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内参出笼

久经政治风浪的他,自己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就是以静制动,对方不动,自己绝对不动,对方动了,自己再看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囤。

娘娘庙前来了一个僧人,高高的像竹竿一样的身子上挂着一袭灰色的僧衣,带着一幅白边白框的近视眼镜,见了正在庙前侍弄秋菜的张无代高宣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从五台山金华寺化缘来到此地,想在贵处挂单几日,请施主行个方便。”张无代告诉他说,自己也不是僧人,这里是娘娘庙,怎么能住得和尚。高个子僧人道:“阿弥陀佛,施主岂不知万教同宗,万流归一。和尚向善,尼姑慈悲,同为普度众生,何分男女。再则,色既是空,空既是色,本僧长住菩提树下,心台镜明,尘埃不染。”张无代也正处在心情沮丧期,张三木到远处放羊,多日不来,没人指点迷津,寂寞、迷茫之极。看到来人虽然年轻,但言语之间谈吐不俗,似是佛法高深之人,便说道:“我这庙里可是吃住都不行,你可要受委屈了啊。”高个子僧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出家人四海为家,天当被,地当床,佛祖赐天下万物于众生,何来愁苦。再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着,蹲下身子帮张无代收拾起菜园来。看到张无代把一大棵野草花拔出狠狠扔到了菜畦外边,高个子僧人赶紧拾回来说:“罪过,罪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此花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洪水来了说不定能挡住一个浪头,保住一块堤土呢。”随后用小铁楸挖了一个坑,栽种到了堤岸上。张无代看着他的虔诚举动,深为自己行好不够而惭愧。

当晚,二人住在了一起。由于就一张床,张无代拿了几个从大堤上捡的草袋打了个地铺,让僧人睡自己的床,僧人再三表示感谢后,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了一只烧鸡和几截火腿肠,开了一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张无代奇怪地问,你们出家人还喝酒吃肉啊。僧人笑嘻嘻地说,施主岂不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张无代想了想自己看过的《少林寺》电影里好像有这个词,就炒了个洋白菜和一个鸡蛋,用大黑碗端了上来。半瓶酒下去之后,僧人看着脸色微红的张无代开了腔:“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啊,心不动,人不可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苦。我看施主是清贫之人,幼年受磨难不少,但也不是平常之身,虽不是人中之龙,但看面相和体型上也是龙之雏形,虽不能耕云播雨,但在惊涛骇浪中也是如履平地。”

张无代停止了喝酒,看看自己穿戴整齐的衣服,不由得对这个五台山来的年轻僧人产生了几分佩服。

僧人劝了他一口酒,继续说道:“阿弥陀佛,佛祖慧眼识天下众生,佛法高深。弟子不才,也曾在晨钟暮鼓中就青灯,研黄卷,研习《五种般若》、《华严五周因果》,对人的前生后世也能看出一二。施主一生与水为伴,在水里讨生活,继承先祖禀赋,只是近年来越加不易也。”

张无代连忙点头称是,举酒敬大师。

僧人端起酒碗,略抿一口说:“施主请。弟子出道之后,云游四海,在江西龙虎山挂单时曾拜一善看手相的隐居之高人为师,可否借龙爪一观。”张无代双手伸出,僧人笑说:“男左女右,一只足矣。”

他拿出一个小手电,换了一副眼镜,在张无代平摊的手上认真地看着说:“人为万物之灵,手为百巧之能。胸中玄机,掌上千秋,皆了然于三大纹路之上。一为姻缘,二为财富,三为健康。先说第一大纹,施主虽为龙之下,实为花斑蛇是也。早年曾有婚姻,后来命犯桃花劫,与多名孤单寂寥女子交媾,以致受到上天惩戒,至今孤身一人。”

张无代停止了喝酒吃菜,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听讲,心里想着和尼姑们的事,羞愧之色渐露。

“遭受那次劫运之后,施主痛改前非,一心向善,清心寡欲,远奢侈,近勤俭,布施四方,重塑娘娘金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于是,财富纹路大盛,平阔开口,招财进宝大路打开,只待洪波涌动,天门打开,地宝自出,施主自可一生衣食无忧,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

