸上绽放了一抹轻松释然的微笑。

她笑时,眼睛笑弯成月牙儿,皎洁又明亮,眼里的星光璀璨,摄人心魂。

秋波流转,灿如春华。

几乎将他的魂魄都勾走了。

略带鼻音的嗓音响起,“今日的天气真好,对吗?”

陆修凉牢牢盯着她,炙热的眼神几乎烫穿了她的脸,但她不躲不避,悉数接纳。

半晌,沙哑的声音响起,“对。”你说的都对。

啊??

阿念呆呆地看看将军,看看姑娘,又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

挠了挠头,最后选择不说话。

见她确实无事,他心下稍安。

“将军不去拜一拜佛吗?”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跑一趟吧。

“我不信这个。”陆修凉跟在她的身后,慢悠悠往外走。

“啊?奥……”月苓不知这话如何接,他表现的如此明显,要不她先表个白?

她了解他,这人顾虑太多,总是担心自己哪个举动惹她不快,他定是想在她面前多刷刷好感之后再表明心迹。要不是她借阿念之口将自己即将嫁人的消息送到他身边,把他骗了回来,这块木头不知何时才能让她知道他的隐忍。

上一世便是如此,平时一句解释都不肯多说,直到她死了才坦白,那又有何用?

等他主动开口,怕是隔壁王大人家的重孙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陆修凉走在她的身侧,悄悄用内力替她清除了脚下碎叶,不让她滑到,“我竟没想到你如此信佛。”

“我原先……”话音顿住,她垂眸笑了,语气轻轻,“原先也是不信的,只是现在,却是信了,并且时刻感念佛祖的恩德。”她看着他的眼睛,嫣然一笑,周围的光都明亮了几分。

唰唰唰。

远处树林中传来几声可疑的窸窣声。

陆修凉凌厉的眼神扫过去,一道道黑影一纵而过。

那黑影晃得太快,竟叫人一时间捕捉不到他的轨迹。

陆修凉目光冷了下去,走到月苓的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

阿念面色肃然,警惕地看着周围,她的衣袖中藏着暗器与短匕,背对着月苓在另一侧保护她。

冷声道:“将军,佛门净地,来者不善,是否要杀之。”

她既听命于陆修凉,那么手下的每一条人命都需得经过许可,绝不可滥杀无辜,这是归顺的那一日他给他们立下的规矩。

“可。”

风声掠过林间,几道身影从林中蹿出,行动速度快如闪电,飞快地逼近他们。

陆修凉转过头,朝身后的姑娘伸出手,神色温柔,轻声道:“握紧我,别怕。”

月苓将身体靠得他更近了些,细白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坚定地点点头。

他回握,握得紧紧的。

男人的大掌宽厚且温暖,上面的薄茧磨得她手有些疼,但却让人心安。

三个蒙面人身手矫健,阿念正面迎敌,很快和敌人打成一团,得了陆修凉的命令,阿念招招致命,下手毫不留情。

陆修凉冷眼瞧着,转身搂住月苓的腰腾空而起。

“我们这样走了,阿念怎么办?”月苓抱着男人的腰,担忧地看着他。

男人神色淡淡的,脚步不停,抱着她往林子深处跑去,“无妨。”

阿念无法一击制敌,形势焦灼,几人打的难舍难分。

碧海阁的这些杀手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常年过的刀尖舔血的生活,不论是杀招还是轻功都十分出色。

阿念虽与他们出自同一门派,即便在同龄人里是佼佼者,但到底年轻,更遑论她早就在五年前脱离了组织。

数年来身处傅府这样的安乐之地,即便她再刻苦勤勉,勤加练武,也无法与经验丰富的专业的杀手相较。三五十招后渐渐力不从心,落了下乘。

阿念心生急躁,敌人的招数看着很眼熟,她心里骤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一时分心,被牵制住,其中两个蒙面人提步追着月苓的方向而去。

