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3月22日

星期五 晴

天已渐渐黑下来。我却静不下来,心中乱糟糟的,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使我坐卧不安。我走出办公室,鬼使神差地走到政府后院的车库,我打开车库,开出越野三菱吉普,径直地往那个小山村驶去。灰褐的线条画满了寂静的旷野,湛蓝的天上闪烁着稀稀落落的小星星,下弦月挂在空灵的远方,尽管只去过那里一次,那地方就成了心灵的磁场,一下子把我吸了去。汽车终于停在目的地,我打开车门。蓦地,悠扬的小提琴梁祝协奏曲飘然而至,啊,正是“化蝶”那浪漫的华章。我凝神伫立,生怕踩碎流畅的音符,又恐扰醒如痴如梦的乐章。乘着微微冷寂的轻风,和着昏昏欲睡的月光,曲中的梁祝在倾诉真情。我终于抬起脚步,着魔般跟上了它的节拍,亦步亦趋地进入音乐的殿堂。啊,是她,欧阳瑞丽,正全神贯注地对视乐谱,拨动着知音的心弦。我悄然站到她的身后,侧耳聆听情人如诉如说的心声。

她却收起了琴弦,转身微笑地看着我。

“怎么知道我来了?”我只是想,她不该感觉到我的到来。

“你没有看我是对着镜子练琴的吗?哈哈——”啊,原来是这样,我一上楼,镜子里就照出了我的身影。

“继续拉嘛,我想听。”“可是,我不想拉了。”她故意作对。

“真没办法,我这市长管不住你,哈哈——”“怎么不打个电话,就突然来了?坐吧。”她指一下沙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只是想着快点过来。”说话时,我就坐在沙发的正中间。

“你忘了,你是市长,不是一般人,这么晚了,还乱跑,哈……”“市长怎么了,市长也是人嘛,市长就不能有点自由?”“哈,是什么时候想开了、放开了,哈哈……”她边说边把小提琴放进写字台上的提琴盒子里,又把弓子松了松,放进去,合住了盒子,将它放在文件柜上边,就转身去为我沏茶了。这时,我站起身来去看刚才小提琴盒下边压住的一封信,是一封国外来信,来自美国的信函。是她的什么人?男的?女的?

我凝视着那信皮,陷入一种复杂的思绪。

她端着茶来了,看见我神情专注信皮的样子,就笑了: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这封信,是谁……”我索性讲明,又坐回到沙发上。

“同学的信,就是那个改学法律的拉大提琴的同学。”她顺势坐到沙发的另一侧。

“他在美国成家了?”“噢,他是个独身主义者,在同学中以此出了名的。哈哈,同学中什么人都有,真有意思。”“怎么,他在那里混得怎样?”“怎么是混,应该说是奋斗,是吧,你怎么这样健忘,上次,我不是说过,他在美国专门帮人打官司,混得挺不错的。怎么,这重要吗?”她突然反问起我。

我已经预感到,她要走了。我想马上知道她下一步的行踪,却又不好正面询问,就声东击西地说:

“瑞丽,说正事吧,我那20多个移民村的工程要立即招标,你们公司总不能无动于衷吧?”“可是它对于我,并不重要,真的,俞阳,想一想,如今的人是什么思想境界,就明白了。”“什么境界?”“市场经济,商品意识,等价交换,已成了如今中国人的思维定势。你们发标的移民工程,如果我们公司中标,一般人会怎么看?”“怎么看?”我故意追问。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本没什么,可是一用到市场经济中,麻烦就出来了。本来,就凭我们天外天公司的综合实力,承揽你们的移民工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倘若我们投标,中标绝对在情理之中。可是,现在的人会承认我们是靠实力中标的吗?别人首先感到的是,你接受了我们公司的好处。不然,就出了鬼了,如今的人就这么刻薄,这么狭隘,这么近视,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她说的是实情。如今的人,特别是对别人,总是往坏处品头论足的多。实际上,如今的人,抓抢机遇办投机取巧的事、违规违纪的事也真不少。

“我不怕,瑞丽,身正不怕影子歪,管他们议论个啥。”“不,俞阳,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尽管我不做官,但是我理解做官的人,每一个机遇,对你们都特别重要,每一件事,对你都有深远的影响。你想过没有,一旦我踏进你们金远的领地,会有成千双诧异的目光对视着我,质问着我,剖析着我,那眼睛是在问:你与俞市长是什么关系?唉呀呀,说不清的。唉,金钱、美色、权力、关系,已成了当下无孔不入的通行证,难道人与人之间就没有了纯洁的、清净的东西了吗?只要一想到这,我就想远走高飞。”“你在的公司挺好的,你又那么受重用,怎么想飞?”瑞丽阐述的这种利害关系,我何尝不知道呢,我只是要探究她下一步的打算。

