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祸从天降

这个春节是过不好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政府原本计划由我带队到位于Q市西郊25公里的热电厂例行节日间的慰问。电业部门越是在假日供电越显得重要,当今社会,倘若缺了电、停了电,会给人们的生活质量打上多大的折扣。况且,这是一家热电厂,不仅供电,还供着方圆一带居民的暖气、热水。一年365天,人们哪一天也离不了电;眼下是冬季,当然也不能停了暖气。据说,这家热电厂自发电投产以来,就没有休过春节。我计划看望这里上班的职工之后,再到比热电厂还要远20公里的一家煤矿去,看看节日期间仍在井下作业的采煤工人。可是,正当汽车驶出Q市市区的时候,一个电话告诉我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Q市北侧的黄河游览区出了大事故,一艘豪华游艇载着百余名兴致勃勃的游客,从南岸码头向北岸的跑马场驶去,游艇行至河心,突然一阵狂风骤起。有人说是这地方从没有见过的12级台风,也有人说是罕见的龙卷风。这风一刮过来,豪华游艇就随着那风势的袭击,在河心摇晃起伏,剧烈颠簸,只是转瞬间,一股夹带着尖利叫声的劲风,竟将失去控制的游艇吹了个180度的大滚翻,百余名游客就被那翻滚的大船扣在了水中。有那头脑机灵、动作敏捷的人趁势扑跳出去,也有一些谙熟水性的高手艰难地死里逃生,至少有一半游客被焖在下边,生死不明。

接着电话,我的车就急转方向,往肇事地点飞奔。与此同时,110、120急救车,还有水上打捞队,增援的医疗救护人员都已纷纷起动。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前天,腊月二十九那天,市郊蔬菜大仓库出了事,砸死砸伤三四十个正在装运蒜台的工人。这事是怨这个贩卖蔬菜的菜商,他在仓库里屯集了数万斤的蒜台,准备在春节前夕发笔蔬菜涨价财。平时的蒜台1斤是1.5元,这时候竟然涨至5元1斤。从腊月二十三至春节期间,都是贩菜的黄金期,这时候的蔬菜涨价幅度是300%—400%,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捣鼓的。这数万斤的蒜台,都摆放在用三角铁焊接的货架上,为了尽快将屯集的蒜台装车运往热销的市场,那些临时顾用的工人拥挤进仓库,爬高上低的传送着,拉卸着这些蒜台。突然,焊接的货架开始倾斜,而后是断裂并倒下,那货架像多米诺骨牌样一排倒下,就压倒下一排,下一排又倾压倒下一排,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若不是抢救及时,伤亡人数要多得多了。事后,我赶到现场去,发现货架用的材质根本不合格,那是村办企业生产的地脚钢。材质的品质与机械强度根本没做过试验,焊接的工艺也十分粗糙,稍施压力就会开裂,事故就这样出来了。也是抢救及时,最后死的人并不算多,善后工作做的也很到家,总算没有使事态扩大。可是,今天这翻船的事,就说不清了。还有不久前圣诞节出的事故,那场大火烧死了几十号人的性命,至今事故的性质和责任尚未划清,谁知又出了群死群伤事故。这么一弄,本来可以以偶然出现的事故的理由争取从轻处理的可能就不存在了,现在只能是新账老账一块算啦。随着汽车飞奔,我在思索着这些接连发生的事故。是啊,有些事故并非防不胜防,有些事故也未必是必然,有些事故则不属于工作和责任问题,往往一些偶然性的突发性的意想不到的天灾引发出了事故,这种事往往是不好抗拒的,但是,它一旦发生了,出现了,别人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他们常常把无法预防的说成是能预防的,把偶然的说成是必然的,把本不属领导责任的说成是领导有责任的。这时候,作为当事的领导人,只有认可之理,没有辩驳之道。这叫什么,这就叫倒霉。倒霉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特别对一个领导者,往往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倒霉事。今天这翻船的事,就属于倒霉的范畴。你说说,这阵百年不遇的风早不刮,晚不刮,偏偏当这只船行至河心它就来了,这能怪我市长的安全工作没有做好吗?可是,这事到了上边,大人物都这样跟你下结论。

我赶到黄河游览区时,各路急救车辆与人员已先我到达。还有一架直升飞机,已落在黄河岸畔,是Q市公安局长直接驾驶着飞来的。这种飞机,在全国被公安部门使用的并不多,据说只有几个很重要的城市。公安局长正乘着电动汽艇在翻船的河心处指挥着什么,打捞落水游客的潜水员在轮番下水。岸畔有几个幸运的逃生游客,看似余悸未平,一边在焦急地张望着河心忙碌的救生者,大概他们都是失踪游客的亲人和邻里,有的泪流满面,哭诉着什么。据说大部分上了岸的游客都被拉到附近的黄河医院治疗护理了,他们其中有受伤的,有呛水的,有体弱的被水淹没后冻得抽筋的。

这时候,我的到来已是马后炮。看来,Q市的救护体系还是很完善的,只是这么短短的时间,该做的工作都已做的井井有条。此刻我到不到现场都无关大局。这就好,我想,一个城市就应该这样,一旦有意外事故,它应该能进入一种设计好的快捷的运行程序,决不能离了哪个领导,地球就不转了。

