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南翔的跟班秘书武湘怀和万世耿的跟班秘书宋红相约在大院的花园里见面。他俩是大学的同学,前年参加公务员考试,一起考到这儿来上班,又一起当领导的跟班秘书。

秋风拂过竹林,菊花黄得耀眼,有鸟儿鸣叫着呼唤自己失散的伙伴。竹叶和黄花铺着的麻石路绕着假山通向幽深处的八角亭,武湘怀和宋红往八角亭走去。迎面挂在八角亭上的一副黑底绿漆对联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他俩在发现高南翔和万世耿有些不和谐之后,就私下约到这里来想商量办法,以便防微杜渐,不让矛盾扩大。他们担心书记、市长不和,让他们不好办事。在自己的直接领导面前,他们又都不好劝说什么,况且当着秘书的面,领导又并没有公开表现出有什么不和,要是秘书先充这个智囊,就会弄巧成拙!

两人来到八角亭一侧的假山背后,见附近没游人,便商定了缓解矛盾的计划:请市委秘书长趁早设法从中调和调和。一方面,市委秘书长是常委,是秘书们的头儿,跟市委秘书长说说内部情况也算是顺理成章,不犯原则,即使政府秘书长知道了也不会计较宋红;另一方面,秘书长的工作岗位也利于协调书记、市长的工作和感情。

秘书长张一圆并不是不知道书记和市长在抓皮革苏的问题上闹着分歧,他也是儿看见娘屙尿——说不出口。党政一把手有些矛盾,现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上一届班子里就一直那么闹着,有时候还闹得很凶。他也是在这种夹缝中稳稳过了几年的人。他本来打算还同以前一样,装装傻,玩玩糊涂,看一段再说,党政一把手之间的事情他也不便插足,过于聪明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武湘怀和宋红跟他说了,他就不能不作出反应。加之高南翔和他有点儿特殊关系,他还是决定去高南翔那儿探探口风,如果谈得来,他也不妨像触龙说赵太后那样旁敲侧击地劝说几句高书记。

第二天,张一圆来到高南翔的办公室时,高南翔已收拾好行李要下基层。张一圆推开门就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说:“高书记,你有事?”

高南翔一看张一圆敏感的样子就笑了,说:“你这个秘书长还当得不错,刚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坐吧坐吧!”

张一圆坐下来,一想,觉得这个时候是不宜说什么了。他只得说:“高书记,最近一段时间,你下基层搞调查的时间,在我们市级领导里面是最多的了。”

高南翔说:“也还远远不够。我不能和同志们比,我才来白鹤,情况不熟悉,多搞些调查,多掌握些下面的情况是应该的。”

张一圆说:“这不是情况熟悉不熟悉的问题,这是一个领导的工作作风问题。”

高南翔听秘书长尽说好听的,便不把这个话往下说了。他转了话说:“在我下去搞调查这几天,有什么情况,你随时跟我联系。”

张一圆说:“那当然。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吧,市里的老百姓都说你一到白鹤就要抓皮革苏,你是个清官,是个肯为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高南翔说:“一圆哪,你可别给我戴这么多高帽子。在白鹤班子里,就你和我是老熟人了。前年,你在省委办公厅挂职锻炼,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将近半年,你应该是比较了解我的为人。到这儿来,你可要多跟我说些知心话,说些真心话才是。跟你说实话,我还就担心抓皮革苏会抓出什么事儿来。事实上,我已有了这种预感。”

张一圆顺着高南翔的话缝儿插进去说:“人心齐,泰山移!只要班子思想统一,就不会出什么事儿,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怕!也能马上平息!怕就怕东边日头西边雨。”

秘书长也不好直接把矛盾挑开,只能这么绕着弯子看风向听水声。虽说是从前在一起工作过半年,但毕竟只有半年,而且那时是那时,现在各自的身份不同了,他不能没有上下尊卑,讲话说事儿也不能没有节制。

高南翔听出秘书长是在暗示,要他注意和市长的关系,不要有意见分歧。他也就直说了:“这个老万哪,固执得很!我们已经当面谈了抓不抓皮革苏的问题,我是坚决要抓;他呢,坚决不同意抓。这本来不是要我们定的事儿,依法办事就是嘛!但现在扯进我们这个圈子来了,我是白鹤的书记,我就不得不这样表态!”

