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古英素第一次来电话的时候,哈小全正和一帮青干班同学在“金佰利”推杯换盏呢。男男女女的十几个人,坐了一大桌,都是各部门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部分都提了副处级,有几个虽然还在科级岗位上默默无闻,但据说在不久的将来也轮到请客了。他们多年来已经形成了惯例,谁提了职必须做东请客,今天就轮到了哈小全,他提副局长已经一年多了,试用期都过了好几个月了。酒至半酣的时候,他正准备给大家说一个黄段子助兴,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新换了个40和弦的手机,铃声很大,他不得不拿起来看了看显示的号码,是古英素!这一段时间,这个哈小全曾经一度热恋过的女人经常来电话,他实在不想过多地惹麻烦,每次都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今天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摁了拒接。同学们说,要是夫人来的电话,一定不要拒接,不然回去有你受的!哈小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咱不理她,我今天给大家说个段子!”一听说段子,男人们都兴奋起来,女人们就说哈小全你就犯黄吧,都咯咯地笑。

“咱先喝口酒,吃口菜,听我慢慢道来。”

“你就别卖关子了!”大家都眼神亮亮地热切地听他讲。

哈小全点上根烟。“据说,某市政府有一位秘书长,跟市长出去应酬,市长在酒桌上和大家讲了秘书长名字的由来。秘书长母亲生下秘书长后,找一个老学者取名。老学者就问:‘这孩子姓甚?’秘书长的母亲就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怀这孩子时,早上是跟姓高的,中午是跟姓李的,晚上是跟姓陈的。我也不知他姓甚?’老学者手捻须髯,沉吟半晌说道:‘就叫郭春海吧。’秘书长的母亲不解其意,就问:‘这是为啥?’老学者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姓郭是取三人姓氏的一部分,“高”取上半部分,“李”取下半部分,“陈”取左半部分;“春”字拆开来就是三人一日嘛,“海”字就是取每人一点的意思,所以就叫郭春海吧。’”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这整个是个骂人不吐核儿的段子。”

“太损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有的人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更黄的段子,直闹到快十点了方散。哈小全把同学们都送走了,他才和司机小刘上了车。

小刘问:“去哪?”

“回家!”哈小全一晚上白的、红的、黄的“三中全会”,喝得头昏脑胀的,他何尝不想到洗浴中心醒醒酒?这样回家免不了挨妻子杜小玉的一顿骂,但他宁愿回去挨骂,不该去的地方决不去!他现在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了。他知道小刘的用意,小刘是个老实人,善解人意,但又决不多说,司机就应该是这样。哈小全最看不惯替领导包揽一切的司机。大约距家两公里的样子,他让小刘停车。

“怎么,下去溜达着回家?”小刘已经知道了他的习惯,每天晚上吃完饭必要徒步两公里,即使在外面应酬,回来也要补上。

哈小全迈步进了河边公园。虽是中秋时候,但天气依然很热,因此,在河边乘凉的人仍很多,特别是成双成对的恋人,真是千姿百态,令人难以启齿。月亮在东方的夜空露着一副明亮的笑脸,河两岸的照明灯鳞次栉比,灯光投射在深黑的河面上,形成了一条条弯曲的光带。河岸上屹立着一排高大的垂柳,枝条被秋风温柔地轻拂着,到处是翠绿的草坪。哈小全在弯曲起伏的甬路上漫步,他看见妇女们身前身后跟着稚拙可爱的京叭儿们,它们到处跑来跑去,不时地停下来东嗅嗅西嗅嗅。河风习习吹来,甚是凉爽宜人。哈小全最喜欢独自一人在河边散步,他可以一边欣赏河边的美丽风景,一边任思绪漫游,任心情放松。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还是古英素。

“你在哪儿?亲爱的,我好想你。”古英素的声音甚是动听,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令哈小全心痒难挠,春潮澎湃。这个已经第二次离婚的女人,正在饥渴着呢,只要自己稍一松懈,古英素这堆干柴势成烈火,哈小全实在是怕引火烧身。

“我正往家赶呢,小玉刚来电话,说儿子发高烧。”哈小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为了骗这个女人,我只好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了,这是何苦,平白无故地咒自己的孩子?

“你别是骗我的吧,我今天下午在大街上看见他们娘儿俩,还和他们聊了几句,你儿子好好的呢。他长高了,活蹦乱跳的,怎么会突然发烧了呢?”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冰激凌吃多了,激着嗓子了。”哈小全被古英素步步紧逼着,又被她动听的声音冲击着,他本来薄弱的意志就要垮了。古英素那摄人魂魄的明眸、洁白细腻的肌肤、风摆杨柳的身条,又不合时宜地突然挤进了他的脑海,令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用拳头使劲砸了一下河岸的水泥护堤,长出了一口气,用温柔的语气说道:“英素,改天吧,改天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聊聊。”

“你别应付我,我是真心对你。这么多年了,我糊里糊涂,走了太多的弯路。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总想……补偿你。我这样说,决不是因为你今天发达了,我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而是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我不奢望你别的,也不会让你为我牺牲什么。我只是想补偿你……”

“英素,谢谢你!过去的就不要提了,我知道你的……心。时间太晚了,休息吧,改天我们一定坐坐。就这样吧,我去看儿子了。”

“好吧,你回去吧,改天我请你。再见,我……吻你。”

哈小全面对古英素的召唤不断地推三阻四,自有他的道理。哈小全自小命运坎坷,和祖父回乡苦熬岁月十几年。他在官场里也始终不顺,经历了三任一把手,第一任张喜功,第二任单治,第三任是新来的王大正,王大正虽说还算正派,对自己尚有知遇之恩,但现在还不好对这个人过早地下结论。

不过仔细想来,这些人大都脱不开这样的规律,“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他们开始大都励精图治,及至有了点成绩,就松懈下来,到头来,凡事都向自己倾斜,独断专行,弄得班子不团结,勾心斗角,整个单位矛盾重重,干部离心离德。多年来,哈小全在夹缝中拼命挣扎,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混到如今这份上,实在是不容易。他和妻子杜小玉还算恩爱,家庭还算幸福。他不愿为了一时之快,而把自己现在的好运气、好日子葬送掉。

哈小全心潮难平,他索性坐在河边的椅子上,掏出“红云”点上,眼睛望着远方的河面,往事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涌进了大脑……

2

一九八四年,哈小全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却以优异的成绩被一家执法部门录用,戴上了大壳帽,有了一辈子的饭碗。祖父、父母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感觉着灿烂的前程就在脚下了。

录用哈小全的执法机关,前身是区政府的委办,国家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后,该委办的职能扩大,需要委改局,虽然仍是处级单位,但人员大大地扩充了,原来只有七、八个人,现在人员编制达到了五十多人。老主任退休,新任命的局长张喜功刚刚上任,他原来在政府办当副主任,是现任田副区长的秘书,据说田副区长现在风头正劲,可能是下届区长的人选,这位张局长只有五十岁,将来肯定也会有好归宿,古语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有两位副局长,一位是部队转业的单治单副局长,四十岁左右,原来是部队正团职的政委,到地方后降格使用,是位笔杆子;一位是原来委里的郭平副主任,五十五岁了,因为没有当上一把手,经常抱病在家休息,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得管事,不知是忧郁成疾,还是过去就有病,他现在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等多种疾病,经常住院输液什么的。哈小全来没几天,听人们私下议论,这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和哈小全一同被录用的有二十来人,有十来个与哈小全差不多都是没有考上大学、待业两三年的高中毕业生,古英素就是其中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被人们誉为局花。还有一位冷薇,哈小全后来才知道,她和自己的遭遇差不多,也是“文革”时,一家子被下放农村多年,着实吃过不少苦,不过她的父母是“革干”,出身要比哈小全好得多。还有十来人是工厂的工人,年龄大都二十六、七,有的甚至三十多岁,是已婚人士了。

他们在政府四楼办公,哈小全们报到没几天,张喜功局长就召开了全体干部会,说是全体干部,其实只有三十多人,还有二十来个编制没有到位。会议室很简陋,主席台只有一张条桌,会场里都是电镀折叠椅,排成很挤的几排,张喜功和单治分左右坐在条桌后。张喜功留着背头,面庞比较清瘦、白皙,浓重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目光犀利,脸上的胡子很重,刮得有些发青,脸色比较严肃。哈小全就有些怕这个人。和单治比起来,他显然个子不高,但腰板却挺得很直。会议先由单治传达市局和区里文件,单治基本上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也是浓眉大眼,膀阔腰圆的,但一看就是比较和气的一个人,哈小全觉得这个人可亲可敬。古英素就坐在哈小全前排的左前方,留着长发,披散在身后,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哈小全能看到她忽闪的长睫毛、明亮的眸子和姣好的面庞,她的肌肤洁白细腻。哈小全听着单局长传达的文件很是枯燥无味,他常常走神,时不时睃一眼古英素,便有些心旌摇荡,春潮澎湃了。

张喜功讲话了,哈小全吓得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张喜功的脸上。“同志们,我们大家通过努力,以良好地成绩和表现,被录用为执法人员了,当上干部了,这是你们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过去当工人的,现在你的身份彻底地变化了,你过去熟悉的东西要放下了,摆在你面前的是全新的事物,要重新学习,包括说话、办事都不能像在工厂那样了,机关有机关的规矩。你们从校门直接进机关门的同志,更要学习,要学习一切事物,你不像人家从工厂来的同志,他们起码还有一些社会经验嘛!你们呢,除了书本知识,还有很多空白需要去填充。”

说到这,他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又讲起来,烟雾随着他的话语跳动着喷出来。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今天,大家来开会,我们要传达市区文件,局领导要讲话,你除了用耳朵听以外,还要记录嘛!这么多文件,领导讲了那么多,你能用脑子完全记下来吗?神仙也记不下来。你们看看这些老机关们,他们都带了记录本,他们在听文件时,都做了认真的记录,这样便于领会上级精神,从而更好地在实际工作中贯彻落实。这就是机关的规矩,你们中也有同志很自觉嘛,冷薇同志就带了记录本,一边听一边认真地做记录,我想这就是一个人进步的重要标志,人家留心了,注意观察,注意向老机关学习了。你们同时到机关,谁注意加强学习,谁多动脑子,谁勤奋工作,谁就会进步快。”

“根据市局安排,你们新录用的同志,要到远离市区的桃李镇进行集中专业培训,四个月,全脱产,住校,请南大教授讲课。有同志问,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学习?就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没有干扰,让大家能静下心来学习,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这样才能学有所成……”

他讲了这次专业学习,对回来开展工作的重要性,他还展望了机关的美好前景,张喜功讲得很动情,让哈小全很是感动,他脑子里出现了自己在桃李镇认真学习听讲做笔记的画面,他还想象自己回来,做在办公桌前,如何努力工作……怎么又走神了,他赶快把思绪拉回来,他听张喜功说道:

“现在局领导班子当务之急就是,一是把你们的专业学习安排好;二是还要继续招兵买马,我现在已经跑了百货、副食、五金、糖果等各大专业公司,到他们的业务骨干中物色我们的理想人选,你们年轻,富有朝气,但是你们是新人,你们还要学习和培训,对机关工作还有一段适应期,而这些专业公司的骨干来了,就能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就能挑摊干工作。此外,我们还要录用专业对口的大学生……”真是一个励精图志的好领导,那天张喜功的讲话,令哈小全激动不已,他仿佛看到了机关的美好未来。

3

哈小全家离单位很近,他每天不用司机接送,不是骑自行车,就是步行上下班。他每天来单位很早,单位八点半上班,他七点半就来了,主要是妻子杜小玉上班早,她在一所重点中学教初中,每天六点就要起床,儿子哈平上初三,和妈妈一个学校,也是六点钟起床,哈小全就不好赖在床上,便和妻子、儿子一块吃早点。他们走了,留下他一人很是寂寞,只好早早地来到单位,先是坐在电脑前打打游戏、上上网浏览一下新闻,然后倒烟缸、擦地、抹桌子——打扫办公室的卫生。他和另一个副局长吴双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吴双比哈小全大六七岁,哈小全很尊重吴双,虽然办公室备了烟缸,但他从来不在他们两人的办公室里抽烟。他总是恭恭敬敬地用“您”称呼吴双,且一口一个“吴局”叫着。哈小全不让吴双叫他“哈局”,他说听大家叫我小全习惯了,这样很亲切。吴双也不客气,就一口一个小全叫着,做卫生的事也从不染指。哈小全知道,在自己提职的问题上,没有王大正、吴双这两位领导点头,自己还不一定上得来,组织部考察,群众评议,固然都很重要,但是一把手不同意,吴双有意见,组织部门一旦强行安排,将来这个班子也没法搭伙,恐怕是尿不到一壶去。所以哈小全始终都很尊重这两个人,他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他对他们的态度总是毕恭毕敬的。王大正来他们办公室说话,或交待事情,哈小全总是站起来,一幅随时听您吩咐的样子。

