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个缺德厂长的惊人成本

天很晚了,韩鑫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对不起,俞市长,白天实在是没空闲,只好占用你的业余时间,来汇报汇报任务完成的情况。

我说,你客套个啥,咱俩不都是业余时间嘛。然后又不解地问,我啥时对企业家布置任务了?

他递我一支特制云烟,很有些兴致地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次在温泉游泳馆,我请客,你布置任务,还说,那任务是绝密文件——

“噢——那事啊,当然是绝密啊,可不能算我布置的任务吧,嘿嘿,咱俩合谋的事嘛。”

我想起来了,那事不仅绝密而且十分的重要。

“好——好,就算是合谋,真是捣鼓政治的人物,为你做事,还得拉我先下水,嘿嘿,还是政治家利害,利害,嘿嘿——”

我不再开玩笑了,等他言归正传。

他把皮椅往前挪了挪,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不无神秘又乐观地说,合达贲果真问题严重,这次掌握的信息是有枝有叶,有根有干的,不是那类马路消息,不报税的随意舆论。这是自行车公司的老会计告诉他的。合达贲这两年从银行贷出的款有一半做了假账,通过曲曲弯弯的小路,从一个账号转到另一个账号,一个单位转到又一个单位,最后就由大公司磨到了该落户地方。

“他这样把款转来转去,总得有个名堂吧。”我这样问韩鑫,是想叫他把事情说的再有根据些。

“名堂多的去啦,现在知道的就有假亏损、假诈骗、假供料之类,就是说,他们把本是赚钱的买卖做成亏损的账面;本是正常的双方交易,虚造假象,说是巨款被骗走了;本就没有供来的原料,造假说原料已入库了。多啦,尽管造这种假需要多方的手续和证明,办这种缺德事,他合达贲内行得很。因为公司里关键岗位的人都是他合达贲一手安置的,就连看大门的、看仓库的、拉货开出门证的人,都得他一手任用,至于那保管材料的、管财务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听韩鑫说的这些,我信。像合达贲这样的人,他一上任,就是冲着谋私来的,他办事用人,就是为的一个目的——谋私,他哪里会想到工作。

使我没有估计到的是,情况比这些更糟,更严重。韩鑫说,自行车公司的事不只是这些,比这更利害的不是已经发生过的,而是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

合达贲至少与2家银行勾结在一起,现在已将2个亿的贷款做了手脚,本不是不良资产,却运作成不良资产。这样,2个亿的欠账就变成了不良贷款,不用还了。这一下就好过了合达贲他们。

怎么会呢,弄成不良贷款,那是得经权威的执法部门验证审核的,能是谁想造假就能造的事,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我很自信。

怎么不会呢?韩鑫告诉我,眼下Q市那家权威执法部门已卷进去了,他们与合达贲还有银行,已经结构出三位一体的模式,为共同的造假目标在分头活动哩。而且他们的“成果”已基本告成。韩鑫说,据他掌握的情报,这个假的真材料很快要进入法律程序了。由于都是行家里手炮制的东西,虽然是假的,但他们是照着真的模式做的,所以这种假是可以乱真。不,不应该是乱真,应该说它就是真的,因为它起的作用是真的。

我欲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有一种很是不妙的感觉:我这一方的卫士正在节节败退,在对手们“众志成诚,同心同德”地攻势下,有弃盔撂甲,甘愿退役的,有蒙住双眼,难得糊涂的,还有那交械投降,束手就擒的……但是,我还是没有死心,我还是发现尚有真正的卫士和尖兵,依然在做最后的决斗。是的,我有理由怀着诸多的希望,毕竟双方的较量还未结束,还在继续,还在做着最后的生死决斗……

国家干部毕竟是国家的人,国家信任他,嘱托他为国家做事。倘若有那变了心的、成了“叛徒”、做了“内奸”的干部,与对手勾结起来反过来坑国害民,那种人能有多少?难道“叛徒与内奸”能成气候,他应该是少数罢。我们的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我得相信这句话,我应该认为这个估计是正确的。况且,我们的防线是森严、厚实的,即使其中一道防线出了问题,“敌人”也是冲不进来的,只要我们一道又一道的防线不全垮掉。我这样想,是想宽慰自己。可是,韩鑫告知的信息,并不是这样的,难道事实像他说的那样,企业、银行,加上执法机关,几道防线都坍塌了,垮掉了,难道几道防都出了“叛徒”,出了“内奸”……

