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哈小全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迷迷糊糊、糊里糊涂地撞上了局长单治和白晶在一起的尴尬场面,一棕一白两个裸体粘在一起,分外显眼……

这天下午,哈小全在大礼堂参加区政府召开的年鉴工作会议。会议开得冗长,时间拖得很晚,又是表彰,又是发奖,又是典型发言,区里领导讲完了,市里领导讲。他真有些不习惯,他过去一直在科所站队工作,在局里所谓一线——他刚刚从一线调到二线,任局办公室主任。这一调其实非同小可,正像人们说的,哈小全交了好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随着散会的人流走出礼堂,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因为是深秋季节,天已擦黑。他正要骑上自行车回家,BP机突然响起来,是局长助理黄隐呼他。哈小全急忙在附近找了个公用电话。

黄隐说:“我正要下班回家,看见单局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以为他没走呢,敲了敲门,里面没人,想是忘记关灯了。咱俩交接的时候,所有办公室的钥匙都交给你这位大管家了,我无能为力,只好辛苦哈大主任跑一趟了。”

哈小全说:“你甭管了,我马上回去。”

哈小全放下电话,嘟囔了一句:“这个单治,害得我回不了家!大兵就是心粗。”

他想,这个黄隐也是,你就装没看见不就得了,不关灯也不费你们家的电。

人们都说黄隐的命好。这小子这几年红得发紫,是时下人们常说的“六八三五”干部,“六”是六十年代出生,“八”是八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三五”是三十五岁以下。再加上局长单治的赏识,便一路青云直上,基本上是两年一个台阶,副科长、办公室主任、局长助理,可谓春风得意。这小子还一表人材,头发整日梳得光溜溜的,跟狗舔的似的,脸上总透着那么股子傲劲儿。哈小全想到这里心里不禁酸溜溜的。他愤愤地向一旁吐了口痰,从后面骑自行车赶上来的人不满地叫了一句:“注意点!”哈小全并没有在意。副局长方解放实在是不争气,转业不到三年就得了脑溢血。他一倒下,单治就让黄隐搬进了副局长室,让他挑起了老方那摊儿工作。别看现在人五人六的,毕竟不是正式职务,不过是个准副局长。历史上当太子的没有一个好下场,我和他还有一争。只有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了。

哈小全回到了局机关大院,抬头看见四楼局长单治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灯。他下了自行车,向大院里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单局长的汽车,便径直上了四楼。单治的办公室连着会议室,有两道门。哈小全开了第一道门,走进去,不假思索地开了第二道门,突然间,他仿佛被子弹击中似的,愣在了那里……天呀,他看到了什么!只见沙发上一棕一白两个裸体粘在一起。就在开门的瞬间,他听到了白晶那刺耳的尖叫声,单治也在一惊之下投过来不满和愤怒地一瞥。哈小全慌乱地关上门,转身就跑,不想竟被椅子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跟头,他踉跄着夺路而逃。他奔跑着下了楼,开车锁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半天对不准锁眼。等开了车锁,他慌里慌张地蹬上车,飞也似的往家逃,路人纷纷转过头来吃惊地看他,他全然不顾。他被恐惧追逐着,他的耳边仿佛还响着白晶那刺耳的尖叫声,他永远忘不了单治的那一瞥。他心惊肉跳,双脚没命地蹬着车。真是祸从天降,这不是鬼催的吗?灯开着关你屁事?他一边使劲摇着头,一边痛骂自己,你个不知死的浑蛋、笨蛋!

路灯突然亮起来,又让他心惊肉跳了一回。他放慢了速度,这才发现自己在慌乱中逃奔的方向竟与回家的路南辕北辙。他叹了口气,无奈地下了车,坐在道边上喘息。这时候,马路上穿梭的车辆很多,汽车笛声此起彼伏,车灯不断晃着他的眼睛。眼前都是骑自行车匆匆赶路的人,他们谁也没有在意路边这个人。他点燃了一支烟。大堆大堆枯黄的落叶被风吹着在他的脚边滚动,树上还不时掉下叶子落在他的身上,一片深秋肃杀的景象。哈小全感觉十分地凄凉。

2

单治和白晶的事,他早有耳闻。单治的老婆原来是农村人,年轻时比较标致,但没有什么文化,后来随单治进了城。如今,那女人又老又丑,仍然操着一口家乡话,单治便有些看不上。单治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五十岁的人像三十多岁的,再加上转业到地方,颇受政府重视,在局里当着一把手,掌着实权,生龙活虎一般,大家都说单治的老婆和他实在是有些不配。白晶呢,和黄隐一样也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水灵标致的一个人,只可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嫁了个公子哥。公子哥也是大学生,在医院放射科工作,业务水平一般,但依仗老子是医院的院长,整日拈花惹草、胡作非为,拿着贫民出身的白晶不当回事。白晶来局里的时候,原本是个规矩孩子,知道上进努力,但自从嫁了这个公子哥,便一蹶不振,说话阴损,一脸的玩世不恭,放开性子和男人们打情骂俏,还不时和外面的男人勾三搭四的,惹来不少非议。单治来局后,开始还算规矩,励精图治,等站稳了脚跟,在市区有了位置,便有些不老实了。记得有一天的下午,哈小全闲着没事到白晶所在的科室聊闲篇,单治红着眼睛推门进来,显然中午喝多了,进门就和哈小全握手,然后抓着白晶的手不放,有说有笑。白晶眼角眉梢都是媚意,还不停咯咯地笑着,让哈小全浑身不自在,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从那以后,哈小全发现局里开联欢会,《在雨中》、《心雨》就成了单治和白晶的保留曲目。有时小范围吃喝,当时的办公室主任黄隐必定安排白晶到场,且坐在单治的旁边,大家众星捧月似的捧着单治和白晶。白晶能喝点酒,且酒席宴上应景的话说得十分得体,她又时常拿着哥儿几个找把乐子,损人不吐核儿,让单治十分开心。吃喝完了,又免不了唱歌跳舞什么的,大家都不主动邀白晶,白晶自然是老单一个人的了。他们一边跳舞一边说着悄悄话,有时白晶刺耳地浪笑,大家似乎浑然不觉,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一把手高兴就行了。

谁想到他们粘在一起这尴尬的一幕让自己撞上了呢。

这回单治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把我一脚踢开,还让我回一线?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自己没根没叶,父母是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妻子小玉的父母也是普通人,其他亲属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甚至有人下了岗,他们还请我帮忙找工作呢,谁也救不了我。这些年来,他一向做事小心。在一线的时候,企业请客送礼,他一概拒收,他决不因小失大。他知道自己这份工作的弥足珍贵,现在有多少大学生在待业,有多少下岗职工没工作,有多少人对自己这份公务员的工作望眼欲穿啊。记得当时,自己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待业整整两年,挨了父母不少白眼。幸亏赶上社会招考,他抓住机遇,一考便考中了。他第一次穿上工作服装回家,父母眉开眼笑,一些同龄人也眼热得了不得。这些年来,他努力上进,上业大,拿下了大专和大本文凭,加班加点干工作,抛妻舍子,同样得到了单治的赏识、大家的认可。他被推荐到党校青干班“镀金”三个月,也是副处级后备干部之一,不比他黄隐差,混到如今这一步确实不容易。来到办公室后,他知道伴君如伴虎,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关系比较复杂,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翼翼,多做事,少说话,不该打听的事决不打听,不该掺和的事决不掺和,特别是知道内情越少越好。

他使劲把烟头捻在了地上,双手狠劲地抱住了头,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有些事躲都躲不开。他站起来,感觉腹中空空,身后正有一家小饭馆。他进了小饭馆,小饭馆很是火爆,乱哄哄的都是人,都喝得红头涨脸。他全不在意,要了俩菜,一瓶高度白酒。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巨大痛苦中,那感觉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向来酒量很大,局里没人是他对手,单治宴客时特别喜欢叫上他,每每必定把对方撂倒。他落了一个“酒星”的名声,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是时下的风气。他又喝了两瓶啤酒,才一路晃着出了饭馆。

这样酒气熏天,回家必定挨小玉骂。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一家发廊,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笑吟吟地迎上来,便一下把他拉进了小黑屋。小姑娘凑上来,他闻到了一股香气。

“先生,做保健吗?”

