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往东京的关隘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春天,时刘畅还在学校,读研三,准备毕业论文。有一天,导师忽然要她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门到下边走一趟。导师情绪冲动,一边交代事情一边骂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把刘畅弄得紧张不已。

师兄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砖烂瓦。有座城市搞旧城改造,拆及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导师专程去看过那段古城墙,判定是明初建筑遗存,很兴奋,要求当地政府将城墙申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答应为他们在省里争取。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拆起了墙砖。

他们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边,有二百公里远。师兄弄来一部面包车,一车去了五个人,都是同门弟子。刘畅是导师最喜欢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陪导师说话,稳定情绪,导师身体不好,得特别关照,这种事女弟子为宜。那天走前因为杂事耽搁,出发晚了点,到地方已是午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去了旧城改造工地,时工地周围一片狼藉,挖掘机在挖一条深沟,旧城墙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导师是激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在挖掘机前,说就这样,让他们挖。几个师兄赶紧下车,有的打电话找人,有的拿相机拍照。不一会儿一拨儿又一拨儿人员赶到现场,先是施工队的,再是监理部门、建筑公司的头头脑脑,最后来了个政府官员,带着几个随员。官员三十六七模样,理平头,穿T恤,个头瘦小却威风凛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说谁敢胡闹?找死吗?瞎了还是聋了?统统走开。

他倒不是骂刘畅他们,是骂他辖下各路豪杰。当时场面上很乱,施工队人员责怪闯入者妨碍生产,影响操作,威胁要把导师他们拖出去,把面包车推到深沟里。小个子官员一阵骂,给导师解了围。这人言辞犀利,却不粗鲁,声调不高,威力很足,几句话一说,现场鸦雀无声。

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

当时导师没把这小个子官员看在眼里。他说他要见市长,让市长到这里来。秦石山说分管市长此刻开会去了北京,恐怕一时还回不来,其他的官还多,没必要找。在这里他就是市长,市长能干什么,他也能。

“找了市长,最后还得找我。”他说。

导师没辙了,只能指着地上破碎的墙砖生气:“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事!”

该官员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青灰色的古墙砖块,在手上掂了掂。

“你们怎么搞的?”他对身边那些人骂,“有没有脑子!”

小个子官员的动作很奇特:他把碎墙砖块紧紧攥在手心,握拳头使劲,像是捏一个泥团。然后他放开手,把砖块丢回地上。

“老祖宗会烧砖啊。”他说,“这有几百年了吧?依然坚硬。”

导师说再怎么也不能把它毁了!

官员说:“老先生别着急,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

当天晚上,这位官员带着当地一批人到宾馆与导师一行座谈,“认真听取专家意见。”说话间,这小个子一招手,一个人被从门外带了进来,刘畅抬头一瞧不禁发笑,来的竟是熟人,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周水沐。

秦石山介绍说,这位周水沐读历史的,本市方志办干部,对地方风物很有研究,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让他说一说。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说:“给他杯茶,对点凉的。”

他让周水沐喝凉茶。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

“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放下杯子后他从公文包拿出张纸,这时能说了。

周水沐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根据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墙在清代已经基本不存。方志记载,民国初年本城重修过城墙,这段城墙墙体应当是那时修成的,采用了一些明初古墙的墙砖。

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了。

“周同学你脑袋进水了?”她笑,“老师在这,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水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水,这回不管用了,周水沐一开口只有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石山便接着说。他不慌不忙,说城墙年代是学术问题,允许各执己见,彼此争鸣,他不搞历史,不敢断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国的,城墙就是城墙,久了就成古迹,毁掉总是不好。旧城要改造,新区要建设,有些事实不得已。难得专家学者今天专程前来,有什么既能改造旧城,又保护古迹的好办法,尽管说,一定照办。

导师就一句话,说这段城墙是文物,绝对不能如此拆毁。秦石山说旧城墙周边旧城改造已经列为本市为民办实事项目之首,领导高度重视,限期完成。城墙问题可能得另行考虑,专家学者帮助想想办法,他保证认真听取意见。

