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双规背后

人生之中,壮怀激烈也好,五彩斑斓也好,幸福美满也好,寿终正寝也好,无非是金钱权力、饮食男女、生老病死。

柳枫被双规了。

下午演节目时,民工四滑溜在古槐树下湿漉漉的头发确实是人尿浇的。

方囊听说韵致参加了市里的演出团,并要去柳枫的堤段上去演出,断定二人一定要见面,也许很可能搞出点什么事来。就派了自己的亲信薛秘书带上照相机,又另派人手搜集别的材料。

太阳还没出来,多年干枯的大平原上由于有了水,空气湿度大了,河堤上雾蒙蒙的,薛秘书想着方囊许愿的即将到手的交通局副局长的位置,心里很激动,在蒙蒙的雾色中把自行车藏在密密的玉米地里,带着一个大面包、两瓶矿泉水和带红外线及变焦镜头的照相机,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美好的希望,看看四边没人,爬上了高大的古槐树,藏在了密密的叶子中间,把柳枫与韵致唱情歌,和女主持人跳舞的场面拍了个一清二楚。

他自从早晨上树之后,饿了吃面包,渴了喝矿泉水,大便一直憋着,但小便就没办法了,只得小心翼翼地往树干上尿,原来想尿一半,谁知水龙头一打开就刹不住车了,发黄的尿液顺着老树皮弯曲而下,一直到了四滑溜的头上。

当天晚上,一大叠照片和一封告状信摆到了楼宇的办公桌上。上面写道:“敬爱的领导,当你们和上万名解放军和民工战洪水,斗恶浪,为了人民的利益奋不顾身封堵决口的时候,看看我们的县委副书记、牛村段抗洪总指挥柳枫在干什么吧!他在和搔首弄姿的女演员对唱酸曲调情,在和放浪形骸的女人跳舞,在糟蹋革命歌曲,在歌唱给人们带来灾难的洪魔。让这样的共产党员领导抗洪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看着恶心。另外,我们再反映两个问题,一是为自己建立威信,讨好民工,无偿调用了国库粮;二是对民工实行了法西斯专政,组织了棒子队,任意打骂辛辛苦苦在河堤上的农民……”落款是“一群和群众密切联系的共产党员”。几张感光度很清晰的照片夹在中间,看得楼宇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这两天,决口马上合龙,上级在视察时也给予了表扬,据眼线通报,在最近的一次省委常委会上,一把手也对他赞赏了几句,使他兴奋了好几天,但另有两件事心里不痛快:

一个是他安排部队的舟桥团往外接困在水里村庄的群众,由于水越来越少,冲锋舟的螺旋桨不是被庄稼的叶杆缠住,就是搁浅,以致他向省里保证的每天往外接多少人的数目达不到,而省民政厅那个长着一张欠抽脸的处长特认死理,整天拿着当初的计划表和当日的进度向省政府和他报告。时刻把群众的安危冷暖挂在心上,是从中央部委下来的那位省长的口头禅,他不仅让秘书过问,还亲自打了两次电话问原因,并说是不是船小或者不够,表示可以从沿海地区调一些大船来。他找到舟桥团长问怎么办,那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解放军上校往下拉了拉衣襟,正了正军帽,一溜小跑来到站在河堤上的他面前,立正,“啪”一个敬礼,像在阅兵式上大声喊道:“报告首长,要求立即增加放水量!”他明显听到了周围干部轻微的笑声,赶紧哭笑不得将人打发走了。