没有多大会儿,我的身边已围过来许多头头脑脑,他们都是与我一前一后赶到现场的。见到市长亲临现场,就不自觉地走过来,一个扛着摄相机的记者将镜头对准我欲要提问并扫描。我知道,我说话的时间到了,凡遇此类事情,进入现场的最大官员总是要道出那种公式化的套话,我当然也不例外。

“同志们,辛苦了,大家能在沉船事故发生的最短时间赶到现场,我代表政府谢谢诸位了。公安、医疗、旅游、港务、打捞各部门的同志们,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更要具有Q市的大局意识,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同心同德,团结互助,把救援工作做好。这里,我要求大家做到以下三点:

第一,不惜一切代价,将沉没失踪的游客寻找并打捞上来。

第二,不惜一切代价,将受伤、受冻及出现病症的游客护理好,治疗好,使他们早日康复。

第三,抓紧时间将事故的原因调查清楚,加强安全教育和防范措施,避免类似事故重演。工作中有什么困难直接与政府联系,谢谢大家。”

这时一艘快艇从河中心冲刺过来,很快到了岸畔。从上边跳下来了政府秘书长老白,他大概是看见我来了,就跑过来的。老白走至我身边,说道,今天的翻船全是偶然,气象部门并没有预报有大风。过去咱们这地方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奇怪的大风,奇怪的是起风时,那风袭击的范围并不大,也就是围着这艘豪华游艇的四周。别的地方,同样在黄河行驶的游艇都没有事。而且,这艘游艇并没有超载旅客,掌舵行船的还是个很有经验的老手,他的操作很正规,一点也没违犯规程。可是,还是出事了,全怨那阵奇怪的风暴,从游艇侥幸脱险的人也这么说。

我说,事故已经出了,眼下先集中精力做好善后工作吧。

老白说,现在还没通知失踪者家属,不过,幸存逃生的游客,有的已把消息传递过去了,可能很快就有失踪者的家属来说事。

我看手表,已午12点了,就吩咐老白,通知与安全有关的局委的一把手,还有没有放假的重点企业,特别是电厂、煤矿,下午二时到市政府开紧急安全会议。实际上,这种会我并没有少开。是年前的腊月二十三那天,我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除了倡导拒腐倡廉、访贫问苦,慰劳一线工人,还特别强调要增强安全意识,普查事故隐患,加强安全措施,确保万无一失的过一个平安的春节,并就安全问题做了分工。唉,真是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当时就没考虑到蔬菜仓库会有啥事,谁能想到那种三角铁焊接的货架,会被蒜台菜压塌,还竟然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压死那么多民工。说实话,许多在场的领导与我一样,根本不知道那么多的蒜台菜会放在货架上,更不知道那种货架是什么形状、什么质量。至于今日沉船的事,就更没有想过,这黄河游览区的水上游,少说已经营了十七八年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从没有在各种游艇上发生过事故,这就难怪同仁们没人想到翻船的怪事。这种连想都想不到的事,它却真的出来了。人嘛,毕竟不是神,也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我能理解我的下属,当然,我也能原谅这种所谓的失误,可是,我的上司能谅解我吗?没有在基层工作过的干部,特别是一直在高层的人物,他们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不可预见性的东西,他们以为人是万能,什么事故都可以防得住,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倒霉”的含义。

从黄河游览区回来,我的脑子就翻来覆去的想着这杂乱无章的东西,直到司机大张问我往哪里去?我方从刚才的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出脱过来,猛然醒悟,现在该去哪里?噢,今天大年初一,原计划去向热电厂和煤矿的一线工人拜年,之后回家与父母妻儿团圆,这是年前就答应过他们的。特别是儿子小晨,对我这种毫无规律的生活早就有意见了。我答应他,大年初一要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的,谁知刚才又下了指令,下午二时在政府召开紧急安全会议。咳,这么一算,中午只能在家待一个小时,好,一个小时也挺宝贵的。我对大张说,回家,回小晨爷爷那里。

汽车飞快地到了目的地,我对大张说,就在这里吃午饭吧,吃了饭还得送我去政府开会呢。他说,谢谢了,俞市长,还是回家一趟吧,爱人和小女儿都在他父母那里等着呢。我看看表,说这样吧,时间太紧了,下午的会推迟半个小时,你也稍稍宽松一点。又指示他,马上与老白通个电话,就说我说了,下午的会改为两点半了。

我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小晨,他见我就表扬起来:

“噢,还挺守信用的,说中午回来,还真回来了。爸爸,这就好,有进步,有进步。”

“这孩子,爸爸啥时候不守信用了。”

“这还用我揭露吗,爷爷,奶奶,你们不知道,我和妈妈最清楚,他从来就没有说话算数的,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变化还总是有理由。你说,是吗?妈妈。”