“随……随便。”

他躺在床上,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小玉今天格外地温柔,她给他宽衣解带,好像有意识地逢迎他。他猛地翻过身来,嘴里还念叨着:“你……你……今天怎么了?”

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的手紧握着一个陌生女子的小手。他迷迷糊糊地问:“我怎么在这儿?”

“先生,你好厉害啊!”哈小全一下子酒全醒了。他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扔下二百元钱,逃也似的冲出了发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让警察逮着了,非得摘了我的鸟食罐不可。前几天,就听说一个什么局的一个什么所长嫖娼,不光被罚了钱,还丢了工作。我他妈的真该死,要真那样,我对得起谁?

3

第二天一早,哈小全忐忑不安地来上班,上楼的时候正好遇上白晶。他来不及躲闪,仿佛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只有硬着头皮冲上去了。

“哈小狗,早上好!”让哈小全吃惊的是,白晶竟然没事人似的开玩笑,右手食指还不停地晃着车钥匙坠。他冲白晶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哈小全进办公室之前,睃了一眼单治的办公室,见单治低着头正从里面出来。哈小全疾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掏钥匙开门,手不禁有些颤抖。

“小全呀!……”

“啊!单……局长。”哈小全仿佛惊弓之鸟,回答的声音都走了调,他惶恐地看着单治。

“你到我屋里来一下。”哈小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跟着单治进了屋。

“小全啊,坐,坐吧。”单治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只大中华烟,哈小全半天才点着烟,半拉屁股坐在沙发上。

单治深吸一口烟,笑吟吟地望着哈小全说:“今天上午,我们到医院看看老方。我听说,他又有些不好,脑血管又破了,爱人急得什么似的。你开一万元支票,再买点东西,我们九点出发。”单治的语气就好像昨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哈小全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就要出去。

“小全啊,”哈小全听单治又叫他,便又紧张起来。“你可要好好干啊!看来老方是不行了,他的班我倾向由你接呀。黄隐嘛,他上面有人,这事比较棘手,但只要你努力……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哈小全点头如鸡啄米,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

哈小全一边吩咐会计开一张一万元的支票,一边收拾屋子,端着纸篓去倒垃圾。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原想这下完了,没想到却有意外的收获。我等于是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本应该是他们害怕我,我凭什么怕他们?再想想,自己则有些太沉不住气。如今这年头,人们对婚外恋已经见怪不怪,当事人也越来越大胆,真让别人发现了也只能从道德上谴责,法律都管不着。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蠢材。不禁哑然失笑。

“小全是不是遇上什么美事了,没事偷着乐什么?”副局长冷薇一边咳嗽,一边叨咕着,她又感冒了。

哈小全只是不置可否地对她笑了笑。冷薇是什么人呢?她曾是老局长得意的人,当时,她和单治都任副局长,是竞争对手。老局长退休前极力保举冷薇,无奈组织部选择了本为正团级的单治当了一把手。单治上来后,两个人面和心不和,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的。单治向来做事独断专行,不把冷薇当回事。冷薇也借故身体不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经常歇班,也不愿多管事,落得逍遥自在。冷薇戴着度数颇深的眼镜,永远不变的短发,从不穿时装,三十多岁的人像四十多岁的,胸脯平平,属于那种老派事业型女人,为了事业耽误了青春,至今还没有结婚,经常感冒发烧,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她对白晶这样的漂亮女人很是看不起,她的口头禅是:“我冷薇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干出来的,不是靠卖弄风骚得来的。”

不经意间,哈小全发现黄隐正站在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前注视着他。黄隐的表情似笑非笑,目光中颇有含意和文章。哈小全一时如坠五里雾中。他把纸篓放下,心不在焉地从会计手中接过支票,就在他打开支票夹的瞬间,他豁然明白了。黄隐这小子一直侍奉单治,他肯定知道单治和白晶的事,说不定还是他拉的皮条呢。昨天晚上,这小子一定知道单治和白晶正在干那事,他是存心害我呢。想到这里,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嗖嗖直冒冷气,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暗暗地咬牙切齿,黄隐,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们就从这儿正式掰了!

4

这天下午,单治在他的办公室召开局长办公会,冷薇、黄隐、哈小全参加。

单治在传达了市区最近召开的一系列会议精神后说:“按照市区会议精神,我们要总结好今年,规划好明年,小全要尽快拿出材料上报。我想,明年的工作思路就是:以区域经济建设为中心,抓住三条主线,一是认真落实行政执法责任制;二是狠抓服务;三是大力加强队伍建设……”

哈小全知道,单治在部队任团政委,理论和文字水平都呱呱叫。黄隐经常在人前叫苦,抱怨单治对文字材料太苛刻,改了一遍又一遍。这小子虽然表面叫苦,但特别会拍:当然了,是苦点,但我们知道局长是对我们好,是在锻炼我们,不然的话,这水平怎么提高上去呢?单治当然得意他自己的优势,所以对修改下属的材料乐此不疲,在边边沿沿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有时不过瘾干脆自己亲自操刀。黄隐这小子特会来事儿,拿过单治修改的材料边看边说:领导高,实在是高,我还得练。如果是单治重写的,便一脸惭愧,我得好好学学,怎么我这水平就上不去呢?单治还喜欢不拿稿子,在全局干部大会上讲话,讲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入情入理。全局干部全神贯注,好像都特别喜欢听局长讲话,这更给单治增强了自信,一讲就是一两个钟点,大家一点不觉得冗长和啰唆。特别是有像白晶这样漂亮年轻的女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单治,必是在想,他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呢。

令哈小全印象最深的是,单治经常给大家算帐:财政局只给咱拨工资条上的那点钱,这还叫全额拨款。可是,办公经费我朝谁去要,不给大伙发误餐费、奖金行吗?还有药费,吃药是个大问题,而且是个社会问题。这些钱,我们得自己去挣。怎么去挣?只是一味地去罚没,区长不干。你把企业都给罚跑了,税收找谁要去,财政收入从哪来?所以我们必须抓服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服务好了,人家觉得你出力了,才肯给你交咨询费。你拿检查这个大棒去吓唬人家,不服,人家要告发你,举报你,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下面由黄隐说一说你分管的那摊工作的想法。”哈小全听单治说黄隐,马上把思绪拉回来了。

黄隐说:“我和单局长提前碰了一下,我有两个想法:一是我起草了一个有关服务方面的规定,各科所站队要紧紧扭住区域经济建设这个中心,在认真落实行政执法责任制的同时,要增强服务意识,形成制度。以月为计,每月要下去两至三次为企业服务,要与奖金挂钩,只有这样,才能落实局长经常讲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服务不到位,服务水平不高,谁给你交咨询费,谁情愿给你交咨询费?二是加强队伍建设,实行军事化管理,建立统一着装早点名制度,进一步振奋精神……”哈小全不得不佩服黄隐,这小子实在是聪明,他提出的东西既符合市区会议精神,又合了单治的弦律和节拍。要说和这小子竞争,还得靠工作较量。哼,让你看看本大爷也非等闲之辈!

