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秘而不宣的 “官场奥秘”

“在直接伺候领导的时候,要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让智慧显现,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让自己的名字在领导心中刻上烙印,要让自己的一切才华与主意都变成领导在众人面前的智慧。”

其实方囊根本没有听清郭长来说了什么,就是听清了也不会往心里放,更不会去管,因为他有大事要做,而且是关系到自己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

此刻,他在宾馆高干楼自己的房间里,形状如老僧入定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的虹彩正看着挂在墙上的土龙河南堤的抗洪人员配备图,并不时地闪烁着。心里在默默算着账:从东往西数,西历村段,石三柱是完了,不是回大学教书就是免职处理。别看张二牛被于茂盛又鼓捣的解除了停职检查,上了前线,他也没什么折腾头,到年底政协、人大是他的归宿。不过,他们两个人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即非政敌,更不是竞争对手。中间段,别看欧阳絮絮叨叨的老婆嘴,说话啰嗦,但干工作的认真劲别人还是真比不了。他那一段蔬菜大棚最多,庄稼最茂盛,又是弯道憋水,但愣是没出问题,真是天不佑自己啊。而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欧阳那段出点事,县委班子重新洗牌时把他挤出去。自己的档案已被市委组织部确认,排除了本县人的背景,往前进一步,顶了欧阳的坑,出任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是他踏入官场后对人生设计的关键一步。他常常告诫自己: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的地方就那么几步,走好了,走顺了,就会平步青云。走不好,就可能在某一级别上一直待到退休,老了坐着轮椅看着晚霞发呆,悔清了肠子也没用。机遇是什么,就是铁路上经过的火车,眼神好、身手矫健的人看准了把手,上去了就能往前走一段,抓不住的可能永远在一个地方转悠、徘徊。

欧阳的西邻就是柳枫的堤段了,看到柳枫的名字他的心就像被马尾蜂蜇了一下那样疼,这疼不是来自柳枫,而是韵致。他是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认识韵致的。从农村来的他,看惯了鬓发蓬松灰满头,黄板牙张大口,脸晒得如铁锈的庄稼女人。见到了韵致,就像在沙漠中遇到了甘泉,在茫茫戈壁里看到了水草丰美、鸟语花香的绿洲,那份眼热,那份心跳,常常使他夜不成寐。可是因为自己家境贫寒,身上鞋儿破,帽儿破,衣服补丁打成摞。学习也是一般中等靠上,其他方面也没什么特长,只能像一只丑小鸭那样混迹在一群农村来的男孩子中间,只能在学校的演唱会上看着小天鹅一样的韵致在台上优美地打着拍子,指挥着全校的师生唱歌。自己还不敢大声,怕五音不全的嗓子发出的怪声引起同学们的侧目和哄笑。

在河海师专时,他比她高一届。她刚刚入校时,他曾以老乡的名义到艺术系去看过她两次,但韵致很快就被县城和城市去的许多英俊潇洒的男同学包围了。他们在一起拉琴、作曲、开演唱会和篝火诗歌朗诵会,很快他被排除在了圈外。就是这样,每次学校放假时,他都主动给韵致提箱子,到公共汽车上占座,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献殷勤。韵致客气地说声谢谢,拿出散发着香气的小花手绢垫在上面,而后优雅地两腿并拢,拿出一本五线谱或外国的音乐理论埋头看起来。方囊只得在一旁默默欣赏着自己梦里的粉黛佳人。韵致虽然不和他交谈,虽然他看到的只是佳人的长发和偶尔露出的白皙的脖颈,但也觉得自己幸福了一路。