“谁让他做市长呢,做市长的人都这样吧。”妻子一兰虽然对我也有意见,但女人毕竟心软,大多的时候,总会留着面子给我。

“也难怪,这么大一个市,有多少事要发生,有多少人都想找市长。”母亲在为我圆场。

“奶奶,您别老向着爸爸,先前他在那雁鸣市,金远市可都不是大城市吧,是小城市吧,可是,也是很少回家,那时的理由是距家太远,如今,回到家门口做市长了,又说是城市大了。唉,他不能总是常有理啊!爷爷,你评评这个理。”

“小晨说的有理,奶奶讲的也在理。”

没等他爷爷的话说完,小晨就不满意了:

“什么啊,又是和稀泥,没个态度。我就不愿意听这模棱两可,青红不分的话,老好人。”

“小晨,不能这样说爷爷。”妻子在一旁也劝起儿子。

“说吧,说吧,一兰,叫孩子说吧。嘿嘿,孩子说的也是,叫他撒撒气。”母亲又说话了,“我说阳啊,你也得多回家看看呀,公家的事,啥时候也忙不完啊!只要咱对得起自个的良心,对得起这份工作,就行了。不能一门心思的光想着工作,也该抽空儿顾顾家啊。”

“妈——”我理解母亲的心情,“我也是这么想的啊!本来,今天上午去慰问罢企业,下午就没事了,我不是计划好的嘛,今天全家大团圆哩,还准备叫人来拍张全家福呢。唉,谁知大年初一就出了事故,大事故啊,群死群伤!真倒霉!”

“什么?什么事故?死人啦?”妻子,爸妈异口同声地问。

“黄河游览区的豪华游艇沉了,船上100多人,现在生还只有一半,那一半还不知下落呢,反正凶多吉少。”

“噢!那还不马上搭救!“

儿子与父母当即改变了态度,他们由刚才对我的责备变成了一种担心。

“怎么没搭救呢,生还的人中,受伤受冻的都送医院了,随船翻到河里的人,一直在打捞啊。不过,就是现在打捞出来,也只能是尸体了,抢救的时间早已过了。唉,咋会出这种事。”

“那也得打捞啊!活着见人,死得见尸嘛。”妻子随口说出自己的看法。

“谁说不是了,我已布置过了,无论花多大代价,也得把人打捞上来,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得尽力抢救。”

“这黄河游览区那段水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那里既无急流,也无暗礁,咋的会翻船?”难怪父亲发出这样的疑问,他对Q市的风土人情、自然环境、地理气候都是非常熟悉的,像父亲这辈的老人中,有一种认识,以往没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也不应该发生。

我向父亲解释,是一阵突起的狂风作怪,方造成这场不该发生的悲剧。

“哎哟哟,这事出的,唉,又叫多少人家痛苦呀,看看,这个年过的,难怪你又叫小晨失望了,这回不怨爸爸,小晨,都听见了吧,爸爸也是身不由己啊。”母亲是非常理解我的,她说这话也是在安慰小晨。

“真是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已通知下午两点半开紧急安全会议,加强一下安全意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出了的事故,只能去抢救了,还没出的事故,预防是关键,尽量避免吧。”

“噢!是的,亡羊补牢嘛,两点半开会。”父亲看看表说,“快,先跟俞阳弄点吃的,他马上得去开会,又不能陪我喝两盅了。唉,一年到头一直这样,不怪你,孩子,在其位,谋其政嘛。”父亲边指使母亲去弄饭,边以关切的口吻说这话。这时,妻子已抢先母亲走进厨房。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晨说话了:

“爸,我也出去,约同学到黄河那看看,那船是咋个翻的?”

“这会儿还能看出什么,现在只能说是场风灾!你们去了,净添乱,小晨,光参与打捞的人,医护的人,调查的人就够多的了,说不清这阵失踪人员的家属会赶去的,你们年轻人就别去凑热闹了。”我想劝阻小晨,不让他乱跑。

“怎么只兴你去现场看看,我想关心关心这沉船伤人的事就不行?”

“嘿嘿,就你这脾气,要是长大做了市长,肯定比爸爸还敬业,也是一心扑到工作上的人。你看,现在才是个大学生,还没管事就想去管事了。”

“我才不当你那市长呢,我要当专家,你们市长会啥?就说这打捞游客,还是抢救游客,都是人家有专业知识技术的专家做的事,你们当官的会啥?就会说,一定要把啥子啥子办好,一定不能叫人民百姓遭受损失,一定要怎么怎么。要不,就是拿人家下边的谁谁是问,这一套我现在都会,就是个傻子都会说这种套话,你们这官一点人格魅力都没有,我才不干那差事哩。”

是啊,也只有小晨敢这样迎头痛击我,也是因为他是我宠爱的儿子,对他的任何方式的抨击,不论有理的还是无理的,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对他发怒。儿子的话正好被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的妻子听到,她一边往餐桌上放菜,一边批评小晨,不该用这种口气对爸爸说话。然后对大家说,都吃吧,时间不早了,别家的午饭恐怕都开过了,俞阳吃过饭还得去政府呢。

这顿饭吃得很不从容,且有些与时间竞跑似的。不管怎么说,这毕竟算是大年初一全家三代人的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