“小全,说说你的想法。”单治分别扔给哈小全、黄隐一支烟,黄隐凑过去给单治点烟。

“讨厌,你们又放毒,我的感冒还没好呢?”冷薇一直一言没发,这回终于提出抗议了。她用手驱赶着黄隐好像故意喷过来的一个烟圈。

“冷局长,你少数可得服从多数啊。”大家都笑。

“哼,我敢不服从吗?”冷薇一语双关地甩了一句话。

哈小全看到单治的脸上有些不好看,便急忙说:“我事先已向单局长做了汇报,明年有这么几个打算:一是抓好政务公开工作,必须把办事人员的姓名、职务、所在科室、是否中共党员,公开上墙。各窗口科室还要公开办事制度和程序,并向社会做出公开承诺,实行首问责任制。二是在现有财力允许的情况下,改善办公条件,把会议室装修一下,购置像样点的桌椅,大约需要一万五的样子。给各办公室安装空调,共需要二十台,大约需要六万元的样子。三是办公室要当好家,理好财,给领导当好参谋助手,不光谈花钱,还要谈如何增收节支。我们拿出了一个创收奖励办法,还拿出了一系列的制度,在节支上做文章……”哈小全讲了许多,但最主要的,他心里明白,单治心里也一定跟明镜儿似的。装修会议室的活儿,我就包给单局长安徽老家的装修队,这个装修队是单局长的侄子干的,当时自己在一线科室的时候,老单还请我帮他家乡的侄子揽活呢,这回肥水可不能流外人田。空调,就从白晶弟弟的空调专卖店进货。我既拍了这两口子的马屁,又给大伙儿办了好事,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单治又点上一支烟。“黄隐和小全,新官上任三把火,动了脑子,而且善于围绕中心和大局考虑问题,这是干部进步的重要标志。我们班子支持你们,放手让你们去干,你们也要放开胆子去闯,不要怕出问题,出了问题我兜着,当然不能出原则问题。人只要干事就可能犯错误,犯错误并不可怕,从中吸取教训,你也许会变得更聪明。我倒觉得,最可怕的是不干事,连错误都没的犯。”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还不经意地用打火机敲了一下桌子,刚才还一脸的热情洋溢,现在突然晴转多云了。哈小全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冷薇,冷薇的嘴角挤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大家都悄无声息了,哈小全感觉屋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

“冷局长看看还有什么意见?”单治脸色缓和了一下。

“没有,没有。挺好,挺好。”

“散会。”

哈小全觉得这一回合,他和黄隐打了个平手。可是,单和冷呢,他们的积怨将会越来越深。一切都是表面的平静。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已经被裹挟进了漩涡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呀。这时的哈小全也只有提高警惕地往前走了。

5

快要过春节了,上面开了各单位一把手会议。要清廉过“春节”,不准发钱、发物,更不准给领导送礼。这是每年年底上面都会强调的内容。但是,据单治摸来的情况,各单位都在发、都在送。单治在局长碰头会上说,我们决不挑头,但我们不随大溜也不行。领导上面叫得凶,那只是做样子,这谁都明白,你要是真不送,将来就真没位置。领导要送,方方面面的关系也要送,不送就卡你。另外,大家辛辛苦苦一年了,也不能白忙活,无论如何也得发点钱,办点年货,不然大伙回去没法和老婆交待,夫人们会骂我单治不懂人情世故。副局长冷薇却不同意给领导送礼,说这是公开行贿,应当抵制这种不正之风。我只同意给大伙发钱发物。我有点头痛,我得回去休息。说完扬长而去。

哈小全和黄隐不知所措,单治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假正经!不管她,我们继续研究。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我们的分管领导,市局的几位领导和有关处室的头……我们还不能忘了组织部、财政局、税务局、人事局。我们的子弟上学,也没少麻烦人家教育局。有线电视台等新闻媒体。还有什么单位,我没想到的,你们替我想一下。这得需要小全变钱去,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哈小全沉吟了一下,说“我看,不行给光明副食商场打过几万去。老秋那个人,咱大家都打过交道,这些年没少支持咱的工作,在他那儿放心。这样,既能给大伙办年货,又能提出钱来发奖金、送礼。能不能多打点钱,让他给咱开一张票据下账。将来招待费或者不好报的费用都可以走那儿。”光明副食就在单治家门口,哈小全提这个建议有自己的心思,将来可以给单治家不花钱吃菜、吃肉提供一定方便,而且到年关,给单治送礼,也可以不掏自己的腰包,大大方方地送。

“我看可以。小全你就去办,先打过五万去。黄隐,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觉得很好呀。”黄隐笑着看了看哈小全。

事实上,他陪着单治和黄隐拜了一圈,没有一个领导拒绝,他们都笑纳了。晚上,哈小全一个人从光明副食商场弄了一箱茅台给单治送去,老单也笑纳了。老单一笑纳,哈小全自认为又给自己迈上副处级台阶奠定了坚实基础。

忙完了这一切,哈小全又向单治提出召开全局的总结表彰大会,目的是鼓舞士气,以厉再战。在局长办公会上,哈小全拿出了一个详细的方案: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表彰先进,典型发言,提出新的一年工作设想,各科所长向局领导递交新的一年工作目标责任状,邀请市区领导参加,全局联欢。

6

哈小全率领办公室一班人忙得不亦乐乎。开会那天,市区领导来了不少。哈小全特意请黄隐在主席台就座,黄隐也不推辞,大模大样地坐在主席台上,俨然就是名副其实的副局长,架子端得十足。会议开得气氛热烈,市区领导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哈小全安排得细致入微,滴水不漏,让会议开得顺顺当当,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单治私下里对哈小全说,行,我没有选错人。哈小全暗自得意,却不露声色,只说了句,这不是都是局长宏观调控得好吗。

开完了会,晚上,哈小全安排大家就餐,单治、冷薇、黄隐在雅间陪市区领导,哈小全和大家在大厅。哈小全私下里告诉几个哥儿们,等市区领导吃完走了,你们好好照顾一下黄局,记住了,一定要称呼黄局,哥几个会心地笑了。等领导们走了,那哥儿几个向黄隐轮番轰炸,黄局、黄局之声不绝于耳,黄隐自恃有量,再加上这么多人称呼黄局便有点忘乎所以,频频干杯,终于支持不住,舌头渐短,哈小全见火候已到,便出面劝哥儿几个,别再让黄局喝了,一会儿喝多了不好。哈小全知道,喝多的人最怕人家说他喝多了。果然,黄隐倏地站起来,谁喝多了?小全,来,咱俩干一杯。他从旁边人手里夺过酒瓶子,给自己和哈小全分别倒了半杯,端起来,一仰脖子全进了肚,哈小全并不端酒,伸出大拇指,黄局真是海量,然后端起杯来,也一仰脖子进了肚。黄隐坐下,便没了话。哈小全说,黄局,咱该联欢了。黄隐说,你……你……看着安排。哈小全心里话,喝到这样还没忘了端架子。他向哥儿几个使眼色,大家纷纷撤了。联欢会的第一个节目,请单治和白晶合唱《心雨》。两个人都喝了酒,发挥得淋漓尽致,还不时地脉脉含情互对眼神。坐在哈小全身边的冷薇嘟囔了一句:“不知廉耻。”黄隐晃晃悠悠地邀请姐姐们跳舞,看他喝得那个样,谁都不愿和他跳,他愣拉起了一位姐姐,跳舞的动作十分过火,且踩不上点。人们给单白二人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下一曲本来是别人的歌,黄隐从这人手中抢过话筒,狼嗥一般唱起来,大伙都堵上了耳朵。冷薇又说:“真是丢人。”哈小全吐出一口烟无声地笑了。黄隐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了,这就是哈小全要达到的效果。