秦石山让人搬来大堆资料,规划图立项书施工许可证什么都有,古城墙在那些纸上毫无位置,根本就不存在了。导师说如此旧城改造是掠夺加破坏,对前人后人都无异于犯罪。秦石山便笑,说老师要是成了*官,全国的建设局长一多半都该砍头。

“但是我得争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说。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领导汇报,认真研究专家意见。会后秦石山把刘畅的师兄拉住,说有事商量。刘畅刚走到门边,也让秦石山喊住了。

“请两位一起走一走。”他说。

刘畅不解,说什么事跟她相干啦?

秦石山说刘小姐知道什么叫当众作假吗?看看去。

他把刘畅说周水沐的话记住了,看来还印象深刻。当时也有些好奇,刘畅跟师兄一起下了楼,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吉普车。秦石山一摆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钟到了,就是下午到过的古城墙工地。刘畅在那儿气个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队已经全军杀回,现场灯火通明,马达声惊天动地,推土机钩机铲车翻斗车云集有如蚁群,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扒光。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弄个一地破砖,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还搞不搞,市领导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弃次要的,破城墙扒光了事,长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盖楼,历史不归他管辖。

“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小姐喜欢的话,他会让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待了,再待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水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水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特地不让周水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身上。周水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压。时周水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从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于事无补。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身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儿,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一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水沐。

为首的那位副市长介绍了情况,强调他们高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日之辉煌。

导师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儿,周同学眼看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市长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水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水沐探头探脑,看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厉害,一向敢干,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领导对他很赏识。但是这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交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皮纸包,长方形,厚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楼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万丈,找那么高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周水沐特别黏糊,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一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乱乱的头发,只两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作揖,“你得帮我。”

这时他才老实招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主,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周水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皇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趁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宏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的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水沐压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刘畅对秦反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床再说。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那更麻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白交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上床。

刘畅点头,说明白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种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水沐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市长肯定喜欢,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水沐即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客气了。周水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不由得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说,不是他强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弄。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刘畅摇头,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长如此看中刘小姐,那就去会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秦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酒店。大官请客排场做足,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两个是母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长,方志办的主任,党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欢?”

党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入会。

六点整,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日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官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水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词,秦石山对她明摆着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高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认识认识,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来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人民币若干,少不了。刘畅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干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即扭头问周水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水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市长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市长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市长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市长的历史知识挺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兴高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童,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他们到阎罗那儿做官。连考数日,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血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说他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市长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压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也就这程度吧!

秦石山不高兴了。他摇头,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张献忠在四川杀人,管不了广东人骂娘。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欢迎秦院长。

唇枪舌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市长威风再大,真是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言辞极为不快。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足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市长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皮。所谓单眼皮就是酒倒满杯,满得与杯沿齐,一喝满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秦石山也没再惹她。这种场合,确也没必要搞得太过分,这一点彼此还有共识。刘畅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爽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一杯一杯,从不见他推托。跟身边客人说话时,他喜欢把两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不由得刘畅回想起当年废城墙下,他紧紧攥住的碎墙砖。

宴会将尽,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举杯,准备祝酒,这时有手机铃响,持续不绝,让大家东张西望。有人听出铃声传自刘畅的小包,提醒她有电话,刘畅赶紧翻包,果然不错。秦石山放下酒杯,说咱们等一等刘研究员,不能少她一个。

他可能有意略事弥补。毕竟他是主人,刚才彼此有些言语不快,大官还宜大度。刘畅的电话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误打,挂错的。刘畅收了手机发笑,说半辈子接不到一个电话,忽然有一个人摸到了,好兴奋,弄半天却是个瞎子。秦石山即接过话头,说刘研究员的手机得换一换了,款式太老,模样太笨,地摊儿上两百块钱买三个,难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着。刘畅笑,说一部旧手机让秦副市长这么注意,真感动。今天逮谁是谁,既然领导关心,就跟秦副市长换换,行不行?时秦石山的手机就摆在桌子上,是一部黑色外壳,推拉档,样式很新的高档手机。手机的振铃已被调成振动。大领导电话多,一会儿一个,他的手机时不时就在桌上摆动,灯光闪烁,抢满桌人眼球。

