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没有事物是永恒的

逝者如斯,什么是永恒的?日子还在继续,但明天将不再相同。

渐渐大起来的西北风终于吹走了天空中的浮云,苍穹碧蓝如洗,如血的残阳照着岗头村紧靠北大堤的墓地,多年的松柏树、老杨树、次生的洋槐树下,不规则的排列着一个个野草疯长的坟头。这当中新坟是路增老大哥的。

柳枫把扎满白花的花圈端端正正地插在坟头上,两手死死揪住坟旁的两株野草,狠狠地连根拔起揉成了碎片。他的头顶着湿乎乎的黄土,恨不能进去和老大哥相会。

幽幽的树林,阴森森的群坟,连树上归巢的小鸟也停止了鸣叫,只有哭声、风声和大堤下河水的呜咽声。

杭维萍掏出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和李一道共同把柳枫拉起来,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都别哭了,你们不想看看老大哥的笔记本吗?这是我们能‘看’到老大哥的唯一方式了。”

二人默默点头,坐定,杭维萍轻轻地翻开了纸张泛黄的日记,尘封的历史打开了:

今天是我们出征的日子。

1964年8月5日,美帝国主义悍然制造了“北部湾事件”,紧接着美国飞机连续数日对越南北方实施狂轰滥炸。据上级首长讲,那里除了河内市以外,其余的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目创痍。工厂被炸,桥梁被毁,铁路中断,公路弹坑累累,老百姓都躲进山里隐蔽起来了,整个国家处于战争状态。几千万人的粮食、给养、战争物资、武器装备、军用品、日用品等吃穿全部由我国供应。因为我国与胡志明主席领导的越南人民共和国同属社会主义国家,又是一衣带水唇齿相依的“同志加兄弟。”

为了尽国际主义义务,抗击美帝的嚣张战争气焰,伟大领袖毛主席命令:全国防空部队轮战,包括导弹部队、雷达部队、探照灯部队、各式高炮部队、工程兵部队、铁道兵部队、野战医院部队轮换进入越南北方,改穿越南人民军军服参战。

我是1964年2月入伍的,与我一起参军的共五十六个人全部分到了广州军区高炮56独立旅,分配在610团。1967年4月的一天晚上,我们以为是拉练演习,部队的车炮都上了火车,过了江西进入了湖南。大伙觉得纳闷,团长说,我们要去越南打仗。火车进入了贵州,直达云南昆明。每经过一个省,团政治部都把打印好的宣传材料散发到各个车厢。内容是介绍各省各地的风俗人情、特产、文物古迹、历史人物等。同时介绍美帝在越南北方犯下的滔天罪行,开展声讨美帝的活动。大家义愤填膺,情绪高涨,其实,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在昆明下了火车,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由昆明军区组织的军乐队,欢迎队伍吹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长号、短号、铜鼓、黑管,吹奏声、呐喊声、欢迎声响成一片。我们顿时感觉到了,这是真要上战场了。吃完了猪肉和竹筒米饭,全旅立即出发,改乘汽车拉炮行军,车队在曲曲弯弯的高原盘山公路上像蚂蚁成队似的缓慢爬行。好险啊!从上往下看是三层梯形公路,弯弯曲曲。驾驶员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把着方向盘开车,但还是有一个炮班连炮带车翻下了山,壮烈了。

部队沿途宿营野炊做饭,不论到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大队或村寨,那里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姑娘都来慰问我们,送茶水,送青菜,给我们唱“阿里姑娘学毛选”的歌曲,跳“我为亲人解放军洗衣裳”的舞蹈,气氛热烈。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我们团到达了蒙自市郊一个加农炮部队的驻扎地,在这里整休、训练、上政治课、开誓师大会,适应高原气候、亚热带气候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同时也熟悉了云南地区的一些风俗民情,知道了什么叫“云南十八怪”等奇闻。

