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湖中壶里心碰心

韩鑫来电话约我,去赴一个晚宴。是送别一位外商的饯行宴会。还说,时间不会很长,因为这位美国商人不像咱们中国人,有那么多的酒文化。即使这样,我还是拒绝了他的邀请,建议他约另一个负责招商工作的副市长陪同赴宴。他欲要放下电话,我说,我正要找你,没想你先撞过来了。待你的晚宴结束后,大约应在8点钟,咱们见见面,我有话要说。他笑哈哈地说,俞市长真有你的,我请你请不动,你却倒拉一耙啊。我说,真是没有办法,我如有请就去,仅今晚就有4场宴席。就是有分身术,也抵挡不住啊。请企业家理解,原则上我是拒绝宴会之邀的,理解万岁。

他听我说的肯切,又知晓我的脾气,也就不再推辞,而且很爽快地说,一定准时赴约,即使这边宴席结束不了,也要来个金蝉脱壳,一走了之。他只是问我,到什么地方约会。

我告诉他,地点由他定,条件是幽静简朴,清洁大方。他当机敲定说,就定在湖中壶茶艺社,那里有他的签单账号,更重要的是那地方符合大市长要求的条件。

我发楞了,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有个湖中壶茶艺社,就问他,湖中壶在什么地方?

他说,湖中壶就在Q市南侧,那里有个远近知名的南流湖,湖心有个小岛,湖中壶就在那里。说罢,又问我,是真不知湖中壶,还是假不知?这可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我当然是真不知道这个湖中壶的。

也难怪我不知道。Q市的中心都在Q市北端,从市直机关,到重点企业,直到三产行业。而Q市南侧,则是Q省省直机关及为省直诸部门的服务设施、医院学校、酒店宾馆、庭院小区等所在地盘。平时,Q市的人多是在Q市北边活动,一般情况,很少到南边去,他们往往指着南侧,说那是省里。而在省里工作的人,也很少来Q市北边,他们常常指着北端说,去Q市吗,就往那个方向。

作为Q市市长,我的一切活动,几乎都由秘书长和办公室主任安排了,而且每日安排都很满,活动的地盘自然是在Q市的“势力”范围,也即Q市的北半部。因为Q市的定点宾馆、定点饭店、定点大会议堂、老干部活动中心、青少年宫、影剧院、美术、摄影、书法、展厅、戏曲音乐舞蹈排练厅、万人聚会广场、文化艺术宫、图书城、博物馆及数不清的中小幼儿园教育设施,企业职工住宅院落及与吃喝拉撒睡配套的各种服务市场,商贸城、管理中心等等都在这一边,我只需在这半边天活动,应该说是生活,就足矣!若把我的客人引到Q市南边,把Q市召开的会议开到南边,是需要秘书长们事先去协调商量的。哪里像在自己的地盘方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脸相迎,周到服务,热情温馨一陪到底。所以也就不想,不愿去Q市地盘以外的地方活动。有时因为特殊需要,要到省里的地盘活动,往往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哪里能像庶民百姓,大街小巷内走一走,商场公园里逛一逛,小吃饭馆中吃一吃。市长就是市长,他真没有那个潇洒、那般自由的日子。这就难怪我不知道那地盘有一家湖中壶了。

我一向是守约的,8点整,司机大张把我送到了南流湖畔。车一停稳,韩鑫就走过来,竟殷勤地为我去开车门,大张忙钻出驾驶坐席,客气地把韩鑫推开,我早已出了汽车,握住韩鑫的手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一分一秒也不迟到。

他笑哈哈地看着手表说,他是提前7分钟就到这里的,怕的是路上塞车。

我说,结果没怎么塞车,浪费了你7分钟的等待时间,一边对大张说,可以回去了,不用来接我,有韩老板的高级轿车呢。

南流湖并不大,它是借助Q市银水河的水,人工打造出的小湖,岸畔有条人造幽径,实则是个便桥,直通湖心小岛,也就是那个茶艺社所在。尽管湖面不大,在这个水资源不算丰富的北方城市,这一方碧波却显得罕见的珍贵。前些年,一家餐饮业在湖面的小岛建了个“水上飘酒店”,生意格外红火,客人们并非来吃水上飘酒店的菜肴,因为他的菜做得并无特色,而是想坐在餐桌边,静观如镜的湖水,水中映出的各色倒影。后来环保局整治污染,把这家水上飘整治掉了,理由是不能为了赚钱,去污染纯净的湖水。饭店每日吞进大量的食品,吐出大量的污水,加上络绎不绝的食客们自身的污染,曾一度破坏了南流湖的水质。

