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精诚所至 第2节

夏可可是这天中午回来的。

大学生社会实践团本来还有十天时间的活动,可可因为在江龙宾馆意外看见了周正群,再也没有心思在实践团待下去,跑来就问母亲:“妈,不是说周伯伯的问题还没做结论吗,他怎么会在江龙县?”

夏雨最怕她问这个,她偏又问得执着。

“你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呢?”夏雨遮掩道。

“不会看错,我还跟杨秘书打了招呼呢,如果不是周伯伯冷着脸,徐县长一定会请我吃饭。”可可得意地说。

“请你吃饭?你又不是啥大领导,徐县长怎么会请你吃饭?”

“徐县长对我很友好,江龙住了四天,他天天派人给我送水果。”

“可可,这种思想要不得,你是学生,不能有特权思想。”夏雨故意板起脸,批评道。

“妈,你别转移话题,我问你周伯伯的事呢。”可可不依不饶。

夏雨无话了。

周副省长在江龙检查工作,这事真有些蹊跷,如果不是杨黎亲口告诉可可,说啥她也不信。怎么会呢,不是还没最后做结论么?跟女儿搪塞几句,夏雨借故买鱼,匆匆离开家,刚一出门,就将电话打给父亲。夏闻天听完,默了会,道:“他是副省长,到下面检查工作有什么稀奇,犯得着你大惊小怪?”

“不是,爸,我就是想问问,周副省长结论做了没?”

“还没做,不过快了。”父亲这次还算客气,没跟她打官腔。

跟父亲通完电话,夏雨心里越发不平静,正群现在已经公开到基层检查工作了,这真是个好兆头,说不定,庆云也可以马上回来。这么想着,又将电话打给卓梅,不料卓梅在电话里神神秘秘说:“你还问这个呢,我都为你家庆云愁死了。”

“怎么说?”夏雨感觉自己的心紧了几紧。

卓梅道:“我听名俭说,原本结论都做了,都是路平捏造的,画也是他放到你家庆云办公室的。本来纪委要做结论,谁知姓路的又突然翻了供,说他从没见过那幅画。”

“他胡说!”

“夏雨你先别急,黑的变不成白的,我也是名俭打电话时偷听来的,不见得就是这么回事。夏雨,你一定要有耐心啊。”

夏雨买了鱼,回到家,心情就成了另番样子。无论可可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鱼放在厨房里,她却一点做饭的心思也没。

闷坐了好久,才想起晚上黎江北要来。夏雨起身,想给黎江北打个电话,让他别来了。提起电话,却又犹豫了。

早上跟黎江北打电话,是因金子杨已代表纪检委跟她谈过话,金子杨说,庆云一案中的关键问题已查清,这是一起典型的诬陷中伤案。

金子杨跟她谈话的时候,表情很沉重,似乎仍然被庆云的案子震惊着。

夏雨跟金子杨从没接触过,没有机会。金子杨是省委常委、纪检委书记,夏雨只是一名普通女干部,对金子杨的了解,多是来自父亲夏闻天那里。夏雨知道,金子杨跟父亲有矛盾,一度时期,两人关系闹得很僵。正是因了这原因,庆云被双规,夏雨一直不敢抱乐观态度,甚至怕金子杨借机报复。

金子杨主动找她谈话,夏雨着实吃了一惊,感觉中,金子杨并没父亲说的那么怕人,也没父亲说的那么专断。他在谈完纪检委的意见后,话峰一转:“对不起,夏雨,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代表纪委向你做检讨。我们偏听偏信,凭借两封检举信,就认定庆云同志有问题,给他本人及家庭带来了不良影响。纪委还请你能理解,并最后配合一次。”

“配合什么?”夏雨紧忙问。

“庆云同志思想上有些包袱,一时解不开,他对纪委还有我本人的工作有意见,这可以理解。但他不接受纪委做的结论,这怕不妥。你也知道,纪委工作性质特殊,接到举报,我们不能不查,不能不立案。事实只有调查以后才能获得,对涉案人员,也只有查实以后才能还他清白。”金子杨说着,坦诚的目光盯在夏雨脸上。夏雨一听庆云完全是被冤枉,心里顿时轻松,含着感激道:“金书记,我很感激组织,能还庆云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庆云他应该高兴才是。”

