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结怨于女人

自古以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是不少的,我非英雄,何况,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啊。

在柳枫平静得有些嘲弄的目光下,方囊开口说话了。不过方囊毕竟是方囊,懂得知识分子之间如何沟通。他拿出一盒据说是内部供应的长支熊猫香烟,启开,恭恭敬敬地递给柳枫,点燃后说:“柳书记,你看,外面的月色很美,也就是诗人们所说的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我们把灯关掉吧。据说,在自然的月光下两人说话,真情更容易流露,感情更容易贴通,思想更容易贴近。”

柳枫开玩笑地说:“怎么,是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会吗?”但还是顺手关了灯。月光通过钻天杨的疏枝密叶洒了进来,外面,月亮在棉花般的白云朵里穿行,似群峰托月,银辉满地;室内,树影摇风,银光点点,所有的轮廓变得那样真实而又朦胧。拂去了黄色灯光带来的焦躁,给人一种清凉、恬静、舒服的感觉。

方囊坐在床头的一角,幽幽开了口:“柳书记,我们都是学文的。但是,我们的学校是一个不入流的大专带帽,你是国家的名牌大学毕业。我的学问、学识和你差得太远。但我永远记住了大诗人艾青的一句话:我为什么眼里总是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柳枫喝了一口他带来的铁观音王茶,这种半发酵的茶叶甜、香,有点咖啡的味道,很是舒服。他点了头,做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

“我的家就在你守卫的堤段往南6公里靠近嘉禾的原来叫大碱场的地方。用原来毛泽东时代总结‘学大寨’经验的语言说叫‘春天里旱,秋天里涝,种一葫芦打两瓢’,也叫‘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不旱不涝收碱嘎巴’。你想,在这样生存条件下成长的孩子是一种什么心态?西方心理学的鼻祖弗洛伊德说,‘最能影响人性格形成的是童年、苦难、性’。何况,我还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你来自城市,又受过最正规的高等教育,行为、作派很有教养,一看就是从小出生在殷实家庭,青少年时代衣食无忧,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百家饭,百家衣啊。”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柳枫背了一句托尔斯泰的名言。

“不,”方囊说,“我童年的不幸来自那个时代的政治,只是我命运的天空飘雪的时候更多。我父亲是一个酒鬼,经常四处游逛捡点破烂换酒喝,母亲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我6岁的时候,正是三年大饥荒的年代,我娘为了三个水煎包子和一个走村串户的卖油郎成了那样的关系,后来又因为他那里有玉米面吃狠心离我而去。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个血色的黄昏,我的酒鬼父亲游逛还没回来,她和卖油郎要走了。她把我的破衣服重新缝补了一遍,又洗了一遍,给我做了一顿好饭。说是好饭,实际上就是两个鸡蛋炒了一个红薯面窝窝头,油是从等在村口那个卖油郎担子上用一个豁了口子的破碗舀来的。她在做饭的时候,我好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做好后,一个劲叫我吃,也奇怪了,平时那么贪吃,永远吃不饱的我,那会儿却不饿了。我看到了她背对着我,在墙角哭得一抖一抖的身体,哗哗流出的泪水。卖油郎的吆喝声在催促着她,她骗我说到茅房去,让我把那一块鸡蛋吃完,那块油汪汪的炒鸡蛋对一个半年没见荤腥的孩子诱惑实在是太大啊。我们家的小草房就在村口,我跑出了大门,连哭带叫磕磕绊绊地追出了他们3里地,跪在了她的面前,给她磕头,也哀求那个男的,哭喊着说自己再也不要吃的了,再也不说饿了,再也不捣乱了。但她还是走了。柳书记,你能体会到那时的苦难吗?能想象出一个6岁的孩子那满脸污垢,那被泪水冲出的那道道泪痕的脸吗?能想象出他跪在黄土地里看着一去不复返的妈妈,哭哑了的嗓子只能发出像待宰的羔羊可怜的声音吗?你能真正理解他那时的心情吗?”

