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里长堤表演秀

“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黑心贼发国难财啊。”

于茂盛书记在寻找自己的位置。部队上去了,外县来的民工也上去了,周市长亲自担任了施工总指挥,带着省、市水利局的人组织上万战士与民工,把无数辆大卡车运来的石料装在编织袋里,往滔滔的洪水中投掷。自己干什么呢?问计于方囊的时候,方囊的眼睛闪烁了几下,给他讲了一个故事:19世纪初,美国西部的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的消息被证实后,全国沸腾。东部的人们疯狂了,海员把船只停在了码头上,农民抛下了即将收获的谷物,士兵离开了营房,公务员离开了写字台,甚至连传教士也抛弃了他们的布道场所,无数人带着工具、干粮、帐篷度过萨克拉门托河向内华山脉进发。有一个聪明人在河边停住了,他看着疲惫不堪的人流,在一个小桥旁盖了几所房子,办起了一个旅店和修理厂,供人们歇息吃饭,并修补破损的鞋子,后来,他的旅店规模越来越大,成了淘金者来往住宿、休整的最大驿站。结果呢,最后他比成功的金矿主挣得还多。

对呀。于茂盛摸着大脑袋想了想,一拍大腿。他又想起了老爹于老四给他说过的话:狼恶,虎恶,不如饿恶;千舒服,万舒服,不如眼前吃得舒服,住得舒服。他立即和周市长打了一个招呼,召开了县粮食、供销、商业等部门头头的会议,成立了后勤总部,利用这几年在市里各部门烧香拜佛结下的善缘,动用了多年积攒下的资源,从市宾馆借来了服务员和知名的厨师,把高干楼的设备里里外外换了一个遍,摸清了各位领导的口味,定了专门到外地采买食品的车,让领导从工地上回来能洗上热水澡,吃上可口的饭,看到可意的女孩子的笑脸。

领导的问题解决了,其他人呢?自从洪水决口以后,嘉谷县的来的人可真是太多了,省里的、市里的;检查的、采访的、慰问的、救灾的、采风的,宾馆爆满,旅社爆满。好在是初秋天气,气候不冷不热,人们对住宿不怎么讲究,但吃饭是第一位的。于茂盛与方囊一琢磨,从市劳动技术学校借来了即将毕业的烹饪专业两个班的师生,宾馆大小厨房全天候煎、炒、烹、炸、煮、蒸,大小餐厅24小时营业开流水席,随来随吃,吃完签字抹嘴走人,粮油副食一切的供应,由加入了后勤总部的县直职能部门负责无偿提供。

就在于茂盛为这一切忙碌的时候,县城里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案件:几个在荣誉军人疗养院整天好吃好喝,下棋、散步、聊天的老八路深夜袭击了一个小饭店,把店主夫妇绑起来臭揍了一顿。

小店名叫“河边人家”,位于西历村开口处以西3公里,紧靠县城通往北面的公路旁。挨着南大堤,一圈用土墙头和圪针刺槐围起的庄稼院,三间坐东朝西的白墙黑瓦的大瓦房,房前是百年的老堤柳,屋后是高高的钻天杨。店主叫陈六两,他老婆叫武八张,这当然都是诨名。说的是这姓陈的矬墩墩的人不大,长长的黑脸眯眯眼,人称两头大,一是脑袋大,会算计;二是下面大。按他说,那是一家子人家,也是三口人,户主、也就是那个领头的长得很是雄壮,足有六大两,当然是自我吹嘘和夸张,他精明会算计倒是真的。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父母响应毛主席号召大养猪,命令孩子们上学时每人带一粪筐,下学后到河滩上打猪草,并论功行赏,谁的多就多给一个馒头吃。陈六两到了地里,总是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先用小树枝在筐的半截腰里悬空编一个网,而后再往上放打来的猪耳朵、蕖榘菜,高出筐沿很多,晚上吃饭时照例比别人多领一个白馒头,他骄傲地扬着头看着那几个吃红高粱窝窝头的姐弟们,在大家都吃完饭后,他高高地举着白馒头,一点一点地揭着皮吃,馋大伙。