秘书长说:“老万这个人哪,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种事要么不问不管,要么依法办事。睁着眼和稀泥还是不妥。”

高南翔说:“老万的考虑也许有他的道理。皮革苏一抓,太洋公司也许会发生些意想不到的混乱,如果影响了太洋公司的生产和经营,市里税收锐减,财政拿什么发工资?但我不能接受他的意见,我心里那张民女的泪脸怎么也抹不去!一提起这事儿,我就看见那可怜女孩的泪脸!就是太洋公司出点小乱子,我们也要顶住!我已经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叫他们坚决依法办事,把皮革苏抓起来。我这几天在基层,如果有什么新情况,你马上跟我联系。”

说完,高南翔提了公文包急着要走。张一圆只好站起来出门。

虽没跟高书记认真劝说过什么,但还是了解到了一些真实内情;再说,现在也可以跟武湘怀和宋红说,他已经在高书记那儿做过工作了。这些事都是无法对面说透的,互相蒙蒙也出不了什么事,本来就用不着武湘怀、宋红他们管的,不过是因为他俩是同学,才多出这么个枝节,操起这份闲心来。

高南翔一车下到武阳县搞调查,他打算搞完调查后再去看看老同学龙贻神。龙贻神就在这个县里土桥乡中学教书,离县城不到二十里。

高南翔一到武阳县就和县领导在县委办公室里调查情况。高南翔对经济工作问得很细,县委书记就跟他说起工业和农业情况,然后又重点说了县城的市场建设。武阳县城是西汉时就建制的老县城,县委书记说,为适应今天的市场经济发展需要,他们下大力气对老城进行改造,两年来,在靠近大河和国道一边开辟出了大片土地,建了个比老城还大的新城区。新城区建了个极具规模的大市场,叫“武阳大市场”,大市场即将开业。说到这儿,县委书记就请高书记给武阳大市场题写几个字。县委书记原是打算自己题写“武阳大市场”这五个字的,见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来了,觉得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尊重领导的好机会,就要高南翔来题写。高南翔说:“我不懂书法,字写得不好。”县委书记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推辞的语调。

县委书记也明白,领导题辞题名这种事,上面不提倡的,必须跟领导说蛮些才成,就说:“高书记的字写得很好,我见过的。”于是,就叫秘书从一朱漆档案柜里取出文房四宝来。县委书记亲自将纸铺在办公桌上,用一对玻璃晶体镇纸将纸压平,将笔润好,递到高南翔手里。高南翔还是说他不题。

县委书记好像是开着玩笑说:“高书记,这武阳大市场第一不是楼堂管所,第二不是庵堂庙宇,我也不给你打红包,你就算给我们武阳四十万人民一个面子吧!”

高南翔说:“明天我给你推荐一位书法家来写好不好?”

县委书记笑着说:“请书法家写,没有个大红包是不行的。高书记,你就算是给武阳扶贫吧!”

这县委书记很会说话,高南翔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县委书记见高书记有了笑意,便把笔再蘸饱了墨,递给高南翔手上,又亲自压纸。高南翔过意不去,只好写了起来。

写完五个字,高南翔看了看,可能是情绪好的原因吧,走笔还算如意,间架结构也还较稳,不仅布白均匀,筋骨血脉也饱满,整体上看,比往日的字多了点大气,自己觉得,就是挂出去,也不会被人挑出什么破绽来。于是题了款,放下笔。

办公室里马上有了热烈的掌声。有人说:“高书记的字坚在盘骨,美在皮肉。”有人说,一定是练过碑帖。

高南翔说:“我什么碑帖也没有练过。我的字只是老百姓好认,那不叫书法;书法是无止境的学问,每一个汉字其实都是一幅画,每一笔都是这幅画里的细节,非常讲究意境哪!真正好的书法,与草有关的字要有草味,与铁有关的字要有铁味,那才是书法。我这几个字哪称得上书法呢,只能叫做写字!”