他比她早一年毕业,回来后一直注视着韵致的分配动向,她一毕业就到了县直单位的文化馆,而自己却在穷乡僻壤教书,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等方囊混出了个人样的时候,韵致已嫁为他人妇,让他懊悔不已。他最后悔的是带柳枫去文化馆给了他们当面结识的机会。那天,韵致借着歌冲着柳枫一飞眼,他心中嫉恨的怒火就腾腾燃烧起来了。柳枫的定力如何,他不知道,但他了解男人!人其实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男人在前一半表现得尤其多一些,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不如意和寂寞时。追求新奇和刺激永远是男人的本性。刻薄的作家张爱玲说得多通透啊,女人就好像是红白两朵玫瑰,一个男人娶了红玫瑰,时间长了,红玫瑰就变成了白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依然是窗前明月光;如果娶了白玫瑰,时间长了也就成了挺括西服上的一点饭渣,而红玫瑰依然是朝霞红似火。

现在,韵致就是投影在窗前的明月光,是热烈招展的红玫瑰,郎情妾意啊,接下来如何发展,不用派人盯着看着,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若说他俩没事,鬼才相信!尽管自己无论从学历、形象、知识底蕴、水平,生活品位上都无法与柳枫相匹敌,但还是恨。在无数个深夜和梦中设想的一切,就这样破灭了,和韵致的事彻底没了戏,都是因为他柳枫的出现!在一种龌龊心理的支配下,他在楼宇来了后,以县委的名义把韵致抽到了指挥部接待组,专门伺候楼宇。谁知道楼宇这个家伙还真过得硬,对这个风韵、成熟、优雅的女人连正眼都没瞧一回,自己只得草草收兵。不过,他相信,工夫不负有心人,他家乡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只要肯下工夫,总能找着整治柳枫的机会。特别是那次会议上,柳枫当面顶撞楼宇,使他看到了曙光,信心更足了。有一年他到北京,问一个市的驻京办主任,给大领导送礼送什么?对方神秘莫测地告诉他:送文化,送品位,送尊严。他想了想认为,尊严是最重要的。而柳枫最大的错误就是冲撞了领导的尊严,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但目前最关键、最迫切的问题不是整治柳枫,而是欧阳,欧阳不走,他难上,这是严峻的事实。方囊的目光又回到了欧阳的堤段上,在离欧阳段上三四里的地方,地图上标着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的建筑,上面写着“渤海种驴养殖场。”那里原来是一片荒草滩,县里开发农业土地资源往外承包,南乡里一个在陕西关中平原给人养过驴的一个姓白的老板看中了它,办起了种驴场。白老板实际上也不是养驴配种,是他看到了这几年某些领导干部私生活的艰辛。按流行的短信上说是,“过去红米饭,南瓜汤,是老婆一个,孩子一大帮;现在海参鱿鱼王八汤,是孩子一个,老婆一大帮”。但往往是力不从心,原因之一就是那些补养品家养的多,野的少,假的多,真的少。白老板这里搞的是真正的散养公驴,而公驴底下那个玩意是治疗阳痿增强功能的最好的食物,而且必须是在驴发情的时候割下最好。果然,这个驴场办起来以后,销路通畅得很,各个跑官、要钱、求人办事,需要向上打通关节的人纷纷来订购,也成了嘉谷县向上送的贡品。上面许多官员看到这个都眉开眼笑,特别是市委一个管干部的副书记,老夫少妻,外加几个年轻貌美的地下小情人,整天除了工作外,忙得不亦乐乎,更是天天离不了嘉谷县经过中草药特殊加工,真空包装的叫“驴圣”的这份特产。原来是县里送,但是副书记愿意深入基层搞调查研究,自己来几次后,和白老板就熟了。白老板也非等闲之辈,不会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生产出的好东西让县里的干部去送人情,一来二去就和这位副书记建立了直接通道,坐上了直达特快列车,理由是加工包装过的不如新鲜刚炖好的好吃,顶事。于是,每个星期到河海去一次,除送上亲手烹调好的贡品外,还顺便办些给某人说个情,从公安的拘留所里捞出个人,给不错的哥们跑个官,或者要点财政补贴或贷款什么的,因此名声大振。按张二牛的话说:一个养驴割驴鸡巴卖驴鸟的人也成了精了。这话当然也传到了上边,张二牛这个资格最老的副县长当不成常委也就理所当然了。