如今,这里只有个规模不大的茶艺社,与茶艺社毗邻的是一家名气很大的环境形象设计公司。

韩鑫一进茶艺社大厅,服务人员就高喊:

“韩老板驾到,楼上请!”

这时就有一个衣着传统大方,相貌端庄,身段苗条的姑娘迎面走来,春风满面地说道,韩老板好,韩老板的贵宾好。边伸出请上楼的手势,导引我们上去。服务人员尚不知道我是市长,这也是在Q市的好处,不像在小城市,几乎全城的人都认识市长。

这是一个舒适的包间,其中一侧全用透明的玻璃镶嵌而成,坐在室内饮茶,可一览湖水全景。室内放有休闲椅和逍遥椅,客人可自便选坐。茶桌上放有茶谱,供茶客点用消费。也许因为韩鑫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知道他爱喝的茶。我只是觉得尚未坐稳,茶艺小姐就提着茶壶,带着茶叶进来了,她从精制茶桶里取出适量茶叶分放入两只玻璃杯,边说,这是最新采摘的信阳毛尖贡品秋茶,请慢慢品味。然后将壶水倒进玻璃杯,又迅速用专制的网状箅子将水箅出。说,这是洗茶。接下来倒进的开水,才谓泡茶。小姐特别提示,她们茶艺社的茶叶是直接从毛尖茶叶基地——大别山那里运来的,绝对的真品,她又专注地面朝我讲:

“贵宾是第一次来我们湖中壶吧,韩老板是我们的常客,他知道,我们湖中壶不仅茶叶真,水也好。先生当然知道,中国绿茶第一名的西湖龙井了,不是有龙井茶,虎跑水之说吗,这就是俗称的杭州‘双绝’。还有‘蒙顶山上茶,扬子江心水’,则名扬遐迩。名泉伴名茶,好茶伴好水,才是美上加美。先生,我们湖中壶的水,既不是遭受了污染的黄河水,也不是当今市面流行的无滋无味的纯净水,我们取的是Q市少有的深层地下水。这种水不仅味道醇厚甘甜,还含有26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还有水温,沏茶的水温过高,则把鲜嫩的茶叶香味煞掉,又毁了茶叶的营养。水温过低,则使茶叶的味道和效能挥发不力。先生,请品味湖中壶的毛尖贡品秋茶,我敢说,先生,只有在我们湖中壶才能品味到真正的茶艺。当然,凡真正的茶客,都知晓我们湖中壶的茶艺之道。好了,谢谢您们接受我的服务。倘若有什么疑问和要求,随时按铃,本小姐当竭尽热诚为贵宾服务。谢谢韩老板的关照,谢谢这位贵宾的光临,谢谢。”随着小姐一番温柔周到又内行的话语,她缓缓退出了我们的包房。

“这就是你要我来湖中壶的原因吧,老韩。”我朝着小姐离去的方向,随意地说。

“也许吧,俞市长。我是想,像你这人物,做过这么多年市长,又去过那么多的城市,啥场面没到过,没享受过。从你不陪客人用餐的说法,当然,你并非绝对不陪,用你们官员的话讲,是原则上不陪客人用餐。这说明什么,至少从一个侧面说明,你对吃什么已经烦了,烦透了,因为请您陪吃的频率太高了,不是一般的高,且多是求你去陪吃,久而久之,你能不烦吗。陪吃饭,对你就是活受罪。你说,对吧?所以,我就想起这个喝茶的地方。当然,也是因为咱俩要说话,这地方最适合说话,你说呢?”