秦石山把手一指,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注意。他说,咱们市里要劳驾专家,得为专家做好服务。刘研究员的手机问题要帮助解决。这时刘畅再次抢话,说她这人毛病多,喜欢占小便宜。但是女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副市长的小便宜可以占,市政府的大便宜不敢要,那是侵吞国家财产,*。今天不想别的,就换秦副市长的手机,当场交易有效,过期不算。这时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话绕开,说刘研究员真是很特别啊。办公室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市长放心,这事好办,保证解决清楚。

于是吃甜食,上水果。秦石山最后祝酒,让办公室主任给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烫金请柬。该市将于下月举办一个专家学者研讨会,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请在座诸位拨冗参加。秦石山说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表达恳切之情,届时各位务必到场。众人纷纷举杯应允,只刘畅不动。秦石山指着问她还有什么意见?刘畅笑着说感谢盛情,请柬不必了。不给手机,要那张烫金红纸干什么。秦石山不说话了。这时桌上手机已经让他悄悄收进口袋,不知是因为准备散场,或者防备他人惦记。但是没用,架不住刘畅胡搅蛮缠。秦石山把手机又掏出来,当众按了几个按键,卸下电池,取出号码卡,也不多说,就是让办公室主任把手机送给刘畅,连同那张请柬。

晚宴欣然结束。

刘畅参加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她本来很不情愿,那天省城晚宴,她跟主人胡闹,就是没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后来弄成那样,不参与倒不好意思了。于是拿着人家的烫金请柬,带着缴获的高档手机,跟数位同行前辈一起,坐着该市专程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车,隆重抵达。当晚秦石山亲自接风,有前辈跟刘畅打趣,说秦副市长那身西装不错,有牌子的。上回抢他手机,这回扒他西装。

刘畅没再闹腾,怎么说也是刘研究员,不能老恶搞。刘畅在行内其实挺有人缘,有点小脾气,通常却不主动出击。她只是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招惹她,她不会放过谁。当晚她很低调,只顾吃喝。秦石山没招惹她,也许是心有余悸,担心西装不保。席间他还那样,四处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时高谈阔论,说他一向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为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刘畅心里不禁暗笑。

她发觉秦石山有些变化。当年秦局长威风凛凛,咄咄逼人,如今官大了,一股气还那样,锋芒倒略有收敛。话说得跟当年一样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往?

这人居然胆气十足,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日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高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挂,轮廓灯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春晚舞台。秦石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藏污纳垢,臭气冲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高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禁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领导的西装。毁了一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官员还自视甚高,似乎功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酒商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市长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应当有些字,这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足够。秦石山大笑,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市长应当流芳百世。

身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耻笑,但是所见略同。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强悍。他说一个负责官员行使职权,有欠缺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高的评价,他很高兴,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人民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人民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节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日交通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日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高,处于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入当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研讨会,让秦副市长不惜以新换旧痛失高档手机,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内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得到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在那般强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供服务。刘畅被交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老娘儿们打理,老娘儿们姓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身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捉小鸡。当天上山,老鹰身量过大,走得气喘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鸡身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满头满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市长特别交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

刘畅不再表示同情。

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独立行动,前山后山满山坡转。大队人马还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高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道,以及国道边广阔的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点”和“B点”的情况。该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儿,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是此地历史上一座重要关隘,它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交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而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当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藏在山岭间,不管A点还是B点,无不乱石堆叠。这一带都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间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乱年代藏匿个把强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了一些问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联结国道和高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将从前山和后山交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日残墙断路将荡然无存。这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的B点。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色彩,以“研讨”称之较具弹性。