快出征了,我们的津贴全部派上了用场,我是副班长,每月是八块钱,我给家里寄了五块,剩下的上街吃了一顿,温泉里洗了一次澡。出征前,我们剃光了头,换上了没有军衔的越南军装,头带葵帽,衣领上写上了自己的血型,每人发了两个急救包挂在裤腰带上,发了一个卫生盒,很精致的,里面有十几个小瓶装着常用药,什么十滴水、人丹、清凉油、防蚊油、蛇药等,每个班还配备了晚上站岗用的防蚊手套,防蚊帽子,发放了第一个月的进入越南到旅团军人生活供应部才能购物的“军用代金券”。每个人都写了决心书,在换下来的军服上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以便牺牲后部队清理遗物好往家里送。

出征的前一天,全旅七千多人在操场上举行誓师大会,情绪激昂庄严,“越南必胜,美帝必败”的口号响彻云霄。各个连队都提出了杀敌目标,写了竞赛挑战书,和我一个班的叫谢铜锁的陕西兵展开一块白布,狠狠地咬破了手指,用鲜红的血珠子写下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誓死忠于党,忠于国家,忠于军队,忠于毛主席”。全连热烈地拍起了巴掌,连长逐级报了上去,团里的政治干事就来很快收走了,据说要挂在团队的战绩陈列室里。

誓师大会后第二天,我们从蒙自出发,行军到边陲小镇,河口县的红河边。傍晚,部队在这里待命,等首长办理出国人员装备签证手续。在这个空档,大家可以下河把一天的灰尘洗掉,但不能越过河中间,过了就等于越过了国界。我看到,不足200米宽的河道架了一座桥,中间各有一名军人站岗,说这个桥叫友谊桥。

凌晨,终于接到了出国的命令,早已列队等候欢送部队的河口市民敲起了锣鼓,放起了鞭炮,挥动着手中的鲜花,喊响了激动人心的口号。老百姓真是太好了,他们是半夜赶来桥头相送的,这是军民鱼水情,更是一种鼓励。我坐在炮车驾驶室里,亲眼目睹几位老大娘把带来的几只老母鸡扔到了我们的战车上,依依不舍缓慢地跟进在车的两旁,车上的战友们眼睛都湿润了,纷纷喊着:谢谢老大娘,谢谢祖国的亲人,请祖国人民放心。显然,老大娘送母鸡是自发的,是出自内心的,事后我们才知道,在越南牺牲的中国军人必须到河口市购买棺材。触景生情,他们是真情来相送的。

朴实的记述把人带到了那个信仰至上的年代,那个全国统一意志的年代。杭维萍示意继续往下看。

过了友谊桥,就进入了越南的桥头镇,老街。真是一桥两岸两个世界,只见残垣断壁,一片废墟,没有灯火,不见人影。汽车越往南走,战争笼罩的气氛越浓,弹坑累累,田野荒芜,厂房狼藉,被炸毁的楼房底层长出了一人多高的野草,老百姓都在山林里或地洞里隐居着,所有河面上的桥都被炸断了,汽车只能在不太深的河水里缓慢爬行。

我们团布防在越南安沛市火车站周围的几个山头上,据说这里离河内有150公里,我们连在最高的一个山头上。这里原来是一个越军的高射机枪连阵地,弹壳遍地,美军从飞机上洒下来的未爆炸的钢珠弹处处都有,交通壕里血衣、血水、血布都发出腥臭味。各班找到自己的位置后,开始拉炮上山,没有路,人抬肩扛,不让用手电筒,怕敌机发现,怕地面特务发现,大家摸着黑一步一步垫着三角木往上走,十几个人从傍晚干到天亮,才把1000多发炮弹,帐篷、床板、铁镐、铁锨扛上来。来回一公里,每人一箱炮弹100多斤一气扛到底,中途不能换肩,也没人接应,肩膀压肿了,磨破了皮,累得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又忙着构筑工事,挖弹药掩体,搞好伪装,作好射击前的一切准备。在以后的一年多里,大家一面训练,一面防空,来了飞机就群炮齐发,有时打跑了,有时也能打下一两架来,因为我们是用30年代的装备打60年代的喷气式超音速飞机,只能是一个连或一个营集中火力瞄准一架才能有效,所以也分不清是谁的战绩。