张无代站了起来,垂首不语细听。

“可惜啊,可惜,世风不古,世道诡秘,天行道人不行道,又有小人作祟,施主财路被堵,发财之机遇如南柯一梦,被清风吹去。至于健康一事,施主从小打熬的好身板,大概可活八旬以上。阿弥陀佛,泄露天机,罪过,罪过。对与不对,施主可扪心自问,也可以向佛祖诉说。”僧人说完,盘腿坐于床上,双手合十,闭目养神,嘴里念叨着经文,不再说话。

张无代扑通跪在了僧人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连连说着:“我有罪,我有罪,请菩萨慈悲。”随后把自己的一生诉说出来,在说到洪水来临的那天午夜到水中寻宝,只捡到了一块铁皮时,僧人睁开了细长的眼睛,射出雪亮逼人的寒光,大声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铁者,可做兵器也,大凶啊。此地为娘娘庙堂,不可见一丝铁腥之气,否则,祸患不远亦。”

张无代赶紧请僧人离座,拿出了那块垫在褥子底下的铁板,高高举起,就要出门往河水里扔。僧人看着上面用红漆喷的“深水炸药”四个字,急忙拦住了他说:“施主大可不必,娘娘庙内虽然不能见铁器,但我寺守护佛祖的四大金刚手中的金戈正需更新。我佛慈悲,施主可献于我寺,也算是铸剑为犁,添一份功德,保未来平安。”张无代连连称是。

第二天,僧人把那块铁板用灰色包袱小心翼翼包好,给了张无代300元钱,说此地的娘娘是南海观世音的大弟子幻化而成,喜水,喜竹。让他想法买一湘妃竹榻,再在庙前栽种几丛竹子,早晚素食上供,晨昏祷告,便可时来运转,后半生平平安安,还有可能梅开二度,娶妻生子,延续张家香火,告别不忠不孝之恶名。并再三告诫他,今日之事,也属天机,不可与任何人外传。随之告别,长腿撩开,僧衣飘飘,在张无代眼里,一副仙风道骨模样,顺着绿树掩映的长堤飘逸而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年轻的僧人下了大堤,来到了早就停在公路上的一辆奥迪轿车前,打开后备厢,把铁板放了进去,锁好。然后钻进车里,摘下僧帽,扒掉僧衣,换上了正常装束,指挥司机向海滨城市东岛急驰而去。

就在李一道在娘娘庙里装神弄鬼的时候,杭维萍也以中央某部委巡视员的身份走访了水云寨水库管理处和省水利厅,特别请那个姓向的老总工程师吃了顿饭,还调阅了气象部门的资料,随即给李一道发了“OK”的短信。

嘉禾县委书记钟灵笑模悠悠的在大堤上转悠着。

水已经退下去了,剩下的在离大堤不远的地方如一匹白练在下午的阳光下漂浮着,微风轻拂,空气里充满了湿润的气息。老柳树上留下了洪水曾经舔舐过的水印,岸上那曾经挡住了恶风浊浪的一排排木桩大部分已被当地村里的老百姓偷走搭了猪栏牛舍,装有泥土的草袋散落成了一片,原来金黄色的稻草开始发黑、发霉,裂口处长出了青青嫩绿不知名的野草,有的还开出了淡黄色的小花。钟灵蹲下笨重的身子,拔下了两棵,放在鼻子底下闻着,嘴里吟诵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诗:“战地黄花分外香”。