柳枫有些动容了,一丝悲哀涌上心头。他换了一支烟,默默听着,觉得那月光很是惨淡,好像是一场血腥大战后,照在荒郊野外累累白骨上的那种惨白。

方囊继续诉说:“天黑了,我带着满脸泪水回到家里,哭着睡着了。起来后吃了一点昨天的剩饭,又围着村子找妈妈,总觉得她是赶集或者是串亲戚去了,还会回来的。直到天黑,我绝望地回到了破屋里。半夜,我的酒鬼父亲回来了,酩酊大醉进了屋,还没到炕上就在地上睡着了。我从他的破棉袄里翻出了3毛钱,偷偷地到村供销点上买了半斤饼干,顶了一天,就和伙伴们玩去了,似乎把家里的事忘了,玩累了,就在生产队的谷草垛里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家,醒来的酒鬼父亲奇怪地看了我两眼,就又走了,而且一去再没回来。

“从那时起,我一直一个人过日子,直到上小学,都是我一个人。白天到各家去要饭,晚上自己在家。那个年代,大家都困难,也不能总给我吃的,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到庄稼地里偷点玉米、花生什么的,晚上到生产队的牲口棚里拿些谷草烧饭吃。乡亲们是宽容的,那时谁要偷集体的东西是要批斗挂牌游街的,但他们看见我进地去偷,都背过脸装着没看见。从小学到中学,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十几年呐,我忘记了吃了多少人家的饭,有多少婶子、大娘、嫂子给我缝补过衣服,有多少大爷、叔叔、大哥给过我零花钱,我都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我记住了,我欠他们的太多了,我要报答他们。这就是我大学毕业回来的原因,本来一家中学要把我留下来任教的。

“我始终认为,中央、上级的政策是好的,上面的领导是为老百姓谋利益的,起码出发点是好的,可惜的是让下面的歪嘴和尚把经念坏了。比如1960年的灾害就是人为的,不是下面向上面瞎报,上面能征那么多公粮吗?老百姓能那么挨饿吗?我娘会跟人家跑吗?

“你可能也听到人们给我编的顺口溜了。我是有些无耻,但在目前的官场上,没有些手段能上来吗?我没有钱,当教师时没有,在文化馆和宣传部时也没人给我送钱,就是现在这个岗位不管经济,不管人事,也没有人给我。我只能找别的路子,先是出卖人格。你们可能把人格看得很重,但对我来说,一个小时候连饭都要去讨、去偷的人,我觉得生存和人格相比,人格太渺小了。就好像上面整天讲的政治啊,路线啊,什么的,那都与老百姓无关,给农民说那个太奢侈了,他们的眼里只有生存。我是出卖了人格之后才进入了权力边缘的,进来之后才是他们说的出卖良心的。我觉得不是出卖良心,是才华,当然,和你相比,我的那点墨水绝对是在老子面前读道德经,在毕加索的工作室里画和平鸽。但我自信,在嘉谷县还算可以的。所谓古人说的‘学得文武才,卖与帝王家’。按春秋时代算。现在的一个县就相当于一个小国,县委书记也就是国王,我也就是写了一些向上、向外吹捧他们的奏章而已,登在了邸报、瑭报上。但他们需要,是他们升官的需要。现在升官表面上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我写的那些文章、汇报,一种是产值。这些,道中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咱们县的产值吧,都到了四个多亿了,而财政收入年年是红线,开支是赤字,年年要空转。12月31日财政从银行贷款,1月3日还。那么高的产值怎么解释?有这么高吗?你知道咱们的百元税收率是多少吗?你说是产值虚呢,还是税收率低呢?不就是为了政绩吗?你柳书记也没有例外啊。今年春天到上海招商,你知道咱们这个县与国际化的上海差距太大了啊,根本没有对接点嘛!可上边逼得又紧,你不是利用国外客商不时兴盖章时兴签字的规矩,让下边打了一份假合同,依仗你的英文底子厚实,改成了中英文对照文本,在下面用英文胡乱编造了一个美国公司的名字吗?市里管招商的副市长不懂外语,还把你表扬了一番。

