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敢

二十年份的观测日志,铺在案上一大堆,梁令瓒埋首其中,从一条条记录中找出关于荧惑的,在另一本上一一誊录出来,然而根本二十年来的变迁测算荧惑星的运行轨迹。

这是个极漫长又极琐碎的工程,梁令瓒终于知道南宫说为什么要带她进宫了——太史局的观测日志是秘录,不可能带去国子监。

小瑛子也帮着她一条条找,问道:“他们都说,天上的星辰预示着人间的兴衰,他们还说,紫微星垣中伴星微弱,预东宫之位不正……”

梁令瓒头也没抬:“别听他们瞎说。就算地上的人全死光了,星星也还是星星,没有一颗会变动位置。”

“可是,自古以来,君王就以星辰参政……”

“那是他们胡说八道。”

小瑛子忍不住道:“不管是与不是,你说这话话要小心些。”

“我知道,我就随便说说。”

问题是随便说说也不行……小瑛子肚子里道。

“其实,这个问题我请教我一行大师……”

梁令瓒蓦地抬起了头,双目烱烱地看着他。

“我、我是偶然遇到一行大师,才向一行大师请教的。一行大师是世外高人,向来不以身份高低辨人,因此对我的问题也详尽回答。”小瑛子好一番解释,才道,“大师说,天命无关乎人命。你说大师说的,竟是差不多意思。”

隔着窗棱,梁令瓒望向正殿方向,心里有股柔软的酸楚,“是啊,大师一定会这么说。”

因为,这原本就是大师教给我的。

“主子,主子,冰来了!”有人推门进来,手里捧着着细瓷坛子,一头说,一头走,“我就一个人,拿不得许多,只盛了一小坛子,顶不了多久,主了要嫌热,咱们就还是回去吧——”

“小潘子!”梁令瓒笑着喊了出来。

“梁公子?”小潘子又惊又喜,跟着望向小瑛子,“主子——”

“主子嫌热,已经回宫了。”小瑛子截住他的话头,“他跟我说,‘小瑛子,你也乏了,就在这里歇歇吧,不用跟着了。’我便留在这里了,正巧遇见了梁公子。”

小潘子脸上的神情可以称得上是百转千回,最后将坛子放在书案上,“是,那这坛子冰,就给……给二位用吧。”

梁令瓒问:“你们太子也来这里了?他也懂历法吗?”

小瑛子道:“不是。他名义上拜了一行大师为师,实则不过来偷偷清静罢了,省得留在东宫,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麻烦找上门。”

梁令瓒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主子说是太子,其实也挺可怜的。”

小瑛子也叹气:“谁说不是呢?”

小潘子全身僵硬地听了半天,躬身道:“奴才……奴才去倒壶茶来。”

小瑛子对日志上所载颇感兴趣,有不懂的便问,梁令瓒便教了他不少观星与测算之法,只是还没等小潘子的茶水倒来,主殿一层的文书便过来传话,在门口道:“国子监梁令瓒可在?南宫大人唤你过去。”

梁令瓒应着便起身,小瑛子忽然按住她的手:“我偷偷在此歇息,按规矩是不成的。梁公子出去,千万莫告诉别人。”

“放心放心。”梁令瓒把已经誊录好的部分卷好,腾出手来又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你这么乖,哥哥我自然不能害了你。”

一直到她去了,小潘子才蹑手蹑脚进来,手上并没有什么茶水。小瑛子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凝固半晌,轻声道:“小潘子。”

“奴才在。”

“你过来,摸摸我的头。”

小潘子一撩衣摆就跪下了:“奴才不敢!主子是真龙天子血脉,未来的大唐之主,星命照耀之人,奴才的手要是摸上去,只怕天上的星星都要摇动了!”

“傻子。”小瑛子轻笑,“你没听到,他和一行大师都说,压根儿没什么星命。”

“奴才不敢!”

“让你摸你便摸,难不成想抗命?”

小潘子不敢抗命,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还没碰上小瑛子的头发丝,就像被火烫了一样飞快收了回来,跪地:“主子请恕奴才大不敬之罪!”

“唉,不是这样的。”小瑛子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深长的宫殿地几乎激起回音,显得格外空寂。

小小的少年抚摸过自己的头顶,声音轻得像梦呓:“自母妃去后,再也没有人摸过我的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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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瓒跟着那书吏回正殿,意外地发现书吏径直穿过一层,走向楼梯。

梁令瓒的心猛地地跳了一下,一把拉住书吏的衣袖,“去哪里?”