第二件事是被水围困的村庄机井被淹,群众吃水困难,大河里的水浑浊不堪,他让人给每个村发放了白矾,但这种化工原料澄清的水味道很不好,许多老百姓不习惯喝,就驾了小船或是用自家准备盖房的木料绑成的木筏子到外村去运水,这些漂流器具在水面上横七竖八乱走,往往占用了解放军舟桥团的水道,有的还被机动艇搅起的漩涡冲到了浅滩上或者是密密的庄稼地里,水洒人倒,还得派人去救援。在一次指挥部联席会上,负责此事的一个成员提出了这个问题,楼宇说:“毛主席早就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在吃白矾水的问题上,要发挥党员联系户的作用。”此言一出,大家顿感滑稽,有的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的捂着嘴偷偷发笑,张二牛小声嘟囔道:“党员的胃和群众的胃是爷俩比××,一个鸟样。”楼宇听到了,马上说:“不对,斯大林同志说过,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大家越发感到滑稽,张二牛索性大声说:“这不是打日本鬼子,党员冲在前,子弹来了先给群众挡着,牺牲自己,保护群众;也不是挖河,党员多推一车土,群众就少干一点。是喝水,党员再带头再多喝,也流不到群众胃里去,就是男女配对干那事,也流不到那儿去,底下过瘾,上边也解不了渴啊。”他的话音未落,满屋哄堂大笑,震得会议室外两棵大杨树上的一群麻雀顾不得嘁嘁喳喳,一起飞走了。

楼宇想到这里,看着告状信和柳枫的照片,联想起那次会议上的封堵决口之争,不由怒火中烧,哼哼冷笑了两声,是时候了。拿起粗大的签字笔,狠狠写下了:立即双规,交代问题!笔浓墨足,力透纸背。随后到阳台上望着无垠的苍穹和夜空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

柳枫赶到会议室后,等待他的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一个常委和两个科长,面无表情地宣布了双规命令后,随即收走了手机。

车早就准备好了,两个科长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了后座上,也不开灯,围着县城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最后穿过一片大柳林,来到了过去充当“五·七”干校,现在是县供销社的一个小招待所。在三楼一个里外套间安顿下来,外边两张床住科长,柳枫住里间。

窗外,是一棵本地常见的钻天杨,越过三楼,直指蓝天,树叶在初秋的风中飒飒作响。间或也有一两片发黄的身不由己地飘落下来。柳枫被告知:“活动范围就是这间房,不能随便外出,吃饭有人送来,上厕所不得关门。主要交代自己在抗洪期间的问题,前两天可以先思考,以后每天要写出来,写一张交一张,不得私藏任何纸条,不得和外面的任何人随便联系。”

面对白纸和笔,柳枫苦笑了,知道被人算计了。

此时此地,对这两个只知道执行任务的小科长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灾难袭来的时候,也只能选择默默忍受与抗争。

他打开窗户,让室内久不住人的气味散出去,把萧瑟的秋风请进来。自己则点燃了一支烟,斜靠在被子上漫无目的发愣出神。

对面的墙上是一张海报,一个男歌星正在一片万紫千红的桃花林里引吭高歌,一群打扮入时的姑娘赏花起舞,一派详和。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在缭绕的烟雾下,面对着那片桃花林,柳枫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人来。

今年春天,他从北京引资回来,四方叫好,自己心情舒畅,当天下午开了一个总结会,于茂盛对他进行了高度赞扬,说他是嘉谷的栋梁,班子成员学习的榜样,不管是真是假,反正还是给他带来了好心情。那天好像是本地的一个什么节日,本地的干部和市里来此为官的都回家了,难得没人拉他上酒桌。吃过机关食堂大师傅给他一个人做的一小碗肉丝面,两个小馒头,感觉胃里舒服得很,痛痛快快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天蓝色西服,系了一条红色领带,像一个刚刚中了举的翩翩公子,踌躇满志到城外踏青散步。

刚刚拐过一条小街,就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嗓子在后面喊道:“这位先生,请您留步。”语调里充满了迫切。

柳枫回首望去,见墙角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个戴着黑黑圆眼镜的人,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长衫,嘴角上的胡子不知是粘的还是真的。面前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写着:易经算命。那几个招牌字还有点名家真传的味道。

嘿,打着易经的招牌,却明明就是摆摊算卦的!

柳枫不免心里起了反感。他从小就看不上这种在尘土里讨生活的人,常想,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但今天无所事事,心情又很好,倒不妨扯上几句。

他停下来,冲着那两只黑镜片晃了晃手:“你真的看不见吗?”