老薛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察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达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长却不让他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摇头:“他是说真还是说假?”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领导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兴奋,手舞足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石山,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市长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手机,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市长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手机,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得刘畅发笑,说秦副市长动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动声色,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手机,是不想找麻烦。换手机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长的手机里,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部手机,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市长记性这么好,水平这么高,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省长副省长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高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他对刘畅寄予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考试,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童,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日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日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市长对宋史比较感兴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点”与“B点”之争里,秦副市长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藏。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另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藏,连同他寄予的厚望。刘畅说秦副市长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白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副市长,不劳领导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

秦石山一张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市长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应当内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白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他对地形很熟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这还轻松什么?一片乱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乱石间,均破败不堪。

秦石山向身后的年轻人比个手势,年轻人赶紧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盒烟,还有一个打火机。秦石山点着支香烟,抽两口,把香烟倒过来,滤嘴朝下插在一个土包上。

他问:“刘研究员怕鬼不?”

刘畅说秦副市长请自便,不必为她担心。据说上坟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记住了。拿身份相称不要紧,市长副市长什么的,鬼搞不清楚,记不住。他们不评职称,不擅长研究。他们那时可能还叫“知府”“知县”什么的。

秦石山说没那么早。他摸过底,这里半数左右的坟墓属民国年代。

刘畅说秦副市长对坟墓也这么有兴趣?

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这一片坟场。他说,不要多久,待刘研究员下次再来,这些坟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当年那段明城墙。满坡乱坟变成什么?娱乐城、夜总会、桑拿房。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刘畅不禁失笑,说野鬼们现在高兴了,他们喜欢热闹。

然后他们走下山口,与大队人马会合。

看过A点,全体与会人员又去后山看了B点。当天下午还赴现场,深入再看。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研讨会进入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毕竟都是省里的专家学者,学术水准不低,说起来一套一套,大家发言踊跃,都很有见地。讨论了整整一天,各种意见都有,比较多的专家倾向B点,至少肯定B点残路为宋时遗存。认定古苍柏关遗址应为A点的也有几个人。双方切磋,一时难分高下。

刘畅不说话。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一再推却,说这里她的年纪最轻,职称最低,辈分最小,这里没有她抢话的空间。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淑女?刘畅说这里有个西装革履的秦副市长,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间抡两把板斧,杀人如麻的水浒好汉李逵似的。不由得她害怕不已,生怕说错话被他砍了。于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当晚休会,周水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会议报到那天,他们老同学已经见过面,但是没多接触。按照“点对点”接待安排,周水沐负责招呼唐老师,那是本省历史学界重量级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没时间关照老同学。但是现在需要他上了。

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

周水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

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水沐是主流派,B点。他还是始作俑者,所谓B点不是别人,就是他慧眼独具,亲自发现和阐述出来的。这天晚上他找刘畅,请老同学一定要发表宝贵意见,对他予以支持。他说刘畅的论文提到古驿道经过苍柏关,并没有具体谈及古苍柏关的准确地点。所以刘畅肯定B点,并不是自我否定,叛变投敌。无须有心理障碍。

刘畅说她根本就没有心理障碍。

“但是你得老实跟我说,”她追问,“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刘畅说不敢讲就赶紧走,别耗时间。周水沐自知拗不过刘畅,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这人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这一次更有内容: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是正科级,”他说,“过几年还可以上副处。”

刘畅说她不懂这个。

周水沐解释,说他们方志办是副处级建制,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加个括号,享受副处级待遇。

刘畅说:“周水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讲究的就是这个。”

刘畅点头表示理解:“真是无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别喜欢占小便宜,这回你准备拿什么哄我?”