后来长大了参加了公社的打井队,在离城30里的武官寨作业时,不知用什么手段把那村里派给他们做饭的一个姑娘搞到了手。这姑娘发如黑漆,肌白如雪,胸胀欲满,长得高高大大,如熟透了的一只苹果,但脸盘特秀气,外号人称“武媚娘”。当地人家有个说法,叫吃了娘家的饭,胖一半。而这位武姑娘,不仅是胖了一半,而是胖了几倍,浑身喧喧腾腾像个刚出炉的大白面包。根据几个坏小子讲:夏天月挂树梢的晚上,他们曾爬到白杨树上看他两口子干那事。姓陈的果然不同凡响,下边那个家伙和他身上一样黑,没有六大两,也有半斤多,像头老黑猪压着一头大肥羊,吭哧吭哧喘气像拉风箱。底下的肥羊也不含糊,一次得垫八张吸水的麻刀纸。从此,“武媚娘”变成了“武八张”。

两口子不仅上得炕床,也下得厨房。这几年,凭着地利天时,把个卖包子、馒头、面条和铁锅柴禾炖小鱼、杀猪菜的小饭店经营得红红火火。当然,也少不了缺斤短两,尤其是碰到外地客商,坚决温柔地狠狠地宰一刀。有气不过的要理论几句,陈六两就当黑脸,和人家隔着柜台使劲嚷嚷,武八张当红脸,到柜台外面挺着一对大乳房先出马,给人家蹭痒痒,慢声细语地说,一看你就是大老板的福相,哪里像我们这穷家小户的抠门,在乎这几个小钱?我们掌柜的是个猪脑壳,经常算错了账。行了,行了,下次来我准给大哥专门熬一碗营养汤,喝了他管事还不要钱。看在那对大奶子的份上,对方往往草草收场。时间长了,人们就编了几句顺口溜:长长的大堤旁,几棵大白杨,齐齐整整的庄稼院,三间大瓦房。陈六两,武八张,两口子唱双簧,坑了你的钱,短了你的两,你的嘴还没法张。

这次部队来抗洪,出发急,给养车没跟上来,战士们一路急行军,快中午的时候,人困马乏,后勤部门给每个人发了一包压缩饼干。由于首长和地方官员在宾馆开会,任务一时下不来,各连队就在路边休息待命,有两个东北来的兵在家干的是出大力气的庄稼活,吃的是猪肉炖粉条子、大馒头的大锅饭, 一包压缩饼干进肚后,实在是饿得慌,两人一挤眼,向班长请假说是去小解,来到了“河边人家”。一看有铁锅炖杀猪菜、大馒头,他俩高兴坏了,当场要了一锅菜,六个大馒头,刚要吃,陈六两过来说:“小同志,我这里可是先算账,后吃饭。”

“几个馒头,一锅菜,能值几个钱?”

“值几个钱,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陈六两哼哼着说,“馒头2.2元一个,菜70元一锅。”

一个东北兵急眼了:“整什么整,干啥哎,宰人呢?”两人急忙翻兜,一来出发的急,二来都是农村来的,平常津贴都寄回家了,凑了半天,连毛票算上,才有5元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两人只得认倒霉,要求菜不要了,只买两个馒头。

陈六两说:“你们想得美,我的菜卖给谁去,这大热天的,一会儿就馊。解放军可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你这是违反了纪律的。”说着,粗墩墩的身子挡住了门口。

两个战士好说歹说,就是不行。最后还是武八张出来拿走了小战士所有的钱,给了他们两个昨天过了夜的凉馒头。

两个战士啃着馒头往回走,边走边骂:“这个地方的老百姓真不是玩意,还是革命老区呢。”这话正好被在一旁溜达的老军人尹大个听见。此公虽是本地人,但从小就跟父亲下了关东,在那里参加了抗联,而后编成了解放军的四野,跟着部队打到了南海边陲,又回师长白山,渡过鸭绿江,挨了美国鬼子的炮弹负伤,回到了家乡疗养。刚才和几个老家伙下棋,一上午没开壶,心里烦闷,听说来了部队,顿生亲切感,赶紧来看看稀罕。听了小战士的话不高兴了,拿出了昔日训练场上军官的威风,厉声喊道:“立正。”两个战士不由自主站得笔直。他过去说:“你们两个新兵蛋子胡吣什么,这里是抗日根据地,贺龙元帅都来过,曾为掩护八路军的两个战士一村人都被鬼子打死了。你知道吗?”两个战士一看他那威势,再看他那身马裤呢的旧军装,知道遇上了老革命、解放军的半大祖宗,连忙敬礼报告了事情的原委。尹大个听了以后怒不可遏,说了声“你们等着”,大步流星就往回走。