“好——好,老韩,我就喜欢你有啥说啥。”

“你甭激我的将,我也要实话实说呢。俞市长,我这人天生的不会说假话,要不,我在政界就混不下去,最后还是被赶出了政府,自己打天下,自己讨饭吃。”

“又胡说哩,你现在这位置,给你个市长你都不会换,真有你这得了好处还卖乖的,当年你离开政府闯市场,还真弄对了。老韩,如今提起你韩鑫,别说一个Q市,就是整个Q省,你韩鑫的大名都是光芒四射。前些时吴书记还在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表彰你,说咱Q省像韩鑫总经理这样的人太少了,全省只有一个呀!如果Q省能多出几个韩鑫,那日子才叫好过呢。哈哈,老韩同志,听着吴书记的话,你不自豪吗!”

“俞市长也给我灌迷魂汤啦,嘿嘿,我当经理多年最宝贵的收获是啥?你说,俞市长。”

“我怎么知道你的收获,老韩,你说。”

“就是最怕表扬,不怕批评。一受表扬,结果肯定不好,也不知为什么。受了批评,倒没啥不好的结果,你说,这是咋回事?”

“我说,老韩,你还与市长耍花枪哩,咱言归正传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就是自反贪局进驻福市后,出现在这里的一些现象,你肯定都一清二楚的,说说你的心里话,老韩。”

“我早就想与您聊聊,俞市长,我真佩服人家反贪局,看的准,目标稳。就从他们开始找的几个嫌疑对象看,那是百分之一百二的正确,只要沿着那几个目标追下去,大鱼很快就露出尾巴了。可是,唉,怎么说呢,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么精明强悍的反贪干部,硬是在咱这地盘整不下去,唉!不符水土吗,还是什么?”

“你说说那几个突然出走的经理厂长,他们何以要走?就不怕别人说此地无银300两吗?”

“这还用说,出走那几个人物,说心里话,问题比反贪局内定的第一批嫌疑人大得多,只是因为这几个人都已成了人物,且都有各自的背景。一般情况,是不会轻易动他们的。况且,他们控制的企业和机关都是很要害的,很有实力的。人家反贪局是出于慎重,我认为,人家是等到第一批嫌疑人的问题澄清之后,掌握一定的真凭实据之时,再动这几个要害人物。可是,这几个人物也看到了这步棋,要么就是内部透露了机密,所以一夜之间,他们全蒸发了。至于说他们有没有顾虑,怕不怕引起别人怀疑,这样做似乎是明白地告诉世人,因为自己有问题才跑的嘛。要不,我老韩为什么不跑。我的企业不比他们的大,我们挣的钱不比他们的多,还是因为有问题才跑的嘛。如果他们不出走,一旦被控制起来,失去了自由,就无法活动。就只有挨打之势,没有还手之力,完全陷入一种被动状态。他们走出去了,就不然,就依然能上窜下跳,八方呼应。他们这号人,最懂得他们的长处,那就是关系。他们有不少过硬的关系,这时候是最需要运用关系的。只要用好了,有人为他们说话,别人怀疑算什么,怀疑的人再多,也没有用的。

这时那位茶艺小姐又进来了,她左手提一暖水瓶,右手握着一把水壶,走至桌边,道:

先生,这茶喝到第二轮,可谓茶的精华。小姐说话间,已将水壶中的水加进茶杯,“请看,这时的毛尖,其形方完全伸展,它那细、圆、紧、直的英姿,内质清香、汤绿味浓的特性全出来了。品用这种毛尖贡品,会使您的心境空灵飘逸,在清香滋润之中自得其乐。韩老板与先生共享茶韵,又能借清茗沟通心灵,交流情趣,实为神仙的时光。打扰了,这壶水,请先生随用随加(水),如要服务,我即时可到,谢谢。”

看着小姐走出的背影,我下意识地说,这里的服务生,文化品位不低呀,至少得是高中生。

“高中生不行。这里招聘的茶艺小姐,不仅要求面貌姣好,五官端正,还要有好的表达能力和感悟灵性。来这里饮茶,更重要的是饮文化、饮环境、饮心情、饮感觉。这湖中壶就是靠这种文化神韵吸引茶客呢,如果单单喝茶,在哪里不能喝,何必跑到这地方。”