“我做梦都想看见呢。”见他停下,黑眼镜不急了,语速也明显慢了下来,显出了一点神闲气定的仙人气。

“那你刚才怎么知道面前走过的是先生而不是小姐呐。”柳枫逗他。

“问得好。”黑眼镜伸出了一根手指,声音高扬起来,“这位先生,听我慢慢道来,我们研究易经的人,最讲究气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但气场的强弱、大小,那可是千差万别的。人中龙凤和百姓庸常,十里阳刚与三寸阴柔,我在几十米外就可以有感觉。我虽然看不见你的相貌,但您这个气场啊,太了不起了啊,我浪迹江湖,给人指点迷津多少年,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强的气场,否则,我不会冒失地请您留步,凡事是要讲缘分的,遇到了这么好气场的人,我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对方虽然是打场子、卖野药的江湖腔,但柳枫仍然能听出,这个家伙有点小聪明,甚至可能受过一点教育,这会儿说话间那种明朗神情,好像不是在那里装神弄鬼,而是在传道授业解惑。柳枫有些忍俊不禁。他骨子里虽然清高,但碰到好玩的事,只要心情好,还是愿意逗一逗的。

“得了,别胡吹了啊,我想应该是我的脚步重,你才猜测出来是先生吧。告诉你,本人是大学哲学系毕业生,哲学学士。易经是中国的古典哲学的范畴,相传是周文王所著,圣人读易,韦编三绝,都没完全理解了。我想,你大概还没摸到易经的门呢,并且连对象都选错了,也就是说,你找错人了。我呀,根本不信命,包括那些血型说啊、生肖说啊、星座说、地域说、时辰说等等,那叫怪力乱神,我一概不信。你说,我的命是你能算出来的吗?真能算出来那还叫命吗?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啊,泄露了可就非天机了。你说呢,我的易经专家。”

柳枫的话尖刻刺人,但黑眼镜一点没恼,好涵养地继续说:“不信无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嘛,反正我又不要你的钱,你就是给,我也分文不取,能给您这样气场的人打上一卦,也是我职业生涯中一次难得的际遇。”他从身后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个马扎:“怎么样,高贵的先生,您就屈尊坐在这吧。本人算命一不问生辰八字,二不问姓名字号,三不必测字画符,只要借贵头一摸,我就能说出你的一切一切。先生可要细细听来,本人决不说第二遍。”

柳枫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夕阳下沉,暮野渐入苍茫,城郊小巷有如农村,户户院门紧闭,家家炊烟袅袅,街上行人极少。再看黑眼镜的手,褪下手套后竟然是那样修长、白皙,连指甲都剪得整整齐齐的,不禁多了一分好感,索性坐下来,把脸微微侧过,让这位街头摆摊人的手伸到他头上,后脑勺、顶门、天庭、耳垂、鼻梁逐一摸索一遍。

人生之中,壮怀激烈也好,五彩斑斓也好,幸福美满也好,寿终正寝也好,无非是金钱权力、饮食男女、生老病死。在那一天,在那昏然的暮色里,黑眼镜摸完他的头后,薄薄的嘴唇快速蠕动,上天入地地一顿海吹胡咧,说了许多,无一不是花团锦簇,可喜可贺。

巧得很,柳枫刚刚办了一件和嘉谷发展有重大关联的事,得到了上上下下的承认与赞扬,这套花拳绣腿夸奖溢美之词怎么听都顺耳,对方怎么说也不显过。

在说到女人问题上,眼镜停滞了,他扬起头,侧着身,好像在聆听天上各路神仙耳语,好一会儿,才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让柳枫附耳过来,小声转述他所探听到的天机。

“您今年也有40多了吧。在这个年岁里,有个桃花劫。这个劫嘛,是让不过躲不过的,各个方面的因素也不允许你让你躲,只有迎着上了,但关键的关键,就是要把握好‘度’,要发乎于当发处,要止于当止处,切记切记。”