“当然,现在的瞎报与老百姓没关系了,生产责任制后,生产单位划小了,企业和农村各人做各人的工,各人种各人的田,各人挣各人的饭吃,你怎么报与我无关,只要不管我要,你爱怎么报就怎么报。其实,这都是骗官行为,所谓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也就是那么回事。只是平级和上级相互之间争斗、博弈的狗咬狗而已,老百姓才不管你呢。

“你知道老百姓最怕什么吗?不是往上的瞎报胡吹,也不是当官的吃点、喝点、贪点,而是瞎折腾,是搞什么工程显示自己的政绩。你刚来的时候对发扬传统文化的讲话我非常佩服,但你后来作了一个振兴嘉谷地方文化的规划,要建一个文化长廊,是我暗地里在开人大常委会表决批准时给几个常委做了工作搁浅的。你的规划不是不可,不是没有可行性,而是咱们县里太穷,你那个规划太超前。我们经不起折腾啊。那年一个书记为了让县城美起来,竟然搞了一个让龙潭水进城的规划。要挖一条渠,通过三级扬水,绕城一圈,堤栽绿色垂杨柳,水中种上荷花,确实很美。但需要花多少钱我们是知道的,他为了什么我们更是知道,不就是因为我们县工业发展不如其他地方,领导来了没有亮点,想玩一招鲜啊。我暗地里和几个老干部商量了一下,派了一个资格最老的找到他说,你想升官走不要紧,这很正常,我们也理解,但不能胡折腾,也不一定用你那创造的所谓政绩,走明道。可以剑走偏锋,走暗路。需要钱,我们可以找几个企业凑一凑。需要人,我们这里是革命老区,在省委、京城里也有人,可以帮你找找。但你不能劳民伤财毁我们的县。当然,我们也准备了一些于他不利的材料。如果他硬搞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也有他好看的。说实在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辈子,故交、亲朋,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是谁也砍不断,理不乱的。不管谁在这里做官,他的作为再神秘,再隐蔽,也逃脱不了我们的眼睛。开句玩笑,你找一个南方边缘小城里的一个小姐洗头,觉得和这个县里没有关系了吧,但说不定那个小姐的房东就是我的亲戚。呵呵。后来,他认了,在我们的帮助下,还有他的关系,升迁到省里的一个厅里当了副职。那人还不错,在自己不大权限内,给了我们县里一些钱,不断地点拨我们怎么才能让上边把钱给我们。他说反正是国家的钱,给谁也有理由,不给谁也有说法。其实,你更懂得到上面要钱的秘密,比如你到北京国家某部那一次……”

柳枫愣住了,这家伙真是个神怪,自己是再三叮嘱了张二牛和刘华仑要严格保密的。他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了,那笔行贿的数目可是不小的。

方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说:“你放心吧。我们是不会给国家部门找麻烦的。从我们县的利益来讲,人家是为我们办了好事的,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要是去告发人家,那可是就坏了我们县的名声,以后谁也不敢给你打交道了。特别是你,是我们县里的大功臣,更不会告发你的。你知道吗,我和双铧犁,也就是刘华仑是初中的同学。那家伙经商是个鬼才,就是浅薄了一点。他发财后装修了个办公室,整整八十多个平米。让我去看,显摆显摆。我看了后对他说,你的办公室虽然装修用料的档次很高,但没有风格与情调,既没有财阀的富贵气,也没有权力的厚重感,更没有艺术家的灵动,有的只是俗气,没有档次的臭显摆。你所表现出来的是,非官、非商、非雅,纯粹一个四不像,按咱们县的土话说就是非驴非马,是个骡子,杂种而已。我还说,你的办公室是很大,但不气魄,最好牵两头牲口来养,倒是比较合适。我欣赏他经商的才气,也欣赏他把企业做大的能耐,让许多人有了就业的机会,但看不上他的奸诈,他在这里坑蒙拐骗的事做得太多。我始终认为,如果你到外面去坑蒙拐骗,我没意见,但不应该坑害老乡,在本地也做这些令人不齿的事,就显得不那么地道了。