“这事说给谁,谁也不会马上相信。”是韩鑫的话,把我从沉重的思索中拉了出来,也许他发现我并不相信他提供的信息。“可是,现在的事,就这样子,啥奇事、怪事、恶事、缺德的事、想不到的坏事都会发生,惟独好事来的愈来愈少了。”

“你又在耸人听闻,还显事情坏得不够。”这时候,我不想再听到这类的坏话,这种报忧的玩艺儿,也不知是为什么,我又想掩耳盗铃了。

他走至我的办公桌,拉开下边那个抽屉,取出我的极品毛尖绿茶,去纯水机旁沏茶。大概他说话太多,已口干舌燥了。

“你是没做过国有企业的老板,俞市长,咱们国家的企业,老板好了,企业就好;老板要是有些一般性的私心,也能凑合着过;要是老板有了贪心,缺了德,那就坏啦,坏得非将这企业弄垮、弄砸、弄倒闭不中。目标就是照着破家破财的方向奔哩,想着法子变着手脚也得把企业的血吸干了,油刮尽了,最后再敲骨吸髓。这种老板,害的是国家,遭秧的是工人,肥的是自己。”他边说,边吮吸着热腾腾的绿茶,“好茶,好茶。”

“这道理我懂的不比你少,韩老板,你还为我补这种初级社会学的课吗?嘿嘿。”这种笼统的概念性的东西我当然早就懂了,这阵儿我确实不想听这些败坏胃口的玩艺儿。

“那就说点别的,俞市长,还有一批干货没跟你倒哩。最近两年,他合达贲不是在做总经理,他简直是在洗钱。前年发往南方和东北数十万辆自行车,一分钱没回来,怎么啦?他是趁长江溃口发水,嫩江、松花江、黑龙江闹水灾,将发去的货物全核销掉了,怎么销掉?是以自行车被泛滥的洪水淹没冲跑了的理由,将几十万辆自行车作为天灾损失下账了。”

“怎么可能啊?产品发到目的地,不是都由商家接货付款的吗。即使被大水冲没,也是当地商家的责任和损失啊!”

“事情就怪在这里。是在前年年初,他合达贲就在全国30个省市设了自行车的直销中心,任命了中心经理,中心经理再在当地招聘推销人员,产品一到,就立马分发到当地及其周边的自行车销售点上了。至于货款的回收,当然是见货交款了。可是,他说货全叫大水冲啦!你能不信,你有什么证据不信。他那里有看仓库人的证明,有销售人员的证明,甚至有当地执法部门的证明,你能不信吗?你不信也不行。最后还有自行车公司各级人物签的意见,直到总经理合达贲大笔一挥:“遵照不可预见性的天灾造成产品损失处理。”遵照这种意见处理,无论价值多少的东西,也是一笔勾销了。而且做得圆圆满满,不漏马脚。为什么,还是因为经手的人,当事的人都是合达贲一手任用的人。这些人,都会得到这种损失中的自己那一份丰厚的报酬,他们当然不会把这种坑企业害职工的坏事透露出去。”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问道。

“不瞒你说,俞市长,自行车公司的事,是很难瞒过我韩鑫的。本来嘛,就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古训。何况他们这么大的动作,这么多的人经手,其中会有人对自己的亲信、家人们说的,家人也会再散播给家人的亲信好友。这事是自行车公司的一位老工人对我透露的,他的儿子就是合达贲派往东三省(东北三省)销售中心的经理。儿子工资并不怎么高,当了这个经理不久,就买起了房子,当爹的怕儿子的钱是偷抢和贪污来的,就反复追问,儿子才说了实话,是分红得来的正当收入。做父亲的是自行车公司的老工人,他知道即使分红,那只是分产品销售后所得的利润,自行车并不是暴利产业,怎么能分得那么多的钱。儿子在父亲执着认真地追问下,方道出个中的小秘密。当然,这是在父亲一再承诺,绝对为儿子的话保密的前提下,儿子方实话实说的。”

“穷庙富方丈的概念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是吧?嘿嘿。”