疗养院也建在这绿树成荫的大堤附近,一会儿的工夫他就从伙房里拿来了十来个大馒头,拔了几根大葱回来,又跑到路旁的小卖部给一个中年妇女说要十根火腿肠,要最粗最大的,一算账90元。尹大个愣住了:“怎么,原来不是4元一根吗?”

中年妇女说:“好我的老英雄哎,人家的馒头都2元多了,那是麦子面,我这可是肉啊。”说着,嘴往“河边人家”那边努了努,双下巴上的一堆肥肉一抖一抖的。

尹大个看着两个小战士稚气的脸和因为急行军累得疲乏的双腿,也不理她,摔下了100元钱,在公路上的紧急集合号声中,赶忙把食物塞到了东北兵手中,气呼呼就往北边“河边人家”的小饭店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住了,转身回到了疗养院的小花园里。

“怎么,跟师傅学徒去了?再来一盘。”胖胖的老苏头和瘦瘦的老侯头坐在树阴里敲着棋子笑眯眯地说。

“下你丈母娘那个蛋,他妈的,气死我了。”尹大个上去一脚踢飞了棋盘,棋子蹦蹦跳跳地散落了一地,骨碌骨碌地在碎石甬道上向草丛里跑。

两个老头惊愕了,当年的突击连连长老侯头霍地站起,脸上青筋蹦起,还是当过副政委的老苏头沉得住气,连忙拉二人坐下,对着尹大个说:“参谋长,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同时对着老侯头呵斥道:“侯连长,坐下,执行命令。”军人就是军人,命令永远是有效的。

没等尹大个说完,侯连长就跳起来了,大声喊道:“走,我们到县委、政府去告他!”

“慢。”苏副政委拦住了他。他们虽然是荣军,与地方政府没有多少关系,也就是建军节或者春节的时候县里头头脑脑常规来慰问一下,说几句言不由衷的拜年话而已。但同在一个城里住着,老军人们没事又愿到处溜达,街谈巷议自然听了不少,对于茂盛他们的执政能力和办事规则也有个大概了解。这种事别说没有直接证据,就是有了,你到衙门口去也见不到掌权人,顶多是下边信访办的一般干部看在你这身旧军装的份上,给你说几句好话,敷衍了事。

听了老苏头的话,尹大个说:“我也是这么想,要不我刚才早把那个什么陈六两的黑店砸了。所以,”他把两个老战友叫到一起,耳语,“我想……”

下午,几个老军人破例脱掉了旧军装,穿着便衣在嘉谷县近两年建成的繁荣街一带农贸市场转悠起来。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洪水决口仅一天,物价涨得比水跑得还快,黄瓜按根卖,鸡蛋论个卖,“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黑心贼发国难财啊。”几个老军人愤慨不已,高声叫骂,引得路边的小商贩们或给以白眼,或哈哈大笑,也有几个犟筋跟他们抬杠,说:“我们也就是这几天来水了赚点,城里人多了才有点便宜买卖做。再说,也不是赚的嘉谷老乡亲的钱,你去打听打听,涨价前哪家不存了米面。比那些当官的天天、月月受贿强多了啊。那可是嘉谷人的血汗啊。”也有的说:“咱再赚也没那陈六两、武八张赚得多啊,人家那儿靠近大路、河堤,来往的部队多,民工稠啊。”

是夜,土龙河上空变得阴沉起来,一块块浓重的黑云从西北方向不言不声压了上来,慢慢地碰撞、融合。随着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黑暗,雷声在长空响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白色的雨雾笼罩了天地间的一切,冷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旷野里的一切生灵。