晚上九点多钟,大家陆续散了,哈小全和几个人最后出来,黄隐仍然有些打晃。哈小全急忙凑过去,“打个的走吧。”黄隐说:“你……你小子,我……我没有喝……喝多。”哈小全不容分说,就要给黄隐搬车,黄隐推开了哈小全:“谢谢,没……没事,再……再说,我又不……不远。”黄隐骑上车一路歪歪斜斜地走了,哈小全见状,真怕他出点儿事,便在后边暗暗地跟着。大约走了十分钟的路,哈小全看见黄隐猛地一拐弯上了边道,并在一家叫迷你洗头房的店门前停了下来,晃悠着推门走了进去。哈小全放下车,到门前往里张望了一下,见黄隐拉着一个女人进了小黑屋。哈小全一下兴奋起来,黄隐,你那天存心害我,今天,我要报那一箭之仇了。他迅速骑上车,远远地离开了这家洗头房。他找到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店,这家店关着门,电话放在外面的小桌上,正好方便打这类不可告人的电话。他戴上墨镜,打114查询了附近派出所的电话号码。他压低了声音,“喂,派出所吗?迷你洗头房有人在嫖娼,你们赶快来。”对方问了具体地址,“好吧,我们马上就去。你需要登记吗?”“不需要。”哈小全放下电话,急忙向主人交了电话费,逃也似的往家飞奔而去。

哈小全回到家,见小玉和儿子都睡下了,便去洗漱。他想象着,黄隐正在进入状态,警察突然闯进来,开亮了灯,他们的丑态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黄隐一定吓得面如土色。警察命令,穿上衣服!你是哪个单位的?黄隐肯定全部交待。然后罚款,通知单位,摘他的鸟食罐。他轻轻地爬上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看看熟睡的小玉,觉得今天的她格外可人,他开始抚摸她,撩拨她。小玉醒了,一下抱住他,“回来这么晚,看你兴奋的,遇上什么高兴事啦?”哈小全不言语,只是加紧动作。他在小玉身上,着实卖了把力气……第二天,黄隐被劳教,哈小全搬进了副局长室,他抚摸着光滑的桌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快起床买早点去,你摸我脸干什么?做什么美梦啦,都乐出声来啦?”哈小全听小玉叫他,一下睁开眼,见是做梦,便有些扫兴,但仍笑意未消。

哈小全送儿子到了小学校门口,嘱咐儿子多喝水,儿子说了声,“爸爸再见”,便迈着非常自信的步伐转身进了校门。哈小全想,这小子特别像我,知道努力上进,学习一直让人放心,上学以来一直是班委,如今是中队长,同学有时来电话,还不时端个官架子呢。哈小全想着,哑然失笑。

车辆开始多起来,空气中弥漫的汽车尾气令哈小全皱紧了眉头。他望了望豪华小轿车的“大人”们,不禁感叹道:有权人,有钱人,刮尽了民脂民膏,出有小车,入有豪宅,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脑满肠肥,暗里三妻四妾,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这些小人物天天疲于奔命,上有老,下有小,在单位里看着头儿的眼色行事,同事之间勾心斗角,小人物的日子真是太艰难了。这是个有权人、有钱人的世界,只有拼着性命往上奔,往上挤。我这辈子假如不行,我一定要让我的儿子做人上人,让他出人头地。哈小全脚下禁不住加了劲儿,自行车猛地增加了速度。黄隐,他怎么样啦?他真要是被警察抓起来,他的妻子、儿子怎么办,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想来,自己也是一时意气用事,要竞争就从工作上竞争,比真本事,何苦如此?他的心情一下了沉重起来。

哈小全一上四楼,就看见黄隐在楼道正弯着腰很用力地擦地,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马上在脸上浮上一层友好和关心状,走到黄隐跟前。“黄局,昨天喝得是不是有点猛了?”

黄隐直起腰,抬头看了一眼哈小全。“哥儿们,昨天我是真喝多了。回家半道上,我一想得醒醒酒,要不回去也得让你嫂子数落,就进了迷你发廊。我想做做保健,让人浑身捏捏舒服一下,敢情,这年头一说做保健就是干那事,吓得我赶紧跑出来了。”说完黄隐哈哈大笑,哈小全也跟着笑,心想,这小子还算有定力。

7

哈小全工作上向来雷厉风行,他请单治家乡的侄子装修了会议室;政务公开工作也迅速落实到位,而且是他亲手设计,由广告公司制作。他看着墙上的人员照片、办事制度,再看看新装修的会议室,整个局里的面貌焕然一新,心里甚是滋润,并有种成就感。建立的考核和激励机制,得到了局里上上下下的肯定,几个月来,全局收入大增,比去年同期提高了30个百分点。

黄隐那厮干得也不赖,工作有思路,会出点子,他经常沉在科室里,还时常带着分管科、所长们到兄弟区走访,学习先进经验。他们竟然开辟了多年不敢深入的领域,得到市局和单治的充分肯定。

不知单治使了什么招,把冷薇也调动起来了。哈小全猜想,单治一定是向冷薇许诺了什么。哈小全确实在一些场合听到单治向冷薇示好的话,比如喝酒或开班子会时,当然有冷薇在场。

单治说:“年轻时,没觉着累过,现在一过了五十,真是大不如从前了,有点力不从心了。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我没有几年干头了。冷局,我说句心里话,我不是封官许愿,我曾经跟组织部门谈过,冷局长年轻有为,能尽早让她接班就尽早接班,这是自然规律,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我们老的不下去怎么给年轻人腾出位置?到时候,我干二线,在一旁帮你一把。”

冷薇脸上有了血色,且真诚地笑了。“瞧您说的,您可是年富力强的一把手,这个局也只有您能驾驭局面。我水平低,且得跟您学真本事呢。”

冷薇的一席话显然说得单治心花怒放,单治哈哈大笑着:“地球离了谁都能转,现在就得把年轻人推上来及早锻炼。”他转而又指着黄隐和哈小全说:“冷局上来了,你们都有希望。当然,这是组织部门的事,我们不能太多地关心这些东西,我老单也只能向他们提建议,施加我的影响,但我说了不算。我们应当关心什么?我们应当时刻关心自己为党和群众做了什么,而不是别的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们要干出政绩,让组织部门认可,让群众认可。”单治是团政委出身,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他的一番话说进了大家的心坎儿里,在座的人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美好的前程。

冷薇这一段时间工作格外卖力。为了搞好市局部署的法律颁布周年纪念活动,她主持起草了活动安排,以区政府名义发文,组织发动各单位举办了一条街宣传活动,请来了秧歌队烘托氛围,请小学生披红挂绿散发宣传提纲,并请市区领导来视察,搞得好不热闹。经过对各单位层层选拔,还举办了大型有奖知识竞赛,请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主持,提升了活动的档次。又请有线电视台给整个宣传活动拍了专题片,报纸出了宣传专版。还组织一家大型商场举办了专门的文艺晚会,寓教于乐。冷薇基本是在幕后,她把单治推到前头,让单治出尽了风头,实实在在地为单治助了把劲。整个活动,搞得丰富多彩,得到了市局领导的充分肯定,并在全市拿了个大奖回来,区领导还做了专门批示,在全区通报表扬。