这几天他的心情好得可以说是一塌糊涂。总觉得有一团东来的紫气笼罩着他,心里一股股甜水滋滋往外冒。土龙河一带的老百姓有一句俗话,叫人倒霉了喝口凉水也塞牙,兔子走时气城墙挡不住。钟灵觉得自己是时气最旺的日子来了。首先是在楼宇的推荐下,省报来记者对他进行了专题采访,在版面显著位置发表了长篇通讯“抗洪中身先士卒的县委书记——钟灵”,还配发了他在大堤上扛草袋的照片。这得感谢县委办公室那个平时爱搬弄照相机的姓吴的小秘书,回头看看他的档案,看是不是能到宣传部当个副部长。省里管干部的赵常委看了报道主动给他来了电话,隔着电话线在那头呵呵笑了两声说,钟灵同志啊,干得不错啊,这样我就更好说话了啊。话虽然不多,但也预示着一条金光闪闪的仕途大路在他面前已经铺就展开。随着省政府办公厅来了电话,嘉禾县已被定为抗洪先进集体,他已经成了抗洪模范人选,并要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省委主要领导要亲自给他配发绶带,发奖状握手合影留念。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全省的县委书记有近200名,省委一把手能记住能叫上名字来的有几个啊。为什么领导身边的人提拔得快呢,就是因为熟悉啊!这么一闹,自己也就进入了领导的视野了,以后也可以找理由直接去找他了,说不定从此大器晚成呢。先升个副厅级,以后说不定能弄个正厅或者副省呢。对了,得朝着那个方面努力。共产党的干部里面真正的贵族是副省级,首先是不用买房,即使退休了,司机、保姆、秘书也一直跟到老,医疗等其他福利待遇伴随一生。

“于大头啊,于大头,尽管你年龄小1岁,脑袋比我大,看来里面的脑细胞并不比我多啊。”他心里得意地念叨着,看了一眼那退下去的河水说:“谁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看是水能使人升官,也能让人丢官。运用之妙,全在存乎一心啊。”

他这几天的心情格外好,看着嘉禾的一草一木分外亲,身轻体健,精神抖擞,每天晚上都要和自己的如夫人颠鸾倒凤。女人对他说,怪不得人们都说权力使人年轻啊,我看你比吃了进口的伟哥还棒。男人在这时候都喜欢夸奖,于是更加用力。他虽然读了四年大学,但从小在农村长大,那点房中秘事都是在半大小子时听新婚房,在庄稼地里听结了婚的浪嫂子和流氓光棍汉们胡扯时得来的,所以在床上总要说着那样的话才觉得过瘾。而从小生长在老教师家庭的女师大毕业生总是羞怯不愿说,总鄙夷他说尽管读了大学,尽管当了七品官,骨头里还是农民。为这事,二人也短不了吵个嘴,一度还影响了感情。眼看着这个骨头里还是农民的家伙就要进入了六品官的地位,并且还有可能再往上走,她心里就有些恐慌了,因为她就是钟灵从乡党委书记当了县长之后抛弃了在农村的原配娶进门的。于是赶紧找到了原来在棉纺厂当工人,后来被钟灵调到宾馆作了经理的娘家嫂子取经。俗话说“色钢厂,浪棉纺”,意思是说钢厂清一色的汉子,平时在车间看见个女人,眼睛都像蚊子一样,不把对方的皮肤盯出血来不罢休。棉纺全是老娘们,每人看几十台机子,为了上厕所省时间或为其他,上班时裙式工作服里连底裤都不穿,吓得那些到那里趴到地上修机器的保全工提心吊胆的。这几年宾馆更是藏污纳垢,含春卖笑的地方。这个年过四十,丰韵不减、丰乳肥臀有棉纺经历的基础,又在宾馆历练过的女人悄悄地对妹子说,男人就是那么回事,就那点邪劲,你越夸他,越说得浪,他就越能叫你做神仙。再说两口子在自己的床上,脱得光光的,反正什么都给他了,还在乎那几句浪话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还在乎那个啊。我们这里那些南方来的小姐,不脱衣服,光那话、那笑就能让那帮傻老爷们自己就硬硬的,自动地把那股子坏水流出来。我说老妹子,他又要升官了,你可要抓住他啊,要是有个长短,咱们一家可就完了。说完,还连示范带动作,秘密地教了她几招。姑嫂二人嘻嘻哈哈的抱在了一起。

晚上,女师大毕业生依计而行,让钟灵感到很是畅快。完事后,他竟然想起了往事,第二天良心发现派秘书给早就抛弃了的乡下老婆送去了1000元钱,给前老丈人送去了家里存的吃不了的补养品。