方囊再看欧阳段上的人员配备和民工来源,是南坎乡的,心里更乐了,几乎笑出了声,真是天助我也啊。连忙叫来在办公室最亲信的薛秘书,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并承诺事成之后派他到油水最多的交通局当副局长。

在嘉谷县,有一支名动华北乃至半个中国的牲畜劁骟队,主要集中在县城东南方向二十几多华里的南坎、北坎一带。这里的农民都有一手祖传的劁猪、骟羊、骟马、骟驴的绝活。据说是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听从大将乐毅的建议,学习赵国的胡服骑射,从塞外引进烈马,建立正规骑兵部队。但由于吃包谷长大的燕赵儿郎不如用牛羊肉填充肠胃游牧草原的蒙古汉子剽悍,降服不了烈马,就把它们全部劁掉,变得温顺一点。因为当时的南坎、北坎是骑兵部队的训练场,于是就发展起了一支专业的劁骟队。也有的说,这手艺是明朝大移民从山西传过来的,因为毛驴是唐朝时从西域引进过来的,先在陕西的关中喂养,后来传到了山西。不管怎么说,那手艺是精湛的,尤其是劁猪骟羊摘小毛驴的睾丸,那个快,手法那个利落,简直出神入化。无论是小猪大羊或犟驴,或邙牛,劁骟匠走过去,夹着锋利小刀的右手先在牲畜的睾丸上轻轻抚摩,在它舒服之际,飞快的柳叶小刀在两个睾丸之间划开一道缝,左手拿着用细铁丝弯成的小钩望外一挑,两个蛋子带着一丝血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了一丈开外,再抹上自制的消炎药粉就完事大吉,整个过程不足两分钟。那猪、那羊、那驴只有在一边哆嗦的份了。用他们的行话这叫叶底偷桃。

“南坎,北坎,劁骟匠一万”。无论春夏秋冬,周围几百里,甚至上千里的村庄,都有自行车上挂着红布条的来自南坎、北坎的劁骟匠在转悠。“劁猪——骟驴——打马掌——”一声悠长的带有蒙古长调或秦腔、或上党梆子的呼喊后,总会有抽着烟袋的庄稼汉子,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结了婚、有了孩子、什么也不在乎了的媳妇们把他们引到家里,给自家那些不好好吃食、不长个、不长肉、不愿拉套干活,只知道到处追雌配对的小公羊、小叫驴、老骚猪来上一刀,而后把拉下来的东西洗净、切开,泡在拔凉的井水里去去腥臊气,放上辣椒炒一盘,给孩子们解解馋,或者给自己那当家的当一次下酒菜。

这伙人组织性极强,嗓门很大,一个村活多的时候,往往是一声招呼,就会有附近的劁骟匠赶过来。经过了这么多朝代,这么多年,劁骟匠这个行业既没消退,也没扩展,一直在南北坎,成了嘉谷的一张名片,也算是比较兴旺的传统第三产业,一年也能往回挣个百八十万元钱。邻县的嘉禾也有个传统产业叫张箩匠,就是到四乡收购马尾,带着箩圈,现场给人们做筛面的箩。后来发展成了用机器织造铁丝网、铜丝网,成了县里的支柱产业。一次开会汇报,市里一管乡镇企业的副书记问当时还在管乡镇企业的张二牛说,过去,你们县的劁骟匠曾经闯江湖,嘉禾县织马尾箩的也是走四方,现在人家已发展成了一个大产业,你们为什么还和原来一样呢?张二牛说,织马尾箩的可以搞成机械化织网,但劁骟牲畜不可啊!不能从这边进去的是能上母的身上去发孬的,从那边出来就没蛋了,那不就都死了吗?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汇报也就结束了。