“上楼。”书吏道,“一行大师与诸位大人商议重造游仪的事,南宫大人让你去旁听。大人交代了,你只许听不许说,有什么想法出来后再禀报与他。”

楼梯靠近窗口,窗外是大片的阳光,石阶在阳光下泛白,这样的阳光真亮,就像师父当初离开那一日。

梁令瓒的眼前晕了晕,她以为,不会这么快见到师父。

书吏楼梯上了一半,发现梁令瓒还在原地,问:“怎么还不来?”

“我……”梁令瓒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像鱼儿离了水那样难以呼吸,阳光照得她眼前发白,那一天所有的痛楚和难受都汹涌而来,两年时间过去了,她也很少想起,以为自己忘了,没想到,它们竟然还是这样清晰。

“我……我……我肚子疼……我要去茅房!”梁令瓒捂着肚子,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两年多了,七八百个日夜,她天天都想再见师父一面,现在师父近在眼前,她的腿脚却好像背叛了她的意志。

她呆呆地看着这座巍峨的集贤院,既浑沌又困惑。

阳光盛烈,各殿之间人来人往,在她身边穿行而过,仿佛快成道道虚影,只有她一个人像是被谁施了定身法,凝立,一动不动。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在太阳底下晒得头皮发麻,隐约还剩一点神志,知道找块阴凉的墙根,蹲下,下意识抱住膝盖,好像把自己抱得紧一些,就缩得小一些,便没人注意到她。

忽地,视野里多出一双靴子。

不用抬头,她也知道靴子的主人是谁,在她认识的人里面,不是没有人穿这样考究的靴子,但既考究又不显山露水的,只有陈玄景了。

“你怎么在这里?”陈玄景凉凉的声音飘落,不知为何,她知道他一定皱眉了。

果然,她抬头就见陈玄景居高临下,眉头微皱,眼底有一丝她很熟悉的神情,一点意外,一点不耐,似乎还有一点忧心,好像她身后随时会有一大堆麻烦涌出来。

说起来,好像他每次碰到她,她身上都是一堆麻烦啊。

她笑了笑,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不然他一定以为她大概是被谁骗过来的,或者是胡乱跑来的,“别怕,祭酒大人带我来的……”

陈玄景忽然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巴,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要这样笑。”

“?”梁令瓒呆呆看着他。

“太难看。”

“……”

梁令瓒原本难过得要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打岔,难过倒淡了几分,站了起来。

陈玄景看着她:“既然来了,躲在这里干什么?”

梁令瓒用鞋尖在地上划圈,声音闷闷,“祭酒大人让我上三层。”

“你名正言顺而来,怕什么?”

梁令瓒的声音更闷了:“你不懂。”

陈玄景看了她半晌,冷冷道:“既然还是这么怕,还不走?”

梁令瓒抿紧嘴巴不说话了。

陈玄景忽然一把把她拖了起来。

他的力气大极了,梁令瓒毫无还手之力,拼命挣扎:“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

“你只有两条路!”陈玄景冷着脸道,“一,堂堂正正走进去,不管一行大师是打你骂你辱你罚你,都磕头认错;二,干脆利落滚出去,别在这儿丢人!”

梁令瓒绝望地发现自己既不敢走进去,又舍不得离开。

陈玄景清楚地看到梁令瓒脸上那丝绝望。又绝望又凄楚,像一只被主人扔掉的小狗,徘徊在旧屋这,想回又不敢回。

眼看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活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他的心像是被烧红的铁棍捅了一记,猝不及防地被灼伤,一股刺痛从胸中勃发,怒道:“你从洛阳国子监走到长安国子监,从长安国子监走到集贤院,所为的难道不就是这一天?做错了事就去认,有什么罚也该受着!怕什么?!这般畏畏缩缩,裹足不前,哪里像我认得的梁令瓒?!”

阳光很亮,他的话更亮,像闪电一样劈进梁令瓒的脑海。

不错,她一点一点学,一步一步来,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离师父近一点,再近一点吗?

现在,她就站在殿外,一门之隔,师父就在里面!

她为什么要躲?躲有什么用?!

而她要做的,就走过去,站在师父面前,告诉师父,女孩子又怎么样?男孩子可以做到的,女孩子一样也可以,她甚至能比大多数男孩子做得都要好!

陈玄景看到光芒一点一点在她眼中汇聚,原本无神的眸子渐渐发出光来,让四周的晴光都黯淡。仿佛有仙人在他眼前施下某种仙法,抽取了天下所有的日光,只为给这双眼睛增色。

虽然脸上还残留着瘀青,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这双眼睛的光芒。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多谢你。”梁令瓒向他一点头,转身朝正殿走去。

她的背影很瘦小,背脊却很挺直。

步伐坚定,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