金子杨顿了顿,又说:“庆云同志如果能像你这么想,问题就简单了,他最近思想有些波动,我们还希望你能帮组织做做他的工作。”

“庆云怎么了?”夏雨从金子杨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轻松下来的心忽地又变紧。

金子杨迟疑片刻,才说:“他对我意见太深,认为是我从中作梗。”

说着,脸色暗下去。

夏雨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盯着金子杨望了许久,金子杨脸上,写满诚恳,写满坦率,甚至还染了几分做错事后的不安。夏雨感动了,眼前的金子杨,跟父亲那儿听来的金子杨完全是两个人。

“金书记,你放心,庆云他不会给组织添麻烦。”

“这我信,要不然,我也不找你了,这样吧,等省委的最终决定作出后,你替我做做他的工作。如果他只是对我金子杨有意见,可以向组织提出来,我金子杨愿意接受批评。但他不能对工作抱抵触情绪,更不能撂挑子。”

“庆云要撂挑子?”

金子杨点点头:“他已向组织提出辞职。”

“他怎么能这样?!”

跟金子杨谈完话,夏雨没敢把谈话内容告诉父亲,害怕父亲火上浇油。琢磨来琢磨去,这事只有找黎江北,让黎江北一道给庆云做工作。还有,夏雨想给庆云搞个接风仪式,父亲当然不同意这样做,但她是妻子,不能对庆云的回来无动于衷,一想丈夫在那种地方经历了几个月的磨难,夏雨就觉怎么也得热热闹闹庆贺一场。这事她想请黎江北出面操办,加上小染、强中行他们几个,尽可能张罗得热闹点。

啥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路平会突然翻供!

对路平的审查是在外围取得重大突破后开始的。

陈小染他们回去后,金子杨并没将消息告诉路平,路平对此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的策略很成功,纪检委拿他没办法。这天,金子杨安排专案组两名同志,给路平送去一大撂文件,多是中央和江北省关于反腐倡廉及党风廉政建设方面的内容。路平大约翻了一下,心里想,他们采取政策攻心呢,不管用,遂将文件放到了一边。

金子杨得知后,笑着道:“给他再送一些案例,这方面的反面典型多得很,想办法让他看,就当是每天的作业。”

与此同时,专案组制定了一个严密的计划,由教育厅纪检小组牵头,专案组工作人员配合,在不对江大教职员工造成影响的前提下,想方设法接触龚建英,从她那儿寻找突破口。另一支人马,则重点调查江大二期工程。方案制定后,金子杨和庄绪东各带一个工作小组,开始分头行动。

龚建英在江大学生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被带进津江大饭店,看见庄绪东的一刻,这位来自黄土塬的西北女子楞了一楞,她尽管身居底层,对庄绪东,还是认识的。庄绪东客气地请她坐,龚建英站着,没动,眼神不安地搁在这位厅领导脸上。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庄绪东问。

龚建英摇头。

庄绪东拿过一份合同,递给她:“这是怎么回事?”

龚建英接过合同,这是一份江大科技服务中心跟省公安厅签的电子信息技术服务合同,江大科技服务中心每年向公安厅提供电子信息技术方面的服务,按照公安厅的要求,在电脑指挥及控制系统和网站建设上提供维护与技术支持,公安厅向江大科技服务中心支付服务费及科技成果转让费。按说这样的合同本无异议,一方是科技开发单位,一方是科技受益单位,是高科技与公安工作的结合。但这份合同还是引起庄绪东等人的注意。

庄绪东不动声色地盯住龚建英,等着她回答。

龚建英的脸色微微变化着,拿着合同的手轻微抖颤。她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庄绪东又道:“我们调查过了,科技服务中心每年从公安厅收到的服务费是52万,加上技术转让费,累计收到公安厅支付的合同金额325万,这个数字属实不?”

龚建英斗争半天,轻轻点头。

“那么你告诉我,还有200万走了哪?”

龚建英蓦地抬头,眼神极尽恐慌,她被庄绪东说出的这个数字吓一跳。

“还有,公安厅下属的保安公司曾以小额方式分三次付给你现金42万,这些钱在科技中心帐上找不到,我想知道,钱走了哪?”

龚建英脸上涮地没了血色!