单治见自己的下属个个卖力,人人争先,十分高兴,他请冷薇、黄隐、哈小全以及几个正科喝酒,每人还赏了一千元的红包。

没过多久,市局通知各区县局,国家给了我市两个全国先进集体和两个全国先进个人名额,请各单位报名参评。局务会上,冷薇提出,不参加先进集体评选,只参加先进个人的评选,并且提出:咱局在全市有竞争力的人物,只有单治局长。哈小全想,单治这个人真有手腕,他竟然让冷薇这样的人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单治开始还推辞,黄隐和哈小全都同意冷薇的意见,单治只好顺水推舟。冷薇见说通了单治,又说:下一步关键是事迹材料,在会上比就比谁的材料精彩。我认识一名报告文学作家,让这个人起草先进材料,肯定在全市具有竞争力。

冷薇果真请来了这名作家。作家分头采访了单治本人和一部分科所长和干部,又阅读了大量材料,很快写出了一篇东西。冷薇在局务会上念了一遍,大家都说好。单治请作家喝了酒,还给了个沉甸甸的红包。果然,这篇东西在评选会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全票通过,单治当选了系统内的全国先进。单治参加了全国表彰大会,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冷薇组织了部分人到车站迎接,她特意安排白晶向单治献鲜花,搞得十分隆重,并安排了酒宴。单治心花怒放,和冷薇干了整整一大杯。“哥哥我有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此刻,哈小全感觉着,领导班子空前团结,上上下下,心齐气顺,整个单位呈现出了蒸蒸日上的局面。

就在第二天,方解放副局长终于油尽灯枯了。全局人还没有从单治所带来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又进入了方解放带来的巨大悲痛之中。方解放的夫人和十五岁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又该哈小全上阵了,他建议成立了局治丧委员会,并向有关部门和兄弟区、县、局发出了讣告,安排在第三天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市局和区里的有关领导亲自来向方解放的遗体告别,各区县局的领导也来了,加上全局干部,整个遗体告别仪式搞得比较隆重。在向遗体三鞠躬的时候,哈小全向站在单治一边的黄隐偷觑了一眼,老方一死,这小子该乐了。但他想起单治说过的话,便立刻恢复了自信。走着瞧吧,哥儿们,别高兴得太早了。

老方的死对单位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单治已经显示了他驾驭局面的能力,他的威信也空前的高。人们在背后都向他挑大拇指,说老单这个人就是有水平,整个单位要名有名,要实惠有实惠,在市里、区里也要位置有位置,让人服气。有一个年龄稍大的科长,已过了提拔的年龄,竟然当着哈小全的面公然说,单局,我看,这个局您一个人领导足够了,还提什么副局长呀?提上来,不见得跟您一心,有可能还成了您的反对派。老单城府极深,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等那个科长走了,哈小全说:“真是小人之心,他自己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单治听了哈小全的话,同样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以后发生的事,才让哈小全彻底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位老科长自己升迁无望,但他被强烈的嫉妒心驱使,早已揣摩透了单治这个人。他的一番别有用心的话肯定契合了单治的心理,因此,在单治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根毒草,这根毒草既害了别人,也害了单治自己。但哈小全当时决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仍然忙着和黄隐竞争。黄隐下去几天没露面了,他带着科长们深入基层为企业办实事、解难题,并开展调查研究,起草调研报告,为区域经济发展献计献策。他还为企业办培训班,邀请了大学教授、成功企业家讲经营之道,听说,大受企业欢迎。

哈小全便有些沉不住气。天马上就要热了,他抓紧把安装空调的事落实了。由于是从白晶的弟弟处进货,单治很痛快地批了支票。白晶到哈小全办公室道谢,眼角眉梢都是笑,对哈小全嗲声嗲气地说:“哈主任,哪天,让我弟弟好好请请你,你可一定赏光啊。”

哈小全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他看见白晶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显出了她丰满的胸脯、细细的腰肢、修长而美丽的双腿。她皮肤白皙,一对黑亮的眸子流露出无限的柔情,假如没有单治,自己也许会醉心于这个女人的。可是,太刻薄了,她从来看不起我,今天还好,她没有叫我哈小狗。只能理性地对待这个女人。“妹子,这算不了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说,你要谢就得谢单局长,单局长不为大伙办好事,这机会怎么会轮到你弟弟?噢,对了,我还想向单局长建议,给各科室装饮水机,看看你弟弟能不能办?”

“能办,能办,没有他不能办的。回头我跟他说。”

“让他先到市场摸摸行情,等跟局长汇报时,咱心里有个底。”

“哈主任想得就是细,一定按主任吩咐的办。谢谢啦。”她扭动着美丽的腰身出了办公室,不知碰见了谁,没说几句话,她便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在哈小全听来,格外的刺耳。

8

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来了,他直接进了单治的局长室。单治叫哈小全给部长沏茶,并给他们做了介绍。

单治说:“这是组织部的刘部长。这是我们年轻有为的哈小全哈主任,表现一直很出色,是后备干部之一。”副部长微笑着看着哈小全。

“部长请喝茶。”

“谢谢你!”

哈小全感觉副部长的态度很亲切,他从局长室出来,心里美滋滋的。他把活儿摊在桌子上,无心干事,一颗心被局长室牵着。他一会儿上趟厕所,没有尿也在便池边上站一会儿;一会出去倒一次烟灰缸,即使烟灰缸里只有一两个烟头。他每次都能碰见黄隐。这小子今天也有点反常,没有下科室。他比猴还精,肯定知道组织部来人了,也在观察局长室的动静呢。

副部长终于走了。单治进了哈小全的屋子:“小全,通知下午召开全体干部会,谁也不准请假。下午组织部来人,推荐一名副局长。一定要通知到位,这可关系到你们的前途啊。”

哈小全忙不迭地给各科、所打电话。

下午,全体干部到齐了。组织部来了一位科长,给每个人发了一张推荐表,推荐表还要求填写推荐理由。这位科长要求大家填表后必须交给他。单治没有更多的话:“下面按照组织部的要求,我们要推荐一名副局长,请在以下四人中推荐:局长助理黄隐,办公室主任哈小全,一科科长王玉起,三科科长邬娟。可以回自己科室填写,半小时后交给组织部的同志。”大家乱哄哄地起身回了各自的科室,哈小全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不假思索地就在推荐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填自己有什么不好?我才不怕组织部的人看见,毛遂自荐嘛。难道我们社会主义的组织部门还不如封建社会的官僚?

哈小全交完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的。有过密的哥儿们,向他打手势,表明他们投了哈小全一票,哈小全抬抬手以示谢意。

哈小全茶饭不香,在焦急不安中等了十多天。

这一天,单治终于带回了确切消息,几个人得票,谁都没过半数。提拔副局长的事就这样被暂时搁置起来。单治召集黄隐、哈小全几个人进行了集体谈话:“请同志们放心,我已经和组织部谈了,不要从外面给我们派副局长,我们的同志要继续接受考验,过一段时间再进行推荐。我相信我们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你们一定要继续努力,要经受住组织的考验嘛,决不能因此影响情绪,影响工作。通过这次推荐,我们应当反思一下,群众为什么不认可我们?我们能说群众错了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们应当多从自身找问题,多找找自身的不足,然后,彻底改正那些不足,把心思仍然放在工作上。要比从前更加努力,更加谦虚、谨慎,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政绩来,向组织部门、向群众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相信群众会认可我们的。”

哈小全感觉单治的话,语重心长,他频频点头,并暗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让大家服气。

9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黄隐来找哈小全。

“晚上有事吗?没事咱哥俩喝酒去,想跟你聊聊。”

哈小全不知黄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再说他从来不愿和这个竞争对手多交往,他深恐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心思暴露给对手,将来会输得更惨。他迟疑了一下。

“我今天得送孩子上家教。要不……”

“送孩子上什么家教,让弟妹送不就结了,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哈小全只好给小玉打电话。

他随着黄隐进了一家比较偏僻的小饭馆,没有多少人,便于聊天,卫生也不错。黄隐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他打开酒瓶,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杯。哈小全在酒上并不推辞。菜也马上上来了。

黄隐端起杯来,两人都呷了一口酒,吃了几口菜。黄隐给哈小全递过一支“红云”,两人点上。

“小全,老单把咱耍了。”

哈小全听了心里一惊。“你可别这么说,咱可是单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他的嫡系,是他的亲弟兄,他能耍咱?”