“河边人家”的大瓦房里,店主人两口子早早关了门,洗了个热水澡,听着房顶上雨点打在瓦上的“嘣嘣”的声音,像是下金豆子,两人趴在床上数开了钱。武八张连乳罩也没戴,只穿着个大花裤衩,晃着两个大奶子把钱匣子翻倒在床上一五一十数了半天,高兴地大叫说:“我给你说,就这赚法,老天爷再下几天雨,河里的水走慢点,咱要有一个月的好运,可就真有钱了。”她仰面朝天看着用苇箔做的顶棚憧憬着:“那时我就得先到河海,不,直接去北京,咱们俩先吃全聚德的烤鸭,对了,得给我娘带回一只来。后去西单、王府井,什么新开的蓝岛、赛特买东西,我要买30套最时髦的衣裳,一天换一身,一个月不重样,气死你姑家那个小表妹。那个小浪蹄子觉着嫁了个银行行长,天天穿金戴银的馋我。我再买四个大金镏子,两对金耳环,把我这头发烫一个大飞机头。”她说完,看着在一边抠着脚丫的陈六两说,“你要有了钱干什么?”

陈六两还没等搭话,忽然听到紧挨着门市的地方,传来一声好像鞭炮的炸响,紧接着连续的扑通、扑通的两下响动。陈六两拔枪操棒,披上一件一个外地民工用来换馒头的雨衣,掂起一根常年放在门后的老榆木杠子跑了出去,在雨帘中昏黄的门灯照耀下,两个布袋躺在了院子中央,口摔开了,十几个大白馒头滚在了雨水里。陈六两心疼得叫起来,“是谁这么缺德从我的储藏间里扔出来的啊?这是我的命啊,是钱啊!一个3元啊。”又骂道,“大黑,你这个畜生跑到哪儿去了?下雨也不能躲在窝里不出来啊,白天白喂你三根大骨头了。”再往狗窝那边一看,不禁打了个寒噤,大黑狗倒在了篱笆墙旁边,头顶上流出了一条细线似的污血。

他急忙把雨衣盖在馒头袋子上,向黑狗奔去,并向屋里喊道:“别他娘的在屋里发浪了,快出来拾馒头。”本来在兴头上的武八张一听到馒头两个字紧张起来了,那是钱啊,披了件上衣就往外跑。谁知道刚出了门,要下台阶的时候,电灯突然一下子灭了,天地间混黑一片,一脚踩空,摔在了泥水里。还没等她把“哎哟”喊出声,一个瘦小的身影就把一团毛巾塞到了她嘴里,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扣在了头上,一条沾着水的长蛇在她肥胖的身子上绕了好几圈,四肢缠了个结结实实,末了,还在她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两脚,以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她最后的意识里明白,那根长蛇不是农家用的麻绳,是带子。

那边陈六两也没得了好,在黑灯的那一瞬间,老榆木棍被人夺走,一个大个子窜上来,上锁喉,下踢腿,他就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同样,一双臭袜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了嘴里,一个大黑塑料袋也当空罩下,同样也被绳子四马攒蹄地从上到下捆了个密不透风,像个大黑粽子一样被横放在了雨水里。对方似乎还不解气,抡起老榆木棍敲了他的脚踝几下,疼得他只掉眼泪,又喊不出声。对方显然是打人的高手。

高高白杨树下的小院又恢复了平静。天色微明的时候,雨住天晴,卸下了负担的黑云有序撤离,班师回营,湛蓝的天空上晨星闪烁,它们戏耍地眨着眼睛,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直到阳光灿烂,院子里的泥水被晒得干一片湿一片的时候,两个“黑粽子”才艰难地滚在了一起,嘴撕牙咬,折腾了老半天,互相解开后,连忙向公安部门报了案。

负责侦破此案的是公安局副局长郭长来。这两天,嘉谷县的警察力量特别紧张,令公安部门的头头头疼欲裂。来送石料的大车,各级领导来视察指导的专车,各路新闻媒体的采访车,运送士兵的军车,邻县民工乘坐的农用车、拖拉机,充斥了通往大堤的各条道路,到处喇叭响,处处呵喊声。尤其是那些被交警支队抓了公差义务运石料的外地大车,吨位大,司机的脾气也大,操着外地口音一个劲地直骂街,把车开得飞快,喇叭按得震天响,蛮横,把人的耳朵震得生疼,车带起的泥水溅了行人一身,把行人吓得直往路边跑,把当地的小车挤到了庄稼地里。