周水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不由得刘畅点头:“还行,真不少。”

周水沐说,时下类似研讨活动都给专家费,地方上搞的活动,发到这种程度,确实不算低。这里有个情况:按照惯例,不同级别的专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讨会当然也这样定,正高职称给三千,副高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高。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亲*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水沐跟刘畅说清楚。

刘畅不禁发笑,说让秦副市长这么看重,真不好意思。他这种大官还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记住了,还给加钱,真是的。

“秦副市长说,合作彼此有益。他说你明白。”

刘畅说记着呢,他在乱坟岗边上说过。

周水沐拿出两张纸让刘畅签字。这是财务手续,领款人都要签,刘畅情况比较特殊,要签两张。刘畅摇头不干,她说给就给了,不给拿走,签什么字。周水沐说都签啊,这没什么。刘畅冷笑,说她不愿意把亲笔签名留在这张纸上,不因为什么,只是没练过书法,字写不好。回头她找个书法家恶补一下,水平够了再找她签字吧。

周水沐拿她没办法,只好把那纸收起来。他说算了,特殊情况,他代签。

第二天上午继续研讨。这是最后一个研讨时间,秦石山再次亲临现场,继续表明其重视之高度。刘畅注意到他还是西装笔挺,不禁暗自发笑,问自己扒不扒呢?

会议主持人点了名,千呼万唤,刘畅终于发言。

她说她很惭愧,这一次来,叨陪末座,也没怎么认真研究,所以不敢说话。前天在现场,大家那么投入,她因为来过几次,就不太当回事,四处乱走,没有集中精力,有愧于主办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为这样四处乱走,她就比别人更多地接触到外围的情况,她觉得应当把它提供给在座的专家学者,还有主人,可能有助参考。

刘畅提到了B点后侧的山脚,那边有大片田原,还有一个村落。村里有不少新房,相当富庶。刘畅认为这个村子富裕应当得益于田原肥沃,一望无际全是菜地。刘畅说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经成熟,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青椒,菜农们还种有各种颜色的菜椒,是新品种,红的,黄的,还有花的,果实累累,五颜六色,真是漂亮极了。

有人发笑,说刘畅扯远了。

刘畅说,她要建议秦副市长安排一支钻探队,在那片菜地上钻几个孔,取出地下岩芯做一点分析,用不着钻太深。她推测钻探会得出一个结论: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积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诞生归功于流经附近的那条河,形成年代比较靠后,按她手头的资料分析,不超过三百年。那么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关注的北宋年间,今日这片菜地会是什么?钻探结果会有答案。以她推测,当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河湾,水乡泽国,山脚位置稍高处会是大片泥沼。大家现在看到一片陆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实沧海桑田,自然总在变迁。研究当年地理因素对研究古关有什么意义呢?分析一下地图,如果苍柏关位于B点,古驿道只能经由山下这片低地进入关隘。这就是说,当年沿这条所谓“官道”进京赶考的秀才们要在这里脱下他们的鞋和裤子,踩着随时可能没顶的烂泥,滚成一个个泥团,爬上前往东京的关隘。是这样吗?

那时全场一片寂静。

刘畅没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周水沐给她的信封,打开,当众点数。话筒把她的低声点数作为专家发言一字不落地收集并放大播放,于是大家都听到她在数钱,从一数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有人给刘畅打电话,是骚扰电话。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话音低沉,语速不快,有点口音。这人把电话挂到刘畅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间。那天刘畅回家跟父母过周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时已经十点来钟,刚换了衣服,电话铃响了。

男子问:“你是刘畅小姐?”

刘畅问:“你谁?”

男子说:“我是你老公。”

刘畅生气道:“什么东西。你当得起吗?”