“天真,你太天真了!小全,今天可是没有外人,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藏着掖着。我知道,咱俩在某种意义上是竞争对手,可现在咱让人家耍了,就别再斗了。你还蒙在鼓里呢。开始,我也没多想,经冷薇这么一点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问你,一名副局长,也就是一职,一职应当有几个后备?”

“一职二备呀。”

“为什么推荐的时候出了四备?出了四个候选人?”

“是不是组织部有要求?”

“有屁要求,这是单治耍的花样。候选人多了自然票数不集中,票数不集中,那谁也过不了半数。”黄隐把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引得其他饭桌的人纷纷回过头来向这边看。

哈小全心有所动,觉得黄隐说的有一定道理。他端起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嗓子有点烧得慌,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白斩鸡放进嘴里。

“那,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想,无非有这么几点:一是维持现状,继续一手遮天,独断专行。真上来一个就不同了,有可能二比一,还能一个人说了算吗?二是都上来了,他怕没人给他干活了。现在这样,他总能拿饵钓着你,牵着你的鼻子走,想怎么摆布你就怎么摆布你。第三,或许他对这些人都不中意,他有自己的意中人。”

哈小全又默默地呷了一大口酒,黄隐的分析让他心烦意乱。果真如此,自己就真是彻底地被单治愚弄了。他联想到老科长曾对单治说的那番别有用心的话,他相信黄隐分析得一点不错。他扔给黄隐一颗“龙泉”烟。两人彼此会意地看着,沉默了一会儿。

黄隐点上烟又说:“冷薇砍了三斧子半,又缩回去了,为什么?她在那屋成天发牢骚,说老单根本就拿她不当回事,什么事也不和她商量,就比如推荐副局长的事,根本就不和她通气。她分管的科室,科长们开始还向她请示工作,她定下来的事,没过五分钟就让单治否了,索性科长们都直捅一把。他们有时向她摊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说什么您可别怪我们。”

黄隐说着端起杯和哈小全碰了一下:“一拇吧。”两人喝了。黄隐又继续说:“冷薇说,我看出来了,现在他不光是玩儿你们,其实也在玩儿我,我差点上了他的当,不过现在觉悟还不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小全,我们也该醒醒啦,难道我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女人?”

哈小全沉吟了一下说:“我不是给他单治一个人干工作,我给国家干,对得起国家给的俸禄;我给自己干,我要养家糊口。他要真是玩人,那他一定不会长久,他会失去人心。你玩一次、两次行,如今这时代,谁也不是傻子。”

“说得深刻。来,干杯!”他们一饮而尽。黄隐说:“再来一瓶吧,酒逢知己千杯少。”哈小全点头同意。黄隐又来了个二一添作五。

哈小全说:“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上面有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听谁说的?我们家三代平民,没根没叶,谁骗你谁是孙子。”

哈小全想:黄隐说得确实不是瞎话,这又是单治玩的花样。我真是愚蠢,如果黄隐上面有人,何至于等到今天。“那,单治到底中意谁呢?莫非是白晶。她和你一样也属于“六八三五”。不过,她是副科级,还差着一道坎呢。”

“这有什么难的,先提正科。”黄隐不屑地说道。

“妈的,女人腿一翘,咱这几年就白干了。我操他奶奶的。等着瞧,咱谁他妈也别想上。喝酒。”哈小全在严酷的现实还有浓烈的酒劲撞击下,一改平日谨小慎微的作风。

黄隐一怔,立即说道:“对,对,谁他……他妈也别……别想上。干……”黄隐喝得红头涨脸,舌头都短了。

他们哈哈大笑着。哈小全感觉两个人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多,关系越来越近乎。但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前面的路并不是很好走。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感觉头痛欲裂,看见小玉正收拾东西,准备送儿子上学。

“你昨晚怎么又喝那么多酒,不要命啦!回家来,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什么白骨精。”

“没什么。你给我单位打个电话,就说我不舒服,别说我喝醉了,我今天痛痛快快睡一天。”

10

不管哈小全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日子仍然像潺潺的流水一样流淌着。他被生活的惯性推着,他表现出来的还是从前的那个他,但他内心中有些事已大打了折扣。他再不会把一颗赤诚火热的心捧出来了。

一到周六,单治就让哈小全通知一部分人加班。一般来讲,他先向大家传达一周来市区会议精神,然后由大家向他汇报本周工作,研究下周日程安排,有时事不多,就聊闲篇。没事了也不让大家回家,等耗到了吃饭的钟点,单治就对哈小全说:“我说主任,我们大家这么辛苦,中午是不是得犒劳犒劳我们。”哈小全就忙不迭地给餐馆打电话定桌。餐馆也是换着家地吃。冷薇一般是冷着面孔说声:“我还有事。”站起来就走人。冷薇走了正中下怀。中午,单治和大家推杯换盏,喝得痛快淋漓,听着哥几个抬轿子的话,他心里一定颇为受用,因为他一脸的热情洋溢。黄隐这小子最能拍了,最能抬轿子了,给单治一顶又一顶地送高帽,毫不脸红,你还真看不出他对单治其实有一肚子的不满。喝完了酒,下午几个人留下陪单治搓麻。要么来了兴致就去歌舞厅唱歌跳舞,有时有意识地不叫着白晶,哈小全就让舞厅叫几个陪跳舞的。黑暗中,单治和大家一样,和女人们打情骂俏,动手动脚。要么就去洗桑拿、按摩,哈小全也渐渐知道了什么是泰式,什么是中式。一时觉得这一世没有白来,也算和单治吃过见过了。单治有时对哈小全发感慨:“现在不吃、不喝、不玩,等退了休还有机会吗?”哈小全只有投其所好,尽情地为他安排。

冷薇私下对哈小全发牢骚:“你说你们这是办的什么事?大周六折腾大伙来了,又没什么事,聊大天耗点,完了事用公款一通大吃大喝。你们不怕群众戳你们的脊梁骨?现在大伙已经有意见了,总是那么几个人去吃喝,几百几千地那么花。听说还唱歌、跳舞、搓麻、洗桑拿,吃喝嫖赌,你们都占全了。再这样下去,就会出大问题了!”

哈小全被冷薇说得无言以对,嗫嚅了半天才说:“冷局,我是磨坊的磨,我也没有办法。”

“你就应当抵制这种不正之风。你多安排点好事!我提过多少次了,三年了,没有给大伙体检了,妇女同志有什么妇科病,有多少干部有心脑血管病、血压高、肝肾肠胃病,你们关心过吗?这是关心群众生活最直接的体现。你们就知道围着一个人转!”