别看劁骟匠们经济贡献不大,但名声绝对比织马尾箩的大。尤其是在抗日战争期间,那时南北坎是抗日的三区,劁骟匠们常闯江湖见识广,组织性强,胆大身手又敏捷,在共产党人的引导下成立了区小队,但他们手里只有几支土枪。为搞武器,他们半夜通过地道进入了鬼子一个据点。由于他们常年割牲畜的卵子,身上带着杀气,两条东洋大狼狗见了他们也不敢叫。顺利地进了炮楼后,白天穿着笨重的牛皮鞋,在庄稼地里跌跌撞撞奔跑讨伐回来的鬼子们正在呼呼大睡。劁骟匠们都手脚麻利、眼疾手快,两脚一蹬,蹭地上了炕,双手带着柳叶刀、小铁丝钩直扑小日本的下三路,和对付牲畜一样,先抚摸他们的睾丸。这些东洋兵常年离家,睡梦中以为回到了自家的榻榻米上,老婆正在伺候自己,感到非常舒服。等拉破了他们两个睾丸之间的皮后,他们双手不是去拿枪,而是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去护裆部的宝贝。劁骟匠们手里的小钩子往外一提,二十多个鬼子的四十多个蛋子带着血丝划着美丽的弧行线飞到了窗户外面,便宜了那两只大狼狗。在众多鬼子捧着自己没了睾丸的男根哼叫的时候,劁骟匠们拿走了三八大盖和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外带两把王八盒子。从此,第三区小队名声大振,成了全县乃至全军分区装备最好的武装力量,打了几次硬仗,每次都立功受奖。后来,跟着大部队出了县的人,有的战死了,尸骨埋在异国他乡,有的到北京做了解放军将军,也有的随大军南下过黄河,越长江,在水网密布的江南做了军区的领导或地方官员。

据说那队倒霉的鬼子虽然在军医的治疗下痊愈了,但睾丸进了他们自己养的狼狗的肚子再也找不回来了。男人的命根没有了,这队小鬼子也就没了精神,从此后谁也不愿调出,成了一帮没有了蛋子的生死弟兄,出去扫荡总打败仗。尤其是他们出来的时候,一群小孩子们总是跟着他们喊“无蛋鬼,无蛋鬼”。搞得当时的鬼子大队长很是恼火,后来这队鬼子被调到南洋去了。据说,攻陷新加坡的时候,就是这个小队的鬼子占领的一条街上妇女没被糟蹋。

方囊历来认为,事情办不成是方法不对,有了方法还没办成是支持系统不够。他看了,回忆了南北坎乡劁骟匠的材料后,又翻开了本县的抗洪历史资料,仔细地钻研起来,看着,看着,不由得面露喜色。他派自己的亲信薛秘书到各段看看了看情况,特别了解了堵决口的进度,又给省委自己平时用钱、用物交下的几个在核心部门工作的朋友打了电话,在哈哈的问候声中得到了几个有用的信息,心中有了主意。

晚上,在装有空调设备的舒适的小餐厅里,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楼宇吃着自己最爱吃的大饼熏肉卷大葱,喝完了一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心满意足地点燃了一根烟。这几天他的心情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由于起用了张二牛,他还真出了好主意,找到了堵决口的新方法,被洪水冲垮的地方新堤扎下了根基,开始有了雏形。据省委办公厅传来的信息,常委们的学习即将结束,一把手可能要来视察,来的还可能有中央部委的领导。可以说他们来得适逢其时,自己的成绩正好显摆显摆。看决口处是一点问题没有,人欢马叫,红旗飘扬,又是部队,又是民工,场面壮观,绝对能感动人。忧的是沿线的其他堤段差点,这几天水流平缓,民工们有些懈怠,看不到热火朝天的劲头,没有震天动地的干劲,没有红旗飘扬、歌声嘹亮的动人场面,恐怕对他的印象会扣分。

就在这时,方囊进来了。他是深懂官场奥秘的人,几十年的磨炼与钻营,知道在直接伺候领导的时候,要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让智慧显现,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让自己的名字在领导心中刻上烙印,要让自己的一切才华与主意都变成领导在众人面前的智慧。他悄悄把楼宇请到一旁,告诉他这几天可能还要下大雨,各段要加强力量。他查了一下过去的抗洪历史,最有效的方法是1米一个人,10米一个锅,有了浪窝先扣住再在周围充填草袋。30米一个汛棚,全体吃住在工地,实行大兵团联合作战,确保万无一失。说完,就赶紧走了。