很快,陆修凉停下,两个蒙面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看着面前两个人嘲讽的眼神,面色不改。

碧海阁的轻功果然是厉害。

两个蒙面人见他如此狂傲,心中有些打鼓,摸不透此人的深浅。

月苓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她面前是男人宽厚的背膀。她知道他们被追上了,耳边传来远处兵刃相接的声音,此处却是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她心中一阵紧张。

陆修凉没带兵刃,赤手空拳也难敌四手啊,月苓担忧地抓紧了男人的手,下唇咬得紧紧的。

她抬眼望向四周,周围的景色十分陌生且荒凉,杂草丛生,满目荒芜,看来这里已经偏了宝佛寺有些距离。

两边静默地对峙着。

眼角有道疤的蒙面人瞥见他没有佩剑,心下得意。刚刚观此男子面色无改镇定自若,还以为是多厉害的角色。

他眼含鄙夷,哂笑一声。出门在外连个佩剑都没有,看来是不知哪家的贵公子在逞英雄。没了顾及,拎着刀直接冲了上去。

来时头儿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注意安全小心行事,还以为对付的是个多难缠的对手,结果居然只是普通的世家公子姑娘,头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

速战速决,刀疤男与同伴对视一眼,一起向前冲。

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就别怪阎王爷来索你的命。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抬刀劈向陆修凉。

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快得刀疤男眼前一花,下一刻刀被夺,人被打飞一丈远,口中涌上来腥甜温热的液体,手臂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妈的,断了。

黑布下面容扭曲,疼得他浑身颤抖,见男人正专心对付同伴,咬着牙想要站起来。

陆修凉脑后长眼睛一般,随手一挥。

咻的一声,刀尖插着刀疤男的发髻把他钉在了身后的树上,刀背横着擦过他的头皮,只差一点,他就人头落地了。

深不可测。

心中涌出无尽的后怕,他突然又想起来头儿的叮嘱:“莫要逞强,若是遇到什么人,记住量力而行,起码保全弟兄们的命。”

陡然一惊,想打手势让兄弟们撤退。

这几个孩子跟着他来的,他必须毫发无损地带他们回去,生意不成没关系,人不能折。

刚抬起手要打暗号,他瞳孔骤缩,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

来时他们四人商量好了,三人打头阵,一人暗中埋伏。

陆修凉身后护着月苓,顾虑甚多,蒙面人发觉了这个破绽后便一直吸引陆修凉的注意力。

殊不知,他们的背后有一人正悄悄接近。

那人身材瘦小,身形看上去还是个少年,他矮着身子,放轻脚步,越走越近。

挥刀刺去,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与陆修凉缠斗的蒙面人终于败下阵来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耳边传来声响,男人猛地回头,脸色大变。

刀尖马上就要刺破月苓的后背扎入心脏,他的心仿佛被撕碎了一般。

陆修凉手下用力将人拉至自己怀中,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将人扣在怀里,不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一手牢牢抓住离她只有一寸的长刀。

少年惊诧一瞬,眼神变得凶狠,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刺,刀被男人攥在手里,纹丝不动。

刀割破了手,血滴滴答答顺着刀刃流下来,他依旧牢牢攥着没有松手,右手掌血肉模糊,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

陆修凉冷冷地看着对方,眼中聚起了风暴,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阿念追着蒙面人来了此处,见此情形眉头紧锁,心道一声坏了。

将军发怒了。

阿念从与她对打的杀手的出招路数中察觉他们可能是碧海阁的人,心中一惊。

碧海阁现在虽然明面上是白虎堂堂主孟安平在统率,但他们都尽数臣服于将军本人。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这四个人的来历。