男子笑,开骂,说刘畅是当街拉客的野鸡,有钱就可以骑的婊子,没有男人要的烂货。这种研究员研究个啥?全是*。刘畅一声不响,听他说,感觉万分惊讶。男子说了一堆脏话,一听没反应,也奇怪,停下嘴。刘畅便说原来是个“晒特”。男子问什么叫“晒特”?刘畅说那就是臭狗屎。

她把电话放了。电话铃紧接着又响,她一看号码显示还那个,便把线头拔了。

两天后,她在办公室又接到同一个人的电话。这回有变化,一上来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刘小姐早上好。”刘畅一听又是这家伙,说留神点,这电话带录音。男子说不要紧,录吧,反正一堆臭狗屎。先录这句:你婊子拿了秦石山多少钱?跟他上了几回床?刘畅把电话一丢,走出房间,到一旁资料室借一本杂志。半小时后回来,电话听筒还丢在桌上。刘畅拿起来听听,里边是“嘟嘟”声,对方已经挂了。也不知这家伙讲了多久,最后发觉是花钱对空放屁,不知心情可好。

刘畅从没碰上这种事,以往道听途说,一朝自己领教,真是又气又恼。她扔电话让该家伙自骂自娱,属无师自通,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遭受恶意骚扰,不可能不费心思,她自个儿琢磨,越想越奇怪。这个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错打,他知道她的电话,她的名字,她的身份,真是“骂的就是你”。问题是彼此无冤无仇,哪会这般辱骂?以其辱骂的粗野恶鄙看,一般冤仇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刘畅在哪儿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该男子知道刘畅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点明什么事,却提供了线索:秦石山。他在电话里把刘畅与秦石山合在一起骂,以此表明来历,也让刘畅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说刘畅得罪过谁,让谁感到非常生气,秦副市长无疑是头一个。他曾说过要为刘畅准备一把砍刀,虽是玩笑,亦属心声。难道他把电话当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烂勾当,自然不需要他那种身份的人亲自来做,自有下作的家伙替他而为。骚扰者把秦石山也骂了,可能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在表明与秦石山无关?

刘畅怒火中烧。她想自己该怎么办?报警,还是找谁诉说?想来想去都不是办法,只能跑到资料室翻资料,找个餐馆,点最喜欢的菜海吃一顿,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她有感觉了:她可能在无意间捅到了一个马蜂窝。这马蜂窝不会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苍柏关遗址”。

这个时候,有关该遗址的争议已经尘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设计方案已被放弃,新的设计方案将绕开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口,古苍柏关遗址被确认在那里。所谓B点不再被提起,归为伪点。如此结局,刘研究员功不可没。如了解内情的同行所笑,刘畅起了“毁灭性作用”。这个结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预料。该领导此次风格与上回有别,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姿态出现,只在暗中上下其手,试图弄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让刘畅搅个被动不已。

刘畅本人迟至数月后才知道其结果:省报发了一条新闻,提及保护古苍柏关的新公路方案已经确定。报道简要描述该事件的经过,肯定当地政府高度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其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在发现原设计路线可能危及古迹遗址时,毅然调整方案,不惜伤筋动骨,增加大量投入。报道引述分管副市长秦石山的话,说成熟的领导者应当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高瞻远瞩,谋划千秋万代。报纸还配发评论,对此事及当地领导“清醒而准确的意识”赞赏有加。

刘畅注意到这篇报道,她很感叹。这种消息当然不会有一个字提及刘副研究员,她也不需要。让她感叹的除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还因为当地官员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振振有词。秦石山本来的意图很明显,假如那次研讨会上刘畅很合作,悄悄收下高给的专家费,占点小便宜,然后含糊其辞,眼下古关遗址肯定荡然无存了。那样的话,秦副市长会振振有词,说研讨论证程序非常完整,结论高度一致,公路可以顺利施工,还有了重大历史发现:B点。就这么定了,大家从这里前往东京。但是事情发展不像他们料想的那样,波澜突起,局面一变,人家照样振振有词。当年强行扒掉一段仅存的古城墙,他有话说,如今被迫留下苍柏关一段残墙,他也有话说,都是一套一套的,统统都能得分。秦副市长的应对能力真是超强无比。

双休日,院里工会组织活动,安排员工到郊外一处风景点郊游,刘畅也参加了。她这人比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赶到院部,迟到了五分钟。院里的中巴已经坐满,刘畅只能去搭副院长的车,坐小车前排助手位,后排是副院长,还有工会主席。

一上车,工会主席就发现刘畅表情不好。

“小刘身体不舒服?”他问。

刘畅说身体很舒服,心里不舒服。

“什么事?”