哈小全不是没有向单治提过体检的事,但单治说什么也不同意,想必是和冷薇怄气。不光是体检的事,其实他在底下还听说了,大伙对两年不给报医药费意见很大。有人发牢骚说,单局长长年治疗颈椎病,一张支票压在医院,随便花,他敢情不用报医药费,我们怎么办?能把这话原锅端给单治吗?他疑心那么重,万一他真查是谁说的怎么办?我决不能指出是谁说的,那样就会得罪人。

给光明副食店打过去的钱,也成了一笔烂账,反正一张票据已经在局里下了账,那里的钱可以随便花。吃喝玩乐,迎来送往,上下打点,凡是不好下账的,都从光明副食的那笔钱出。有一次,哈小全陪单治、黄隐去钓鱼,三个人钓了二百多斤,费用就是从光明出的。哈小全还曾经暗示光明副食店的老秋,我们局长吃菜可就方便了。老秋自然心领神会,反正是不花我的钱,隔三岔五地总给老单送菜、送肉,直到把单家的冰箱填满为止,过年过节还要送烟、送酒、送茶。完事,老秋把账一记,这钱总不动,也增加不了店里的营业额,你们不好意思花,我帮你们花。

局里的会计们猴精,她们知道给光明副食打了多少款,细细算来,给大伙办年货,总共花了不到两万元,可是下账的票据却是五万元,她们问哈小全那三万哪去了,哈小全说,反正我没贪污。有些事你们少打听,现在哪个单位不是这样,为了好花钱,只能采用非常手段。会计们甩出一句,反正这钱没花在我们大伙身上,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谁得便宜谁心里明白。我们都看着呢,看谁作出报来!

底下议论最多的就是事务所的所谓个人承包,事务所和局里没有脱钩,也不愿意脱钩,这样背靠局里这棵大树好乘凉,业务好开展,只要每年向局里上缴四万,实行自收自支,自负盈亏。财务收支十分不透明,局里只有单治一人知道事务所的账目。有人私下里按照他们的业务量计算,估计每年纯收入达五、六十万元,单治和事务所的人到底从中捞了多少实惠,大家不敢想象。

哈小全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免替单治担心。一个领导干部最怕的是人心不平啊。他现在独断专行,好大喜功,喜欢听奉承话,所以没有人敢向他说真话,人们都是在背后愤愤不平。这是极其危险的。一切都是表面的平静,但暗流在涌动,人心在躁动啊!

11

有一天,哈小全在单治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单治面无表情地听着。哈小全汇报完了,单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小全啊,我准备在近期提个正科,咱还有一个名额。”

哈小全说:“这太好了!这样能提一正一副两个人,必然能在全局振奋精神,进一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你说现在谁条件比较成熟呢?”

哈小全脱口而出:“我认为白晶的条件比较成熟。”他早就看透了单治的心思。“她已任副科长两年,且是‘六八三五’式的干部,不提,让人家说咱局埋没了这么好的人才。”

单治的脸上有了笑容。“白晶身上还有不少毛病,让群众认可难啊。小全,我是信任你的,你要在群众中多做做工作。”

此后,单治在一些场合,借表扬黄隐捎带着表扬了白晶:“现在要想推动工作全面上水平,没有人才不行。第二次世界大战,苏美打败了法西斯德国,苏联人看重了德国先进的机器和设备,而美国人把大批的德国科学家运回国。美国后来为什么成为世界超级大国,这和它重视人才资源是分不开的。小平同志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所以他选的接班人,也都是人才,是专家。江总书记是上海交大毕业的,朱镕基是清华大学毕业的。说到我们局,这些年,尽管我们的工作有一定成绩,但我们的创新意识还不够,各方面还有很大差距。主要原因是,我们对人才重视不够。我们正式大本生就有两个嘛,一个是黄隐,一个是白晶。我认为我们没有做到人尽其才,让他们发挥作用不够嘛。他们是‘六八三五’式的干部,是最应当倚重的人才,要给他们压担子……”

白晶向支部递交了一份思想汇报。冷薇原来是支部书记,对白晶入党的事不积极,一拖再拖,结果整整拖了两年。后来在单治的授意下,支部改选把冷薇弄了下来。如今黄隐是支部书记。黄隐拿着白晶的思想汇报来找小全。

“提拔白晶的信号,老大已经发出,我们不能无动于衷。为了晶妹妹高升,我们既要做好必要的铺垫,又要做好舆论准备。这是白晶的思想汇报,编一期简报发给全局,再来一个编者按,最好有单治的批示什么的。”

哈小全心想,这样不等于把她往火上烤吗?要真是够意思的,就应当做点实在的,把白晶入党的事提到议事日程,尽快召开支部大会讨论,该填表的填表,该调查的调查。管那么多?但他还是照黄书记的指示办了。哈小全先请党组书记单治看了白晶的思想汇报,并请求单治写几句肯定的话,单治不假思索,欣然命笔。简报发下后,底下人们议论纷纷。

有些嘎小子一脸的坏笑,用山东话说:“你要是想入党,就先让俺入你那个裆。”引来哄堂大笑。

一些女同志颇有嘲讽意味地说:“不愧是大学生,用的都是高水平的词。可惜,就是有点挂着羊头卖狗肉。”

哈小全送简报给冷薇,冷薇见了,只扫了一眼就沉下脸来,一下抓起来,三把两把撕了,扔进纸篓里。“哈小全,你记着,以后你少拿这些肮脏东西给我看,我怕脏了我的眼。”

黄隐在一边说:“人家也是‘六八三五’,时机成熟了,该进步了,你得另眼相看了。冷局。”

“别给‘六八三五’丢人了,破鞋一个,她个白骨精也配?”

哈小全急忙嘘了一声:“我说局长大人,你小点声。”

“你们供着、敬着他们,姑奶奶我不怕!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冷薇的声音依然很大。

哈小全急忙从副局长室出来,这个冷薇有点太肆无忌惮了。老单啊老单,不要再按照自己的逻辑思考问题了,不然会众叛亲离的,你也该醒醒啦!

12

单治搬新家了,两室两厅,四楼,一百二十平方米。据他自己讲,他在部队转业的时候存了一些钱,海南、东北赚大钱的战友又支援了一部分,他终于圆了多年的心愿。哈小全没有多想,前一段时间,单治和事务所的所长确实跑了趟海南,回来时,单治曾经露透过这层意思,而且还开玩笑,说到了海南才知道身体不好,他说完大伙都会心地笑了。

哈小全和冷薇、黄隐及部分科、所长们来道贺,白晶也一同来了。大伙凑钱买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工艺品作为贺礼。大家对单家宽敞的客厅、豪华的装修不断啧啧称奇。单治的妻子忙不迭地给大家斟茶倒水,一口的家乡话,她虽徐娘半老,但仍有几分姿色,身材依然苗条,一头秀发依然黑亮。白晶竟然若无其事地和单夫人套近乎,帮着干这干那,和单夫人有说有笑的。黄隐偷着在底下对哈小全说,单大嫂子要人材有人材,要品行有品行,老单干什么非得和那个白骨精搅和在一起?哈小全摇摇头,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哈小全安排大伙和单治一家到饭馆热闹了一回,自然他不让老单掏腰包,又走了光明副食老秋的账,尽管哈小全的心态完全变了,但这已经成了他的惯性,他时时处处都能想出或做出让单治开心的事。

不久,哈小全就听说,组织部和纪检委派审计局到事务所查账,据说是接到了举报信,查出了近一年来先后有几笔大额支出——约五十万元的样子,都跑到了市局事务所的账面上了。追查到市局,市局事务所的人说,钱都让区事务所的人提走了。最后,事务所长只好如实交待,那五十多万元,给单局长买房子了。单治这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紧忙活,找了这个找那个,据说很见效。区领导只是狠狠批评了他,“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想解决房子问题和我打招呼,我给你们想办法,不要自己弄,弄不好就会出问题。果然,出问题了。”可后来就悄无声息了。哈小全想或许真是不了了之了。