方囊的话正中楼宇的下怀。他马上叫来了于茂盛和各段的负责人,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按照方囊的建议,短促提了几条要求,最后强调说:限8小时之内,人员物资全部到位,明天早晨统一检查,谁完不成任务,给予党纪、政纪处分。看着省委的纪委书记包公似的黑脸,听着他那冷酷的语调,众人诺诺连声散去。心满意足的楼宇真是觉得这个方囊越来越可爱了。

当官的动动嘴,下边跑折腿。出了宾馆的大门,天果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吉普车的帆布篷上,嘭嘭响着。柳枫坐在副驾驶座上,吸着烟,注视着车灯光柱里的雨帘和远处的河水,头也不回地命令在后座上的牛木耠抓紧回村调人。

老实的乡长发着牢骚说:“他们这是胡日鬼哩,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啊。林黑根不是问了他家的小三子了,上边根本就不放水了吗?这点雨下到这么宽的河面里,是小孩尿尿,添不起秤来啊。再说,马上就要秋收了,老百姓总得准备准备啊,哪来的这么多人。这纯属是搞形式啊。”

柳枫打断了他的啰嗦,说:“必要的形式还是要有的。段上还需要多少人?”

牛木耠说:“按他们胡说八道的要求需要3000,就是糊弄他们也得弄个一千五六,反正也没人具体去数。人是活的,就是数的话,就说去高粱地里尿泡去了。”

柳枫问:“那你能调来多少?”

“最多800到1000人。”

“那你马上去调吧,其余的我来想办法。”柳枫说着,拨通了刘华仑的电话,说明了情况。刘华仑没等他说完,就保证说明天早晨6点以前900工人到位,自带工具与装备,并特别说明不穿工作服,完全是老百姓打扮。柳枫挂断电话,推开车门上的玻璃,把烟蒂狠狠地扔到了泥水里,想,既然欠他就欠到底吧,账多了不愁,实在不行就找杭维萍还。

柳枫段上的人员问题解决了,欧阳书记那边可作了难。南坎是劁骟匠的故乡,世世代代走江湖外出的多。男人外出劁猪,孩子在家读书,妇女种地喂猪。这是那一带农村家庭的常规形态。这几年政府又组织劳务输出,青壮劳力顺着祖辈劁骟的路或原来拉上的关系出去打工的不少,这次抽调河工,就来了不少妇女。欧阳和书记、乡长商量了半天,都觉得上级得罪不得,连夜派了二十多台拖拉机,各村支部书记带头,乡书记和派出所长坐镇,继续到村里拉妇女劳力以及在乡的男中学生,外加60岁以下的男丁。

“夜投石壕村,有吏夜敲门”。夜色下静谧的南坎乡的农家,似乎重现了唐代“安史之乱”的一幕。村村狗叫鸡跳,手电筒乱闪,敲门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南坎村付春梅的家门首先被敲响了。春梅的丈夫在天津一家屠宰场打工,家里就她和公公、一个未出阁的小姑种着七八亩地。儿子程小刚在市里的农校读书,年底就毕业了,现在是实习期。说是实习,实际上就是回家帮家里干点活,等着拿毕业证,以后再托门子、扒窗户找工作。由于今年雨水多,日照足,庄稼长得好也成熟得早,尤其是那几亩大黄豆,秋风一起就黄了角,再一刮,就咧开嘴笑了。时令不等人,再不收,这些到春节能磨出上好的大白豆腐的饱满的大黄豆粒子可要糟蹋了。今天爷仨在地里忙了一天,拉回来一半,正在院里收拾,大门哗啦拉被推开,支部书记程三多进来就嚷嚷着说:“快快,你们家再出两个河工,管吃管住。”

程老爷子一脸无奈:“我们家程刚他娘不是去了吗?”