但最头疼的还不是这些,毕竟人家是来无偿干活的,发点脾气,耍个横,也无可厚非。多派几个交警,让外地车先过,领导的车先走,记者的车优先,疏通障碍就可了。谁知道从决口的第二天下午起,路上的障碍不再是车,而是人,而且是本地人。

多年干旱的地区,突然来了一股子大水,激起了老百姓对水的向往,开启、激活了祖先逐水草而居的本性记忆密码。听说多年干枯的土龙河里有了水,并且是那十五里宽的河面浩浩荡荡,烟波浩淼,家里的老人们坐不住了,在中午聚在一起乘凉的树阴下,在家里的饭桌上,给年轻人讲起了当年大河水波汹涌、帆影桨声、鱼跃虾蹦的盛景,以及自己血气方刚时在水里捕鱼捉蟹,戏水行船,和渔家女邂逅调情以至在河滩的柳丝下、蒲草上苟合,出现“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趣事,激起了年轻人的向往,再加上几乎家家都有在堤上出民工的亲人,也想去看看。

于是,小孩成群结队,年轻人骑着摩托,还有的套着毛驴车拉着老头、老太太,后面跟着看家狗,顺着仅有的两三条小公路,沿着无数的人多年不走的田间小路,甚至有的从庄稼地里抄近路,人喊马叫,熙熙攘攘地向着河堤奔去。

乡下的小毛驴、看家狗活动地域窄,见的世面少,没见过这么多车,这么多人,狗们在前后左右乱跑乱叫,驴子则畏畏缩缩,在主人的驱使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乱走。在通往大堤决口处的两条主干道上,警察刚刚排好了各种车辆的前进秩序,随着一阵吵嚷声,驴嘶、狗叫、人欢笑,一群老百姓从田间小路,从庄稼地里冒了出来,立即填满了路上的各个空隙,搞得谁也动弹不得。警察上前驱逐、呵斥、疏导,累得满头大汗。偏偏这些警察都是本地人,县域不大,闺女很少外嫁,亲戚都离得不远,有的就认出了那常年不出门,自己多年不见的老姑、老姨、老舅、老表叔,赶紧上前问安,并劝说他们赶快离开。谁知道这些老家伙们非但不听,反而端起了长辈架子,乱喊着二狗、小栓子、三胖子等别人不知道的小名,叫自己吃官饭的亲戚把别的车辆赶走,叫自己的老眼看看那多年不见的大水,也在乡亲们面前露一回脸,显摆显摆。弄得这些小警察们哭笑不得,愁眉苦脸,公安局长也气得直骂娘,只得增派警力,把刑警、巡警、治安警全部拉了出来,去围追堵截在青纱帐里乱窜的老百姓。郭长来就是在这个时候由他的局长征得柳枫同意,被临时抽到县城维持治安的。

郭长来带着两个警察到“河边人家”一看,马上笑了,立即断定是荣军疗养院的几个老军人所为。老头儿们大概是当惯了正规军,既没有山林草寇的狡猾,也没有打家劫舍的技巧,作案后留下的破绽多多,非常明显。首先是那条大黑狗,脑壳上一枪毙命,实心教练弹。枪是上世纪30年代德国造大镜面二十响驳壳枪,是张学良创建东北空军时随着容克飞机一起买过来的。此枪在嘉谷只有一支,属于老抗联出身,后为志愿军某团参谋长尹大个所有。因此人在战场上立过一等功,按当时的规定,转业时可以带上一件心爱的物品,他要了曾经跟随自己好几十年这个老伙计,并带了一盒教练弹。这个,公安局账本上有登记。枪法之准,也非他莫属,警察搞短枪射击训练,多次请他去当教练。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三点成一线的瞄准法,拿出自己的大镜面,压满子弹,甩手就打,发发中靶,枪枪十环。天上飞过的乌鸦,他一甩手,枪响鸟落地。过够了枪瘾,他还拿出当年大比武时军区报上一个记者为他写的顺口溜:“神枪打断了电话线,神枪拦住了鸟归林,神枪打死了兔子一大群。”看得警察们大眼瞪小眼,直吐舌头。其次,他们捆人用的是部队上独有的背包带,把陈六两两口子包成粽子的黑塑料袋上还印着荣军休干所“垃圾袋”的字样。