入越后的第三年5月第五天下午的3点多,天气热得难受,我拉着谢铜锁爬上一棵高高的椰子树,一面乘凉,一面用望远镜看着天空。因为有情报说,美国的F-105型轰炸机从越南上空投弹后返航回泰国的军用机场,正好从我们这里过。3时45分,一架美国的轰炸机来了,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能见度很好,美国佬大概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在1000米的高空大摇大摆飞着。我计算着空域和射击,大声指挥四门炮一齐开火,咚咚咚,轰轰轰,200多发炮弹全部射出了膛,只见飞机拖着浓烟从我们在的树下向山谷里栽去。大家一片欢呼,我和铜锁顺着坡谷跑下去,看见了飞机的残骸,被打出了几个大洞的舷窗,脸上冒出了污血的美国佬飞行员。忽然,我看到了在几米远的草丛里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捡起来见是一个精致的口琴。从上初中一年级我就学会了吹口琴,是我们班的一个特别喜欢我的女老师教的。我们的学校在农村,老师们都自己起火做饭,煤的指标是配给的,根本不够烧。我每天上学的路上都从土龙河边的大树林里给她捡一小捆干树枝。她总是在我们上自习时一个人站在校园的小树林里吹口琴,我做完作业后就躲在一棵小松树后面偷听,她发现了就教会了我。后来她找了一个当兵的丈夫,随军去了,临走时把那个黄黄的铜制口琴给了我。可惜,在我们毕业那年到河里游泳时掉在了水里,心疼得我掉了好几天眼泪。而这只口琴是钢制的,镀硌的水波纹在强光下跳动着柔和的线条。我不由自主地把它装在了兜里,可想到了“一切缴获要归公”的军纪,又拿了出来,见铜锁向这边走来,我不自觉地把琴藏在了身后。他像小豹子一样敏捷地跑到我身后,不动声色地把口琴从我手里拿走,又塞到了我的裤兜里,然后敬礼说:“报告副班长,敌机和飞行员全部炸毁,无一缴获。”随后拉着我的手往山上跑。

阵地上已经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帽子、炮弹皮等一切能搬动的东西都扔向了天空。第二天,旅部的“战地黄花”小报为我们出了号外,我和铜锁一起立了三等功,我被提拔为班长。因为这毕竟是单靠一个班打下的第一架美国飞机啊。比我大一岁的铜锁高兴得满脸通红,说今天他是双喜临门。一是立了功,二是收到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代婆姨写的回信,说他们的儿子虎头过了四周岁的生日,长得越来越结实,还在道边上捡了一个小闺女,俊巴的不行。说家里不仅有了一个虎羔子,还添了一个兰花花。他最后神秘地告诉我说,他们那里穷,给小子娶媳妇要一大笔钱,从小要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闺女养着,便宜多了。

晚上,自来到越南后没见过这么好的圆月亮,椰子树、剑麻、白茅等热带植物的倒影清晰可见。由于我们立了功,排长破例放了我俩的假,不用站岗了。我和铜锁找了山脚下的一块平地,我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茅草边上吹着美国口琴,让女老师经常吹的《茉莉花》那支优美的曲子在周围飘散着,他则在明亮的月光下贪婪看他老婆寄来的照片。突然,他拿起一块石头向我投来,石头带着风声擦过我的耳边,我一惊,往旁边一闪,回头一看,一条五六尺长的头是三角形的毒蛇脑浆迸裂,腥臭的血洒在了我新换的军装上。