县委书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书法高论,真是一堂好书法课啊!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做事情就是要从实际出发。这大市场是面向老百姓的,这字就是要老百姓好认。高书记,你真能理解人哪!”大家也都说,是啊是啊。这场面让高南翔有些无地自容地走出了办公室。

题过了字,热闹了一阵,高南翔由县里领导陪同,下到基层去调查。

原打算在武阳县深入四天,第四天下午去看看老同学龙贻神,没料到第三天吃过晚饭在宾馆大厅里闲聊时,兰萍从省城里来了电话,说是有人给家里送了二十万元银行卡,也不知是谁对他们家的情况那么熟悉。兰萍问高南翔是不是和别人有什么肮脏交易,因为高南翔曾经下海弄过钱,在钱的问题上,兰萍对高南翔还是有些不放心,加之高南翔现在又不在她身边。兰萍明白,像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家庭,钱是不愁没用的,最要紧的是丈夫不要出问题,婚姻不要出变故,这才是她真正的身价、真正的富贵,也才是她真正的幸福!兰萍极为认真地提醒高南翔说:“要当官,就好好当官;要赚钱,你就离开官场好好赚钱。我要的是幸福家庭,不是别人的冤枉钱,两口子养一个小孩,家里不缺钱花!我一看到别的男人当了官,为钱为色最后闹得家破人亡,我就瞧不起!”高南翔叫她放心,他绝没有什么肮脏的交易。

兰萍说:“别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二十万!”

高南翔说:“那倒也是。”他一想,又说:“有可能是太洋公司的皮革苏被抓了,他们那伙人开过来的核潜艇。”

兰萍问皮革苏是怎么回事儿,高南翔便跟兰萍说了前前后后。兰萍想了想说:“有这种可能。”于是,问他二十万元怎么处理。高南翔叫她赶紧寄给白鹤纪检委。他这边先跟白鹤纪检委作个说明,告诉纪委钱书记是怎么回事。

接过兰萍电话,这一晚高南翔睡不香了。他知道皮革苏是已经被抓了起来。尽管万世耿在皮革苏的问题上和他抬杠子,老万还给胡局长打过电话,但胡局长现在只听他高南翔的,事办得这么及时果断,高南翔对胡局长有了信任。胡局长到底是胡局长啊!那么,胡局长不听老万的听他高南翔的,老万会不会找胡局长麻烦呢?半夜里,高南翔跟武湘怀说:“我们明天得赶回去,可能要出什么事儿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还不到八点,秘书长来了电话,果然说:“皮革苏已经被抓了。据公安部门内部掌握的情况,皮革苏的弟兄们已经组织一个所谓的营救大队正在四处进行营救,力度很大。我这里已有很多人来下药。”

高南翔说:“有糖衣炮弹落到你家里了没有?”

秘书长说,还没有。其实有人送了钱,他不敢收也不敢说。现在大家都得知高南翔在皮革苏这个问题上很硬,谁也惹不起这个麻烦。

高南翔说:“我这儿已经有糖衣炮弹飞来了,我已把它拦截住了。你们可千万不要中弹啊!”

和秘书长刚说完话,高南翔还来不及挂机,胡局长又来了电话,也说皮革苏的弟兄们已经组成了所谓的营救队,有组织有分工地四处活动。胡局长说:“高书记,火是你点起来的,你们领导可千万不要屙软壳蛋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来我这儿求情了。”

高南翔明白,自己点的这把火已经燃起来了,燃到自己的家门口了,很快也会燃到自己身上来。高南翔跟胡局长说:“你放心,是我叫你点的火,我会是第一个来烤火的人。”