柳枫听得一乐,最后这句话太没水平了太江湖了。何止是男女,在任何事情上,“度”,都是最重要的。这位自称是易经先生的人大概还不知道儒家的深刻与进取、道家的超然与聪明、法家的刻薄与无情、兵家的严峻而残酷、纵横家的权变与无耻吧!还以为自己多么高超呢,掌握了人情练达之道呢,虽然招牌写着“易经”二字以示区别,但说到底不还就是个街头算命的!他当即拿出钱拍到了对方的手上,扬长而去……

如今,当柳枫困守愁城,望着缭绕烟雾下的那一片桃花,后悔当时没多问两句。

昏黄的灯光照着单调的几件家具,柳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来嘉谷多半年的工作、生活情况和被双规的原因:工作上应该说已基本适应,在自己负责的那一块范围里,特别是招商引资上有了很大突破,班子内部和下边的干部群众有目共睹;至于招商的方法他想不会有人讲出来,尤其是利润大于成本的时候;处理问题违规操作的事,就是机械厂那档子事自己也耍了滑头,具体的责任让县政府那边承担了。

自己究竟违反了哪条呢?按党章说,无非是政治、经济、作风。

说到政治,首先他这样的小人物是无资格犯政治错误的。

说到经济,自己绝对没有收过别人的现金和有价证券。记得两个月前县委调整对外开放办公室的班子,自己是主管领导,组织部推荐了一个副主任,晚上张二牛叫他到家吃饺子,吃完后对他说自己有一个本村的侄子,在乡里当经济委员会主任,新娶了媳妇在县里的师范教书,想提半个格上这里来。吃了人家的嘴短,又喝了些酒,当时就答应了,回去后马上把组织部推荐的人选顶了回去,又给于茂盛做工作。常委会通过的第二天早晨,那个新上任的副主任拿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5000元钱放在他办公桌上,被他当场顶了回去。后来他在很小的范围内说了这件事,但还是被张二牛知道了。也是在一次喝了酒之后,张二牛说他,你不收就不收吧,还到处瞎××嚷嚷,弄得我那个侄子不好做人。柳枫哭笑不得。自己倒是经常白吃个饭,收几条好烟,几瓶好酒,不过,现在这事好像不算什么了。

再就是作风了……

上次去外地,和以往一样,不去商场,不进娱乐场所,只是逛书店。在王府井书店,上上下下转了半天,相中了一本西方一个社会家写的《交往、交叉的艺术》,说是艺术,实际上是理论,柳枫很欣赏,上面说:交叉理论向世人展示了一种与亲爱的人相处的艺术,就是说,亲密的人之间,应该是两个相交而不重合的圈,交叉的部分是彼此共同的世界,不交叉的部分是各自独有的天地。懂得在交往中保持最适合的距离的人,才会得到最完美的感情生活。他始终认为,自己与韵致之间基本上遵循了这个原则的。

柳枫像蚕丝剥茧一样,大前提小前提地分析着,一样一样剥离着。双规总有原因的,最后的估计就是得罪了谁的问题,第一就是在堵决口问题上和省委的纪委书记楼宇的争论,那是为了人民的利益鼓与呼,再说作为省委的领导不至于这么没肚量啊;第二是抢修大堤时无偿调用了方囊亲戚的拖拉机,损失也不太大,方囊也不可能这么小心眼啊。他自认为和方囊处的关系还是可以的,起码比欧阳强,起码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啊……

一夜未睡,柳枫早早起床,他有晨练的习惯,一般是到河边上跑步。叠被、洗漱完毕却猛觉自己失去了自由,只得在屋里做了几个扩胸动作。

望着外面高远的天空,柳枫顿觉身不由命。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鸽哨从远处传来,一只品质优良、全身的羽毛像“小雨点”的信鸽翩然而至,振翅一跳跳到了窗台上。奇怪的是它嘴里叼的不是小虫和庄稼粒,而是一张折成小燕子形状的纸条,小嘴透过防护栏的缝隙,两只乌亮的眼睛看着柳枫。