哈小全掏钥匙开门进了办公室,把包放在桌子上,准备打开窗子,忽听身后响起了哒哒的高跟鞋声。他回头看见古英素轻盈地闪进门来,一身抹袖的黑色连衣裙,反衬出她的肌肤更加洁白晶莹,一双玉臂裸露着,纤腰如握,一幅修长的玉腿,没着丝袜,白色皮凉鞋,她深情地望着哈小全,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流波似水,哈小全感觉着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古英素顺手把门关上了。她在科所站队工作,平时很少来局里,有时局里开全体会,哈小全能看到她,但很少过话,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只偶尔对视一下。

“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再不见你就会死的!”说着,古英素一下扑进哈小全的怀里。

哈小全躲闪不及,只好用双臂接住她,在接住古英素的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微微颤抖了一下。“别这样,一会儿来人看见影响不好。”一股馨香扑鼻而来,他一下醉了,情不自禁地拥紧了怀中的美人,他们忘情地吻在了一起,哈小全感到自己那个东西非常不老实地挺了起来,硬硬地顶在了古英素的小腹上。他们足足折腾了五分钟,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

“答应我,你今天晚上,一定到我那去,我给你做好吃的。”古英素软软地说道,她的脸变得绯红。她的美丽,她的柔情,她的富有磁力的声音,彻底击败了哈小全,哈小全深深地点点头。

古英素飞快地凑过来在哈小全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走了,我们晚上见。”她像个小鸟似的迅速地飞走了,留下哈小全愣怔地站在原地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哈小全坐在电脑前无所用心地玩着游戏,平时三下五除二,就能过很多级,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过不了二、三级。他干脆退出游戏,打开搜狐网站浏览新闻,看了几段新闻,大脑竟然全不留痕迹,索性下了网,开始打扫卫生。他在楼道擦地时内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4

哈小全他们参加工作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一所大学分校接受半年的专业培训。学校坐落在远离市区的桃李镇。市局和各区县的人加起来大约有二百人的样子,分了四个班,哈小全所在的西街区和市内其他几个区的人分在了一个班,男男女女的大约有五十多人。大家都把铺盖卷搬来住校,在学校食堂吃饭。由于各区县都是六个男生六个女生,所以都有各自独立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

西街区人员由冷薇带队,这是张喜功局长钦定,并在全体干部会上宣布的。冷薇在全体干部会上代表参训人员发了言,决心不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期望,一定以优异成绩完成学业,为回来更好地做好本职工作打下坚实基础。其实,没有这么简单,来了两周后,冷薇就发现了问题。开始,大家由于对住校生活感觉新鲜,各方面安排得都很好,特别是学习也很刻苦。但是,过了一周后,结了婚的老李就耐不住寂寞,周三下午下了课就往家跑,有时周六下午,上了第一节课后,就溜之大吉了。小刘和小齐虽然没有结婚,但正在交女朋友,受老李的影响,他们也常常不上课就往市里跑。还有的人因为受不了学校的伙食,所以不论男的女的,隔三差五地回家去改善伙食,要么早退,要么迟到,甚至半天不来上课。

冷薇看看实在不像样子,就在一天晚上,她通知大家到教室开会。她站在讲台上面,等着大家陆续坐好。冷薇留着短发,戴着一幅深度近视镜,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穿一件肥肥大大的裤子,个子虽然很高,但没有腰身,胸脯平平。古英素进来了,哈小全把目光一下聚在了这个美人身上,她和冷薇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把头发编了两三个花,成为一根蓬松的短辫,留着很长的发梢,抹袖红色绸衫,黑色一步裙,曲线毕露,她眼睛亮亮地向教室里四处逡巡了一下,便快步走到那些女孩子们中间坐好。冷薇终于开口说话了,标准的普通话,她有一副薄嘴唇,哈小全想,那是一个人善于表达的标志。

冷薇说:“我今天找大伙来,就是想说说遵守学校纪律的事。我观察很多天了,大伙正常回家我不反对,但是,第二天上课不能迟到,更不能半截溜号,有事你请假。既然领导让我带队,我就要负起责任,也请大伙多体谅体谅我。我们不能给西街区抹黑,我们西街区的同志们,从各方面都要表现优秀,我们不仅要把学习成绩搞上去,还要遵守学校纪律,遵守纪律是保证学习的重要前提。我们团支部已经开会研究了组织发展问题,我们现在发展团员,政治思想进步这是必须的标准,是前提,具体到当前,考验入团积极分子的,就是要看你的学习成绩,看你的学习态度……”

冷薇是团支部书记,古英素是组织委员,哈小全是宣传委员。这是大家初进机关时的选举结果。说选举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选举,局党组根据大家的录取成绩和过去在学校是否干过团的工作这两个条件,提名他们三个人为候选人,并实行了等额选举。这个结果令哈小全很是激动,自己一个农村孩子,并不比这些城市孩子差,非但不差,反而在有些方面甚至要强。更让他偷着乐的是,能和漂亮的古英素在一起从事团的工作,他就有机会接近她了。

哈小全听冷薇说组织发展,他想,她很会利用这一切有利条件来达到管理这个集体的目的。哈小全打心眼儿里佩服冷薇的成熟。他想,这也许跟家庭出身有关系,她的父母都是“革干”,从小就受了熏陶,尽管在“文革”时也受了冲击,但那种出身的优越感和那种因为优越感而产生的自信始终不会改变。冷薇的父母平反恢复工作后,现仍居高位。家庭是她发挥才智的基础,是她自信的前提。她和自己有着本质的不同。自己出身于普通知识分子家庭,本来就生活在底层,他从小受歧视甚至受污辱,他从没有学会运用智慧来控制、指挥别人,相反,却经常处于被控制、被支配的底层。哈小全听冷薇谈纪律问题,特别是说到早退回家,他自忖自己不存在这个问题。哈小全不愿回家,甚至周日也不愿回家。哈小全一家老少三代仍然挤在一间二十平米的房子里,祖父、父母、哈小全和弟弟,一家五口人,生存在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整个家庭终日愁云密布。父母无数次找单位领导解决问题,单位领导经常是同情话说了一大堆,答应一定解决,但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始终没有解决。所以哈小全不愿回家。父母并不关心他回不回家,他们认为哈小全能独立生活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哈小全从小跟着祖父长大,他和父母彼此间没有多少感情。父母现在把心思都放在弟弟考大学上了。家里唯一的一张写字台,他必须让给弟弟,母亲对弟弟无微不至地照顾,令哈小全嫉妒不已,好像哈小全不是她亲生的似的。所以哈小全不存在学习态度问题,即使没有家庭现状的原因,他也会以身作则,因为他这个人循规蹈矩惯了。

回到宿舍,老李黑着一张脸坐在自己的床上,对大伙发起了牢骚。

“年轻轻的懂个屁呀,敢情你没有负担!我们孩子小,爱人上班离家远,我不得回去照顾一下,替她分担分担?”

小齐就笑着说:“我说大哥,你别扯词了,你不说你忍不住,你分担你能天天分担吗?”

老李黑着的脸一下缓和了。“你懂嘛,装得老练。”

“老李,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太辛苦,不如‘每周一歌’算了。”

“别是对嫂子不放心吧?”

“周日回去多来几次,管个够不就结了……”

人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老李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笑了。

冷薇提要求后,大伙果然收敛了许多,老李虽然还是一周回去两次,但保证不迟到早退了。他肯定是很辛苦,哈小全看他的脸都有些绿了。

5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一边和哈小全打着招呼,一边掏钥匙开门。办公室主任提醒哈小全今天上午开班子会。哈小全擦完楼道,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点上一支烟,沏了一杯茶,拿出工作手册,略想了想,便把要在班子会上碰的事情写在了工作手册上。他抬头看了看表,距八点半还有十分钟。王大正和吴双从来都是踩点上班,而且从来都是准时下班,从不加班加点。不似单治当一把手时,早来晚走,周六周日有事没事也要加班,弄得大伙筋疲力尽,这真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一紧就得有一松。再说,这个局的职能越来越萎缩,管得越来越少,有些地方已经把这个局和别的部门合并了,但还剩下一些地方没有撤,其中就包括他们这个城市。分管区长很少过问这个局的事,虽然还有几十人,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围绕区里的中心工作找活干,有时市局也部署下来一些任务,但都不是硬任务,加之这些局都是端各自区长的饭碗,吃区财政饭的,所以对市局的部署往往不“感冒”,常常是应付了事。

司机小刘进来。“哈局,您今天上午用车吗?不用,我们小孩姥姥病了,我得弄她去看病。”哈小全很关心地问了几句病情,就让他去了。

九点在局会议室开班子会,三个人都端着水杯、拿着本和笔,在会议室落了座。哈小全因为王大正不吸烟,所以开班子会时,他也从不吸烟。办公室主任每次也参加班子会,他是个烟鬼,见哈小全不吸,自己也只好不吸。王大正主持会,他先让大家把各自参加市区各类会议的精神传达一下。

吴双分管检查工作,她把市局最近部署的教育收费大检查的要求简略的汇报了一下,并说已向分管刘区长作了汇报。刘区长指示,要认真安排,群众对教育乱收费反映强烈,要很好地治理一下,对群众意见大的不仅要严肃处罚,还要在媒体曝光。哈小全看到王大正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哈小全知道,吴双曾是刘区长的秘书,算是有一层特殊的关系,有事没事总习惯往刘区长那里跑,大事小情总要越过王大正去汇报,往往王大正还不知道的事,刘区长那里早就知道了。王大正在私下里曾和哈小全议论,吴双太不懂规矩了,什么事不向我汇报,不和我商量,天天往区长那里跑,弄得我很被动。

王大正很严肃地开了口:“每次专项检查,市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各区县也都不当回事。虽然刘区长这样讲了,但是咱要是动真格的了,分管教育的区长该不干了。我是从教育口出来的,我知道教育也有教育的难处,管教育的区长肯定还要和刘区长协调,到时候弄得咱里外不是人,我看还是应付一下交差算了。这些年我们子弟上学,没少麻烦学校,我们还从人家那里拿了好多咨询费,补充了我们的办公经费。这样吧,告诉各所,要把市局精神传达给各学校,利用提醒函的形式,向他们宣传政策法规,帮助他们纠正不合法的收费项目,对合理但不合法的,要积极向市局协调,争取变为合法的收费项目。另外,培养几个好的典型,通过媒体宣传一下,以点代面,使治理工作真正见效。你看这样行不行?”

吴双脸色尽管难看,但一把手拿出了意见怎敢不从。

“我还想跟你们讲一点意见,小全你也要听好了,有什么事情最好先和我通气,我们班子定了,再向区长汇报,不然的话,我们大家都很被动。”王大正说得看似轻松,但这句话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哈小全感觉整个屋里的空气快要凝固了。

散了班子会,哈小全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进了办公室,吴双一言不发,坐在办公桌前呆呆地发愣。哈小全见状便悄无声息地出去抽烟。

哈小全正在喷云吐雾过烟瘾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了显示的号码,竟是老同事黄隐那厮。黄隐原来在局里任局长助理,两年前,这小子看在局里混不出个名堂,就毅然决然地投奔了他的大学同学,在一个大广告公司任副总裁,年薪十万元,并配了一辆“帕萨特”,人五人六的,这两年来着实挣了些钱。这小子有了钱便瞒着妻子靳莉在外包了一个小情人,哈小全见过他的小情人,二十三四岁,比黄隐小十多岁,是个窈窕淑女。

“喂,哈局长吗?正忙着为人民服务呢,有没有工夫接听一下我们人民的电话?”

“黄总啊,怎么有闲工夫想起我们这些穷人来了?有屁快放。”

“哥们儿,好久不见,我想你了,今天是周末,想和你坐坐。”

“今天恐怕不行,我都跟人定好了。”哈小全的脑子里闪过了古英素那美丽的身影。

“不行,国务院总理见你也不准你去,今晚一下班你就在单位门口等着,我去接你。”说完,他不容置疑地撂了电话。

哈小全心里说,这厮坏我好事!怎么跟古英素说呢,他实在是为难。

6

哈小全每天早晨六点就起床,穿上运动鞋,围着操场跑六七圈,大约有两三千米的样子,跑完了,就去洗漱。七点钟,到教室早自习,白天紧紧张张上课,晚饭后,他还要在教室学习三个来小时。冷薇课余时间也是教室的常客。哈小全天天如此,引得同宿舍的其他人,每天早晨也跟他一起跑步,晚上也来教室学习。这并不是说哈小全有多大影响力,而是因为,大家开始学基础知识时感觉还不难,一接触专业知识,什么工商业会计、工商业统计、企业管理等,很是难学。因此,大家晚上就很少看电视、下棋、打牌什么的,吃完饭就扎在教室猛学、猛钻。再加上,第一次考试的时间迫近了,仅剩下两周了,人们抱着笔记本或在教室、或在学校大院的墙根下、树荫里猛下工夫。冷薇坐在教室里,边学边抄,这是她的学习方法。哈小全坐在树荫下,大声地背诵着,仿佛和人大声交谈,手还不停地比划着。古英素说哈小全这种方法像个神经病,冷薇的方法太耗时耗力,都不可取。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一块背诵,当一个人背的时候,另一个人给看着、提醒着。老李中途不回家了,在教室里一学就是十二点。哈小全他们因为年轻,熬不了夜,十点来钟就得睡觉。

第一次考试成绩终于下来了,冷薇考了个全班第一,哈小全第三,古英素的成绩实在是一般,没有排上名次。哈小全知道,漂亮女孩子从来都是这样,她们从不十分努力,她们引以自豪的是自己的美貌,美貌是她们战无不胜的资本。古英素不仅是局花,而且还是校花,这二百多个参训人员,像她这么出众的美女没有几个。古英素爱换衣服,几乎是一天一身,因此也就特别爱洗衣服,哈小全经常看她到洗漱间洗衣服,哈小全也借机去洗衣服,去了两次,也就无机可借,实在是没的可洗了。有时古英素晚上到教室学习,外班的有些男生就趁机来搭讪,古英素和他们有说有笑,很是开心。哈小全就很不开心,手里拿着本书似看非看,眼睛和耳朵却不闲着,处处观察着这帮竞争者的表演。这帮人闹够了,陆续走出了教室。古英素就收拾书本,招呼哈小全回宿舍。哈小全就默默地陪着她走出教室。

“怎么不说话?”古英素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哈小全。

“你跟那些人还没说够?”