他跑过来问我叫蛇咬着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多危险啊,这里有一种当地叫“听响虫”的毒蛇,只要听见好听的声音,就出来跳舞,如果它跳到半截没声音了,就照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咬去。这是一个来自西双版纳的兵给他说的,想不到今天还真碰见了。多亏了他从小放羊石块扔得准,才把它砍死了。铜锁救了我一命。

战争是残酷的,在真正的战场上,生与死谁也逃脱不了,只能是“服从、面对、忍耐”。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谁都想当战斗英雄,可是英雄毕竟是少数。从那天晚上以后,我们的阵地成了敌人的眼中钉,成群的飞机不分昼夜向我们攻击。7月30日的晚上8点多,20多架美国轰炸机从三个不同方向向我们的阵地偷袭,成群的炸弹像黑老鸦一样往下落,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我们的火炮也一齐开火。万炮齐鸣,只见我们的炮弹在敌机周围爆炸,敌人的炸弹在我们脚下炸开,飞机在空中爆炸开花,我们的战士也在敌人的炸弹落下时倒下。我旁边三排的阵地同时遭到了三架飞机的攻击,两千多磅的炸弹连续投在他们的炮位上,气浪冲击波把两门8000斤重的高射炮掀到了山下,二十六个人全被炸飞了。敌机飞走后,我们去收敛战友的尸体,这里一条胳臂,那里一条腿,石头缝里说不定藏着半个脑袋,怎么也凑不齐。还有的被埋到了碎石堆里,怎么也扒不出来了。这边还没完,守弹药库的警卫排又在巡逻时踩响了原来美军埋在土里的磁性炸弹,十多个人的大腿胳臂上了树,受了伤的战士们一声不吭,仍然紧握着自己的枪。这就是我们的战士,为了尽国际主义义务,为了给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伟大的人民、伟大的军队、伟大领袖毛主席争光,义无反顾,前仆后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勇敢面对。遗憾的是,这场秘而不宣的战争不能公开宣传他们的英勇事迹,只能在我们旅部的“战地黄花”小报上说,哪个连的战士肠子被炸出来了,用手捂着继续战斗,某个班的战士身负重伤,又顽强地爬行了30米回到了炮位上,鲜血一地……

战斗间隙间,部队均在阵地上活动,班排连交通壕相连相通,炮手基本上在炮的周围活动,警报一响10秒钟到位。睡是睡不成的,因为白天要把帐篷收起来伪装好,晚上才能支撑起来,遇上下大雨,帐篷里则漏小雨。敌人经常对我们搞疲劳战术,每天晚上出动一两架飞机到你防区周围来骚扰,弄得你时刻在炮位上等待。等你解除了警报,他们又来了,我们又得上炮位。尤其是在雷雨天气,敌机在云上飞并锁定方向向地面投弹,我们只得冒着倾盆大雨按照敌机的噪音拦阻射击赶跑它。这样,许多战友慢慢地犯了神经衰弱的毛病,睡不着觉,人也消瘦了。闲时,在战壕里,有的同志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毛主席语录,在交通壕两旁的土墙上刻“北京天安门”字样、写语录,表白自己身在异国,心向祖国,时刻想念毛主席,时刻想念祖国的亲人。吃的是大米饭,青菜很少,多半是肉罐头,连队一星期到国内拉一次粮食和副食品。

战争的残酷性、持久性使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随着环境发生着变化。开始的时候,在开过动员会、誓师会后,战士们的口头禅是“炸死算了,我不怕死”。但以后人们看到了更多的死法后,就开始怕死了,大家在掩埋烈士的尸体后坐在一起,议论出了十个怕死:

一、怕炸弹炸死;

二、怕割伪装草砍树枝时不小心碰撞树枝掉下来的钢珠弹或脚踢到草丛里的菠萝弹炸死,这种钢珠弹和菠萝弹相当于一个手榴弹的杀伤力;

三、怕蛇多被咬死;

四、怕蚊子大又多被叮死;

五、怕不服水土病死;