“嘿嘿,啥东西叫你韩老板一说,就玄呼啦,一杯茶,也会弄出这么多文化来,利害,利害。”

“真是这回事呀,俞市长,为啥如今做大的企业都在拼命地弄企业文化。大家都弄懂了,拼到最后,拼的还是文化,同类的产品早已难分高下了。现在的社会,科技发展、更新、交流、吸收之快,是你想象不到的。特别是科技情报,是很难封锁和保守的。一项新技术刚出现,不管它是哪家企业,哪家公司的专利,用不了多久,都会被同行拿来应用的。所以,这就显示了文化作用,因为文化的建设是需要时间的,它不是随便能被别人拿来的。”

“好了,好了——老韩,你别对我上课好不好,我不准备去做老板,也没时间学习企业文化。”

“对不起,对不起,职业病,职业病又犯了。平时在企业,与同仁们这样说话习惯了。嘿嘿,喝茶,喝茶,俞市长,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率。有啥都能说出来。”

“不直率行吗,我要听你讲企业文化,恐怕通宵也听不完呀。嘿嘿,我不是来听那个的。”

“我知道,你是叫我汇报那些情况的。上次咱们在温泉游泳馆说的那事,我回去后只是稍稍动作一下,就了解到了一大堆肮脏的内幕,卑劣的交易,还都是有权的国家干部干的。我不敢再深入下去,俞市长,我真不忍心说这事。你想想吧,这等于啥,就等于家庭里的几个儿子姑娘,联起手在坑骗他们的亲爹亲娘呀!“

“好了——好了——老韩,今天不说这事,太倒胃口。再说,上次那个计划,决非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今天咱俩只谈眼下的事。”

“你是说黎禾书记的事?”

“你真聪明,嘿嘿。”

“眼下这事已成为一个焦点,还有,反贪干部和那些进入反贪干部视野中的嫌疑人物,老百姓们在看他们双方怎样较量。”

“老百姓对这事有这么高的兴趣?”

“不骗你,俞市长。我天天接触我们公司的各级人物,大至管理层人物,小至生产一线工人,耳听目睹的事多了。不像你高高在上,坐在市长的交椅上,要了解情况还得专门下去。”

“是啊,要么,我为什么找你,你应该做我最敏锐的耳目,是不是?不——不,至少你应该补充我耳目的盲点和空白。咱们是知心朋友嘛,我才对你这样放肆。”

“不,是放心。我办事,你放心,对吧。”

我们两个都笑起来。

“俞市长,你这样看得起我,我就有啥说啥了,不过,我说的可是绝秘文件,只是对你个人说的,你可不能不知不觉地把我卖了。”

“哪有那么多事,这种顾虑与你韩老板的个性不符合,不和谐,你是那种敢作敢为的人物,不是谨小慎微的君子呀。”

“是啊,我是有口无心,实话实说的人。可是,自我做总经理以后,就长进多了,心计也多了。有人说我是胆大心细,有人说我是粗中有细。可是,就我的这种细,还是不够用,还是出现了不少不必要的损失。总结原因,还是我这人太真实,太诚实,想啥就说啥,是啥就说成啥,不会像有些聪明人,领导喜欢啥就说成啥。唉,所以我这人一直吃亏。还有一点,是致命的弱点,俞市长,你知道是啥?就是不会侍候领导、关照领导。逢年过节了,去领导那里看看;领导生日了、有病了、儿女结婚了、添儿孙了、老伴要去旅游了、父母亲做大寿或办丧事了、晚辈考上大学了、什么比赛获奖了等等。遇上这种事,都该去召一召、看一看、送一送、表示表示。可是,我却没有。这里的人都知道,我那企业效益好,我又是老板。别的企业老板都不像我,人家有钱的当然要孝敬领导,没钱的就是勒着裤腰带也要孝敬领导。我做不成这事,我那企业挣的钱,除了缴税,就是投入再发展,余下的要为我的工人发福利,搞社会保障什么的,工厂里,工人们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有多少钱也花得出去,说句心里话,他们要比那些领导更需要钱。”

“又来了,老韩,你说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我又不是不懂,到现在还怕我不理解你吗。得了,别说了,这事我不比你知道的少。说说你对黎禾的看法。”我叫他快切入正题。