庄绪东原以为,深藏不露的龚建英在心理上有足够的优势,不会很快缴械,没想,只拿出了一份合同,她的心理就承受不住了。

“你来自贫困的大西北,一心想出人头地,这没错。让自己的父亲过得好一点,这也没错。但有一条你怕是想错了,所有这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劳动去获得,你选择了一条不该选择的路,知道不?”

龚建英黯然垂下头,眼里滑过一道伤。似乎在咀嚼着庄绪东这番话,又似乎,思想飘忽着,在想别的事。

“我们见过你父母,两位老人对你很担心。”庄绪东又说。

龚建英死死咬住嘴唇,一股子泪在眼里打着转,但她使劲撑着,就是不让它流下来。

“当然,有些事不怪你,你也是受害者。我们今天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你还年轻,路还很长,不要因一时糊涂,干下终身后悔的事。”

袭建英终还是没撑住,眼里掉下两串子泪,她在心里道:“我已经干下了。”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终,龚建英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大堆眼泪流给了庄绪东。庄绪东也没坚持让她现在就说,他对工作人员说:“送她回去吧,让她好好想想。”

工作人员怀疑地望住他,生怕送回去,龚建英会有什么意外。庄绪东笑笑:“放心,她不会再做错事的。”

三天后,龚建英在父母的陪同下,主动找庄绪东,交待了自己的问题。

并不是每一个涉案者都抱着负隅顽抗的心态,也不是每一个犯罪嫌疑人都能跟法律对抗到底,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有更多人愿意选择清醒。法律的妙处,就在于它能对人的心理产生作用,让那些心存侥幸者最终放弃侥幸。悬崖勒马也好,迷途知返也好,法律愿意向他们伸开公正之手,挽救之手。龚建英以事实印证了庄绪东这番话。

其实早在孔庆云被纪检委带走后,噩梦就开始纠缠住龚建英不放,这几个月,是龚建英28岁的人生里最最灰暗最最无光的一段时日,几乎每一分钟,她都承受着内心的煎熬。这个来自黄土塬的西北乡下女子,原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还有勤奋,加上父母给她的姣好面容,能在这世上争得一席之地。几年风雨过后,她才发现,自己遍体鳞伤,除了一颗破碎的心,什么也不曾真实得到。

生活原来是这般苦涩,比生活更苦涩的,是那比黄土塬还要厚重的人生。

爱情?金钱?上流社会的生活?衣锦还乡的体面?

好似有,真要抓手中,却是一把辛酸,一把无奈。

几经挣扎,除了沦为权力者手中的工具,还有贪婪者垂涎的一具肉体,龚建英自己,什么也没捞到。房子是有,但那房子永远也不可能属于她,她只是房中的一只鸟,别人盘中一道菜。票子是挣到了,但那票子总也让她不安心,除了放在银行,她连拿出来摸一摸的勇气也没。

爱情不复,梦想早已远去,前面的路,更是黑暗得望不到出口。

这且罢了,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路平。可她还要面对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威胁,诱迫,甚至……

甚至强暴式的偷欢!

龚建英再也沉默不下去了,这个原本善良朴实如黄土的女人,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后,终于醒悟,与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莫不如把自己交出去,交给法律!

龚建英一气供出了很多人,包括楚玉良,包括前教育厅官员葛厅长和陶副厅长。庄绪东曾经问过她的那二百万,就是陶副厅长借她的手,巧妙地拿走了,那四十万,她放在银行里。

她走到这一步,罪魁祸首竟是楚玉良!

案情重大,庄绪东迅速将侦查结果汇报上去,金子杨也傻了眼,查来查去,竟查出这样一个结果!

向彬来书记做完汇报,纪委采取了第二步行动,对路平正式隔离审查,迅速查清举报信的出处,同时解开字画疑点。迫于方方面面的压力,路平这才承认,举报信是他写的,字画也是在纪委带走孔庆云后,他借故找资料,悄悄放进孔庆云办公室的。