柳枫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向外间探头看了一下,两个科长犹在鼾声如雷,便小心打开窗户,把纸条拿到了手,小雨点则跳向窗台的一角,大口吃起了一个小塑料盒子里的食物。

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稍安毋躁,自有高人搭道。”字写得像长得很生硬的树杈子,不像是有文化的人写的,但用词又是半白话半文言,没读过几本古典小说的人还真不可能写得出来。尤其是后半句,用的是当地土语,搭道,是跑路子让他出去,还是暗地里把他救走,一点也不明确。不过,总之是福音。

柳枫看完后,点燃一支烟,把小纸条放在烟灰缸里烧掉,借小便的机会倒在了抽水马桶内,冲了个干干净净。

沉默是金。整整一天,除了吃饭,柳枫没说一句和自己有关问题的话,倒是两个科长总是有事无事地搭讪两句,还是客客气气的喊他柳书记,服务得也颇为周到,还安慰他说,他们见得多了,进了双规门的人大多数有问题,一般是逃脱不了的,但要是上边有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出去照样做官。说你柳书记是省里来的,肯定有人活动。柳枫没有反驳。

为了打破沉闷,一个科长特意讲了一个短信上流行的段子,说有一个老总和女秘书坐火车软卧包厢出差。晚上,老总一看自己的表不知何时停了,便问女秘书,现在几点?女秘书说,10点。老总说,整啊?女秘书说,太早吧,人还没睡呢,列车员还在过道里走呐。老总说,我是问10点整啊?女秘书说,再等一会儿吧,11点吧。说完,两位科长放声大笑。

柳枫听着,说:“语言艺术运用得不错,包袱抖得也适当。”也笑了几声。

僵局打破,柳枫拿出了几百元钱,让他们出去买了两条中华烟,一条留给自己,一条给他们,关系活络了许多。

到了晚上,柳枫做梦也没想到,来搭道的竟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

方囊一进门,一个科长巴结地迎上去连声喊方主任,说万分感谢,让自己中专毕业的侄女到了吃县里财政饭的单位,方囊也不说话,随手把一个装着钱的信封给了他,两个科长会意对望一眼,出去了。

相互敬烟和必要的寒暄过后,两个主角陷入了沉默。柳枫有一套识人的逻辑,认为所有人不过三种人:第一种是喜欢你、支持你、理解你的人,这种人对你有知遇之恩,可以为师、为友,你应该终生尊重、珍惜与呵护;第二种是误解你、嫉妒你、中伤你的人,这种人会给你伤害,你要远离;第三种是与你互不相干的人,你可以和平共处,以礼待之。那么方囊是自己的什么人呢?绝对不是第一种,很可能是介于二、三种之间的人。他会来为自己搭道吗?不会的。他在心里暗暗否定了。那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说实在的,他对方囊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刚来时几乎引为知音。在这个偏僻的小县里,方也算是一个人才了。毕业的学校虽然不入流,但文章写得还入眼,办事也算利索,至于他那有些不顾廉耻的蝇营狗苟的钻营,也可算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不是硬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最不喜欢的是方囊的阴,眼睛看人的阴,说话顾左右而言他的阴。

柳枫坐在沙发上,吸了一口烟,优雅地把烟头在烟灰缸的边沿上蹭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发出蓝宝石般的光芒,嘴角微微上翘,看着弯腰低头坐在对面床上、眼睛对着地面闪烁的方囊。

方囊的眼睛闪烁了半天,但虹彩始终没有固定下来,他心里懊丧透了,也委屈透了,他来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亲连亲的贫困小城里,什么事情也保不住密。柳枫被双规的第二天早晨,不,确切地说,当天晚上就传开了。证实了消息的准确性后,杭维萍与李一道简单地碰了一下头,制定了两步走的救援战略,一是弄清双规地点,稳住柳枫,给县里施加压力;二是寻求外围突破,抓住辫子,和决策者正面交锋。李一道说,据观察,张二牛似乎和柳枫的关系不错,可否利用一下,还有韵致那里。杭维萍摇了摇头说,那些人说到底是农民,在大平原上生活习惯了,眼睛一望无际,说话也开阔平坦,不知道保密,我们暂时不要和他们搅合在一起;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又是最朴实的,最讲究实惠和良心的,我相信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救援柳枫的。李一道点头走后,杭维萍叫来了刘华仑,写下了一张“稍安毋躁”的小纸条,让他设法送到柳枫手中,同时交代务必搞到楼宇批示过的复印件。