“说真心话,俞市长,黎禾这人比起现在某些仍在台上手舞足蹈、指点江山的领导人物,算不上很贪的官哩。做官的哪个几斤几两,哪个德有几分,才有几分,我们做厂长的心里清楚。他们要与我们打交道,我们有事要找他们解决,我说黎禾不算贪,是人家从没有张口向企业索取过什么,也没有故意刁难企业,诱逼着企业去送礼。这都是同行们在一起共同的评价。这回反贪局来收拾他,也是该他倒霉,不要说在Q省,就在他福市,就有比黎禾问题大的人。可是,没人去告他们,反贪局当然不知道这些线索,也就没人追究了。再说,黎禾这人是有思路的,自他上任福市市委书记以来,福市的发展还算不错。现在下边舆论说,反贪局拿黎禾开刀,是想通过他的问题顺藤摸瓜,揭开福市的盖子,把大的腐败分子挖出来。他们手中又有潜义举报的证据,不管弄成啥结果,从黎禾这里下手是不会错的。”韩鑫的话停顿下来,他看看我,是让我接他的话茬。我没说话,只是喝茶。他方接着说,“反贪局这步棋走的并不错,特别是他们开始拟定的那几个嫌疑人,其中任何一个人,只要追纠下去,都大有文章可作。可是,追到关键时候,他们却手软了,竟然撒手了,不再追究了。结果呢,效果很不好,现在市面上流传的什么没蛋子的有蛋子,有蛋子的没蛋子。那对反贪工作软顶硬抗,一点也不配合的女会计成了英雄了,人家配合反贪工作的厂长,成了软骨头叛变者了。这种明显错误的导向,却没有人去抨击、去引导。你说,这样下去,反贪工作怎么向纵深发展?还有,那几个已祸到临头的实力派人物,也可以说是本地有名有姓的企业家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出走异地。要么销声匿迹,要么在外遥控指挥企业,如果这样下去,这次反贪行动尽管来势凶猛,最终只能是虎头蛇尾,弄不出真正的问题的。”

“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一个厂长的意见,尽管他说的话不算数。但是,他是代表一方声音的。

“我认为怎么办就能怎么办了吗?嘿嘿,不过,我倒是敢说,也许,是我吹牛不用报税吧。我是想,既然反贪局开进了Q市,驻进了福市,就一抓到底,千万别受地方干扰。反贪局又不是没有后台,又不受地方领导,怕什么!只要功夫下到家了,工作做到位了,不管他是有蛋子的,还是没蛋子的,到时就都没蛋子了,都要争取宽大处理哩。还有那几个企图一走了之,采取躲避战术的人物,一律向他们发出指令,限期返回单位,届时不回者一律免职。这些人,都是国有企业的老板和乡镇一级的领导,他们最怕的就是免职。下了这道指令,反贪干部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下边的知情人就敢支持反贪干部了。该揭发的揭发,该举报的举报,大腐败分子才能露出端倪。在双方都硬顶的时候,谁软下来,谁就失败。”

“是啊,从道理讲,正义的东西硬不了,不正义的东西就硬起来。看来,就这个硬字,做起来就这么难。”

我说这话,是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反贪局要真硬起来,那个没蛋子的女会计还能到处游说,像个民族英雄一样到处宣扬她的临危不惧,忠诚不屈的硬朗风采,以至使她成为福市和Q市家喻户晓的有了蛋子的女性。”

“这也不能全怪人家反贪干部,老韩,你想想,人家从上边下到咱市,来做反腐工作,那是需要咱们支持的呀。老韩,就凭你的感觉和观察,你说说在咱这地盘,有几个有职有权的领导是实心实意支持人家、配合人家的。”我呷口茶,又掂起暖水瓶,往杯子里加水,把目光拉回来,对视着玻璃杯里一时翻滚的茶叶,不无叹息地说,“唉,惭愧——惭愧。”

“你的意思是政府应该主动配合反贪干部,为他们提供最大的支持。”

“当然了,没看看,中央对反腐工作下了多大的决心,多大的力气。”