“什么意思?别阴阳怪气的。”

“我阴阳怪气?你不知那些人有多讨厌,旁若无人,大声喧哗,多影响学习,你没看见咱班里好多人受不了,都回了宿舍。你以后少搭理他们。”

“又不是我叫他们来的,他们来了,我总不能哄他们走吧?”

“你不理他们不就得了,告诉他们我要复习呢。再说……”

“再说什么?”

“这些人不怀好意,小心让他们把你这朵鲜花摘了去?”

“你的意思是,不让他们摘,那让谁摘?”古英素咯咯地笑着。

“我……我……怕有心摘花花不开?”哈小全感觉着自己的脸腾地就红了,幸亏是在晚上,她看不见。哈小全说完转身快步进了自己的宿舍楼,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7

哈小全钻进黄隐的“帕萨特”后才感到了凉爽,虽然是中秋季节,但外面依然很闷热,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了一眼手握方向盘的黄隐,一幅光彩照人的样子,头发亮亮的,满面红光,一件浅棕色的衬衣,显然是一件名牌,身上不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黄隐的右耳朵上还挂着手机的耳机。

“你这么光彩照人,我们穷人怎么办?”

黄隐一踩油门,汽车迅速驶离了哈小全他们单位门口。“我们这些草民只剩下穿了,怎么能和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官老爷比,说检查谁就检查谁,不给进贡就死办你。”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要求建设服务型机关,打服务牌,创造宽松的投资环境,为纳税人服务,我们可不能胡来,你们纳税人才是爷,我们现在都跟孙子似的。”

“拉倒吧,还一套一套的,我是从咱局出来的,我还不知道?骗鬼呢!财政局给你拨足经费了吗?”

“还跟原来一样,只给拨工资条上的前四项。”

“还是呀,工资都不给拨足了,经费、奖金、误餐费还得自己去挣,你光讲服务行吗?还不得一边抡着检查大棒唬人,一边连哄带骗搜刮民财去。”

“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不留情面。不说了,你还是专心开车吧,小心别把您这宝贝给挂了。”

说着,黄隐的手机响了,他摁了一下开关,便“嗯嗯”起来。哈小全想一定是他那个“小蜜”了,他看见黄隐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哈小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空空的,他又翻了一下公文包,自己的手机不见了,显然是因为下楼时走得匆忙,把手机忘在办公桌上了。他突然想起还没有给古英素打电话,她一定在不停地拨我的手机呢,怎么办?决不能用黄隐的手机,到饭馆再说吧。

这是一家集餐饮、娱乐、洗浴于一身的大型综合消费场所,门口站着两位面容姣好、穿着红色旗袍、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一楼大厅,满是各类海鲜,顾客可以自选,上楼有像超市一样的自动电梯。黄隐引着哈小全进了一间非常雅致的小雅间,墙上有书法、字画,一张圆桌,仅能坐四五个人,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服务员侍立着。两个人落座后,黄隐掏出一盒软包中华,递给哈小全一只,小服务员凑过来,给两人点燃了。

黄隐说:“我说哥哥,今天就咱哥儿俩,没有别人打扰,好好放松一下,咱都挺累的。小姐,先来壶龙井。咱今天一人一瓶茅台,喝完了,我不能马上开车走,不然的话,我怎么对你的安全负责?咱去旁边歌舞厅乐乐去,很有意思,你肯定没见过。”

“别,那地方你能去,我可不能去。”

“你又来了,这么多年了,我就讨厌你这点嘀嘀咕咕的毛病,你跟兄弟我出来,我还害你不成。得,咱先不说去不去歌舞厅,咱先喝酒不行吗?”

黄隐这厮,真是出手大方,要了两瓶高度茅台,每人一对大闸蟹,一个鲍鱼,又上了三纹鱼、基围虾等几个菜。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喝,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不知不觉地两瓶酒就都进了肚子。哈小全看到黄隐的脸赛过了红布,说话嗓门越来越高。哈小全感到自己的脸上不断地淌汗,他不时地用擦手巾抹着汗水。两个人哥哥兄弟地越叫越亲切,越说越近乎。不知怎么,两人就相拥着进了歌舞厅的一个雅间。哈小全感觉着真跟过去进歌舞厅不一样了,原来歌舞厅的雅间里黑乎乎的,现在竟然灯光这样明亮。

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满脸堆笑地来和黄隐打招呼,显然是大堂经理什么的,黄总长黄总短的。黄隐向这个女人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哈小全:“我一个朋友,李总。”

女人向哈小全伸出一只纤细的白手来,和哈小全拉了拉手,说了一些黄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等诸如此类套近乎的话。她吩咐服务员上了一个大果盘,上了一瓶王朝干红,几瓶百威啤酒,又和黄隐嘀咕了几句,就摇摇摆摆地出去了。不大的工夫就领着两个女人进来了,哈小全一看不觉有些呆了,这里的女人真是长得出众。黄隐看见哈小全的神态,就向大堂经理挥了挥手,那女人微笑着退出去了。那个丰满点的投进了黄隐的怀抱,那个苗条的紧挨着哈小全的身边坐下了,顺手从桌子上的软包中华里抽出一只烟,哈小全给她点燃了。

从歌舞厅出来,黄隐非要去洗浴。两个人在歌舞厅喝了不少酒,黄隐的舌头都短了,根本就开不了车,哈小全也感觉着自己的头很疼,只好又跟着黄隐去洗浴。两个人洗完了,哈小全感觉着头脑有些清醒了,便跟黄隐说:“时间太晚了,该回家了。”

黄隐说:“明天是周六,你又不上班,你怕什么了,就是在这睡一宿也没关系啊。”

“别,我怕你嫂子……”哈小全其实并不是怕杜小玉说什么,而是他心里还惦记着古英素。他和黄隐喝酒、胡闹,早把给古英素打电话的事给忘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到她家去一趟,她对自己痴情一片,真心一片,怎能辜负她?这些鸡们再漂亮,人家只是为了挣你的银子,她们没有一点真情。

“你不是跟嫂子请完假了吗,她知道你跟我在一起肯定放心,一个大男人别前怕狼后怕虎的?穿上浴袍跟我走。”

哈小全拗不过黄隐,只好穿上浴袍跟他上了楼。上楼梯的时候,哈小全感觉着酒直往脑子里撞,脚下轻飘飘的,不知不觉地又被推进了一个小雅间,只有一张床,雅间的灯光甚是昏暗。他躺在床上,感觉着天旋地转,他闭上眼,黄隐那厮不知跑哪去了。一阵香气袭来,有一双轻柔地小手伸过来脱他的浴袍,他激灵灵坐了起来,一个妩媚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

哈小全一把推开了那个女人。“对不起,我不需要了。请你告诉对过的黄总,我有急事先走了。”他晃晃悠悠地开门出了小雅间,直奔了更衣室。

哈小全出了洗浴中心,感觉一阵热浪袭来,胃里的东西猛地翻滚一下,他“哇”地一下喷了一口浊物,他掏出餐巾纸抹了一下嘴,招手叫了一辆带空调的夏利,他心里仍然惦记着古英素,告诉司机奔哪条街道,就倚在车座上假寐。汽车运行起来,哈小全又觉着胃里的东西往上涌,他干呕了两下。

“我说师傅,您要是想吐,我停车,你可别弄脏了我的车。”

终于停车了,司机要了他八元钱。他踉跄地朝大门口走去,他恨不能一下投进古英素的怀抱,及至进了大院,才发觉竟是自己的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男人最脆弱地时候,还是要回家来。他坚定地朝家门口走去。他庆幸又战胜了自己一回。我不能跟黄隐比,他在外面风流,一旦犯了事,只要交足了码子完事大吉,而我呢,不仅要罚款进局子,还要摘了我的鸟食罐,到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我对得起谁?要慎重啊!

8

哈小全一干人从桃李镇培训回来,局里立即把他们分配到了各科室,各方面正缺人手,很多工作忙不过来,新上任的领导班子也急于要打开工作局面。

冷薇被分配在综合科负责文字综合工作,实际上是给局长张喜功当秘书。哈小全、古英素、老李、小齐、小刘等人被分配在检查部门,哈、古二人同在检查一科。科长叫赵平夫,五十来岁,是张局长新近从国营百货公司挖来的业务骨干。赵平夫这个人业务上是一把好手,就是不能写,说话随便,嘴没把门的,所以在原单位始终没能得到提拔,虽然没有被提拔,但领导却十分倚重。张喜功求才若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说服了百货公司的领导和赵平夫本人,愣把这么一个业务尖子挖了过来,在局里给安排了个副科长。赵平夫对张喜功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开始做事比较卖力气。检查一科共有六个人,他分了三个小组,哈小全和古英素一个小组。赵平夫经常下去搞调查,他凭着多年的经验,终于发现了一桩大案子,一个刚组建的大皮包公司,从外地倒来了几万条出口转内销的毛毯,然后加价倒给了其他的小皮包公司,小皮包公司又层层加价倒给了许多零售单位,致使一条毛毯卖到了天价。毛毯是当时非常紧俏的物资,属于国家管着的商品,这种倒买倒卖的行为明显违反了国家规定,必须把非法所得全额没收,并处以数倍罚款。这个案子涉及近百个单位,有好多单位不在本区,超出了管辖区域,经请示市局,可以跨区域查处,一时在全市引起了轰动。张喜功、单治两位局长对此案非常重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他们上任以来就孜孜以求的事情,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重大的工作突破口。他们亲自坐阵指挥,本来是检查一科的案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全局齐上阵的案子,全局干部一起出动,两位局长每天晚上听汇报,冷薇在一旁做记录,每天整理材料向市区汇报。

哈小全和古英素这个组,仅仅两天的工夫就跑了二十多个单位取证,晚上还要回单位汇报,常常搞到很晚才回家,一天下来,两个人都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尽管这样,哈小全每次都坚持先送古英素回家。他天天面对这个美人,她的香气、她的细腻雪白的肌肤、她的摄人魂魄的眸子,让他心痒难熬。哈小全对古英素的感情就像一棵小树一样,在他的心中茁壮地成长起来,但他依然在犹豫不决,依然在小心翼翼,依然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是对她百般呵护,他害怕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这个美丽的天使就会毫不犹豫地离他而去。

案子到最后关口的时候,全局干部每天都得拉晚。当年还不兴公款吃喝,张喜功就命夫人做一大锅鸡蛋挂面汤给大家送来,张家就住在单位附近,张喜功的漂亮女儿给大家盛面汤,并热情地端到每个人的手中。哈小全后来每念及此,心中便感慨万分,那时的人们是多么朴素真诚、中规中矩啊。

哈小全记得,刚来局的时候,张喜功曾经带着他们几个年轻人检查早点部,早上五点钟就起床,正是初春时候,天又黑又冷,哈小全骑车到了早点部还依然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其他人也如此,古英素连脸都没洗,在哈小全看来,她更有一番美人懒梳妆的美丽。张喜功见了大家这个样子,就哈哈笑着说:“我的用意你们应当明白,我就是想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通过检查早点开始经受锻炼。”张喜功提着个黑色书包,里面装着一杆小铜盘称,和大家一样骑着自行车,到了早点部,向经理非常规矩地出示证件,经理打着哈哈,说张局您见外了,我还不认识您吗?每个检查员手里都拿着一份检查标准,哈小全至今还记得检查油条的标准,五根油条,重量为3.9两~4.2两,并对长度和成色有一定要求。张喜功提着称杆,手把手地教大家,一路查下来,已到了早上七点多钟了,又该上班了,他便招呼大家在最后检查的这一家早点部就餐。大家吃完了,他自己掏腰包结账,经理说什么也不要,他再三跟人家讲纪律,人家只好不情愿地收下。开始那几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一个以身作则的模范领导。