虽然阿念、陆九这些暗卫归顺陆修凉要恪守不能滥杀无辜的准则,但碧海阁的众人却不用顾虑这些,他们依旧身在江湖,只需遵守着碧海阁的规定即可。

看眼前这情形,这四人无一人认识将军,想必只是白虎堂的小喽啰。

她不知今日这四个人是受何人所雇来取姑娘的命,她只知道若是这群人把将军惹怒,碧海阁怕是又要大难临头了。

男人浑身的戾气再也压不住,眼中一丝温度皆无。他面无表情地将长刀折成几断,抬手一挥,其中一段断刀扎进少年杀手的胸膛里,人被打飞摔在地上动弹不得,另外的残片唰唰向外飞出,有力地镶在了周围的树干上,刀刃入木,发出咚咚的声响。

其余几人被泄出的内力波及,身形摇晃,内力翻滚。

阿念单膝跪地,将短匕插进土里才稳住身形。

周围一片安静,狂风渐起,只剩枝叶发出的簌簌的声响。

风吹在身上透着丝丝的凉,刀疤男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切归于平静,月苓想抬起头,却被男人的手掌按着动弹不得,她的鼻子贴着他的胸膛,鼻尖满是他的味道,几不可察地蹭了蹭,声音闷闷道:“如何了?”

陆修凉敛了暴戾,单臂揽着她,右手缓缓背置身后,薄唇覆在她耳边轻声道:“没事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酥酥麻麻的。他掌心还压着她的头,手掌的温度隔着发丝传递过来,月苓松了口气。

他的气息都没变,耳边是男人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小手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衫,眼中流露出十足的依赖。

不愧是她的夫君。

刀疤男用未被折断的那只手用力将头顶的刀拔出,踉踉跄跄去搀扶自己的同伴。与阿念对峙的蒙面人先收了刀,后退着也朝同伴走去。

刀疤男看着身受重伤的少年,心微微颤抖,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对不住兄弟了,刀疤男眼眶微热。

这少年如今才十四,本来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今日这一遭,不知以后还能不能……他不该一时心软,准了他跟来这次的任务。

他略微检查了下伤口,眼前一亮。伤看似严重但却不致命,先前被男子打伤在地的另一个同伴身上的伤也通通避开了要害。虽然疼痛,但幸好只是皮外伤而已,并不影响以后习武。

他诧异地看向陆修凉,那人正冷漠地看着他。那眼神充满上位者的气势,心中咯噔一声,狼狈地垂下了头。

不论如何,他留了他们一条命。

刀疤男单膝跪地,抱拳认输,心服口服,“多谢阁下手下留情。”

大雨忽至,半分预兆都没有。

刀疤男脸色一凛,单臂扛起少年,另外两名蒙面人相互搀扶,撤退离开。

陆修凉无暇顾及他们,他松开月苓,迅速解了腰带,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了她的身上,月苓从头到脚被包了个严实,一丝光亮也瞧不见。

他把人打横抱起,淡淡扫了眼阿念的方向,快速说道:“我带她去避雨,你回府报信,雨停我会把她送回去。”

“是。”阿念跪地颔首。

足间轻点,片刻之间不见了人影。

阿念不再耽误时间,循着来时的足迹飞快跑着,不出半刻便出了寺庙,庙外守着的两个小厮手撑油纸伞,正焦急地向内张望。

见她孤身一人,浑身打了个激灵,一人急道:“姑娘呢?”

阿念已然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滴落,气息有些不稳道:“回府。”

小厮被阿念的气场震住了,他看阿念目光冷森森的,好像变了个人,支支吾吾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她寒着脸走在前面,忙不迭举着伞追了上去。

“阿念姑娘,你的手受伤了!在流血啊!”小厮慌张地叫道,“姑娘是不是遇到贼人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闭嘴。”阿念冷声道,她飞快向山下走着。

两个小厮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山路湿滑,几次差点摔倒。

怎么办?自然是回府,留下只会拖后腿。她身上有将军的信物,是当年将军离开时给她的,带着它可以去陆府调人援救。

但……应该不用吧,将军一人应该可以解决后面的问题,她还是老老实实回府等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