原来做了床上事的钟灵一天精神不振,但现在却神清气爽。黄昏下了班后他也到县委大门口溜达溜达,和在一棵老槐树下闲坐的人们笑眯眯地聊聊天,还顺便给有关部门的人打了个电话,解决了看门人孙老头中专毕业儿子的工作问题,感动得这个平时见了他都不敢说话的老人只想给他跪下,背后逢人就讲说他是钟青天。他听了以后更加高兴,索性到信访办亲自接待了几批群众,亲自批示解决了两个多年纠缠的问题,还严厉批评了几个不作为的县领导和几个乡局级干部。大家看他是广播里有声,电视里有影,报纸上有名,领导心里欣赏,处于上升态势的人物,谁都不敢惹,都悄悄地各尽所能,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以图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以图自己以后抱住这棵大树好升迁,或者遇到沟沟坎坎时,到更高层次的机关求他办个事容易。一时间,嘉禾县的政治似乎清明了许多。精通官场升迁之道的人看得出,表面上看是钟灵书记心情好的缘故,实际上他是在为下一步的升迁,为即将到来的民意测验和投票作准备。

在钟灵再一次无限留恋地抚摸着岸边一棵杨柳上水印的时候,秘书在夕阳中举着手机向他跑来说,中新社的一名记者和中央某部委的两个同志找他,已在宾馆等候。

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呢?大概是要把我树为全国典型吧。那样的话,说不定我就和中央领导挂上钩了啊。钟灵坐在车里乐滋滋的想着,催促司机快开,并让秘书通知办公室主任与宣传部长、水利局长一起到宾馆前厅等候。

当他率众与杭维萍、李一道见面,二人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让他过目后,杭维萍面色沉静如水,李一道肃若冰霜。杭维萍严肃而又不失和蔼地说:“钟书记,你看我们是不是单独谈一谈。”

“好,好。”他一挥手,其他人退了出去。从一进门让他看证件的那一刻起,钟灵就觉得气氛不对。一般来说,凡是来给你歌功颂德的记者,一见面准像麦黄六月天,拼着命地和你套近乎,称兄道弟。你介绍完情况后,他在那里思索、策划、拔高,连忽悠带吹捧,让你像在五彩祥云里飘飘然,而后要你一笔赞助费或得到别的一点什么好处,双方皆大欢喜。而这两位,根本没有那个征兆,倒像了解什么事件的调查组。久经政治风浪的他自己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就是以静制动。对方不动,自己绝对不动,对方动了,自己再看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囤。他又恢复了笑模悠悠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看着来者。

李一道两只细长的眼睛睁开,射出雪亮的要杀人的目光看了他半天,拿出两张纸说:“这是我们准备送中央领导参考阅示的内参,请你过目。”

钟灵接过来,扫了一眼,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认真阅读起来:

是天灾,还是人祸?

——关于土龙河流域今年洪水肆虐的调查

(中新社记者李一道)8月,土龙河流域爆发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整个径流量达到了每分钟4035个。沿途各县动用劳动力12万人,各种物资80万吨,价值3400万元。其中,嘉谷县境内西历村段决口,淹没围困村庄6个,过水浸泡庄稼10600亩,直接经济损失125万元左右。

洪水过后,省水利部门的业内人士和土龙河流域的各个县市的基层干部群众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洪水议论颇多,都认为这是一场不该爆发的洪水,包括嘉谷县西历村段的决口,不是天灾,是人祸。

水库汛前不腾库是祸源。洪水主要来自省城西部山区的水云寨水库。今年中央气象台多次预报土龙河流域降水量要比往年多三到四成。按照这个预报,水库应在汛期到来之前把库容量降到最低,以迎接雨季带来客水。但由于近年来水库实行了自负盈亏的经济承包制度,抗旱时期每个流量卖到了1500—2000元。他们怕预报不准确,怕影响经济效益,惜水少腾。以致雨季到来,客水流进才匆匆给省委、政府打报告泄洪保库,并夸大其词,说水库崩裂后会淹没省城。