“说实在的,在咱们这个班子里,我最佩服的是你。你让我佩服的有两点,一是你为县里引来的大批资金,二是你善于学习的精神。不是你手不释卷的读书,而是你对地方工作的适应速度与颇具特色的讲话。今年春天各乡镇换届刚调整完班子,每个书记负责宣布两个乡镇。本来讲话的口径和内容是组织部与办公室准备好了的,是我没让他们给你,原因是我当时的一点情绪在起作用,这个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也有其他人想试试你能力。你在宣布完班子名单后,讲得非常精彩,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以‘换届后应该有什么’为题,说了几个方面:要有新的基调,各路英雄一路跋涉上来,应高处不胜寒;要有敬畏感,敬畏这个职务的责任,敬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要有新的氛围,英雄不问出处,聚首是缘分,不管是来自县委、政府机关,还是来自其他局室、外乡、外镇,都要明白百年修得同船渡,要和睦相处,共谋大事;要有新的站位,在历史的交叉点上,在新旧社会转型时期,今日就任,是天降大任于斯,座次排定后要迅速进入角色,远离浮躁,深入思考,昔日成功不足夸,从零开始再走长征路,路在脚下;要有新的视野,站在高山望平川,心中应有丘壑万千,职务变,眼界要从平远走向深远、高远与玄远,四方经验,八面来风皆要了然于胸;要有新的韬略,执政为民,建设小康社会,重在谋断与实干,谋在奇正结合,服务跨越式发展,在调研的新招数层出不穷上,决断的策略符合事物发展的必然,真杀实砍,干老百姓心中之所盼;要进入新天地,班子换届,应该是新瓶装新酒,散发出新的芳香,应该是新汤熬新药,革除一切旧习弊病,以全新的风貌带领一方人民走向更加富裕的新天地。

“稿子传回来以后,我感到棒级了,当时让县委办公室信息科向上报了一个信息,市委、省委的刊物都登了,但提出此观点者不是你了,变成了于茂盛书记。”

柳枫想了想,似乎有这么回事,因为自己在省委的时候,提炼出的观点与思想变成领导讲话的时候多了,自己也没怎么在意,也可能是角色当时还没有彻底转换过来。

方囊说:“其实一个领导干部在表面上的表现就是两点,说与做,说体现水平,做体现能力。你都做到了,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把你当成新的政治明星了。但很快发现你还没领悟到做官的另一个秘诀,就是隐与藏,尤其是副职,你太锋芒毕露了。就讲话来说吧,你本来就有浑厚的嗓音,标准的普通话,再讲得妙趣横生,首先是于书记怎么想,一个班子的人怎么想,和你在一起开会或主持会的人怎么想。技压群芳万花暗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想,你柳枫书记比我明白得多。

“其次是张二牛,那家伙虽然是个精明人,但有些时候还是不大明白。在我看来他是属于小事明白,大事糊涂,站位不高,看不到事物本质的人。他也是我们本县人,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里,也千方百计地为这个县里争取资金,为老百姓谋利益。但他不知道,自己手里没有大的分配权,只有小的使用权,来的钱再多,也发挥不了大的效益啊。就好像一个人辛辛苦苦地从外地拉来了一车粮食,自己用毛巾擦着汗,满心欢喜,大家也很高兴,纷纷赞扬他劳苦功高,可是最后一大部分被地主老财拿走了,一小部分被小毛贼偷走了,只剩下了一小点给了最需要的人,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事啊。所以,首先要有了最高的分配权,特别是人的分配权,你才能有所作为,按照自己初衷的意志去行事。”

方囊尽管说得很凌乱,而且很多地方相悖,但柳枫还是听出了一些门道,想起了前几天张二牛告诉他,方囊改出生地想顶走欧阳的话,就随口问道:“既然如此,你何必不把于茂盛取而代之呢?”话一出口,就意识到问得愚蠢。

果然,方囊笑了,像给小学生上课一样不厌其烦:“于茂盛的水平是不高,但就我们县目前的情况看,还需要他留在这里。按基层老百姓的说法,不能刚喂起了一个肥猪,再叫他们派来一个饿鬼……对不起,你也是县委书记,请原谅我的不敬。”

柳枫纠正:“错,我是副书记,而且是被执行双规的副书记,说不定出去连副的也不是了。”