我无奈地苦笑着,心情败坏极了,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一点也不能的。倘若韩鑫知道我也是那类只爱听喜,讨厌闻忧的领导人物,他就不会再对我说实话了。从这一点看,我应当高兴,应当为自己尚能听到真话、实话而欣慰。时下许多人物一味抱怨听不到真话,如今的干部都是些说起假话如吃家常便饭一般,不仅不知世上有羞耻二字,甚至也不晓得脸何以要红。他们的哲学就是领导喜欢吃啥就做啥,领导喜欢听啥就说啥。领导者说去找一个哑巴会说话的典型,他就立马奋起全力抓落实、觅典型。不久,就向领导汇报,已经找到个哑巴村,村里的哑巴全会说话,何止一个典型。领导者说需要树一个男人会生孩子的典型,以弘扬大丈夫的这种无私奉献,为女人分挑重担,顾全大局地新时代男性的风采,他就竭尽浑力解数,身体力行地真抓实干,深入下去。不久,他就煞是认真地向领导汇报了,确实有会生孩子的男人,且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龙凤胎呢!是领导英明,有远见,有卓识,我们下边的人怎么就想不到有会生孩子的男人呢。几千年了,只知道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女人特有的功能。唉,僵化啊!保守啊!看来思想还得再进一步解放啊!接下来,他就把这个生孩子的男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学历、简历,直到身高、体重、五官、仪表、风度、气质之类,都述说一番。最后,请示领导,要不要写个什么样的专访、消息、报道、或者调研材料之类的东西。再者,要不要通知媒体,叫他们报道报道宣传宣传……当然,接下来仍然是领导咋说他咋办,领导叫办到啥程度他就办到啥程度。如今听不到干部的真话了,说假话的却日渐增长。实质上,这种假话风病症的蔓延是上下都有责任的啊!

“你说的对,俞市长,现在的穷庙是越来越多,富方丈也越来越多。随着方丈的富有,与方丈有关的人物也得到实惠啊!俞市长,你知道吧,今年春节,合达贲送礼的标准又涨了。”

“怎么,企业就要破产了,还有送礼的心思?”

“这你就官僚了。你是当然不接受他的送礼的,他也没把你列入送礼的名单。今年他送往市一级领导副职层的钞票一律3000元人民币,正职5000元,而市委的常委们,则是一人一策,一人一个样。这就是绝密文件了,那数字只有他合达贲知道,受礼的人物知道。至于你身边的副市长们,还是有人接受他的礼的。”

这事我当然能感觉到,但是我也不想深究,去追究这类鸡零狗碎的破事,很没意思。况且,这也不是政府的事,它该由纪委管的。不过,如今的人,谁还把春节送礼收礼当回事?别看那做官的在讲台上一本正经,说起反腐也是义正辞严,毫不手软。照检察院现在规定,够5000元人民币的赃款即可立案侦处。可是,真能做到吗?照眼下这个特殊市场的行情,谁会把5000元当成事啊!难怪有人说,定这个标准,就不叫实事求是!可是,倘若叫你做检察官,你说定多高的标准?不好弄啊……

本来,春节间亲朋好友间看望看望,走动走动,顺便捎上点礼物,也是人之常情的事。可是,如今的礼,并非这种友谊和亲情的传递,而是金钱与权力的拥抱。所以这些年春节的礼是一路看涨,势头愈来愈猛,不能不叫明白人洞察出它的真相——变相的行贿与受贿。一种被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包装打扮了的合情合理的“感情交流”。倘若纪律检察委员会能把审计局、统计局之类的行家组织起来,对节日的礼金统计一下,那个真实的数字能把财政部长吓得魂不附体哩!当然,这个数字是统计不上来的,统计不上来并非没有统计的人才和统计的能力,而是当今已经流行通用,诸方认可的游戏规则所不准的。怨谁呢?唉!