郭长来到了休干所,三个老军人对此竟然供认不讳,说明了原委,拿出了全城食品涨价的明细表和证据,口口声声说这是为民除害,杀一儆百。他们还大吹自己在这次战斗中活学活用了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和战略战术,先是引蛇出洞,而后切断照明,围点打援,剪其羽翼,直擒真凶。最后他们要求主动投案,跟着郭去看守所,案件公审,他们要把嘉谷刁民乱涨价,发国难财,坑害解放军,政府不作为的事实公布于众。三人还对着警察们伸出了双手,让他们戴上手铐。

郭长来哪里敢惹这帮祖宗,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句就赶紧出来给局长打电话,局长正指挥着部下们在庄稼地里和老百姓捉迷藏,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的一棵蒺藜上,疼得一龇牙又赶紧站起来,思摸着这个事是个烫手的山芋。局长一边择着屁股上的蒺藜一边吸着凉气说,人可不能抓,我这里正忙,你赶紧向方主任汇报。因为他知道,那个工商银行的小行长和方囊的老婆沾着点亲戚关系。有好几次,公安局给于茂盛要钱的报告都被这个当主任兼军师的小子偷偷压了起来。

方囊听了郭长来的汇报立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立即报告了于茂盛。于大头这几天心里总是坐卧不宁,烦得很,听了老神仙的话,躲到了北边,没有躲过西边,西边来的洪水冲走了自己的升官梦。自从楼宇自作主张让张二牛停职检查后,当天晚上自家的后窗户就被远处飞来的砖头砸坏了两块,半夜院子里多了几只死耗子,第二天早晨大门上被抹上了一堆黄屎。老婆在电话里连骂带哭告诉他的时候,他不用猜就知道是张二牛安排在县里遍布各个角落的拐弯抹角的亲戚们干的,但绝对不是姓张的本意。那些人弄不懂规矩,认为停职就是不让干了,意味着从此没人护着他们了。熟读护官符,近几年又细心钻研权术的他深知张二牛是真正的地方实力派,是地头蛇,是乡绅、豪绅,也是劣绅的结合点,混合体,可以慢待,但绝对是得罪不得的。头疼的还是上面这一帮人,这几天他虽然费尽心机,不惜财力,在生活上把省里、市里的人伺候得妥妥帖帖,但楼宇依旧是黑着脸,原因是决口堵得不顺利,装满石料的袋子扔下去,不是存不住,就是叠不起来成不了型,筑不起堤来。于大头可不愿触这个霉头,他鬼使神差地走出宾馆,信马由缰来到了县政府张二牛的办公室。

张二牛把皮转椅推到了一边,像个老猴王一样蹲在一张硬木椅子上,桌子上放着一瓶老白干,一只烧鸡,连吃带喝,眼前一本材料纸,上面写着像老杨树叉似的“检查”两个大字。

于茂盛讪讪地打了招呼,说起了堵决口的事,当他说到用石料装袋子时,张二牛的眼睛发亮了。他知道有门,就追问有什么办法。张二牛的眼皮又耷拉下来了,喝了一口酒,咬下了一块鸡腿肉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就不说话了,还装模作样的在检查下面写了一个“我”字。

聪明的于大头立即读懂了他的肢体语言的潜台词,扔下了一条中华烟,坐车赶到了工地上,给楼宇低声下气地说了半天,摆了张二牛的许多功劳,又央求周市长打圆盘,楼宇才吐了口,允许张二牛参加指挥部做顾问,戴罪立功。

他烦闷的天空刚刚开了一条晴朗的缝,听了方囊的话,又紧张起来,这种事要是让直肠子的司马大校汇报给楼书记,自己又是吃不了兜着走。立即叫方囊留住郭长来,叫来了工商、计量局长,命令他们协同作战,对市场彻查,该抓的抓,该罚的罚,并嘱咐方囊有空去慰问一下那几个老荣军。