9

吴双把门关好,向哈小全低声抱怨着:“王局又不知跑哪去了,他怎么就在屋里待不住呢?不向他请示吧,他说你眼里没他,你向他请示了,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多就是你看着办吧,你分管的工作,你和科长们商量吧。”

哈小全笑笑,也附和道:“我找他请示工作,说不了三句话,坐不了三分钟,他不时地看表,好像有急事的样子,只好简明扼要,你还说着呢,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就要走,就准备关他办公室的门……”

“对对,我常常追着他屁股后面跟他说事,真拿他没办法。他为什么在教育局当副手那么长时间,就这水平怎么当一把手?到咱这来,还不是组织部门看他年龄大了,给个安慰?”吴双说着直摇头。

哈小全见吴双越说越尖刻,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没再说话,把脑袋埋进文件堆里,不再抬头。哈小全知道,王大正确实是个坐不住的人,他待在自己办公室的时间很少超过一小时。你给他送去一大摞文件让他阅批,他从不认真研究,三下五除二,签上名字了事,而且往往不拿意见,顶多涉及某个分管局长的,他就签上让谁阅办。他有时也能在屋里多待一些时间,主要是因为他屋里有一台电脑,他不是拿它处理公文,而是用这东西玩游戏、上网什么的。他习惯在单位的办公楼里上上下下挨门串科室。开始,科室的同志们见他来了,都和他礼貌地打招呼,给他让座倒茶,科长主动和他汇报工作,不是他分管的事情,他就让科长找分管局长研究。他来科室本没有什么事情,和大家说的无非是天气、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说一说最近从网上看到的新闻。后来,大家知道了他这个习惯,他再来,就不让座,也不倒茶,也不和他研究工作,如果忙着呢,只是抬头和他打个招呼。他见大家忙着,也很知趣,站一站,闲聊两句,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就急匆匆往外走,往外走也没什么急事,仍然是去串别的科室,如果哪个科室不忙,他就长时间坐着,和科室的同志们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王大正刚来局的时候,哈小全给他找了许多资料。王大正说:我五十好几的人了,不想学什么东西了,不费那个脑子了,两位副局长、你们这些科长们要好好学一学,你们要多研究,多思考,多提建议,只要是好主意,经过班子集体研究,决定了,你们就放手大胆地去干,出了问题我给你们兜着,我不管那么具体,我“高高在上”了,你们才好发挥作用。

哈小全想想王大正的话,还是真有道理。单治当一把手的时候,事必躬亲,别人谁出的主意都不如他的高明,所以后来就没有人再出主意,科长们事事请示,生怕达不到他的要求,往往还真是达不到,达不到也只好达不到,只好承认自己无能,弄得大家都很紧张,单治也很累,常常要加班加点,最终弄得人人都不满意,矛盾重重。王大正很是高明,正是吸取了单治这种事必躬亲的教训,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放手让大家自己去思考、去研究、去实践、去创新。他来了之后,整个机关面貌为之一新,大家心情舒畅,不用扬鞭自奋蹄,各方面工作都见起色,并在市区有了位置、拿了名次。

也不能说他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抓。比如,他首先抓了科级竞争上岗,使一批在单治掌权时受压抑的同志进入了科级领导岗位,整个局里的人气一下子兴旺起来。检查所在机关外面办公,条件比较差,没有食堂,办公桌椅破烂,厕所脏兮兮的,基层的检查人员早有意见了。他让哈小全找了装修队,做了预算,把检查所装修一新,更换了办公设备,请了一名下岗职工,办起了职工小食堂,检查人员都眉开眼笑起来。他又抓了奖励机制,提高了创收的奖励比例,调动了一线人员的积极性,整个局里一盘棋真正地活了起来,他因此优哉游哉也属正常。

对外召开正式大会时,他就拿着人们给他写好的现成稿子照本宣科,本局开全体会,他不拿稿子,国内国外、当前今后的胡乱讲一通,具体的业务从来不多谈,他不学习也肯定谈不出什么来。不过,他治局倒是有一套自己的一贯主张,每次开会都要反复强调:一是请大家别忘了全局吃饭问题,我们要全力以赴抓创收。二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千方百计搞好服务,不能巧取豪夺。你还没有付出,就对人家虎视眈眈,这不行。三是要廉洁自律,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是陈毅陈老总的话。你被捉了,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要多想想后果。要自省、自警、自励、自爱。四是班子要团结,成员之间要多沟通,谁跟谁也别较劲,较上劲就会两败俱伤,那么多现成的例子,班子闹不团结都没得好。我五十好几了,干不了两年就要退了,我求稳怕乱,拜托大伙托我一把,托我们班子一把。他语言朴实无华,却说得至情至理。但他有个毛病,讲话有时要甩上一两个词,甩词倒不怕,关键是要甩对,他每次都是错别字连篇,把虎视眈眈念成虎视沉沉,把连篇累牍念成连篇累续,把自省(xǐng)念成自省(shěng)。哈小全每次听王大正这样甩词时,就绷着脸憋住笑,实在忍不住,就把头低下。吴双从来都是喜怒皆形于色,和旁边的人会意地对视一下,嘴角便露出嘲讽的微笑。

10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哈小全又送古英素回家,毛毯大案就要结束了,今晚是这个案子最后一次加班,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骑车正好路过河边公园,这是本市刚刚修成的大型风景带,到处开满了月季花,花气不时地从河边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

“小全,咱俩摘花去,晚上不会被人发现,回家插在瓶子里养着,那得多好看!”古英素说着就下了车。他们进了河边公园,哈小全看见,甬路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穿越翠绿的草坪,花池里,粉的、红的、黄的、白的月季花在白色的灯光下争相怒放,真是花团锦簇、赏心悦目。有好长时间,他们因为忙于办案,始终没有来这个人间仙境游玩观赏。古英素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在花池周围奔跑跳跃,她咯咯地笑着,像一只白蝴蝶一样在花丛中翩翩飞舞,那些花香让她沉醉了。她忘情地拉着哈小全一起奔跑,她让哈小全嗅那些美丽的花朵。她终于闹够了,于是,她悄悄地拉着哈小全来到了一个僻静、没有灯光的花池旁,她指挥哈小全摘这朵红的、摘那朵黄的,哈小全不知深浅,动手就去掐花,不想竟“哎呀”一声缩回了手。

“怎么啦?傻瓜,扎着了吧,这月季花跟玫瑰一样,是带刺的。让我看看。”古英素说着,拿起了哈小全的右手,果然,在远处隐约灯光的映照下,哈小全的右手食指正在渗血。古英素不假思索地就把哈小全的右手食指含在嘴里,哈小全顿时感觉一股温暖通向全身,他的手臂正好挨着古英素丰满的胸脯,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一下把古英素拥进怀里,古英素先是一愣,随即也用双臂抱住了哈小全,他们忘情地吻在了一起。哈小全自小就缺少母爱,对女性有一份格外的渴望。他把右手从古英素的裙子领口伸进去,握住了她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

“英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他们相拥着坐在花池边。古英素喃喃地说道:“这么长时间了,我早知道你的心思。我对你也有好感。可是咱们还年轻,正好是干事业的时候,我爸常对我们姐儿几个说,要先立业后成家。咱现在,要事业没事业,要钱没钱,要房子更甭提。你家、我家,条件都不十分好,完全要靠自己奋斗。要是早早地谈上了,恐怕没有什么好处。”

“怕什么了,我们边干事业,边谈恋爱、恋爱事业两不误嘛。”

“你们男的,嘴上说的好听,到时候,就不是你们了,爱到了一定火候,就非得逼着结婚不可。”

“我……”哈小全还想按照自己的逻辑再说什么。

古英素从哈小全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打断了他:“你别再说什么了,咱俩在一个单位,在这方面一定要慎重。你要是真对我好,咱俩都努力工作,干出个样子来,打一个好的基础,无论如何也得过两年,咱再谈这件事。你要是等不及,你就找那比我更好的。天不早了,咱该回家了。”

女人心,大海针,哈小全深知自己不懂女人。古英素到底爱不爱自己?她的一番话,让哈小全实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女人对待爱是这样理性?恋爱的内容竟是由那些具体而实在的条件构成。而哈小全对爱的理解也是极其浮浅的,他醉心古英素的美貌,在某些方面,他想的更多的是性爱,是人人都过的那种常人的生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从她的话里,以自己现在的各种条件,还远远配不上这支局花。哈小全的心里头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古英素站起来,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哈小全默默地掐了一大把各种颜色的月季花,放在了古英素的车筐里。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一同默默地回家。直到古英素的家门口,他又想拥抱她,她笑着推开了他。

“在家门口子,让人看见。我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你会想通的。再见。”她冷不防在哈小全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转身进了自家的楼栋门。哈小全站在原地愣怔了足有五分钟,等心情平静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11

电话铃响了,哈小全拿起听筒,是东街区分管检查的李局长找吴双,哈小全把听筒给了吴双。吴双的声音变得更加尖细,她接电话时表情生动,她咯咯地笑着。哈小全出去过烟瘾,再回来时,屋里鸦雀无声,他看见吴双眉头紧拧着,像是在跟谁怄气。她气冲冲走出办公室,一会儿的工夫把办公室主任叫来了。

“市局在网上下发了一个通知,下个月组织分管检查的局长到德国考察,你见到这个通知了吗?东街区的李局来电话提到这个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通知我已经见到了,我印了一份给王局了,王局说咱没有钱,实在是去不了,就让我给市局打了个电话。”

“什么,没有钱?”吴双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去年出国花了好几万,他出国就有钱,我出国就没有钱,这公平吗?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要是好好跟我说清楚,我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吗?你们说,这像话吗?”

哈小全和办公室主任面面相觑,只好好言相劝,不想越劝,吴双的火气反而越大。“这也太不像话了,太欺负人了,我找刘区长评理去。”说完,她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额头上直冒汗。哈小全递给他一根烟,他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一下掉在地上,他低头捡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哈局,我……我是不是惹祸了?我不该把详情告诉她。我应该只告诉她把通知给了王局,有什么事让她问王局去。”

哈小全先给他点上烟,又给自己点上。“不关你的事,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吗?她也不是对你来的。”

“她去找区长,我这不是给领导们制造矛盾吗?”

“我刚才也想这事了,咱来分析分析。吴局凭着一时冲动,去找刘区长,你想想,刘区长会怎么处理这事?我想刘区长只能好言抚慰,不会带倾向性。两个人闹矛盾,你一旦倾向一方,就会纠缠不清,就必然会得罪另一方。比如说,如果刘区长同意她去,王局就会跟刘区长说,我局里现在确实没钱,区长给出钱吧。咱分管区长哪有钱?你想刘区长会那么蠢?就是吴局和区长关系再好,区长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偏袒她。”

“对啊,哈局,你分析得有道理啊。”

“吴局原来是刘区长的秘书,我要是刘区长,看吴双这么冲动,上来先批评她,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竟然为了自己出国的事来告状,像话吗?还有党性原则吗?等到吴局冷静下来,她会后悔的。你回去吧。这事会不了了之的,你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你可跟谁也别提,包括王局,你要是跟王局说了,就真的是在制造矛盾了,你明白吗?”

办公室主任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哈小全悠然地点上一只烟,大口地喝了一口茶,不禁哼了两句小曲,他为自己的超然物外和高屋建瓴所激动,别看自己比王大正、吴双年轻,但是见识并不短浅,这和他终日手不释卷是分不开的。哈小全多年养成了读书的习惯。现在可谓是“学贯中西”了。

哈小全听见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他知道是短信。他打开手机阅读短信:“我今晚依然苦等着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古英素发来的短信。

哈小全想象自己晚上走进古英素的住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又沸腾起来。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妻子杜小玉:“今天是哈平姥姥的生日,我在普天乐酒楼定了桌,晚上六点半,早晨忘了告诉你了。你别忘了买瓶好酒。”哈小全一下泄了气,只好让她古英素再一次苦等了。

12

不用古英素说,哈小全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工作,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这种想法应该源于他所经历过的屈辱的童年。

哈小全至今还模糊地记得,在他三、四岁时,他们一家人在这座城市里过着幸福的生活,他天天由母亲接送幼儿园,每天早晨喝瓶装牛奶,他特别喜欢吃幼儿园的小肉包子。家里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玩具,他能用积木搭一座漂亮的楼房,常常博得祖父的夸奖。礼拜天,他随着祖父、父母到公园游玩,一家人观赏凶猛的狮子和老虎,看拿着面包逗憨态可掬的狗熊作揖,哈小全玩得十分开心。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四岁时,“文革”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

哈小全后来知道,当年,父母因为在运动中“站错”了队,贴了不该贴的大字报,所以被双双下放西北边疆劳动改造,一去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祖父被打成 “右派”多年,“文革”时也难逃厄运,带着哈小全被遣送回了原籍,哈小全从此与父母天各一方。