“这个合达贲呀,也太离谱,企业欠下一屁股账,还在想着法儿赖国家的账,还要送厚礼巴结领导。合达贲呀!这样的人咋能经营好企业啊!”经营不好企业,倒是能经营好关系。我控制不住自己,愤慨又不知对谁发泄。

“人家压根也没想在企业长干,派到自行车公司就是为了吃这块肥肉。俞市长,你是不知道,我在自地车公司做老板时,逢年过节,市委、市政府,加上人大政协、四大班子,还有诸多执法部门、关系部门等等每人也就是一件价值二三百元的礼品,送过台灯、鸭绒被、形象座钟、手表,直到今年,Q电节日礼品的价格涨到500元了。不涨不行啊,物价也在涨嘛,就这个礼品水平,仅春节一次性送礼,也是20余万元啊。要说这种做法也不对,毕竟是想讨好领导,讨好执法部门,讨好关系单位,这都不是公平竞争的做法。说良心话,我真不愿意干这事。一到过年我这总经理就头疼,就心酸,就得做这种违心的事,做挨职工骂的事。可是,你要不做,也不行。可是我这样地做,那一部分贪欲强烈的官员也不满足。他们想的是,你那么大个企业,几百元的东西就想打发我们手握大权的人物吗!真是目中无人啊!当然,这其中有个横向比较,也是有的企业把送礼的行情抬得太高了。可是,这种贪心强烈的官们,他就看不到我的企业向国家缴了多少税金,无论国税还是地税,在Q市我都是纳税大户啊,每年都在前10名的行列。这种官就是这样,他们衡量厂长的好坏标准不是看厂长对国家贡献的大小,而是对他们个人的进贡多少。唉,所以我韩鑫就没有合达贲得宠。不过,我想开了,真是不叫我干,去毬,我去弄个私人企业,不仅赚钱多,还省心省气哩。要叫我做他合达贲做那事,不可能,我压根就觉得合达贲这类人挺可悲的,一天天过得挺累的。他这样的不称职,又这样的缺德,他还要维持自己的宝座,成本能不高得惊人吗?不然,怎能维持住他的总经理位置。”

韩鑫的这句话,倒是使我为之一颤。难怪他是厂长,他知道这个体系中的行情。合达贲一无德二无才,任何一个执政的官员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这种劣行,为什么合达贲又能稳坐厂长的宝座,其中必有他的道理,他的“绝活”。看来,养活一个腐败的企业家,不,应该叫腐败的厂长,成本比养一个贪官还高,因为这类厂长必须要对贪官们有厚重的“孝心”和金贵的贡礼。否则,贪官们何以要扶持这类糟粕?!

“唉!恶性循环啊!”我又不自觉地发出感慨。

“谁说不是呢,这样下去,合达贲养着贪官,贪官保护着合达贲,直到他把企业弄砸、弄垮,听说还要把他调机关事务管理局当局长。把企业弄倒闭了,还要进政府做官,要是换成我,俞市长,你说说,我要是把Q电弄倒闭了,肯定是坐监蹲大狱了,至少是渎职罪吧。”

“他合达贲这回溜不掉的,进事务管理局做局长,只要我俞阳在,就别做这梦。”

“是啊!仅他做假账,与执法部门勾结核销贷款,还有做假证明,把几十万辆自行车一笔马哈了,就这两件事,就够了,判个无期是松松的事。”

“是啊!老韩,你回去后找个得力的人,把这事弄一弄,整一整,要举报到反贪部门。不过,不要以你的名义举报,记住。这方面,你应该比我老练的,老韩。”

“又谦虚了,你们搞政治的,做职业官员的表面上总是这么虚心,实际呢,骨子里傲得很,自负得很哩!哈哈——”

“也许——是吧。嘿嘿——不过,高傲也罢,自负也罢,都不重要,眼前重要的是不能叫合达贲再在Q市横行下去。至于其他地方,我管不了,也管不住,那里有没有合达贲式的人,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我都没有兴趣。但是在Q市,我是不允许合达贲为所欲为的。谁让我是Q市市长呢,一个市长,不管好自己的城市,市民们要你还有啥用!”

“说的好,俞市长,你有这信心,我也有协助你的热情,士为知己者死嘛。”

“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嘿嘿,老韩,不仅不能死,还得注意保护自己啊。得活得好。许多事要保密,要不声不响地去做,一个指挥者要善于遥控局面。你能把Q电经营的这么好,眼前这点小事,对你还不是驾轻就熟的一碟小菜。”

“又要卖高帽给我哩,俞市长,咱们俩还来这一套哩。嘿嘿——”

“好——咱俩就直来直去,你看,需要政府干什么,只要吩咐一声,我坚决照办。嘿嘿——”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