“不行,又要下大雨,来大水,上级说加强防洪力量。”

“净说没用的。咱们这里闹天历来水是七上八下,你没看见都快进九月了,哪来的雨下。都走了,我家的豆子谁收?不去。”程老头倔巴巴说完,低头拿起了棒槌,扯开一捆豆秧就砸,有几粒豆子跳起来,蹦到了程三多的脸上。

程三多可没时间给这个倔老头子磨牙,祭起了杀手锏:“不去,是吧?告诉你,年底村里可要调地,你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根本不参加村里的任何劳动,还有你孙子,上了学户口走了也没退地,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

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程老头没词了。在一旁他的闺女程秋香说:“爹,我去吧,也给嫂子作个伴。”

“那,还缺一个呢。”程三多看着程小刚说。

“我也去,连看看我娘。”早在家里待得不耐烦的中专生说。

程老爷子点头同意,看着女儿嘱咐着说:“刚儿,带上咱祖传的家伙,谁要欺负你姑就骟了他。”

“放心吧,爷爷,我可是畜牧专业的啊。”说着,亮了亮自己腰里小牛皮袋中雪亮的柳叶刀。看着姑侄二人出了门,程老头长叹了一声:“造孽啊。”

各村就这么折腾,到天明一点数,按上级的要求,人还是少不少,欧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避开河水边上吵吵嚷嚷的妇女们,来到大堤南侧给方囊打电话说明情况。方囊也怕他啰嗦,在电话里说:“你说是人不够吧?于书记说了,可以调动你附近所有的企事业单位的人。据说,柳枫书记已经把四海粮油公司的人调上去了,你可是管组织干部的副书记啊。”

欧阳想,柳枫管工业,当然可调的人多,自己名义上是管干部,可县里就这么多职务,都想往上爬,越是贫穷的地方,人们当官的瘾越大。别看跑项目,要资金没本事,跑官可是超水平的,一个副科级干部都会惊动市委、省委、甚至京城的权贵说话。剩下的那点余额,还不够于茂盛分配的呢,自己顶多是敲敲边鼓,还不一定管多大用。县里的领导分工管的单位都很具体,自己兼着的实职只有党校的校长,直接管的只有党校,学生也是不固定的,就是几十个教职员工,那里也没多少人啊!唉,有一个算一个吧。刚要给党校打电话,站在一旁的乡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建筑说:“欧阳书记,把那里的人调来。”

欧阳看着那片三四里外的两排平房和用高高的墙头围起来的上百个棚圈说:“那不是种驴场吗?可是私营企业啊。”

乡长说:“管他什么企业呢,那里有上百个人呢,再说,大堤出了事,首先是淹他的驴,让他们来保大堤就是保他们自己。”

欧阳一听也对,就让他和派出所长一起去调人。

正巧赶上驴场白老板不在,不知是给领导送壮阳品去了,还是给别人牵线搭桥办事去了。带队的工头是个外县人,经不住所长和乡长连哄带咋呼,一会儿就把百十个养驴农工带了出来。这时,指挥部又来了紧急通知,要求每个堤段要装一万个土草袋,工地上存货不多,这伙人又被赶上了农用车和拖拉机,到城里拉物资去了。

就在人们忙碌着搭帐篷、培土垫堤、埋锅造饭的时候,谁也没注意,一个戴着大草帽,墨镜盖住了大半个脸的人骑着摩托车悄悄来到了种驴场的大门口,拿出经常溜门撬锁的窃贼们用的充气大管钳切断了用八号铅丝拧成的门鼻,连同那把大号锁一起装在了工具箱里,向薛家寨方向急驰而去。

火红的太阳要落山,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上午还阴沉的天空被中午的一阵秋风吹得万里无云。河坡上的青草被洪水滋润,外受雨水浇灌,长得更加浓密茁壮,此时,摇落了头上的露珠,显得分外青翠、鲜嫩。