原籍虽然是河北省一个非常落后贫穷的小乡村,但村里人却紧跟形势,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儿,造反派成天在大喇叭里喧嚣。祖父经常挨斗游街,他终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哈小全在街上玩耍,孩子们视他为异类,向他挥拳头,大叫“右派崽子”“小反革命”,大一点的孩子们,一群一伙地围过来对他拳脚相加,他徒劳地反抗着。他没有多少朋友,因为周围大多是冷冷的白眼,即使是另眼相看的人,也不敢接近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祖父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和“四类分子”一块去学习,很晚才回来。所以哈小全十分孤独寂寞。晚上,他一个人在空旷而晦暗的屋子里,趴在油灯下,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破烂的连环画《列宁在一九一八》。那时,许许多多的书籍都被禁了,就是连环画也没有几本。他经常不知不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时梦见爸爸妈妈,有时梦见被大孩子们追打,惊醒了,一个人兀自抽咽,哭累了,便和衣睡了,等着祖父回来。

哈小全的祖父是家庭中唯一的劳动力,每年工分挣得不少,但是不值钱,况且队里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人分配,那些孩子多的家庭,粮食分得吃不了。再加上,他们家受歧视,哪个小队穷,就分他们到哪个小队。哈小全家常常在冬春两季日子最难过,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祖孙俩晚上经常只喝一碗稀粥,不吃干粮,有时可以吃一小块玉米饼子,最后一口,哈小全总是舍不得下咽,留在嘴里反复咀嚼。

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家里已经断了粮,眼看着第二天就连粥都喝不上了,连红薯干都吃没了,这是哈小全平日最好的零食。祖父已向邻里多次借粮,人家已无粮可借,乡亲们也很困难,只有出村向亲戚们借了。当时村里规定,“四类分子”不得出村串亲,祖父愤愤地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咱爷儿俩不能饿死。”说完,拿了口袋奔了邻村亲戚家去借粮。晚上回来,祖父扛了一口袋发了霉的瘪棒子,祖孙两人非常高兴,总算能填饱肚子了。哈小全记得,那棒子面,吃起来又苦又涩,但还是靠着它渡过了难关。过年的时候,家里没有那么多白面,祖父就掺一些白玉米面在白面里,蒸一锅掺假的馒头,用硫磺熏白。大年初一,包很少的白面饺子,更多的是吃绿豆杂面饺子,饺子馅里没有肉,只有大白菜和大油碴子。

小全八岁时,天天背着书包,抱着小板凳去村南的小学校上学。教室破破烂烂的,窗玻璃大都碎了,用报纸糊着,课桌是用土坯砌成的,学生上完课弄得浑身是土。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冬天最难过,哈小全手脚都冻了,好在,他早已脱去了城市的外壳,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他苦惯了,无所谓了,他完全融入了小学校这个大集体。他聪明伶俐,各方面都很优秀,就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总是戴不上红领巾。尽管他从各方面加倍努力,努力学习,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热爱劳动……但他始终未能如愿。哈小全记得在批判祖父的大会上,他和同学一起拼命喊口号,表明自己和“反动家庭”决裂的决心。小学四年级时,正赶上大旱,学校组织学生支农抗旱栽种红薯,他拼命表现,尽管身体很孱弱,但仍然晃晃悠悠地担着满满两桶水,和那些大孩子比赛。每次老师征求全班同学意见:“同意哈小全同学加入红小兵组织的,请举手!”同学们都齐刷刷地举起手,可是每次都不行,始终没有通过。私下里,他和同学在家里做功课,红着脸,要了人家的红领巾戴上过瘾,同学回家吃饭时,也舍不得还人家,央求人家再戴半天。直到小学毕业,他也没能戴上红领巾,这件事成了哈小全的终生遗憾。

学校里大搞批林批孔,要求四、五年级的学生每人必须写一篇批判稿,且在班里张贴上墙。小学生会写什么批判稿?只是胡乱抄些报纸上的文章凑数,哈小全也不可例外地抄了一篇,马马虎虎应付了事。那些纸片贴在墙上大抵谁也不理会。可是就偏偏有这么一位,上课时不注意听讲,闲极无聊,挨个阅读身边墙上的批判稿,他终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课下,他叫了几名同学围在那面墙下指指戳戳,哈小全向来不掺和事,所以就没有太在意这些人的不寻常举动。后来,老师把哈小全叫到办公室,把一张纸摔到他面前说:“你看看你都写了些啥?”这张纸就是他的那篇批判稿,因为是应付差事,所以写完了就根本没看,看着老师那张铁青的脸,他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仔细地读起来,当读到文章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起来,“让我们踏上一万只脚,让林彪永世不得翻身!”丢掉了一个关键字眼“不”。害怕,恐惧,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了。他抹着泪水,老师讲了许多严厉的话,他大都没有记住,只模模糊糊记得,要写一份深刻检查,要和自己受反动家庭的影响联系起来……。他没敢告诉祖父,独自默默地忍受着这件事情对心灵的痛苦折磨。此后,每当写批判文章,他都要逐字逐句检查,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直到现在,他已经参加工作十几年了,他的这个习惯始终没有改变!

让哈小全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有这样一件事。那大概是他在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中午放学,他独自一人回家,快走到小胡同口时,一个三年级的小子从小胡同里迎面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哈小全知道他家就在附近,他比自己足足矮了一头,但这小子却扬着脸挑衅地看着他,他不想和一个低年级的小孩子纠缠惹麻烦,打算绕开挑衅者继续走路。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突然跳起来,挥手在哈小全的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真是猝不及防,哈小全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左脸火辣辣地疼。

“哈小全,你个‘右派崽子’,让我们左派好好教训你一下!”

哈小全当时完全被打懵了,等他定下神来,见这小子居然没有跑,仍然嬉皮笑脸地看着他,这更加激怒了哈小全。

“我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他妈也敢欺负我!” 他一边凶狠地叫着,一边挥起手来。

“你敢打我?”这小子一边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一边向左边不远的地方一指。“我叫我两个哥哥灭了你!”

哈小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他家门口,确实站着他两个高大凶狠的哥哥,他们没事人似的和几个人在那里说笑。哈小全一下子泄了气,如果真动手打了这小子,他两个哥哥决不会轻饶自己。再说,不能给爷爷惹麻烦,他狠狠地瞪了那小子一眼,只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身后传来这小子得意的笑声。

“嘻嘻,看你在我们左派面前低不低头?!”

哈小全当时就知道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这个故事祖父曾经给他讲过多次。祖父告诉他,成大事者必须像韩信那样,能忍一时之愤,决不能感情用事,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是,他今天实在是不甘心,小时挨欺负,都是一帮比自己年龄大的半大小子,而且是群起攻之,自己属于寡不敌众;而今天呢,我竟然被一个小孩子抽了一记耳光,被抽了耳光,却不能动手反击,真是窝囊透了,真是奇耻大辱!他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烧,羞愧不已。他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不断地诅咒这个小兔崽子,想象自己将来怎么收拾他。这件事,他一直埋藏在心底,没跟任何人讲过。

13

哈小全现在的办公楼还是单治在位时,向区政府争取来的,是街道办事处实行并街后富裕下来的。哈小全的办公室在四楼的阴面。已经是秋末冬初的时候了,屋里还没有通暖气,哈小全感觉有点冷,便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看见外面高大的泡桐树,叶子已经发黄,坠落得满地都是。

“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哈小全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时下最流行的“两只蝴蝶”。吴双一早打来电话说,今天有些不舒服,打算休息一天。每次她有事不来,从来不给王大正打电话,总是让哈小全转达。吴双再没有提出国培训的事。哈小全想,她一定是在刘区长那里挨了批评,或者,刘区长给她许了什么愿,诸如,明年我出国,让你免费陪同云云。总之,这件事总算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不了了之了。但她心里肯定是不痛快,今天不来上班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办公室主任见吴双没在,就进副局长办公室来,把门关上,悄悄地对哈小全说:“哈局,我挺佩服你的,别看你年轻,很有见识,出国这件事分析得多好啊!昨天把我吓坏了,真有点不知所措。”

“你别捧我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我只希望,咱这局领导班子,和和气气,不闹意气之争,求大同,存小异,维持个好局面,多为百姓干点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有多好!”

办公室主任深深点头赞同。哈小全扔给他一只红云,他们都点燃了。哈小全又说:

“咱这些年轻人,不利于大局的话不说,不利于大局的事不做。办公室的同志们,是领导身边人,更要把握这一点。要正确处理好与领导的关系,处理好与下面科室的关系,处理好对外关系。要多给领导提供正面信息,少提供或不提供负面信息……”

两个人聊了一阵子,办公室主任就退出去忙自己的了。

哈小全今天没什么事,便打开电脑,上网浏览新闻,浏览完了新闻,就打开搜狐的读书页面,一下子被吸引了进去。

哈小全的深刻源自他的勤奋读书,他把许多时光都消磨在了图书馆、书店,他把许多金钱也都消费在了买书、读书上。他在家里、单位的藏书,不下几千册。哈小全认为,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到处都是不良诱惑,真得学点优秀的传统文化以修身。哈小全在青干班学习时,还以“让我们都来补点优秀传统文化”为题,在班里做了精彩演讲,博得了老师和同学的热烈掌声。他明白,人在官场,有的时候只能把那愤愤不平之气压下去,变得平和不争,反而会好事连连,得到一些意外收获。

14

哈小全每天坚持早来晚走。单位早晨八点上班,他每次都提前半小时到单位,当时检查一科还在政府七楼办公,他是来得最早的。他来了后,提起两个暖瓶就到锅炉房去打水。

副局长单治每天也是这个时候打水,两个人搭讪着一同上楼,打完水,他们还要各自做厕所、楼道及办公室的卫生。单治那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领导干部,他经常沉在分管科室里和科长们研究工作。他没有架子,常和大家开个玩笑什么的,让人觉得他很亲切。张喜功就不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洞察一切,且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哈小全就怕这双眼睛,他很少和他过话。张喜功见了下属没别的,除了谈工作还是谈工作,有一次他问哈小全正在办的一个案子,哈小全竟浑身冒汗,前言不搭后语,乱了方寸。单治有时还利用业余时间到干部家中走访,几年下来,他分管的科室干部几乎走了个遍。他有一天晚上骑车到哈小全家去走访,哈小全和同学出去了,没在家。父母对哈小全说,你们这个单局长真是个好人,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嘘寒问暖的,说的话让人心里热乎乎的,跟着这样的领导干,一定会有出息。单治过年过节的时候,常到那些有家有室的干部家里走访,给孩子扔下几十元压岁钱,就不走了,非要喝人家一顿好酒好菜,这些干部也乐得如此,平时请人家领导还不来呢,来咱家吃饭是瞧得起咱。

哈小全知道,单治是在给自己将来当一把手打群众基础。哈小全想,自己早来晚走,何尝不是在为自己今后进步打基础。他已向局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还有一个默默打基础的人就是冷薇。她也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哈小全经常到冷薇那里坐一坐。她工作、学习、生活,像时钟一样准确和有规律。冷薇对哈小全讲,她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读书学习。差一刻八点到单位,打水、打扫卫生,八点准时坐在办公桌前,拿出工作手册,计划一天的工作。然后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午边吃饭,边听新闻。午休半小时,下午继续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前,用半小时记日记。回家吃完饭,看半小时新闻联播,然后读书学习,十二点上床睡觉。

哈小全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勤奋好学、积极向上的形象啊。可是自己有时晚上,禁不住青春期的折磨,总要想一想古英素,总要在被窝里犯一回错误,犯了错误总是后悔,后悔了以后,还是要犯错误,形成了恶性循环。这些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断不能和团支部书记说这些东西。那么,她想不想男人呢?她会不会在私下里也犯回错误呢,哈小全就很迷惘。

哈小全发现冷薇在偷偷地学习中学地理和历史。有一次,她看见哈小全进来了,就把课本往抽屉里塞,哈小全看得真切。哈小全隐约听说,区委、区政府机关的人们都在上业大什么的。他就留了个心眼,到职大进行了咨询,职大的人说明年夏天又要招生了,有政史、中文专业,区委、区政府正在六十中学办补习班,不过你要考业大必须经过单位同意。哈小全把信息就通报了古英素,两人商量后,认为只要冷薇能参加考试,咱也能去,她是团支部书记,咱还是支委呢。从此后,他们两个人就借了课本到六十中学旁听,开始学校查得比较严,学员必须出示学员证,有一个人专门在门口验证,哈小全和古英素只好在外面徘徊,等那个人撤了,他们就溜进教室,慌里慌张地找了座位坐下,这才发现冷薇也在班里听课呢。下了课后,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是瞬间的事,冷薇马上恢复了常态,并不多说别的,告诉他们两个,早一点来,就能躲过验证。

哈小全对夜校的学习很重视,和冷薇一样,风雨无阻,坚持天天到校,每天回到家还要关进自己的小屋里挑灯夜战。父母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祖父在世的时候向单位要下了一个偏单元。祖父已经在头一年去世了,弟弟在今年就考上大学去了南京,哈小全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在桃李镇的半年培训确实让他进步了很多,回过头来复习中学的知识就有些驾轻就熟。想当初考大学时,如果能像现在这样学习,何愁考不上?古英素后来对夜校学习不怎么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哈小全这两天比较忙,就要进行半年总结了,赵平夫让他在科里写科室总结,其他组每天照常下去检查,古英素和哈小全一组,不能一个人下去执法,只好在科里整理案卷。她无心整理什么案卷,抱着一本琼瑶小说津津有味地看着。哈小全写累了,看见对桌的古英素沉浸在书本中,很是美丽动人,就扑过去抱住乱啃一通,一只手还不老实地伸进古英素的衣服里乱摸。古英素等哈小全闹够了,就整理好头发和衣服,继续沉浸在小说中。哈小全稳稳心神,又继续动笔写他的总结。

15

在单位里,和哈小全能谈得来的,只有黄隐一个人,虽然原来两人也是“冤家”。但在黄隐的影响下,哈小全读了美国的戴尔•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人性的优点》、拿破仑•希尔的《成功学》。两人在一起经常交流,谈天说地,纵横捭阖,指点江山。黄隐辞职后,两人见面机会少了,但好像突然变得亲近了,有时通过电话交流,一谈就是半小时,有时干脆通过互联网发邮件。

哈小全从搜狐网退出来,又进入了自己的亿邮通讯免费邮箱,这两天因为工作忙,一直没有打开邮箱,邮箱里有黄隐发来的两个邮件,哈小全看了一下,都是黄隐读书有感而发的心得。哈小全心想,这厮现在终日花天酒地,也非本意,无非是逢场作戏,全是为了生意,他内心仍然守着自己的一片净土,仍然有自己的不懈追求。于是,他思索了一下,开始写起来,一个多小时后,他在网上给黄隐发了这样一个邮件:

黄隐贤弟:

前书未致,后书未复,此皆兄志之不坚、疏懒成性也。近观弟之学猛进矣,此皆有恒也。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兄望弟之项背,羞愧无颜,当奋起直追。望弟渐进,兄须猛进也。然弟若猛进,兄断勿掣肘,以求同进。此不合邓公“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之政策也。哈哈!