四海粮油公司是本地最大的土生土长的企业,经营项目杂,刘华仑又是本地人,枝枝蔓蔓的关系在他发财后都贴了上来。他知道,在本地办企业主要的不是靠商品经济规律,而是靠上下左右的关系,靠各路的英豪乃至无赖地痞去摆平四方,把关系疏通。比如,大荒甸一带的玉米含淀粉率高,外地的一家制药企业早就垂涎三分,组织车队来高价收买。四海粮油公司凭经济实力不行,就派一帮人白天在各村路口拦车收费,晚上去扎人家的汽车轮胎,威逼加油站不给人家加油,甚至把人家司机的驾驶本和行车证偷走,把人家喝水的杯子里灌上牛马尿,逼得对方无功而返,最后还得让他们去收购,让他们去赚差价。可以说四海公司的人员构成就像水泊梁山一样,既有曾经设馆授徒的教授吴用、岐黄圣手神医安道全,也有曾经在正规军里做过高级军官的林冲、呼延灼,还有开过人肉包子店的孙二娘、打家劫舍的李逵,专业梁上君子盗窃专家鼓上蚤时迁等一帮鸡鸣狗盗之徒也不缺少。刘华仑能就能在调度有方,让他们各展其能,使企业在白道、黑道,道道有人,什么事也能办到,摆平。

刘华仑出了杭维萍住的宾馆后,马上叫来了外号人称“赛警犬”的小表弟。这个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特别灵,对气味的分辨率特高,小时候两人在一起玩,华仑偷了瓜枣或掏了麻雀蛋,或烧了鹌鹑,无论藏他家院子哪里,表弟的小鼻子一吸溜,准能找到。二人臭味相投,从小就在一起遛狗撵兔子,偷鸡养鸽子。为偷逮别人家散养在地里的鸽子,赛警犬还自己发明了一种叫鸽子吃了不忘的食物,他用麻雀汤把小黄米煮熟,趁早晨的阳光柔和,晒干。逮住别人的鸽子后先喂,然后把一点汤抹在它的脖子上,令其念念不忘,千方百计顺着这个味道寻找别处存着的同种食物,他给自己的这个创造起名为“肉米黄”。他训的鸽子也就专吃肉米黄,别人想用食物引诱,想下毒均无效果,他要想偷别人的鸽子,一逮一大群。

赛警犬接到表哥的任务后,派人找到了柳枫的关押地点,让惯于盗门撬锁的人趁夜爬树登高,攀在一个三杈枝条上猿臂轻伸,把一小盒肉米黄放到了柳枫所在的三楼房间的窗台上,随即派出了自己训练得最得意也是最聪明、最机警的鸽子“小雨点”去执行任务了。华仑觉得杭维萍写的纸条纸质太软,鸽子不好叼,同时也不明确,就自作主张地换了一个硬些的纸,加上了“有人搭道”四个字。

为万无一失,刘华仑也是亲自出马,贿赂宾馆高干楼上风韵贪财的女领班。女领班带着自己的一个嫡系小姐妹,以吃夜宵为名,三招两式,拿下了楼宇的秘书,顺利把楼宇批示过的复印件搞到了手,照片也翻拍了好几张。赛警犬随后向表哥做了报告。

再说某部委的首长下午参加了决口合龙仪式,第二午上午照例是听完了汇报后,在一大帮官员和记者的簇拥下沿线慰问民工。中午吃饭的时候,杭维萍笑吟吟端起一杯酒对于茂盛说:“于书记,这次首长来你们县视察抗洪情况是很满意的,赞扬你的话我们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我们在向中央写报告时可都要写上的,连同抄送你们省委。来,我祝贺你一杯。”说完,又歪过头有些撒娇地对着主任说,“我给您提个要求,想在这多待两天,把于书记的抗洪经验好好总结一下。”话毕,一饮而尽,全桌掌声。