方囊没搭他的话茬,继续说:“群众的意思是说,书记刚来时都很穷,来了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吃穿不愁了。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不用故意去要,去贪,现在逢年过节送点礼,再加上家里有个红白事,自己得个小病什么的,一年收入三四十万没问题。于书记在这里待了3年了,估计也差不多了。再加上这场洪水,上级大概也得给他个处分,他自己也会收敛一些,同时也会想到自己这两年不会有提拔的可能,会安静下来琢磨着做一些事情,起码不会出花点子,搞短期行为,为显示政绩胡折腾了。其实,这就是老百姓的福气来了。你说,工作是什么?是做官的点缀。就好像女人永远是男人生活过程中的一道风景线一样。有多少人在升到一个官位的层次时,会去想工作呢?恐怕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升到更高的层次。你看,那些升官快的,你看看他们的履历表,哪个不是两年换一个地方。老百姓什么时候有好日子,就是统治这一方的官看到升官有望,并且跑通了路子;或者是升官无望,暂时也没路子可通时,在这个短时间内,他们要做一些事情,或不做事情,只要不胡折腾了,老百姓才有了好日子。

“我毕业后回到这块土地上快20年了,一直守望着,盼着为养育我的这方土地上的老百姓做些好事情。你可能看出来了,也听说了,我一直在窥伺和掠夺权力,我是要用权力来报答乡亲们,那才是大的报答。当然,小的报答我正在做,我确实为许多人谋了一些实惠,但那些人绝对都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的人,给过我1毛钱,夏天给过我一个冰棍,冬天给过我一只手套的人。上次你在堤段上征用的,用拖拉机垫房基的那一户,和我非亲非故。就是那年中学放寒假,在鹅毛大雪中我往回走,早晨只是喝了一茶缸稀粥,身上是两件夹袄两条单裤,脚上是我在垃圾堆里捡的一双破胶鞋。饥寒交加,我走到他们家门口时,昏倒在那里了。那户人家的一个老太太把我扶到屋里,给我熬了一碗姜汤,做了一顿热饭,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救了过来,还给了我一双棉鞋和一个旧棉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小的报答我觉得对不起他们,但要大的报答,需要大的权力啊。所以我干出了许多让人们不耻,也看不起的一系列事情。柳书记,我今天说的都是真话,有的人掠夺权力是为了利益,为了升迁,为了扬名,为了财色,我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恩人和乡亲们。”

柳枫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和平时判若两人的多种面孔的怪物。他站起来看着窗外已经不太明亮的月光吟哦道:“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啊”。不,或者是说,为伊消得人憔悴啊。柳枫的嘴角又微微上翘起来了。

“不,我没那么高尚。”方囊似乎想起了什么,诚恳地说,“我是农民出身,自私、狭隘在我的灵魂里有着强大的惯性。你知道当时乡镇换届时我为什么不给你讲话稿吗。是因为你动了,不,是你的才华吸引了我心中最圣洁的东西,也就是韵致。”

“我和韵致可是一般的同志关系啊。”柳枫赶紧掩饰道。

“不,”方囊摇了摇头,“我刚才说过,在这里,任何人的事情都瞒不了我们本地人。但后来我也想通了,我对韵致只是单相思而已。从小到大,她就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就是你不出现,她也不会对我感兴趣的。柳书记,你要原谅我啊,自古以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是不少的,我非英雄,何况,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啊。”方囊点到为止,不再说话了。他自我感觉,今天晚上他的话打动了柳枫。道歉的话也委婉说出去了,估计依照柳枫的性格和为人,就是出去了也不会报复他,就是怨恨,也可能没有更多的机会。他通过对楼宇的观察与研究,这个人确实在生活与经济上过得很硬,在自己能掌控的权力内,是个不会轻易认输的主。

柳枫也默然了,似乎明白了他来的目的。方囊并非搭道之人,他的自我解剖与忏悔又是为了什么呢?也可能是像今天早晨那只奇怪的鸽子一样,来传递一种信息吧。窗外,月亮的光辉淡下去了,天地之间暗了下来,东方却显现出了一抹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