大堤上的人更多了,尤其是多了不少女人,呈现出生机勃勃,刺激了雄性荷尔蒙的分泌。男子汉们争先表现爷们本色,大铁锨抡圆了铲土,小推车跑得飞快,把重活几乎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让妇女作些辅助,有的干脆让女同胞专事做饭。晚风轻拂,炊烟袅袅,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越来越浓的饭菜香味中开始休息。看着人们身上的汗水,有年长者建议,以河堤上突出的一块高高的芦苇为界,男女分开洗洗。这边,小伙子们嗷的一声叫喊,脱的只剩一条三角裤,跃向了已经平静的水里;那边,中年妇女只穿着背心短裤站在浅水里又擦又洗,小媳妇和姑娘们只是把裤腿高高挽起,或在活水里洗衣服,或撒开自己的三千青丝,对着天然的水镜梳妆。在落日的余晖中,这里根本不像抗洪的战场,倒像一幅水乡恬静的自然生态画。

付春梅的小姑子程秋香洗完了头回帐篷里拿毛巾时慌慌张张地喊道:“嫂子,嫂子,快,我的衣服被驴叼走了。”

“什么?”付春梅从水里出来,光着大脚丫子啪啦啪啦跑堤上一看,可不,河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一群驴,贪婪地啃着鲜活的青草,肚子底下的那玩意全下来了,个个五条腿。其中一头大黑驴竟然跃上了河堤,冲着一丛灌木柳张开大嘴,连同程秋香晾在上面的一件棉加丝的碎花小褂吞了进去咀嚼。“小刚,快,把你姑的小褂夺过来。”

春梅一喊,别的汉子们也都上了岸,来的民工们都是本村的,其中不少是舅舅外甥女,叔伯侄媳妇的关系。看着这群不知廉耻的露着第五条腿的畜生,男人们的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剔着光葫芦头,嘴巴刮得铁青,胸脯上长满黑毛的壮汉说:“这群不知生死,没有廉耻的畜类,跑到咱南坎的地面上撒野来了,真是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爷们儿们,抄家伙,骟了它们。”

“好。我那刀也好长时间没尝到腥味了,早该喂喂了”。小伙子们欢声雷动,纷纷取出了劁骟匠时刻带在身上的柳叶刀,细丝钩。程小刚象小豹子一样直奔那头大黑驴,干净、利索地把它的两颗大蛋子甩了出来。别的驴也许是没见过这场面,也许是劁骟匠身上的杀气太重,都吓懵了,呆站在原地。人们争先恐后,蹭蹭蹭,一个比一个麻利,不到一刻钟,近百头驴都夹紧了后腿哆嗦起来,那第五条腿自然也就没有了。

付春梅把姑娘们全都赶到了帐篷里,指挥着几个人把散落在青草地里的驴蛋子捡了回来,到附近不知谁家的菜园里捋了一箩筐还没有完全发红的辣椒。在汉子们互相吹嘘谁的活干得利索的争论声中,肉味就从锅里飘了出来,南北坎村的民工好好地打了一顿牙祭。自然,姑娘们是不肯吃的。当晚,那些汉子们精气神十足,没出息的有梦中遗精的,也有去找老相好到附近高秆的庄稼地里野合的,也有偷偷跑回家找老婆撒野出气的。

等那帮到城里拉草袋的养驴工回来,一切都晚了,只能央求劁骟匠们给点消炎药抹上,把倒霉的驴们牵回了大门洞开的棚圈里。白老板回来更是欲哭无泪,义愤填膺,一状告到了市委管干部的副书记那里,并点名说是欧阳作恶多端,指使手下的民工下的毒手,要求县里赔偿损失。副书记想,损失好办,关键是自己怎么办,怎么交代那些妻妾,如何面对那些躁动的诱人的胴体度过那漫漫长夜。他带着火气打电话给于茂盛,于茂盛连连答应说赔偿。他觉得自己气还未消,又问了欧阳的情况,于茂盛说,这人教师出身,把会场当课堂,把下面的干部当学生,把讲话当讲课,是天下第一大啰嗦蛋。副书记想了想,就把电话放了,过了没多久,就给欧阳找了一个可以讲课的地方——到市委党校作了一名管教学的副校长。那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