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不认

梁令瓒踏上楼梯,就好像踏上一场梦境。

她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梦见婆婆给她几个小芋头,她用衣摆兜着,跑去听风楼,打算放进碳盆里烤。听风楼的楼梯也是这样高,一阶又一阶,无穷无尽,心里知道师父在楼上等她,所以脚步轻盈,好像要飞起来。

正殿三层最里间,人头攒动,南宫说、瞿昙悉达、张说都在,大相和元太侍立在侧。有人皱眉思索,有人提笔疾书,有人与身边的人低声议论。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出中间两架黄道仪,一架为铜铸,是李淳风旧制;一架为木制,只具有大致框架,聊备雏形。

师父就站在木制雏形前,弯腰调整最外围一环,眉眼清癯,和从前没有半点改变。僧衣洁白,腕上一圈檀木佛珠光滑柔亮,一手按住外环位置,一手朝这边伸出来。

梁令瓒怔怔地看着,一切恍然如梦,她不由自主,拿起桌上的木梢,交到师父手里。

一如在玄都观里无数个日夜,窗外有春花或者秋月,只要师父一伸手,她便知道师父要的是什么。

一行接过木梢,正欲插进梢孔,无意间一抬眼,看到了梁令瓒。

那一瞬,眼中全是震惊。

啪,他手里的外环未及稳固,掉在地上,“匡啷啷”转了好几圈才停。

梁令瓒想笑一下,眼眶却酸胀,视野开始模糊。

她又看见师父了,她又站在了师父的面前,这样近,这样近。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师父的衣袖。

她真想去碰一碰啊,像从前那样拉着师父的袖子,不管犯了多大的错,只要拉着师父的袖子摇一摇,师父就会原谅她。

她想过无数遍,如果还能站在师父面前,她该怎么做?是不是可以扮个鬼脸逗师父开心?或是装病让师父心软?还是磕头求饶?

现在才知道,所有的想象都是多余的,站在师父面前,时光哗啦啦倒流,她一瞬间变回那个刚刚被师父抛弃的

小孩。

她缓缓跪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奔流,一点一点打湿青衿的衣摆。天晓得怎么会有那么多泪,像是要把这几年来的委屈一起流尽。

她拾起地上的外环,双手捧起,奉给一行。

她不敢抬头,只见师父的衣袖微微颤抖,然后,就听那熟悉的声音带着陌生的冷淡,一字字从头顶落下:“南宫大人,这是你国子监生徒吧?”

南宫说答道:“是。此人是我国子监算学馆生徒梁令瓒。”

“据贫僧所知,国子监只有率性堂结业生徒方能实习历事,而集贤院更是只有前三甲的太学生才能进入,闲杂人等,为何在此?”

“这是我的疏忽,请大师恕罪。因此子算法尚可,所以带他入宫长长见识,不想他年幼无知,举止唐突失当,冒犯大师了。”南宫祭酒冷然道,“梁令瓒,你且退下吧,这里不是你蓄意讨好的地方,一行大师也不是你能讨好得了的人。才智机敏固然重要,心性品性更加要紧。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求学不为利禄,求学本身便是利禄。你回去好好思过吧!”

南宫说的话,梁令瓒每个字都听得到,但每个字好像都没办法钻进脑子。。

她的脑子被四个字占满了。

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她想象过,若是师父再见到她,也许会意外,也许会生气,也许会发火,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师父,不认她。

心里像是被灼伤了那样疼,师父离开那一日的疼痛,呼啸着穿过两年前的时光,冲进了她的心。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明明师父近在咫尺,她却不敢进来。

她怕。她害怕。她害怕那一天的一切会重演,她怕师父还是不要她。

现在,师父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认她了。

对于师父来说,她只是,闲杂人等。

她朝着一行慢慢磕下头去,起身离开。

人们的视线或鄙夷,或淡漠,梁令瓒在门口最后回望一眼。

师父没有转身。始终,没有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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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天上的太阳与地上的热气交互蒸腾,把人间变成一只巨大的蒸笼。

梁令瓒走在这蒸笼里,一步一步,一脚深一脚浅,漫无目的,全无方向。

“梁令瓒!”