与弟坐而论道,不亦乐乎,且补益甚深。弟之思深而明,气势磅礴,为兄每每叹服。弟素有大志,胸藏锦绣,腹有良谋,又兼经世活学,弟于今已立矣。弟家学可谓不薄,高等学府出身,躬事名师,折服曾文正公,往来无白丁,志且弥坚,岂非大器成哉!然须待价而沽、伺机而动。曾文正公曰:以为事功之成否,天命居其七,人力居其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可不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宜早知天命,择其善者而从之。

兄本愚钝(此非效曾氏之谦,此实言也),虽家学尚厚,二十载读书,庞杂而无所从,虽有些许进益,然茅塞迟迟未开。始终随时俗沉浮,疏慢成性,无志常立志,用心常躁也,做事不能专一执著,随心所欲常逾矩,每每美其名曰“顺乎自然”,似独得老庄之真谛也。勿笑,勿笑。

兄于今已觅症结所在,乃抛中学而就西学焉。西学虽善,然不改之则不能救吾中华,人性虽张断不为国民所容也。西方善裸,东方善裹,此国之习也,虽万代不可弃也。故吾辈须尽心竭力而补中学。

补中学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立德,立功,立言,窃以为当首推立德也。德之不立,何言立功立言者也。立功须依立德,然功之不立,何以立言?

立德者何也?高远之志也。德有大小,小德者,仁也,爱人也,传统之美德也。大德者,天下为公,以天下为己任。我辈性本善,然不可谓小德者立也,久为世俗濡染,又兼不就中学,积恶习颇多,是以先修小德以立身,洗心革面,止于至善。终当以立大德为重,万变不离其宗,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立功者何也?德行也。修身齐家、锦绣胸怀、以待天时,身体力行以成事功,天命成则成矣,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择其善者而从之。又须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此至境也。

立言者何也?功成则德布天下,声名远播,言可立也。人微则言轻,功德不立,何以立言?立言乃为教化世人,本不为张私名也。

曾氏乃臻此至境之楷模也。然其用力太过,早生华发,命促身亡,以致“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憾。功成名遂而不退,以招“天津教案”之祸,留恶名于后世。

窃以为吾辈当以儒道互补为体,兼收西学为用,执两用中,不可偏废。亦不可,虽坐而论道,无人可及,随机应变,却百无一能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经世活学,当以临机应变为能事。

中西学浩如烟海,虽一生不可穷尽也。一曰不可一曝十寒,当徐图之,曰“恒”;二曰不可泥古不化,当择其善者而从之,曰“明”;三曰不可与经世相分也,当觅引路之明烛也,曰“立”;四曰学不为胜人,为胜己也,曰“刚”;五曰不可骄矜,不敢为天下先,当谦恭有礼,曰“柔”;六曰不可疏慢,当随心所欲不逾矩,曰“俭”。

兄好读书不求甚解,本泥古不化,如此胡乱道来,东摘西抄,尚花费时力,汗流浃背,勉凑此书,切勿见笑,聊以作答,以见兄之心意。渴盼赐教。

愚兄小全书

某年某月某日

哈小全从电脑前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看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每次这个时候,他都要下三楼,到自己分管的科室转一转。他点上一支烟,出了办公室,就下了三楼。

16

古英素突然对打乒乓球热心起来,中午在单位吃完饭,她拉着哈小全到五楼去打球。五楼大厅里摆着一张财政局的乒乓球桌案,张着网子,古英素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两副球拍和一个乒乓球。一打上球,古英素就来了精神,发球、推挡、扣杀等样样都比哈小全强。

古英素脸色通红,她一边扣杀一边说:“你可别小看你妹子,我可是校乒乓球队的,受过专业训练。”

哈小全真有些搭不上拍子,光是捡球了。不一会儿,从财政局出来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长得很是英俊。他们知道,他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叫刘富庭,他常骑着个“重庆80”上下班,那时有摩托车的人很少,想必是家庭条件相当不错。

“打得够热闹!”刘富庭自言自语着就站在了一旁,点燃了一支烟。看球时,他不时给古英素叫好,目光直往古英素的胸脯子上瞟。哈小全就有些不自在。

这家伙,抽完了烟,毫不客气地走到哈小全身边,从哈小全手里拿过了球拍,说:“来,让我跟姐姐打上一局,姐姐真是有水平,肯定受过专业训练。”

他一上手,竟和古英素打了个棋逢对手,也肯定受过专业训练。古英素更加来了精神,她咯咯地笑着,看对方的眼神,也温柔了起来。她越来越沉浸在这个让她疯狂的体育项目中。哈小全想,更重要的是,这个英俊的大学生,让她异常兴奋。哈小全默默地转身上了七楼。他的心里非常难受,天使就要飞走了。

以后,刘富庭经常叫古英素去五楼打球,古英素每次去之前,必要拿出镜子刻意修饰一番,并不在乎哈小全不满的目光。

哈小全在一天晚上下班时,终于知道天使要飞走了。

他们下楼的时候,古英素对哈小全说:“我今天不跟你走,我跟他走。”那声音听起来酸酸的。哈小全看见,刘富庭早已经发动起了“重庆80”,等候在楼下。古英素坐上“重庆80”,紧紧地搂住刘富庭的腰,摩托车迅速地行驶起来,她回过身来向哈小全挥手,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哈小全感觉心里一阵难受,眼睛竟一时酸涩起来。他终于明白了,她说两年,实际上是托词,是委婉地拒绝。她并不爱你,你一个农村老侉,要嘛没嘛,如何配得上人家天仙似的人物?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骑上车出了政府机关大院,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进着。天一点点黑下来,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还没有吃晚饭,抬头看看眼前的街道,竟与回家的路南辕北辙,越走离家就越远。他看见马路边有一家比较清静、明亮的饭馆,他停下车,进了饭馆,找了个僻静地方,要了一瓶“直沽高粱”、两个热菜,他要了一盒恒大烟,那时的烟卷还不带过滤嘴。他一直是个规矩人,因为祖父和父母对他管教极严,他从不抽烟喝酒,即使和他们在桃李镇参加了半年培训,他也没有沾过烟酒的边儿,他领了工资,都悉数交给父母,父母给他很少的零花钱。如今他每月挣43块钱了,父母给零花钱多了,再加上加班费,手头比较宽裕,即使这样,他平时也不和烟酒沾边儿。今天,他感觉心里太难受了,他喝了一大口酒,用火柴点着了香烟,他深吸了一口,一下咳嗽起来。等静下来,他又深吸一口,只觉得天旋地转,又连着吸了几口,就觉得好了一些,头不晕了。不知不觉中,一瓶“直沽高粱”净了,一盒烟还剩了半盒,服务员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明显是在下逐客令了。他踉跄地走出饭馆,晃晃悠悠地骑上车,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河边公园,那些月季花在灯光下依然怒放着,哈小全看着那些花朵,越看越别扭,已然物是人非了。他不顾一切地揪下一枝白色花朵,手扎破了也全不在意,他把这朵花狠劲地扔到河中,然后他冲着黑暗的河面大叫了数声,便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17

散了班子会,哈小全、吴双两个人回到办公室,吴双又发开了牢骚:“过春节了,每人才发五百元,你横向和人家比比,好几千几千地发,我爱人单位就发了三千,我提议多发点,王局还跟我瞪眼。大伙辛辛苦苦挣的钱都哪去了?你说干部们能没意见吗?报销药费每人才报三百元,还是三年前的,退休职工们早就有意见了,他们说要联合起来找区政府。”

“王局说不怕找,药费问题是普遍问题,其他单位也这么压着,好几年不报销。”

“你说的是困难企业,机关里就不能无限期压着,该走医保的走医保,该你单位报销的就得想办法解决,财政局每年按比例都给拨了款,这个钱你必须给大伙报销到位。差额部分,咱自筹的部分,可以压一压,这总说得过去。在班子会上,我该发表的意见,我都发表了,你采纳不采纳那是你的事了。出了问题,反正咱不负责。”

她从抽屉里拿出梳子理了理头发,尽管她已经徐娘半老了,四十八九岁了,但她的头发依然黑亮,还没有一根白发,她的眼睛亮亮的,皮肤白皙,只是身体发了福,白白胖胖的。她的薄嘴唇像刀子似的,得理不饶人,总是说个不停。

“总说要过紧日子,给上头送,一点也不吝惜,连请带送,这一下子又得好几万,明天在金佰利请组织部和人事局的领导,肯定少花不了,起码得上五粮液、龙虾什么的。他现在上上下下地紧忙活,谁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哈小全听吴双说这么敏感的话题,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打开工作手册低头写起了什么。哈小全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何尝不知王大正的用意。王大正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五十七岁就是个坎儿,闹不好就得退居二线,但他老马恋栈,绝不愿轻易退出这片舞台,如果铺垫好了,还能干两年。其实,无非是领导们一句话,“这个局的业务比较特殊,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先让老王干着吧。”在位一天和不在位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车子、票子、房子、出国、迎来送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旦退居二线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马上就会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吴双对王大正的做法肯定有意见,你赖着这个位置,我吴双就没有出头之日,我也老大不小了,等你过足了官瘾,我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哈小全对此则无所谓,自己刚刚上来,还没有当一把手的奢望,无欲则刚,所以他比较洒脱,因为身上没有多余的负担。

这天晚上,哈小全和杜小玉说了个瞎话,叫了一辆夏利出租车,直奔古英素所住的滨河小区。他没有坐电梯,悄悄地从楼梯爬到了四楼,四周看了看,邻居的大门都紧闭着,古英素的防盗门虚掩着,这是他们两人提前约定好的,他轻轻地推开门闪了进去,随手把门带上,等他回过身来时,古英素已经扑进他的怀抱,一股馨香倏地钻进他的鼻孔,古英素湿润的嘴唇送上来,他们热吻起来。两个人闹够了,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哈小全换了拖鞋,脱了西服,走进客厅,客厅足有40平方米,地面铺着浅色实木地板,一圈白色宽大的真皮沙发,液晶电视和组合音响。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一间作书房,一间作卧室,卧室拉着落地窗帘,一张双人床罩着粉色的床罩。整个单元的布置很是温馨。

“鸟枪换炮了,什么时候买的?”

“刚搬进来半年。”古英素穿了一件开胸的红色毛衣,头发高挽,脖子显得很长,一双明眸顾盼生辉。

“这房子得有四十多万吧。贷了多少钱?”

“我没贷款,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又找朋友借了点。你到厨房洗手,咱吃饭吧。我给你做了几个菜。”

哈小全进了厨房,洗了手,坐在饭桌前,桌上摆了四个菜,一盘辣子鸡丁,一盘虾仁黄瓜,一盘素什锦,一盘五香牛肉,一瓶五粮液。古英素给哈小全斟了一高脚杯五粮液,给自己斟了小半杯,他们边喝边聊,一会儿的工夫,古英素的脸便艳若桃花了,他们说着话,不时拉拉手,不时互相亲吻一下,说到热烈处,古英素便咯咯地大笑。喝了半截酒,哈小全便不能自持,就要解皮带,古英素把他推进了洗手间,让他去洗澡。哈小全进了洗手间,三下五除二,冲了一个澡,披上一件浴衣就急忙走出来,迫不及待地进了卧室,卧室里的灯光很明亮,他看见古英素披散着长长的秀发,两只玉臂从被子里露出来,一双迷离的黑眸放射出了热切企盼的光芒,哈小全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当哈小全醒来的时候,已经午夜十二点了,他愣了一会儿神,浑身感觉既疲乏又惬意,古英素还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式,用双臂拥抱着哈小全,她温热的气息吹在哈小全的脖子上,感觉痒痒的。哈小全想,万万不能在这儿过夜,那样的话,小玉会一宿不睡觉等到天亮。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办?我拍拍屁股走人,她一个人孤衾冷被,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

不想竟惊醒了古英素,她睁开眼,定了定神。“你醒啦,快去洗洗吧,洗完了就回家,不然小玉会着急的。”

哈小全听古英素这样说,心里不禁感动万分,很动情地吻着她。“我陪你到天亮吧!”