“我已决定辞去公司的工作,报告已经写好。”“辞职,往哪里去?”“出国,上次你就猜对了。”尽管对她的这种决定我有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心中就涌出一种怅然的感觉。

“为什么非要出国?瑞丽。”“也不是非要,只是觉得心烦、窝气、寂寞、看不惯,只想远走他乡,靠自己的实力生活,就这么回事。”“到金远市吧,瑞丽,你这样的人才,金远很需要的。”我故意这样试探她。

“哈哈,你真够义气的,俞阳,可是,我真的来了,你可就真的难有发展了,哈哈——”“怎么会呢?你来了,我的动力更大了。”“想得美,俞阳,我是不会来的。不过,这个情我领了。”“你真清高,瑞丽。”“不是清高,是理智。”“你出了国,我会想念你的。”“记住王勃的那首诗中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足够了,真是痛苦了,诵诵这诗,就能自我慰藉了。”“话说得轻巧,瑞丽,也许你能这样,我不行,我这人,还是太重感情了。”“不见得吧,你能走上市长的位置,就这一点,只靠感情是不可能的。俞阳,从现在开始,你就把我作为你的亲妹妹,行吗?”我的心头又是一惊,唉,我先前的妻子、情人友好并存论是难以成立了,也许,那种理论本不该成立,不能成立,那样的理论对妻子和情人太不公平。我把身子往她的身边挪了挪,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亲热地说:“妹妹,我能有你这样的妹妹吗?”说着,我就把她搂过来紧紧地抱住。

她并不推辞,只是说:

“我是你的亲妹妹,俞阳,你就这样地认为,你就对了,知道吧,是胞兄胞妹。”我无力地松弛了双手。也许,她是对的,她想的更远,更远。

窗外,早已是凝重的夜色。

“走,到外边走走,领略领略工地的夜景好吗?”“好呀。”我跟她走出去。

我们在山峦的小径上漫步,相互依偎着走到并不险峻的山巅。从这里向下俯瞰,流彩飞虹的工地,灯火辉煌的生活区,这里的清晨总是从夜晚开始。小酒店、小舞厅、小旅社、小商品,还有一个个的娱乐中心。

我们漫无目的地悠闲散步,像是在大海上自由地荡舟。闪烁欢跳的霓虹灯光是天然的指路灯塔,不知不觉地把我们吸引过去。

啊,“红森林酒吧休闲屋”里面传来悠然轻快的乐曲。它的一侧又有个“黑海洋歌舞厅”。怎么,这里出出进进的全是老外(白种人和黑种人)。

瑞丽告诉我,这里是专为老外服务的休闲场所,他们的服务费不收人民币,只收美元。在日月霞工地,就云集了50多个国家的上千名技术人员,他们有过夜生活的习惯,这就是市场经济,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供应;哪里消费什么,哪里就生产什么。

“为什么只为老外服务,中国人付钱不行?”我有点不解。

“不行的,老外在酒吧休闲、饮酒,要有小姐在一起泡,他们倒进高脚杯半杯马爹利、XO什么的,就要喝上一两个小时。中国人饮酒,多是三四个人一伙,不管什么酒,都是论瓶喝的,有的还要吆五喝六、划拳猜枚,几个人能喝上几瓶酒的。这里并不希望从多销售洋酒方面赚钱,而是以收取服务费盈利。至于陪酒小姐,则由老外付小费。咱们的人喝酒就是喝酒,消费观念不一样的。”这条街最多的消费点是舞厅,瑞丽告诉我,这里的舞厅是分档次的,除供老外的休闲地方之外,还有专供有身份的人、有钱的人去的,那里设施较好,小姐也长得漂亮,收费就高。

有档次较低的舞厅,只要几元钱弄张门票即可……

想一想,仅在工地干活的人已经一万多了,这么多人下班之后干什么?远离家庭,孤独单身,都躲在小屋里打扑克,恐怕不行吧。这可是一个很有潜力的消费群体呀。

我很随意地用胳膊搂住瑞丽的腰肢,脖颈歪往她的面颊,贴住她的头发,毫无顾忌地轻轻松松地走着。我说,这样的我们像亲兄妹吗?她说她也不知道,因为她也没有过亲哥哥。

我们终于走出繁华的街市,回看这独特的工地村庄,先前清冷的村野已成了热闹的重镇,歌声与舞步把农舍装点成快乐的舞台,有多少天南海北的单身汉子在享受工余之后的精神生活,有多少农户从这里获得在土地上得不到的收成,又有多少不愿透露姓名身世的异乡少女,不顾一切地在这里淘金。