和胡局长说完话,手机又叫了。这回说话的人很怪,不肯通报姓名,还一个劲儿地追问他是不是高南翔。高南翔说:“是呀,我是高南翔。”那边说:“你才四十出头啊!你要知道自己前途无量啊!现在这日子好过得很哪!……”

高南翔一听到手机里嘈杂的汽车喇叭声、说话声,就知道是公用电话亭打来的。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电话还没有说完,高南翔关了机。

事情有些严重了。现在他才真正感到白鹤的情况他远远没有万世耿熟悉。万世耿当时对皮革苏能量的估计很可能是正确的。他有些轻视皮革苏了,照这样下去,很可能还有更棘手的事情要来,他能不能取得胜利,自己也没有了足够的把握。不过,信心是十足的!无论到哪一天他都会坚持正义,坚持光明正大地做事,他不相信自己会败阵!即使败了,也是英雄!

和武阳的县领导道别后,高南翔赶回了市里。情况果然如高南翔预料的一样,写信的,打电话的,找上门来为皮革苏求情的源源不断,软说硬说都是一个意思,就是要放了皮革苏。更为可气的是这些来求情的人中,不少是官员,有的还是部、办、局里的主要官员。这些人是不是得了皮革苏什么好处,高南翔不敢说,但是,这些人的做法实在令高南翔讨厌,他们为什么不来支持他高南翔呢?

高南翔来白鹤,这是遇到的第一件难事,也是进入角色的开始。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没有退路,于是,他针对在皮革苏的问题上暴露出来的干部作风问题开了一个上午局级单位的一把手会议,市里四大家在家领导都参加。会议主要是高南翔讲话。

高南翔今天是不拿讲话稿讲的,讲话中有这样严肃的一段:“同志们哪,皮革苏犯法被抓的事儿闹得白鹤市沸沸扬扬了。这真是天下怪事!执法单位依法抓了个违法犯罪的人,竟有这么多领导干部出面求情。难怪现在有老百姓说我们有些干部是代表自己,代表老婆,代表子女,代表情人,代表朋友,代表富人,就是不代表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一个十三岁的穷人女儿被他有钱的皮革苏糟蹋,这女孩子哭着叫他叔叔,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都不放过她。你们想想,如果是你们亲戚的女儿,是你们朋友的女儿,是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怎么想?你们伤不伤心?你们想我支持谁?就因为这小姑娘是普通穷苦老百姓的女儿,我们就能这么没有天理良心吗?抓皮革苏,在出现阻力的时候,是我高南翔表了态的,无论将来有多么大的危险,无论面前是地雷,是陷坑,我高南翔都决不后退半步!我已经接到了恐吓电话,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今以后,如果再有人来我这里为皮革苏求情,谁来,我要记谁的账!”台下的人都感到高南翔今天显然是过于激动了,把话说得太满。

会议原打算开一个上午,但只开了两个小时,就提前宣布散了会。

会议时间不长,主题也就很集中,效果也就很好。大家走出会议室,不再议论有关皮革苏的事,不敢议论。高南翔这么硬,谁还愿意留个把柄影响乌纱帽呢!在这一级干部里,见了面都握手说笑,非常亲热,但谁也难保自己的同僚不在上级面前打个小报告。行无悔,言无失,禄在其中矣。还是不议论这事为好。于是,就有人说高南翔在省里、中央都有靠山,不然,哪会在皮革苏头上这么说硬话,办硬事呢!上届领导谁敢摸皮革苏的屁股了?

开完会,高南翔回到自己办公室,想起万世耿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他有必要跟万世耿再谈谈。

但万世耿不在家,会前,高南翔下基层后,万世耿也下了基层,并临时打回电话,说他不能来参加这个会。他是不是怕坐在会台上不好说话?不好表情,不好表态?他不同意抓皮革苏就足以让人产生种种怀疑,如果在高南翔这种态度下,他还不退缩,还在公开场合为皮革苏说话,那就更不好交差了;但若在家,遇了一定场合,他非说话不可,又哪能保证不流露出一些和高南翔不同调子的话来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