“这么做的缘由?”金子杨问。

“我恨他!”路平进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说了句有血性的话。

“恨孔庆云?”金子杨惊愕。

“是!”路平再次重重地说。

金子杨就糊涂了,路平在江大的前前后后,他已做了了解,孔庆云对他有恩啊,怎么会……

就在此时,强中行再次交给纪委一封信,信中详细道出了路平跟校长孔庆云之间不为人知的矛盾。

看完这封信,事实才渐渐呈现在金子杨眼前。

起因是为了钱。路平需要钱,路平很早就知道妻子耿立娟患了不治之症,他要救妻子,他需要大量的钱。但是路平每月就那几个工资,要想救妻子,很难。这时候,潘进驹出现了。孔庆云在江大主管基建,要想承包到江大一期工程,必须攻下孔庆云这个山头。无奈,孔庆云有些水火不入,潘进驹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凑效,孔庆云就一句话:“参加投标,由招标委员会定。”潘进驹不信这个,他搞工程搞了几十年,哪项工程是严格按招标招来的?招标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游戏,真正的工作,在饭桌上,在夜总会包房里,或者,就在高层领导的电话里。潘进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清官,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不爱钱。假面具,一切都是假面具。这是潘进驹经常要在心里发出的诅咒,因为在饭桌上,夜总会包房,他向来都是鞍前马后,脸上堆满笑的,只有夜深人静,只有在自己部下或者情人面前,潘进驹才会发出这种真实的声音。

一期工程招标在即,潘进驹迟迟攻不下孔庆云这个堡垒,心急如焚。后来,后来他将目光盯在了路平身上,攻不下孔庆云,我就攻路平,拿下一个是一个,拿下两个是一双,只要将路平搞定,不愁孔庆云不缴械。就这样,潘进驹分三次,送给路平二百万。其中一百六十万,言明是送给孔庆云的,四十万,算做路平的辛苦费。

路平收了。

路平当时的想法是,江大一期工程那么多项目,只要潘进驹参加投标,不会一项也拿不到,只要能拿到一项,就是几千万,这钱就算没白收。依路平的经验,潘进驹不会傻到跟他秋后算账。万万没想到,一期工程招标结束,潘进驹的大华实业居然一个项目也没拿到。路平慌了,这才匆匆忙忙将一百六十万拿给孔庆云,并且道出了受贿事实。

孔庆云震惊,他焉能相信,表面斯文儒雅老实厚道的路平,竟背着他做这等事!

“哪儿拿的原送哪儿,跟校党委如实汇报,等候处理。”这是孔庆云当时送给路平的一句话。第二天,路平就将钱退还给潘进驹,还好,潘进驹没多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路平很久,然后遗憾地道:“可惜呀,我就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不爱钱。”

遂后,江大内部便风传,孔庆云拿了万氏兄妹六百万好处费,这才一意孤行将一期工程百分之六十五的项目给了万泉实业。

孔庆云对此毫无反应,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路平却坐不稳,好处没拿到,反倒将自己的清白搭了进去。更令他担心的,是怕东窗事发,如果这事真到了党委楚玉良那儿,他怕是连公职都保不了。

也就在这时,坐卧不宁的路平跟龚建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路平在后来的交待中,是这样反省自己的:“那段日子,我就像处在地狱中一般,家里不敢面对妻子,更不敢想她的病。学校上班,不敢面对孔校长,更怕听到楚玉良的名字,真是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稀里糊涂,就跟她有了感情,也许那不叫感情,但当时想,它就是感情。是她给了我慰籍,伴我度过了那段恐慌的日子。”

不幸的是,跟龚建英的关系很快被楚玉良发现,楚玉良尽管什么也没说,但路平知道,自己完了,这辈子,别想在江大有什么前途。

路平没敢将自己受贿的事实向校党委坦白,党委书记楚玉良却将他跟龚建英的不正常关系说到了孔庆云面子里。孔庆云这次是说啥也不放过了,本来他还想,不要因为一件事,就将路平的一生毁了,既然钱退了,潘进驹这边也没出现什么波折,这件事就算画上句号,让路平引以为戒,保证以后不再犯便是。谁知一波未平,他又惹出一波!

“马上调离,让他离开校办!”孔庆云跟楚玉良说。

“孔副校长,别激动嘛,这事我做了调查,不怪路平,是龚建英的问题。这女学生,不检点,我已批评了她,她也保证,以后不再纠缠路平。我们当领导的,不能为一两件事毁掉下属,依我看,就让路平再干一段时间,这同志本质上不错,应该能吸取教训。”

如果说孔庆云在用人上犯过错误,那么这两次,都是致命的。孔庆云自己也在向省委的检查中深刻反省了这点,遗憾的是,尽管他当时处于保护路平的目的,没坚持原则,一追到底,他跟路平的关系,还是崩溃了。

当然,这中间少不了楚玉良的挑拔与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