“不用,我一个人习惯了。”说着,她推开他,催他快去洗漱。

哈小全下了楼,进了小区大院,回头望了望四楼,四楼的窗户映出了古英素模糊的身影,她向哈小全挥了挥手,哈小全也向她挥手。他一步三回头,直到他走出大院门口,古英素仍然站在窗前。

18

哈小全和冷薇都考上了西街区职工大学。哈小全通过单治争取了自己的考试资格。冷薇报考了政史专业,哈小全凭着自己的兴趣报考了中文专业。古英素由于和财政局的刘富庭热恋,与职工大学失之交臂。

区里马上就要换届了,人们看见张喜功经常跑田区长处汇报工作,实际上是去探听消息。大家都说,如果这次田区长在换届选举中获胜,张喜功自然也要晋级,当不了副区长,起码也得来个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协副主席当当。

张喜功这个人工作很有水平,只是喜欢赶时髦,在一次区里召开的评选先进大会上,他用当时的时髦理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总结交流工作,可能是冷薇出的主意。但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与会人员不知所云,最终也没有争上这个先进,一时竟成了人们私下议论的笑柄。

他带着冷薇等人,跑北京首钢去学习岗位责任制。他回来就在大会上宣布,我局要实行岗位责任制,明确职责,奖勤罚懒。对中层科长要实行两年聘任制,科室进行双向选择,这在当时也是很赶时髦的。他宣布完了,就到市局、区委、区政府、区人大、区政协、组织部、人事局跑了一大圈,告诉领导们,我张喜功要改革了,事还没干,就四处吹风了,实际上也是为了换届给自己造声势。

这次实行聘任制,冷薇是最大的赢家,她被聘为综合科副科长,前不久,她和哈小全都被批准为中共预备党员。赵平夫满心希望能聘上个正科级,却没想到仍然是个副的,他便有些愤愤不平。他在科里向哈小全发牢骚:“白给你张喜功卖力气了,一个毛毯大案轰动了全市,你聘了半天,我不还是副的吗?实行这种聘任有什么用,真正干的你不提拔,喜欢搞花里胡哨的人却提拔上来了,让人服气吗?你这样搞能调动干部积极性吗?不能调动积极性就是搞花架子,就是玩虚的,就不是实事求是。”

他说完了,就坐在科里和大家聊闲,其他几个组的人看科长这样,也跟着一齐聊天。有的人拿起报纸,从一版看到最后一版,看到报纸中缝的征婚广告,还要给大伙念一念,大伙又就征婚展开话题。古英素拿出小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往眼睫毛上涂睫毛膏。

哈小全就说:“别涂了,嘴上跟吃了死耗子似的。”

“乐意,乐意,管得着吗?”

赵平夫就说:“小全,别惦记着了,人家是名花有主了,别吃那个干醋了,及早找一个合适的,别在那犯傻了。”

赵平夫向来说话口无遮拦,哈小全的脸腾地红了。古英素盯了一眼哈小全,脸上的表情极为不自然。“我犯什么傻,跟我有什么关系。”

冷薇一上任,就推出了一个实行岗位责任制简报专刊。为了抓典型,出经验,她陪着张喜功到各科室搞调研。哈小全心想,这些人就是喜欢立竿见影,出了芝麻大点儿的力气,就想着捡个大西瓜;功夫还没练到家,就想来个四两拨千斤。他们来到检查一科,让大家谈改革后所迸发出来的工作热情,科里的人谁也不发言,大家都知道赵平夫的态度。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刚实行几天,能出现什么奇迹?哈小全低着头,生怕张喜功点自己的名。大家都不说话,就有些冷场。张喜功就点赵平夫的名。不想,赵平夫一顿机关枪,说得张喜功就有点不高兴,脸子一下掉下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老赵你别说了,你对改革不能有抵触情绪,你作为老同志要从大局出发……”

“我就是有抵触情绪,我对这种搞花架子的聘任很反感,我不干这劳什子副科长,我辞职。”说完,赵平夫站起来,摔门而去。

张喜功脸色发青,拿烟的手颤抖着,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哈小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二天,张喜功又来到检查一科,全科人都在,他进门就发烟,特意给赵平夫点着了烟。

“老赵,我说你这脾气得改改,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平夫见张喜功不是兴师问罪来的,而是来安抚自己的,便给脸要脸,顺着台阶就下。“局长,您别生气,我脾气确实不好,昨天冲撞了您,请您原谅我。这改革肯定是好事,您不改革,我们也会好好干;您改革了,我们更得好好干。您放心,我们全力支持您!”

张喜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老赵,你这个态度就对了,别忘了,这关系到你把干部队伍往哪带的问题。你要加强学习,在这次改革中发挥中坚力量,你要时刻准备担起更重的担子啊。”

哈小全真是佩服张喜功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功夫。他话不多,但都说到要害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吊胃口的话。张喜功拿着正科级这块骨头,你支持我,这块骨头就是你的;你不支持我,我就吊着你。哈小全想,张喜功本想通过改革捞取政治资本,并不想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和冲突,一旦激化矛盾,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有人到处告状,反倒失去了改革的意义,不能干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他能够纡尊降贵来安抚赵平夫,就有一种气度在,因为他算的是大账,只有这样才划算。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谁也没有想到,呼声最高的田副区长,在这次换届选举中居然败北,区委、区政府组建了新的领导班子,田副区长被调到市外经贸委任正职,人们传说中的张喜功的种种也就化为了泡影。张喜功在换届前夕,确实在做着升迁的准备,大小工作他都一推二六五,不抓不管,有人跑来向他请示工作,他就说:这事你和单局商量,改材料的事去找小冷啊。那几天,他无论见了谁都点头微笑,显得特平易近人。

如今张喜功肯定是从虚幻中回到了现实,他又开始事无巨细地抓工作了,他居然站在政府的七楼楼道里抓起了考勤。他说这一段时间,有些同志太不像话了,迟到早退现象严重,他现在见了谁都不点头微笑,而是非常严肃的样子,同志们又像避猫鼠似的躲着他了。当然,他现在决口不提岗位责任制的事。

赵平夫有一次私下里问单治:“单局,这岗位责任制还搞不搞,咱不能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要干就像个干的,不能半截儿缩回去。”

单治用手指着赵平夫笑着说:“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告诉你,岗位责任制、聘任制,这是大势所趋,只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有些东西还不完善,需要进一步探索和改进。你小子少说风凉话,今年下半年,你再给我办几个大案要案,到时谁都挡不住你进步。”

“小的们,听到了吗?单政委说了,只要咱好好干,谁能挡咱进步!走,小的们,咱办案去。”大伙一哄而起,就跟他下去办案了。哈小全想起冷薇对赵平夫的评价:赵平夫这个人,虽然头脑简单,心直口快,但很讲义气,只要哄顺了,保证给你卖命;你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哪根筋了,他就会尥蹶子,你就很难驾驭。应当说冷薇在看人方面确实不一般。

区政府新的领导班子上任后,首先为干部办实事,解决了部分干部住房问题。给局里分了两套偏单、两套独单。局里把消息公布后,成立了分房小组。单治副局长转业后部队给解决了住房,冷薇不申请,老李结婚时在原单位解决了住房,还有两位同志,组成了五人分房小组。

哈小全此时正在和杜小玉谈恋爱,一听说单位要分房,两人都加快了恋爱速度,彼此见了对方的家长,又一块儿摆了酒席宴,订了婚,领了结婚证。哈小全在单位里填了要房申请,理由是等房结婚。赵平夫也填了申请,理由是老少三辈还住在一个独单里。许多人在底下加紧活动。哈小全也不甘示弱,在单位里分别找了张喜功、单治、冷薇以及其他分房小组成员。下了班,和杜小玉一块儿买了东西,又到这些人家里去串门,他在单治家里竟然碰到了赵平夫,彼此见了面并没什么不好意思,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第一榜下来有张喜功、赵平夫、哈小全等六个人,真是僧多粥少。哈小全认为自己没白和这些人沟通。大家对张喜功也申请要房议论纷纷。

赵平夫对哈小全说:“他也算老少三辈?他把岳母临时接来,和群众耍心眼。他本来住着的就是一套偏单,你是处级干部,到区里另要去,和干部们争什么呢?他肯定要一套独单。给咱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肯定是拆大拆小。小全,你说我这情况,我是真正的老少三辈,婆媳长年不和,怎么也得给我一套独单,得让两个人分开啊,给我一套拆大拆小的,我得跟这个人兑换,交出我这套独单,还是挤在一起,仍然解决不了婆媳不和的问题。不行,我得找张喜功去谈,找单治去谈。”

他肯定是撞了一鼻子灰,自此后,张喜功便彻底不喜欢这个人了,直到他退休,赵平夫始终是个副科级。赵平夫因为郁郁不得志,患了一种怪病,手上起脓疮,多方求医也没有治好,在炎热的夏天也要戴一副线手套。单治上台后,他便退居了二线,后来赶上一个什么优惠政策,他提前退休了。这是后话。果真像赵平夫分析得一样,他们两人分在了同一个单元,哈小全分的是拆大,他分的是拆小,赵平夫把独单交给了哈小全,一家人搬进了偏单。哈小全给赵平夫补偿了一千多元钱,拿了钥匙,和杜小玉准备刷浆收拾屋子,两个人进了单元,东瞅瞅,西看看,想着搬进来后,这放桌,那放椅,好不兴奋,因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就要从这套单元开始了。

这几天,哈小全每天晚上一个人去收拾新房,赵平夫搬走后甩下好多破烂,这种粗活,他不让杜小玉干,再说杜小玉正带着初三毕业班,本来就很累。他买了大白,配了靛蓝,自己一个人给墙壁刷浆,科里的同事和业大同学都跑来帮忙,他每天很晚才回家睡觉,所以,早晨也就不像从前那样提前半小时来上班了。

19

春节前快放假的那几日,是区领导正忙的时候。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都来提前拜年,既然来拜年,就不会空手,都要拿个信封送上一点孝敬,区领导们并不推辞,人之常情嘛,就一个个笑纳了。哈小全始终念着对自己升迁至关重要的一个人,这人就是原来的团委书记,现任的组织部魏部长。哈小全任团支部书记时,曾给这位团委书记卖过力气。团委书记当年很有创新意识,要用专题片的形式,反映西街区的青年风采,他物色了哈小全作为录像脚本的撰稿人,哈小全关键时刻不掉链子,竟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密切起来,团委书记从基层一路干上来,这两年竟人走时气马走膘,升任了组织部长。他一直很关心哈小全,当组织部长不久,就解决了哈小全的任职问题,当然是走了该走的程序,诸如竞争答辩、考试、考察、群众评议等,所以哈小全才能得以击败黄隐等实力对手,最终登上了副局长的宝座。哈小全每年都要去拜访他,并送上该送的孝敬,无非是基层给自己的几张购物卡,不过数百元至一两千元而已,他不过是过过手,部长也不推辞,就笑纳了。朝中有人好做官,哈小全深知这一点。本来最有希望的黄隐,已经坐上了局长助理的位置,但最终还是输给了哈小全,为什么啊?因为他没有像哈小全这样过硬的背景,他能不输吗?官场败北的黄隐只能下海从商,在商场重新寻找他的人生价值了。

此外,他在节日期间,带着杜小玉到王大正家中拜访,王大正对自己毕竟有知遇之恩,人要有感恩思想,有了这种思想,你就会饮水思源,你就会处处谦恭有礼,你就会不敢为天下先。王大正自然高兴,把哈小全看成亲密的下属,无话不谈,很多事情也愿意和哈小全商量。哈小全做完了这一切,就把心思放在自己分管科室这些下属身上,自己掏腰包,召集下属们到饭馆热闹一回,下属们自然很开心,说些哈小全中听的话。哈小全通过这一切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宽松和谐的氛围,在这氛围中,他自然要心广体胖了。他称了称体重,分量又增加了,谁见他都说他胖了。哈小全想,你在这样的环境中其乐融融,能不胖吗?