六、怕太阳毒辣被晒死;

七、怕意外事故,如汽车肇事;

八、怕受伤缺胳膊少腿痛苦死;

九、怕天空中自己射出去的落下后三四斤重的炮弹碎片掉在身上砸死;

十、怕吃不好睡不好敌机来骚扰拖累死。

所以,到了后期,许多战士吃完饭后连碗也不刷了,说不知下顿还能不能用得上。

“人到了这个时候,钱真的是没用了。”李一道默默地点着了祭品,看着熊熊的火焰幽幽地说。

“官兵都在一个山头上,炸弹铺天盖地,权、官也是空的。”柳枫折了两根树枝,一根递给杭维萍,一根自己用来拨着火。黑灰色的纸钱开始在暮色中的坟地里旋转、飞舞,有的挂在了树叶上,有的黏附在了人的身上。

杭维萍把柔韧的树枝握了个对弯又放开,望着渐渐落下去的夕阳剩下的那一点红晕。

终于有一天,上级发布了快要回国的命令,大家的心态很快变化过来了。我们的部队驻守在安沛省的火车站的山顶上,是空袭的重点目标。旅部下发了上百件试制的防弹背心,是用塑料薄板一块一块压制的,主要是防钢珠弹和菠萝弹对人胸部的杀伤。开始,大家都不愿穿,怕人们说自己怕死。接到了快回国的命令后,战士们一上炮位就悄悄穿上了,心里想的是熬到最后了,死了不值当的。再就是准备纪念品,好回国后在亲朋好友面前吹吹牛,我们把打下来的飞机的残骸铝片熔化,做个沙模浇注铝水成型,有的浇注成F-104、F-105飞机,美制左轮手枪,或浇注成梳子、和平鸽等,我的战友铜锁在家里不仅放过羊,还学过焊水桶修理过白铁壶,我们俩合伙捡了不少炮弹皮,做了两个箱子。有一天晚上,我站岗时,捡到了一个爆炸后的半个钢珠弹壳,在所有的美国炸弹中,钢珠弹是最漂亮的,又光滑,又细腻。我把里面的泥土倒净,把一块小飞机铝片熔化倒在里面,在一块石头上磨平,发挥了我小时候爱在泥土和课桌上刻字练出来的功夫,用军用匕首刻上了我的名字,造成了一枚炸弹印章,每次领津贴时都用它盖上我的名字,又漂亮,又威风,引起了许多战友的羡慕。可就是它引发了一场悲剧。铜锁看到我的特殊印章后,到处去找钢珠弹,可惜那一段时间美国佬撒得很少,最后他终于在一丛剑麻底下找到了两颗,上面虽然沾满了泥土,但一擦还是锃亮。他就叫了一个战士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用锉刀想把它分解开来,不料引爆,两人当场死亡。这一重大事故使从团、营、连、排的干部都受到了不同的行政处分,铜锁立的功也被抹掉,还不能算烈士,家属连抚恤金也领不到。那天晚上,我守在他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哭了半天,下葬的时候我把我的炮弹印章再次磨平,改成了他的名字,埋在了棺材里。

回国了,我们在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的友谊桥上受到手持鲜花的队伍的欢迎,但也看到国境线上的警戒加强了,荷枪实弹的哨兵在界河一侧巡逻,根据别的部队战友说,国内闹文革,发生了武斗,许多红卫兵为表示对毛主席的忠诚,带着武器也要来到越南打美国佬。