盲目决策是祸根。紧张的汛期中,该省的领导干部均在海滨城市的东岛市名为学习,实际上是在度假疗养。看到水库方面的报告后未做认真调查研究,盲目决策开闸泄洪4000流量,完全没顾及土龙河是1962年扩挖修堤建成,设计流量是3000流量,况且近年来没有大规模的清障清淤,实际上只能承担2500流量的现实,就匆匆下令放水。

当滚滚洪水以超过河道的承受能力在平原肆虐时,当沿河军民以不必要的艰苦奋斗精神,以浪费大量的物资抗洪时,西部山区的暴雨周期已过,水库在以4000流量的速度放了一天一夜后关闸。然而,灾害已经造成。

据业内人士讲,如果水库能提前腾库,这场大水不会有;如果泄洪时充分调查研究,科学计算,4000流量分四五天放,每天放1000—1500,不仅不会造成水患,还能使沿河长期缺水的各县充分利用,或灌溉浇地,或灌满坑塘储蓄,以备人畜饮水,以解来年抗旱之需。

钟灵看完正文后,见下面还有几张原始的谈话记录和数据计算,注明有录音的证材等等,恍然大悟,心里骂道:上面真是他妈的胡闹。但又一想,自己毕竟沾了这次洪水的光。心中得意,脸上却故意茫然:“杭主任,李记者,这些我们可不知道啊!作为一个县委书记,总要保老百姓一方平安,促一方发展啊。为官一日,造福一方嘛。”

“不,你在这场人造洪水的祸患中成了抗洪英雄。”李一道刻薄地说。

“哪里,哪里,人民是真正的英雄,是省委楼书记的抬举,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钟灵打着官腔。

“不,它铺平了你升迁的道路,还有你的阴谋。”杭维萍带着咝咝凉气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心里一震。他不说话了,又采取了以静制动的战术。

杭维萍看着这个官场的老油条,不动声色地拿出了一个印有省军区政治部大红字头的信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如情况属实,查明,严肃处理。”下面是省军区党委常委、纪委书记的签名,底下还附着一封说嘉禾县武装部副参谋长私自调动部队,半夜用深水炸药炸毁老堤,造成下游西历村段突然决口的揭发信。

钟灵惊呆了,平时总是笑模悠悠的红润的脸先是蜡黄,而后是苍白,原来坐得笔直的身子一下瘫到了沙发上。他点着一支烟,努力镇静了一会儿,想着从进门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和两个人的表情,像看卫星云图一样慢慢梳理着风云变幻的各种脉络,觉得有了些头绪:

一、虽然中央宣传部门规定发地方性的批评内参要求与当地领导先沟通见面,但这篇稿子是针对省里的,见面也轮不着他。让他看一定是另有目的。

二、那封信虽然有军区领导的批示,但还没有查,一定是等待着什么。

只要事情还没有发生,就有办法。他恢复了常态说:“二位领导需要我做什么?”

“你去找楼宇,放出柳枫。”李一道直截了当。

“好,好,我去想办法。”钟灵连连答应。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应承下来,他和自己的表弟就会有灭顶之灾。说完热情邀请他们二人去吃饭,被冷冷谢绝了。

他出了门,把守候在服务台的亲信打发走,边思索着边往楼下走。在三楼的拐角处,他突然被一双肉嘟嘟的手拽到了一间客房里,一阵脂粉香味扑鼻而来,一张抹着口红的嘴贴到他耳边说:“怎么样,我那妹子昨天晚上伺候的你好吗?那几招可都是我教她的啊,你得还给我。”说着,一只手摸向了他的下体。

钟灵在这个时候哪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思,本想推开她,但一想还有事让她办,就两手抓住那对快要顶破衣服的山峰亲了她一口,附在她耳旁交代了几句,便迅疾离开了。