刘畅说没事,天天考虑重大历史问题,突然发觉自己算什么呀。

也没多说,大家上路。出城上高速,走了半个来小时,拐进服务区,让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烟瘾者抽支烟。当时休息区车很多,洗手间前的停车位几乎摆满,司机把车插进一个空当,旁边有辆奥迪车刚好也停进来,两车逼得很紧。司机特别交代:“小心,位子不够,门不要全开。”刘畅哪里肯听,她把车门一推到底,砰地一响,旁边那辆奥迪的前左车门被刘畅推开的车门刮擦,刘畅这边碰的是车门侧机件,不损伤表面漆层,对方惨了,车门表面立时碰出一个醒目的白点。

对方人员还没走远,就在车前。发现情况,驾驶员即跑过来,跳着脚大骂:“干什么你!不长眼睛!”

刘畅下车,靠在车门边。她不慌不忙,指着那驾驶员说:“你喊什么。”

驾驶员指着车门上的擦印叫:“喊什么!你说,这个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他。”

刘畅让人家问谁?问他自己的老板,该老板就站在一旁,不是别人,就是秦石山,秦副市长。真是冤家路窄,停车那会刘畅一眼看到秦石山从一旁下车,这车牌子特别,0009,九号车,官员专车。所以刘畅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抢人家手机。

秦石山说是刘研究员啊,怎么回事?

刘畅说在这里意外看到大领导,眼都红了,这能不急吗?

秦石山回头对驾驶员说:“没多大事,回头到修理厂处理得了。”驾驶员诺诺连声,即退到一旁,哪里还有第二句话。

刘畅此刻眼红什么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有缘故。

就在今天早晨,刘畅出门之前发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间准备动身前,顺手把昨晚拔掉的电话插头插进插孔,不料电话铃即发出尖叫,把她吓了一跳。看一下号码显示,却是家里打来的。她赶紧接了电话。

是刘畅父亲的电话。刘畅父母都是大夫,父亲在内科,母亲是儿科医生,二老都已过了退休年龄,还上专家门诊。大清早的父亲来电话,没有特别的事,就是问刘畅昨晚哪去了。父亲说,有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找刘畅,说刘畅没开手机,不在单位,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所以打到家里询问。父亲告诉那人刘畅很少用手机,她也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宿舍电话没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点时间再打个电话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连三往家里挂,也不说什么事,总讲找不到刘畅。居然到了晚十二点,老人都已经睡了,他还把电话挂到家里,搞得刘畅父母莫名其妙。

刘畅明白了,就那家伙。如此骚扰,真把刘畅气坏了。所以今天出门心里特别不对劲。在休息区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得她要碰人家的车门,还立刻想起要讨个说法。

她对秦石山说,她看过报纸上发的消息,知道秦副市长的意识“清醒而准确”。秦副市长应当清醒地意识到电话骚扰属违法行为。用这种办法折腾学术不同意见,或者发泄不满,真是可笑可恨。如果还属权力操纵,那简直可恶可耻。

秦石山板起脸,说他不明白刘畅说的什么。刘畅把事情一讲,他摇了摇头。

“有的人欠管。”他说,“终究还是有人管的。”

刘畅顿时火冒三丈:“秦副市长很满意很解气吗?”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不要误会。不管刘畅有多少成见,他始终非常看中她,对她的学识水准和学术品格甚为欣赏,虽然有些时候她确实有待加强管理。骚扰电话不是什么彩票头奖,他领教多了,从不当回事,但是对刘畅的骚扰是不可容忍的。

“我会注意这件事。”他说。

休息区偶然相逢,彼此行色匆匆,时间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车门,发泄一点不满,说上几句就差不多了。刘畅没再跟秦石山多讲,掉头走开。从洗手间出来时,刘畅看到秦石山的奥迪车不见了,连同她在车门上留下的那道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