不过,也有让哈小全迷惘的事。开始一段时间,哈小全跑古英素处颇勤,如果哈小全不去,古英素总是打电话。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哈小全主动想去,古英素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让他去。即使让他去了,哈小全也不能尽兴。古英素的态度忽冷忽热,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冷若冰霜。哈小全始终认为,女人总是让男人琢磨不透,她们的心里到底装些什么,你不得而知,他承认自己不懂女人。心里不免就系了一个疙瘩。

20

差五分八点,哈小全正上楼的时候,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副局长郭平也来上班了,他的头发完全白了,面庞清癯,他亲切地和哈小全打招呼。哈小全热情地握着郭局长的手,很关心地问候他的健康情况。

郭平说:“凑合活着吧,我就要退了,临退前多和大家见见面,小全你要好好干,将来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郭平上了四楼,哈小全上了七楼。

哈小全知道,副局长郭平,对抢了他一把手位置的张喜功很有意见,因此这些年来,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一天和尚也不坚持撞一天钟。他分管党务工作,兼着局里的党支部书记。他对张喜功中意的人一个也不发展入党,他只发展了两个表现突出的年轻人,冷薇和哈小全。他坚决不发展赵平夫,开头那几年,赵平夫是张喜功的铁杆儿。近一两年,赵平夫因为正科级的问题反了张喜功,但为时已晚,郭平同志说话马上就要退休了。

郭平马上退休,就要腾出一个位置。张喜功不断找组织部,坚决不让派人,他坚持从本局的年轻人中提拔。人们的心中跟明镜似的,他中意的年轻人无疑是冷薇。

冷薇这些年日见成熟,且有强烈的事业心,别人在这个年龄早就谈婚论嫁了,她仍然一个人,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委婉拒绝。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心无旁骛。有一件事,更让人们对她刮目相看。区里每两年就有一次援藏任务,她报了名,但不符合条件给刷了下来。她私下里给区委书记写信,表达了自己去支援边疆建设的坚定意愿和决心,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深深打动了区委书记,在一次全区大会上,他对冷薇这种精神大大表扬了一番,冷薇从此名声大振。张喜功抓住这个契机,在全局会上,向全体干部原原本本地传达了区委书记的讲话,冷薇的威信在全局陡升。

终于,组织部派了一名科长,到局里组织全体干部进行民主推荐,推荐一名副局长人选。会议由张喜功主持,他讲了背景、意义,要求大家正确对待,认真负责,他提出了一个人选条件,三十岁以下,任副科级两年以上,大专毕业。这简直就是为冷薇量身定做的条件,只有冷薇一个人符合。哈小全虽然也是三十岁以下,大专毕业,但是没有任副科级。

哈小全听见赵平夫低声抱怨:“你干脆就说推荐冷薇不就得了。”

冷薇在经过组织部考察后,被区政府任命为副局长。有一个老正科级,是张喜功的嫡系,多年来,给张喜功牵马坠镫,任劳任怨,这次,张喜功给他争取了一个助理调研员的名额。几个老副科级一个没提,特别是赵平夫,仍然原地踏步。哈小全私下里听人说,这是张喜功耍的手腕,副科级都提成正科级,就再没有可提的空间,赏到了头就没得可赏,没得可赏,他就不会再卖力气。与其这样,不如仍然吊着这些人的胃口。哈小全、老李等五个人被聘任为副科长,哈小全到检查二科任职。

单治仍然任劳任怨地拉车,将来要接老头子的班儿,必须唯老头子的马首是瞻,老头子说什么是什么,想想老头子离岗的时日不会太久,只有两年,已经给老头子扛旗扛了六七年,九十九拜都拜了,最后这一哆嗦还不能坚持?

张喜功不再事无巨细地抓工作,只抓着财权和人权不放,没有我签字不能报销,人的事我说了算。其他的事情,你们两位副局长自己决定。他正点来上班,正点就下班。有时,和其他区县局的领导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牌,洗洗澡。有到外地开会的机会,要么乘飞机,要么坐火车,要么干脆让司机驱车直接去,场场不落,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玩个够。有时,干脆带着夫人一块去游玩。

那些老副科们没有晋升,便一肚子牢骚,一脑门子官司,晚来早走,上了班也是出工不出力,或聊大天,或找地方打牌,或去歌舞厅唱歌、跳舞。这些人本来就是局里各方面的骨干,他们一闹情绪,整个局里就有点不成样子,哈小全这些人刚提拔上来,还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两位副局长急得跟什么似的,单治分别找这些同志谈话。

老副科们都拍着胸脯振振有词:“单局长,我们不是冲您,要是您当一把手,我们给您着实卖把子力气,他张喜功耍我们,我们就是不给他干。”

单治见此情景,只能喟然长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冷薇刚上任,本想着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让科长们干这干那,这些人都客客气气,满口答应,可就是不给你干。冷薇一看这个样子,也只好听之任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抱一本“白话史记”独善其身起来。

哈小全想,张喜功在这里任了将近十年的局长,人们对他的优点,对他的弱点,都了如指掌,他的形象越来越渺小,他再也不能呼风唤雨了,他能不懈怠吗?

张喜功退休后,单治升任局长,组织部派来一名副局长方解放,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正团级。单治上台后,励精图治,大力整顿队伍,该退居二线的退居二线,该提拔的提拔,哈小全晋升检查二科科长。单治狠烧三把火,迅速地打开了工作局面,队伍振奋了精神,单位面貌焕然一新,在市区赢得了荣誉,取得了名次,同志们的腰包也鼓了起来,班子团结,凝聚力不断增强。开始这两年,单位呈现了多年没有的大好局面,人们心齐气顺,环境宽松和谐。

任何领导干部,如果真正一门心思为党和人民干事,无一事不用心,无一时不出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人就怕懈怠和放纵,就怕一味向自己倾斜。单治踢完了三脚,就有些松懈,他私下对哈小全说:“人光是干工作不行,还得吃点喝点玩点乐点。把以后的生活安排好,等到退休再做这一切,就晚了三春喽。”以后,他让哈小全给他安排吃喝、洗澡、唱歌、跳舞、国内国外游玩,他实在是玩得不亦乐乎。方解放病倒后,他更加肆无忌惮,根本不把冷薇放在眼里,愈加独断专行。自从他和干部白晶勾搭在一起,更是让整个局里矛盾四起。为了白晶这个女人,他耍了哈小全、黄隐这些长年为他卖命的弟兄们,该提拔的不提拔,却为白晶的升迁千方百计地铺路。最终,他任期没到就调到区政协赋闲去了。

其实,冷薇也受到了牵连。按照一般规律说,每一个闹矛盾、不团结的领导班子,矛盾的双方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因为组织部门认为,一个单位的领导班子不团结,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嘛。冷薇也未能幸免。王大正和吴双上任后,冷薇帮助新班子领导熟悉工作后,仅仅过了一年的时间,组织部门就把冷薇平调到一个街道办事处任副书记。

冷薇调走,却给哈小全腾出了位置。或许,这正是组织部魏部长的良苦用心,为哈小全名正言顺地升迁提前铺好了一条成功之路。

21

副局长哈小全发现,和自己同在一个办公室办公的副局长吴双是个坐不住的人。除非写材料、打电话,她能够坐在办公桌前的时间长一些,只要是没别的事,她就出去串。她不像一把手王大正那样成天串本局科室,而是串单位。她经常往区委、区政府各部门跑,好在离得近,步行就可以。她是从那边调过来的,跟好多人熟悉,又有不少朋友。她每串一趟回来,都能带回好多哈小全不知道的消息。

这天上午,她又从那边串回来,带来了一个让哈小全直冒冷汗的消息。

“劳动局副局长马永刚出事了,刚提上来三年,挪用了二十万元公款。本来,这笔款项应当入帐,结果他没入账,偷偷挪用了。他本想过三个月还上,结果整整拖了一年。后来查出来了,他四处告借,总算还上了,还好,没有追究刑事责任。单位肯定保了一下,但是副局长的位子保不住了,一撸到底,现在已经是一个普通公务员了。”

“他拿这二十万元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事,据小道消息说,跟咱那个姑奶奶古英素有点关系。好多人都看见,他们俩这两年关系不一般,说不定他为了古英素买房挪用了这笔款子。这只是有人猜测,马永刚也没说这笔款子干什么用了。幸亏是这样,不然的话,牵涉上小古,咱单位就有扯不清的麻烦了。”

哈小全听了吴双的话,感觉后背直冒冷气。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立刻点上一支烟,出了副局长办公室。他进了男女两用厕所,插上门,站在厕所窗前,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吸完了一支,他又点上一支。他终于明白了,古英素最近对自己忽冷忽热的真正原因。哈小全坚信,无风不起浪,马永刚肯定和古英素有一腿,这二十万元,肯定是他为古英素买房挪用的。如今事发,古英素能不心焦吗?她还能坦然面对我哈小全吗?这个女人真是不能沾,她的石榴裙已经毁了一个马永刚了。哈小全仔细回想了一下和古英素在一起的细节……这一段时间,古英素总提自己走了弯路,毁了个人幸福,耽误了前程。你都升局长了,我还只是个副主任科员。哈小全记得当时还曾向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保你晋升。古英素听完哈小全的话,格外温柔,做爱时更是曲意逢迎,让哈小全欲仙欲死。哈小全忧心忡忡地想,这个世界没有免费的午餐。你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钻进了人家为你精心设计的圈套!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捻了一下。彻底和这个女人一刀两断!

22

哈小全的新房就要收拾妥当了,他陆续买了组合柜、席梦思床、落地电扇、二十英寸北京牌彩电。他没有钱买组合音响,杜小玉说她负责买,将来作为陪嫁带过来。他和杜小玉打算在这一年的国庆节结婚。哈小全经常从父母处吃完饭,就跑来新房读书学习,晚上就在新房过夜。他正在读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部小说很是好看,他完全被吸引住了。

外面有人敲门。他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杜小玉不会大老远地跑来,她也没说今天来,是谁呢?他开了门,不禁吃了一惊,是古英素。哈小全默默地把她让进屋。古英素穿了一件白色风衣,腰里束着带子,显出了她窈窕的身材,她今天的脸色很是红润。

“都收拾完了,布置的挺像回事儿的。”古英素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便坐在席梦思床上。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哈小全坐在写字台前。“打算国庆节。你和刘富庭什么时候结婚?”

“那个公子哥儿跑深圳去了,弄了个留职停薪,说是挣两年钱,有了物质基础再回来结婚。”

“这不挺好吗?”

“有什么好的,他人花着呢,在深圳那个花花世界,你知道他会不会变?我……真后悔……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古英素说完,深情地望着哈小全。

哈小全假装没有听懂。“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喝了,太晚了,我该走了。”说完,她站起来就走。哈小全跟在她身后,她走到门口时,突然转回身,猛地扑进哈小全的怀里,她湿润的嘴唇凑了过来,哈小全闻到她嘴里的酒气,她一定是在借酒消愁,又不知鼓了多大勇气,来到这个旧日的恋人身边,哈小全的心头升腾起了一股怜惜之情,不禁拥紧了这个美人,古英素热情似火,把哈小全整个燃烧了,她把哈小全的皮带解开了……这一晚,古英素让哈小全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23

哈小全得知马永刚东窗事发后,他一切都明白了。他决心和古英素一刀两断,再也不会招惹这样的女人了。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终于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反而轻松起来。

这天,哈小全在办公室里,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搜狐网,无所用心地浏览着新闻,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网上的一条预测消息吸引了他,房价在今年仍然居高不下,只有上涨的趋势,没有下落的可能。他隐约听说,王大正现在住着一套老式偏单,房型已经落伍,只有五十多平方米,他早就想买房,但房价成了天价,就迟迟没有下决心。有人说,他现在卡着不发钱,就是为了将来快要退休的时候买房子,买了房子也就退休了,不至于像单治那样,在位时利用公款买房,让人捅到纪检委,最后只能挪挪窝。他要退了,上哪挪?只能向家挪,他本来就要回家了,还怕什么?哈小全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我相信你王大正不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一定要摆脱开张喜功、单治们的怪圈。我哈小全也要摆脱这些人的怪圈,做一个正直、正派的领导,清清白白为官,堂堂正正做人。

他突然又看到一篇谈黄炎培关于“周期率”的文章,他又被深深地吸引了。文章有这样一段话:

中国近代著名民主人士、民主同盟的领导人黄炎培,曾于抗战胜利前夕,以国民政府参政员身份访问延安,当时他有感于“历史上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初起之时,都是艰难困苦、聚精会神,力求从万死中求得一生,因而无不显得生机勃勃、气象一新。及至环境渐渐好转,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于是惰性发作,日趋下坡,或政怠宦成,或人亡政息,或求荣取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故在临行前,他向中共领袖毛泽东表明了自己的忧虑,希望中国共产党能居安思危,在将来带领全国人民跳出历朝历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率”。

黄炎培在后来发表的《延安归来》一文记录了他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后,毛泽东当时给他的回答,毛泽东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个‘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这段对话在当时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被时人称为堪与千古“隆中对”媲美的“延安对”。

哈小全看到这里,不禁叹道:伟人们的认识何其深刻啊!他想,如果权力到了真正由人民赋予的时候,你这个官是人民选的,而不是上面给的,你只能对人民负责,而不是对上面负责,那么,我们就会真正摆脱这个“周期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