韩鑫掏出中华烟,递我一支。屋子里顿时就燃起袅袅烟雾。他语气沉重地说:

“俞市长,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不过,对您,得说,我一接触你,就觉察到你一身正气。所以,我就把你当做知心人了,真的,俞市长。我若对你还三心二意,不说真话,那才叫对不起你呢。俞市长,你想过没有,不论福市的反贪,还是Q市的反腐,你俞市长能左右得了吗?俞市长,请别怪我的直率,我是真不想看到刚交上的知己就掉进陷阱里,我只是希望自己人千万别做了牺牲品。”

韩鑫说到这里,按了一下按铃,让茶艺小姐换新茶,杯中的茶已无色无味了。

小姐重新沏好茶,又寒喧几句,就退出房间。韩鑫呷口刚沏的热茶,又说道:

“俞市长,有一句话我觉得很务实,一个人要会随时随地地保护自己,只有保护好自己,日后才有施展抱负的天地。就咱们这里的现状,俞市长,你对反腐的事就采用冷静的淡化的态度,别往那里边跳,只管抓政府工作就行啦。”

“让我看着,这场反腐斗争夭折,最后反贪局干部撤回,腐败官员继续粉墨登场表演!”

“只要动不了你的市长位置,就是胜利。俞市长,咱不是不想反腐,是双方力量太悬殊呀,眼下真是斗他们不过呀!”

“这就是你把我作为知心人,说出的知心话吧,肺腑之言啊!真没有想到,就连你这样正直率真的人,也历练成这样圆滑的谋士了,嘿嘿。”我一脸无奈的苦笑。

“不错,这是我大半生历练的结果,也是屡屡交学费之后,学到的悟出的做人谋事的方略。说良心话,这种结果,不如说它是罪过。大半生的社会大学,教诲得我不得不学会这门歪经。再清纯、再正直、再善良的人,只要走进这所所谓的社会大学,等他修炼成时,早先的清纯已融进了混沌,正直已偏离了轨道。一切作为都要从现实着眼,朝实用的目的出发。说良心话,我若没有这样的感悟和蜕变,也就走不到今天。尽管Q市和Q省对我厚爱有加,授予过我诸多头衔和光环,有不少荣誉都是大多数人神往和追求的。可是,我却觉得这些辉煌灿烂的光环里边充斥着杂质和污垢。每每当我接受电视和报纸记者采访时,记者问的问题,和我回答的内容,都与真正的事实难以相符,甚至大相径庭。俞市长,我可以自信地说,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这种事。我经营多年的Q电,往外发布所谓成功之道,基本上是经过加工的一套假话,一套伪经验。而我办企业的真经,真玩艺儿,却是不能宣传的。我在做这种事的时间,就常常思考,这是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回答这种问题的老师,是清代扬州八怪郑板桥。他的那篇难得糊涂,把由聪明变糊涂作为了人生的最高思想境界,实在是绝了,是对处在矛盾之中的思维的最好解脱。一个人,只是聪明,只是把什么都看得透,那不是真正的聪明。相反,那样还很危险,对他自己说。一个聪明人装起糊涂,且叫人看不出来,大家都认为他是真糊涂了,这人就历练到家了。”

韩鑫的话能说到这份上,是我始料不及的。先前,我只是以为他有思想,有头脑,但又直率得缺少城府。即使他有谋略,也是在企业的经营范畴。哪里想得到,他的做人,也这样的有谋略。也许,如今他的正直、口快心直,已成为他刻意包装自我的一种计谋了。在这种外表的内里,肯定有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面,不然,他无法把Q电创办到今天的这种境地。此刻的我,心中平添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我为韩鑫如此的老到成熟圆润练达而放心。我相信,韩鑫能把他的Q电做的更大、更好,直到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他有因地制宜的本领,又善于将计就计的策略。他是一个懂政治,有思想,识时务的企业家。是的,在中国,一个老板的素质,就是他那企业的素质,一个老板的命运,就是他那企业的命运。用什么样的老板,就会造就什么样的企业。无须等到结果出来再下结论。可是,与此同时,韩鑫的心里话又使我蒙上一层阴云,萌生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