老主任高兴地看着这个自己老首长的儿媳呵呵笑着说:“好,我同意。老于,你可不能欺负女同志啊,还有楼宇同志,你也要陪着喝。”

“我干,我干,我干三杯,不,六杯。”于大头激动得满脸通红,像乡下虔诚的老农见到了南海大士观世音,把六小杯酒急急地倒进了一个大玻璃杯里,咕噜一声倒在了自己的大肚皮里,楼宇也端起半玻璃杯酒喝了进去。众人也是一片叫好声。

杭维萍话锋一转:“不过,于书记,我们可是国家部委的,看水都看腻了,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风景给首长看看,让首长散散心啊。”

“嘉谷是明代置县,名胜古迹应该是有一点的。”楼宇也凑趣说道。

“有有,”于茂盛想起了正在修建的刘公桥,并随口讲了民国初年那对才子佳人的故事,还特别背出了那首诗,并说现在正在修缮,估计差不多了,首长去了正好题名留下墨宝。遂连忙叫来在别的桌上的方囊,叫他抓紧安排。方囊的脸色极其难看,唔唔了两声。

老头子想当年也是西南联大出身,性情中人,现在的神仙伴侣也是和封建家庭决裂后拥怀入抱的。听了这个故事大感兴趣,如同回到了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时代,连连说好,下午休息过后即去。

中午,于茂盛兴奋难耐,想着虽然抗洪前半截因决口楼宇对自己没好脸色,后来听了方囊把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又抽空到大堤上扛了几袋石头子,做了做假,楼宇就阴转晴了,如果真如这位杭巡视员所说,在他们向中央的报告里把自己表扬几句,很可能因祸得福呢。说不定不受处分,官还能往上升。于茂盛心想,他们走的时候一定得送点贵重东西。

下午,和煦的阳光照耀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映照着两岸绿树美丽的倒影。一辆中巴车在警车的引领下缓缓而行,于茂盛指着前面几棵绿得让人的眼睛特别舒服的老柳树说:“过了这片树林,就能看到刘公桥了。这次我们修缮全用仿汉白玉石料,那刻有诗的柱子还是原来的,那字写得棒极了,是瘦金柳体呢。”

“好啊,柳荫绿水白玉桥,再加上潇洒的柳体书,还有一段反抗封建的风流佳话,这可是你们县的一景啊。老于,你可是为这里的一方水土做了一件善事啊!所谓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我觉得作为一任地方官还是要对当地的文化有所建树。我估计你离任后,老百姓和将来分散到各地的莘莘学子谈得最多的不是你的产值、利税,或者是提拔了谁、免了谁,恐怕还是这座桥。”老主任似乎动了思古之情,兴致勃勃。

“就是,就是。”于茂盛满脸不多的几道皱纹都笑开了,诚惶诚恐,鸡啄米似地点头。

转过树林,于茂盛笑不出来了,想象中的小桥流水根本不存在,而是满目疮痍。整个工地上空无一人,残垣断壁,水泥,沙子,石头,散乱得七零八落,和废弃的塑料袋、水泥袋搅和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堆堆的狗屎和人粪尿,原先建起的三孔桥洞和前几天已具雏形的亭子不知为什么塌了下来,一堆各种规格的石头横七竖八倒在水里。

“这这,”于茂盛惊呆了,带着哭相的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容,“首长,您看……”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转向旁边一个看工地的老头:“那块刻有诗的柱子呢,在哪?找出来让首长看看。”他知道,像这么大的干部,又是管水利的,天下稀奇百怪的桥不知见过多少,关键还是对那首诗感兴趣。

谁知道那个眯着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眼,有些痴呆的老头说:“掉水里了,说不定被冲走了呢。”