刚吃过晚饭不一会儿,钟灵夫人的娘家嫂子就把李一道写的内参的复印件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仔细端详着,看了好几遍,闭上眼睛盘算了半天,琢磨着找楼宇,但想到他那一张永远马列主义的脸,那一身马列主义的作派,去了只能是自取其辱。他的手伸向了那台红色电话机,拨通了省委管干部的赵常委的专线保密电话,向对方汇报了内参的情况和记者的要求。赵常委听了以后,没多说一句话,只是让他把原件发过来,并告诉了他自己的电子邮箱。钟灵没有说那封揭发信。有人说,当基层干部,会当的两头瞒,不会当的两头传。他认为不全面,既要瞒,也要传,关键是瞒得巧妙,传得适当。四两拨千斤,小树枝也能当大梁。

赵常委看了以后,没在文章上下多大工夫,只是反复推敲着记者的要求。他是知道柳枫的,也认为那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如果加以培养,是个文秘或宣传文化领域里的领军人物。可惜跟错了人,没有做到良禽择木而栖。柳枫下去的时候,他是知道的,也想帮他一把,或者要到自己的部里来,但是,那个刚升任副书记的原来管政法的常委风头正劲,自己也没必要为一个小人物树立一个心理的对立面,也就没说话。现在这篇内参涉及到了省委里和自己关系很铁的上级,非得挺身而出不可了。他也想到自己去找楼宇,也知道楼宇近期的愿望和心理诉求,但他和楼宇除了在正式会议上碰面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私交。同在一个常委楼里上班,同在一个高干别墅区里居住,汽车来,汽车走,顶多是在上车下车时互相瞥一眼或挥挥手而已。按说节日是各家互相串门增进感情的好时机,但楼宇从不在城里过,总带着全家回到他那个半丘陵山区的农村老家。在这个别墅区里,每家的门前都有一块空地,都有机关事务管理局派的人种上奇花异草,供领导和夫人在清晨和黄昏散步时欣赏,或举起小巧玲珑的喷壶劳动一番。唯独楼宇搬来后,首先带着全家把花草拔了个精光,自己脱了外衣,露出古铜色的肩膀,抡镐挥锨,把地翻了一个遍,种上了辣椒、小葱、茄子,搭起了黄瓜架,周围还长出了一圈老玉米。自家吃不了,也不知道送给邻居尝尝鲜,他那从农村跟来的老婆还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所以,他看不起楼宇,也讨厌他那总是一副自我觉得正义在手,真理在胸,整日凛然,实际上大事管不了的样子,又憷头和他说话,更不用说求他办什么了。同时他也知道,楼宇的诉求也不是他这个管组织的常委说了算的事,即便是说,楼宇也不相信,自己也没那个分量。

思索再三,他与上级的大秘书约定了时间,进了那个决定着全省众多干部命运的硕大办公室,弯着腰站在那张像台球案子般巨大豪华的办公桌前,呈上文稿,小声简洁地汇报了记者的要求以及楼宇最近的心理状况和在仕途上的目标。

上级就是上级,对那份内参只是瞥了一眼,倒是认真听了赵常委的话。灾难过后无非两种处理方法,一是查清灾难原因处理人,二是大张旗鼓地表彰人。后者是每个政治家的首选。记得去年新华社记者发了一个本省只顾开发煤矿,忽视环境保护的负面内参,好几个中央领导批示,许多部门来检查调研。他很是生气,叫来了驻这个省的分社社长,半开玩笑地说,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地干,你们在后边打黑枪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稳坐在沙发上,不卑不亢地说,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这是总社给的任务,也是我们记者的责任。他说,你们总社的社长也无非和我是平级,明天我调到北京,和他一样,也是管全国的一个方面,说不定还管着你呢。那个中年人哈哈一乐说,领导,我相信你到北京能管国家一个方面的工作,但我更加相信,你永远当不了我们总社的社长,我永远不离开新华社,你也永远不会直接管着我。说完,潇洒与他握手告别,昂然而去。看着那家伙的背影,他摸着大脑袋想了想,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从延安时代算起到建国以来,历任新华社的社长还真没有他这种类型的干部担任过,也就服气了。

他站起来,对赵常委下达了三点指示:

一、以组织的名义给楼宇说,他的分工省委正在考虑他的要求。

二、让他放出柳枫。

三、通知市委,把柳枫调出嘉谷,平级安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