有人叫她。但声音听上去好像隔得很远,很远。

她继续往前走,抬了好几次脚,好像都迈不动,仔细看看,原来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于是绕开两步,可再往前走,那人还是挡着。

她还想再绕开,那人捉住了她的肩膀,重重晃了晃她,“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一行大师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她的脑子给他晃得有点发晕,抬头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是陈玄景。

“你不用问,真的不用问,问了又怎样?你又不会犯这样的错……”梁令瓒说着,笑了一下,笑得苍白而虚弱,像一朵行将凋零的幻白之花,“你不会……我要是你就好了,我就永远永远不会惹师父生气了……”

这笑容让陈玄景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恨不能捏碎手里下的肩胛骨,可她连肩胛骨都是脆弱的,他真把一用力就把人捏碎了,咬着牙,强捺着心头的怒气:“你以为我还在套你的话?你不说清你到底干了什么,我怎么帮你?”

梁令瓒两眼无神,喃喃,“帮我?怎么帮?”

“做错了就认,知错了就改!一行大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又不是十恶不赦,他自然会原谅你。”

“不会的……”梁令瓒又想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滑下来,“不会的……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他不原谅,你便不做什么了吗?”那泪划下眼角,划过面颊,滴在地上,溅起尘埃。重重一滴,仿佛是滴在陈玄景的心上。这张脸露出这种神情已经够叫人火大的了,更让人火大的是上面还有泪水。梁令瓒的脸加眼泪,世上为什么会这样一种要命的搭配?!

陈玄景掏出帕子就要强行把这张脸上的泪擦干净,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他把帕子摔到梁令瓒怀里,怒道,“你扪心自问,你一路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不想进到三层那间屋子里,亲眼看着新游仪诞生,亲手制定历法?!难道你不想堂堂正正回到你师父身边?!”

梁令瓒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地道:“多谢你,陈玄景。”

她看得到他脸上的焦灼,看得到他眼中的关切,这些就像暖阳一样缓解了她心中的僵冷——这一次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这位长安贵公子早就不在她面前玩心眼耍套路,他是真正关心她。

但是,没有用的。

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她再一次想绕开他,却被他拖住了胳膊,狠力一掼,背脊重重撞在甬道的石壁上,还没反应过来,陈玄景已经扣住她的双手,死死地看着她,喉结上下滑动,眼底隐隐发红。

晴光朗朗,甬道笔直而悠长,朱红石壁被太阳晒得发烫,仿佛要将梁令瓒的背脊烧着,梁令瓒一动也不敢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时候的陈玄景多么陌生,凶猛得仿佛要择人而噬。

“梁令瓒,”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压得太低,让她有一种他要把她的名字嚼碎了的错觉,“我陈玄景自问对你算得上以诚相待,为了你什么事都做得,你却连这件陈年往事也不肯以实相告吗?你不肯说,是信不过我肯帮你,还是信不过我能帮你?”

梁令瓒看着他,他的面孔逆着光,眸子里是焦灼的担忧,还有一丝……痛楚。

有那么一个瞬间,梁令瓒真想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

可是,不行。

她看着他缓缓摇头。

我不能说。

我怕。

我怕,你也会像师父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开。

陈玄景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她的坚决。

“呵呵……呵呵呵……”陈玄景松开她,一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低低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事啊……

他,好像在求人家给他一次帮人的机会,而人家,好像还不愿给?

陈玄景啊陈玄景,你怎么混到了这个份上?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慢慢站直身子,阳光照在他身后,把他照成一个逆光的修长剪影,他的眉眼渐冷,又成为那个仪表风度无懈可击的长安第一贵公子了。

“好,很好。你就回你的算学馆,和闵学录一样,一辈子替他人做嫁衣吧!这原本就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转身就走,风卷起他的衣袖和袍角,一字巾的垂带飘飞如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