从会议室出来时,郭长来看见一个穿金戴银,衣服紧绷绷的女人带着陈六两来找方囊,平时斯斯文文的办公室主任怒目圆睁,高声骂道:“滚蛋。”在一旁的工商局长看出了门道,冲着自己的两个手下一使眼神,陈六两被架到了一辆执法车上,“嗞儿……”一声开走了。

“操蛋,罚钱的事都他娘的跑得挺快。”郭长来骂了一句,起身就走,迎面撞上了一个和他一样穿黑警服的人,看清后说:“你小子不好好看着你那帮人渣,来这里瞎转悠什么,跑了怎么办。”

县看守所长告诉他,自己奉局长令,也被抽到大堤上去维持交通了,刚回来,肚子正饿得咕咕叫,说:“郭局长,要不我请你?”“请什么请,下午还有事呢。这里的餐厅开的是流水席,咱们去找个房间随便吃点行了。”

二人说着进了宾馆的大餐厅,好家伙,四五十张桌子上杯盘狼藉,每个桌子上都有吃饭的,也有剔着牙往外走的,周围的雅间里还有猜拳行令的。服务人员来往如穿梭,上汤上菜的,拾拾桌子、椅子的,忙个不停,还真有大车站、大码头24小时营业的大餐厅的模样。

郭长来找了个雅间,要了两个菜,两瓶啤酒,等着说去小解的看守所长,半天也不见踪影,正要自己开喝,所长急急忙忙进来了,说:“局长,我看着不对劲啊。”

“怎么啦?”

“我从厕所回来时经过一个单间,看见疤瘌五和一帮人在那吃喝呢。”

“疤瘌五是谁?”

“我们那刚释放的一个劳改犯啊。你忘了,就是那年带着三个人半夜抢劫西关玫瑰花服装店,把人家娘俩一块儿糟蹋了的家伙。那时你还是刑警队长呢,是你带着我们抓的啊。”

“对,”郭长来想起来了,说,“他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吃喝,这是接待上级领导和外地来支援慰问人员的餐厅。走,他妈的,看看去。”

真如看守所长所言,在一个叫“梅岭”的雅间里,穿着一件地摊上新买的,还没撕去袖口上商标的西服的疤瘌五喝兴正浓,脸上的两条刀疤泛着红光。他把一大杯啤酒一口气倒进肚子说:“怎么样,10元钱一件的西服没白买吧?只要你穿上,再把咱们的嘉谷的老土话掩藏一点,有那么点北京味就行!把腰挺起来,来到这咱们就是大爷,就能白吃白喝。乱世出英雄啊。什么叫乱,咱嘉谷现在就是乱,咱们他娘的就是英雄,要趁着这个乱,吃香的,喝辣的,享受几天。来,满上,满上,弟兄们,干。”

“疤瘌五,”郭长来一声断喝,疤瘌五一抬头看见了两个把自己送进了牢房的、虎视眈眈的警察,吓得杯子掉在了地上,连忙连滚带爬地离了椅子,来到门口鞠躬作揖如捣蒜,说:“报告政府,我有罪,我有罪。”其他人也都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墙边,有的还自动两手抱头蹲了下去。

郭长来一看就是那些经常被警察抓了放,放了抓的二流子、地痞、流氓和人渣。想了想,骗顿饭吃也治不了什么罪,拘留他们几天一是没警力,也没哪个精力,可是气又出不来,他抬腿冲着疤瘌五的腰上狠踹了一脚说:“滚。”

回头他找了餐厅主任,主任诉苦道:“我的大局长啊,我还发愁呢。不光是他们来啊,连邻县的叫花子们也洗头刮脸来混吃混喝来了。前几天有一户人家孩子结婚,亲朋好友来了后一下叫了好几桌呢。服务员都是市劳动技工学校来实习的学生,谁也不认识,来了人就知道按着县委领导说的,好好招待,上饭上菜。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说怎么办啊。”

郭长来当然也没有什么办法,仔细想了想,自己也不是管这事的人,又觉得公家的饭菜让这伙人白吃显得嘉谷县的人挺窝囊的。想到刚才方囊大义凛然的样子,就给方囊打了个电话,那边“哦哦”了两声就把电话放了,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