我们乘汽车、坐火车,一路欢畅地回到了老营地,部队开始了战评活动,层层进行总结表彰。不久。我们旅的总结出来了,参战人员共计8000多人,阵亡98人,其中干部19人、战士79人,伤378人,战车、火炮损失31辆。击落敌机192架,击伤87架,俘虏美国飞行员41人,缴获飞机上有科研价值的零部件或自动控制仪表、导弹配件等200多件,战绩卓著,受到了中央军委的表彰,我们的旅长也升任了江西军区副司令员。在众多受表彰的人员中,在烈士中,都没有我最亲密的战友谢铜锁,谁也不再提他,好像我们的队伍里压根没这个人一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久,大规模的复员转业开始了,我被安排在一个省城的战备机械厂。我没回老家,也没忙着去报到,而是背着一个炮弹皮箱子来到了陕西北部的铜锁的老家。走了30里的黄土路,在几个懒洋洋的知识青年的指引下,在一个破旧的窑洞前见到了谢铜锁的婆姨和两个孩子。男孩有七八岁了,女孩也就3岁多,长得真可爱,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头发卷曲着,像个大洋娃娃。田素素,也就是我的大嫂,谢铜锁的妻子,她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岁月的沧桑,封闭的生活,穷苦的磨炼,使她显得很麻木。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过箱子,用一个缺了口的黑碗给我从缸里舀了半碗水,我一口气喝完什么也说不出,最后给她行了一个军礼说,大嫂,谢大哥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后,我有一碗饭吃,分给你和孩子半碗。我上班后,每月把工资的一半给你寄来。当我知道她不会写字时,就到附近供销社里买了一大摞明信片,写好我的地址,又找了一块黄杨木刻了一个印章,说只要她收到钱后,盖上印章,贴上邮票往外寄就行了。我要是换了工作单位,就给她寄同样的明信片和邮票来。她感激地点了点头,从下边的土炕底下拿出了一个小口袋,挖了几勺面粉,做了一锅辣香的臊子面,吃得我和两个孩子满头大汗。我把转业费留给了她们一半,把几袋上海大白兔奶糖给了孩子就返回了。田素素送我的时候说,多亏她捡了一个孩子,虎头的媳妇不用发愁了,也对得起铜锁了。说着的时候,她咧开嘴笑了,那两排黄铜色的板牙挺好看的。

日记结束了,文字不多,只占了本子的二十多页,后面夹着一大堆汇款单的存根,从上世纪到如今。三个人传看着,有18元的,大家知道那是他在省城机械厂当二级工时每月36元工资的一半;有22元的,那是他升了三级工每月工资44元的一半;后来有100的、200元的、350元的,那是省城机械厂效益最好的时候的了;再往后就是从嘉谷机械厂汇出的了,有260元的、150元的、80元的、40元的,还有30元、20元的,这些数字见证了企业的兴衰。最后一次是隔了两个月的15元,这大概不是工资了,是老大哥卖苦力打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

三人拿着这些有的是发黄的、有的还是簇新的纸片,呆呆地看着,默默无言。祭品已烧成了纸灰,阵阵发冷的夜风吹来,灰色的纸片残骸越来越多,在墓地的上空旋转、飞舞,落在了他们的头上和衣服上。

李一道长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手足情,战友亲啊。”可是这些年一直为此误会的路增大嫂,会理解吗?

日记本不厚啊,但分明又是沉甸甸的。

还有一张照片。

是一张上世纪的黑白照,窑洞前,一个黄板牙的妇女拉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男孩虎头虎脑,女孩洋气秀丽。

夜风已冷,照片渐渐模糊起来。

逝者如斯,什么是永恒的?

在嘉谷县城,在土龙河路增的坟前,各有前程的三个人聚在一起,灵魂同时经受了一次洗礼。

杭维萍精巧的爱立信手机像小鸟似的欢唱起来。她停止了哭泣,拿起来听了没两句就严厉地说:“刘华仑,我警告你,以后少拿这些事来烦我。我也不当你们那个什么公司的总经理了!”说完,狠狠地按下了手机的关闭键。

那个曾与他们并肩的人,不在了,但又会永远同在。

柳枫和李一道并排坐在一起,他那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根烟。杭维萍临风而立,衣裾飘飘。

在下弦月昏黄的光芒中,河水缓缓东去。

日子还在继续,但明天将不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