此后,单治整日沉着脸从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命令冷薇、黄隐、哈小全们干这干那,铺天盖地的文字材料压过来,他们真有些抬不起头。用工作把你们压死,看看你们还敢滋事?有时在他的办公室和一线的某位科、所长大发脾气,数落的这人上不来下不去。单治心中的邪火不知道在何时就突然爆发。哈小全尽量躲着他,决不敢往枪口上撞。

哈小全看见单治有一次站在副局长门口,对冷薇和黄隐甩闲话:“我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想让我不好过,你想错了。你不平衡,你配吗?老子把半生都献给了部队,你做过什么贡献?”说完,转身气哼哼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13

有天晚上,单治把司机打发走,让哈小全开车,他带着白晶去赴宴,两人一上车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对方是一家私企老板,点了一家豪华的大饭店,也带了一个小秘,堪与白晶媲美。私企老板花钱阔绰,张口就要了四瓶茅台,点了鲍鱼、大闸蟹、三纹鱼等名贵菜。这让哈小全也很惊讶。

酒至半酣的时候,对方老板端起满满的一高脚杯茅台,一饮而尽。

“请单局长高抬贵手,这次的事就别罚了。我们情愿交点咨询费。”

单治也把杯中酒干了:“老板这么够意思,你们的事情好商量。我们反对单纯罚没的观点,始终坚持在执法中服务,在服务中执法。我们一方面要加大执法力度,反对不正当竞争,创造公平、公正的市场环境;一方面必须要规范企业行为,帮助企业学法、知法、懂法、守法,创造诚实、守信的经营环境。这是大理论的话,咱再说点实在的,企业是我们这些机关干部的衣食父母,你们是纳税人,是你们养活了我们。我们不应当再高高在上,总扮演管人的角色,要彻底转变观念,要增强为企业服务的意识,要为区里留住企业,要和企业交朋友,要真正为企业办实事,解难题。小全,一定要宣传我这个观点。”

单治已经基本改变了家乡的口音,使用的是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他字斟句酌,讲得相当有水平。大家一哄而起,都向单治端起了杯子,单治也为自己说得头头是道颇为自得,情不自禁地和白晶对视了一下,他又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哈小全暗自好笑,这个单治能把死人说活了,还能颠倒黑白。他今天这么卖力,无非是吃了人家的好酒、好菜,而且还另有所图。他们来的时候,在汽车上,单治亲口对小全、白晶讲,今天咱不光吃他的、喝他的,还要收他一两万咨询费,最后还得让他感谢咱。

白晶有事提前打的走了,单治最后达到了目的才肯罢休。大家散了,单治显然喝得有一点多,走路有些打晃,舌头有些发短。

“小全,走,到……到我的老房……房子去……去一趟。好长时间没去了。”

哈小全驱车直奔单治的老宅。心想,这么晚去老宅干什么?刚才在席间,见白晶和单治嘀咕,想是两人在这里幽会。这老小子真有心计,买了新房,留着旧房好在这里干苟且之事,真是一举两得。

到了小区的门口,单治说:“小……小全,你回去吧,我等会儿打的走。”

“您定个点,我来接您,您别客气。”

“不用了,太晚了。”说完,单治下车晃悠悠地走进小区。

哈小全见单治的包没拿,就在刹那间,一个恶作剧的想法进入了脑海。他迅速打开单治的包,拿出手机,拨通了同学的手机,这部手机现就在哈小全的身上,同学昨天来串门丢在他家的,今天让同学来拿人没来,正好现在派上用场。他拿出手机接通了,就把单治的手机放回包里,并不拉拉锁,然后迅速追出去。单治正要上楼时,哈小全叫住了他:“单局长,您的包。”单治接过包来,往腋下一夹,晃晃悠悠地上了楼。

哈小全把车开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手机听着。

“哈小狗走了?”果然是白晶。

“打……打发走了。”

“这个人看着傻乎乎的,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其实内里坏着呢!咱可真得防着点!说不定,一会儿,跑上来砸门,人家没别的意思,说天太晚了,怕你打不上车,在楼下等着你。”

“你……你……你呀,一朝遭蛇……蛇咬,十年怕井绳。怎么会呢?小宝贝儿,快……快来吧,你可馋死我了。”

“你先别碰我。先抽支烟。一嘴的酒气。我问你,我这正科怎么办?”

“小宝贝儿,你着……着什么急呀,我现在正为你铺……铺垫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再说……”

“别碰我!你再不老实,我就走。”

“我……我现在刚摆脱了麻烦,咱可不能再让姓冷……冷的抓住什么把柄。”

“我看呀,就得先把姓冷的挤兑走。”

“小宝贝儿,心……心够黑的,你以为挤兑姓冷的那么容易?把姓冷的挤兑走,给你腾位置,想跟我搞夫妻店?”

“谁跟你搞夫妻店?我不能白跟你一场!再说,过不了两、三年,你要退居二线了,说话不管用了,我依靠谁去?”

“再靠个领导不就结了,到时我决不纠缠你。”

“放屁!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想想你自己,到那时候你还能相信谁、依靠谁?你现在把我提上来,将来你退了,我还能照顾你。成天就知道干那事,这些事你想过吗?”

“别生气,小宝贝儿。我是谁?我高瞻远瞩,早替你想好了。我为了你什么都干了,我先是耍了手段,让黄隐、哈小全他们落了空,现在正积极为你作铺垫。等你提了正科,事情就好办了。”

“说得好听,到时候,我还是竞争不过黄隐、哈小狗。”

“你怎么那么糊涂,再耗它两年,你还没超过三十五岁,他们都快四十了,还能和你竞争嘛。”

“缺德的,你心最黑了,要是……了,非……杀……咯咯……”

哈小全听那面信号越来越弱,后来则完全断了,想必是单治的手机没电了。哈小全一切都明白了,他恨恨地咬着牙,单治真是在耍我,而且都是为了这个骚娘儿们、白骨精。他关手机时,不禁吓了一身冷汗。幸亏单治的手机没电了,如果他发现他的手机开着,且看到显示的手机号码,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哈小全才意识到真是有点大意了。

14

哈小全在心中反复策划着一件事。

这天,他感觉时机成熟了。又是一个赴宴的日子,白晶又提前退席。今天是单治的司机开车。骑自行车回去的路上,哈小全用一家公用电话向白晶的爱人通报了消息。他捏着鼻子,声音极其难听:“您是白晶的爱人吗?我不想让您再蒙在鼓里了,再受到伤害了。请您快去幸福路幸福里5栋501室,看一看白晶干的好事。您可别说有人向您通风报信,您就说您自己早盯上了。”

“好,谢谢你。我早就看出这娘们儿有问题了!他妈的!您是说幸福路……噢,幸福里5栋501室。”

第二天,哈小全就听说,白晶的爱人在单治的老宅子将单白二人捉奸在床,据说,他把门使劲撞开,看见两个人赤条条地正在颠鸾倒凤。他第二天告到纪检委,纪检委找单白二人谈了话。

没过几天,组织部向单治宣布了一项决定:鉴于近一两年来,单治同志的所作所为,已不再适合担任局一把手,经研究,单治同志调离现岗,到区政协任正处级调研员。就这样,单局长的时代翻过去了。

单治调走了,冷薇开始有了笑容,黄隐又深入分管科室抓工作了。哈小全向临时主持工作的冷局长提建议,能否办一个小伙食,解决大伙中午吃饭问题,冷薇欣然同意。他们预感到灿烂的前程就在脚下了。

但是,没过一个月,组织部长陪同新的一把手和一名副局长来报到了。从此,局领导班子齐了。三个人的心却一下子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