老主任兴味索然,涵养很好地说:“那就等你们建好了再来看吧。”说完,转身上了面包车。

楼宇黑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也走了。同来的周市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于茂盛说:“老于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也紧跟领导而去。在现行的体制下,市长虽然是党委的二把手,但责任是管社会与经济的发展,干部问题一般是不能插手的。况且,于茂盛是县委书记,他更不能直接管,平时往他那去的也不多,自己最多只能是点到为止。

于茂盛可没敢走,前几天他来看过这儿,总共四孔桥洞建起来了三洞,两头的亭子也都竖了起来,估计今天已经快建好了,谁知道这个让领导高兴的机会却搞成了这样。首长虽然说修好了再来看,那是客气话。像他那样大的领导,恐怕一生也就到嘉谷这样的地方来一次,要不是这次洪水,很可能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县。“方囊,方囊,”他气急败坏地喊着,找来了刚才在警车上的,后来不知道躲在了哪里的方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囊低着头说:“中午我给刘华仑打了电话,他说没问题,可现在关机了。”

“我没问你过程,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于茂盛暴跳如雷,“是不是有人搞破坏?前两天我来看的时候都快修好了,他们不会自己拆掉吧?这桥是他垫资的,他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烧吧?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囊知道不说实话是躲不过去了,眼睛闪烁了几下,把他拉到一旁轻声说:“可能与柳枫被双规有关。”

“柳枫是省里定的双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于茂盛大为不解地看着他。

方囊低着头告诉他,杭维萍来后,刘华仑怎么给她和中新社的记者李一道提供的车,他们两人昨天下午和柳枫在一起等情况说了一遍。于茂盛渐渐听出了门道。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确实在不同的地方安排了许多眼线,监视班子内和县直单位、乡镇领导的行动,方囊是具体执行人。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柳枫是你告的状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冷酷,像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丝丝冒着冷气,令人不寒而栗。

方囊从来没见过于茂盛这么厉害过,心里更害怕了。其实,从今天早晨起,他和他的家人就没得好。首先是自己早晨去散步,开门时发现自家的门框上挂上了一个小花圈,他没言声,悄悄地扯碎了扔到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垃圾堆里了。而后是老婆上班时刚出胡同口,就被一个没有牌照的摩托车后轮把她自行车的前轮扫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弄了个鼻青脸肿。当教师的夫人自知为人师表,这副尊容不能再到三尺讲台上给弟子传道、授业、解惑,只得回家在床上落泪。随后是上初中的儿子在经过四海粮油公司的仓库时,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农村野孩子围住暴打了一顿,哭哭啼啼回了家。正当他坐在办公室里为这些事烦心的时候,张二牛又找上了门,进门就火气十足的说:“我告诉你,方囊,做人要讲良心。咱们县里穷你知道吗?乡亲们都想过上好日子你知道吗?柳书记来咱县才半年多,光资金就弄来了快一个亿。你别××为了一个娘们去毁人家,也是毁咱们县。你看你这个奸臣相,我把话撂在这儿,那个娘们就是不找他,也轮不着你这个样的。真××操蛋啊。”说完,也不听他解释,往地上“呸”了一口,气呼呼地摔门扬长而去。

方囊在于茂盛歇斯底里的目光下不得已说了实话。“你他妈的混蛋!”于茂盛怒火中烧,这时手机响了,张二牛的大嗓门震得他耳朵嗡嗡响:“于书记,你要赶快找人放了柳枫同志,否则,我不答应,全县人民也不答应,”他一急,说出了“文革”时代的语言,最后威胁说,“他的事和咱们县某些人的事比,是蚂蚁和大叫驴比鸟,小得多。谁心里也没垒着土坯,谁也别装糊涂王八蛋。”

于茂盛镇静下来了,想不到一个省委被贬的秘书有那么大能量,社会资源是那么丰厚,刘华仑在北京的根基是那么深,柳枫在某些人眼里是那么重要。他当即做了三条决定:

一、找粮食局长和乡长牛木耠,一定把动用国库粮和组织棒子队的事想法从柳枫身上抹掉。

二、自己去找楼宇说情。

三、命令方囊去向柳枫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