我和瑞丽站在村口一方凸起的高地上,迎着早春的寒风,蓦然看见,距脚下大约三四百米的地方,亮着一片绚丽的彩虹,红绿相间、飞跃闪跳的霓虹灯打出“夜巴黎”的耀目字样。我们没有商量,径直向那诱人的方位走去,想,现在的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就这远乡僻壤的工地山村,会有“夜巴黎”吗?我敢肯定,敢叫这名字的店主,一定没有到过巴黎。

“夜巴黎”还真有点奇特,房屋东西两侧有两个入口,分别标有中餐部和西餐部的大字,汉字下边是翻译出的英文。中餐部门口的迎宾小姐身着中式的艳丽旗袍,西餐部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的是款式新潮的套裙。

“饿了吧?”瑞丽小声地问我。

“哦,”我方想起晚饭还未吃呢,看看表,已是晚上10点了,“你要不提,我还真是忘记吃饭了。”我们走进西餐部一个约100平方米的大厅,大厅被木板隔成一个一个的单间,里边摆放着方方的餐桌和圆圆的餐椅,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桌上放着叉子和餐刀,有中英文对照的菜谱,一支格调柔润抒情、节奏松弛悠闲的乐曲正自由自在地飘荡。

翻翻菜谱,第一页是酒水类,有法国的干红、英国的白兰地、德国的威士忌,每种酒中又有许多名字,我一下有点眼花缭乱了。瑞丽说,不用乱点这里的菜和酒水,咱不一定吃得惯,就吃意大利比萨饼,饮啤酒和咖啡就行了。她的主意也正中我意,翻到比萨饼处,呀,仅这种饼就有十二种,我们商量一下,就点了咸鱼果酱比萨、洋葱西红柿火腿比萨,又要两杯丹麦啤酒。随着服务小姐的离去,我环视一下大餐厅,这里大约有十几张餐桌,到这个时候还有一半的“上座率”,绝大部分人是老外,除最好辨认的白种人、黑种人之外,还有南美的大概是阿根廷人、巴西人,亚洲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菲律宾人。先前只是听说,这里云集了五大洲50多个国籍的打工者,眼下一看,真是的。我暗暗佩服这家老板的眼光与胆略了。再看餐厅的墙壁,淡淡的乳黄色的墙上挂着几幅世界影星照片,数女明星梦露那幅摄影最楚楚动人。

不大一会儿,丹麦啤酒来了,是一个男士送上的,他着件白色衬衣,领子那里打着一个黑色领结,煞是精神。他打开一瓶啤酒,倒进两只玻璃杯子,分别送到我和瑞丽面前。我与瑞丽轻轻地碰杯,慢慢地饮酒。很快,比萨饼上来了,每人一张,瑞丽左手持叉,右手持刀,很爽利地把她面前的比萨划成两半。由于两张饼不一样,她特地把切开的半块饼递进我的盘子,使我能尝到两种比萨的味道。

我品尝着比萨,它使我回想起去西欧的那次所谓的考察,实际是旅游,那一次在水城威尼斯的一家餐馆品尝过这种小饼,就是这种味道,就说:

“味道真地道。”站在一边的服务小姐答道:“这里做比萨的师傅专门跟过意大利厨师学过手艺的。”大概是没什么菜肴,两个半张比萨饼很快下肚,啤酒也喝光了。小姐过来问道,还要点什么,有意大利空心粉、三明治、汉堡包之类的快餐。

我已经觉得饱了,不想再吃什么。瑞丽就说,来两杯红茶吧。

我和瑞丽慢慢地呷着茶。

这时候,有一对老外男女从餐桌边走出来,走进一方约20平方米的铺着黑白相间地板砖的空间,显然,这是个临时的小舞池,客人酒足饭饱之后,就会到这方天地活动活动,两个老外跳起贴面舞,是那么悠然自在,忘乎所以。接着,一个中年白种人挽着一个年轻姑娘进了舞池,也加入了慢四步的舞曲。姑娘是中国人,欧阳瑞丽告诉我,这个白种人是德国承包商的工程部经理,姑娘是他雇用的翻译,翻译早先在省里一家旅游公司供职,后来不知怎么与工地的老外搭上了线,很快她就跳槽过来。

我问瑞丽,姑娘何以跳槽?瑞丽告诉我,中国人跳槽给老外打工,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因为给老外打工,工资明显地高。

我说怎么现在那么多中国人没有志气,只要给的钱多,就不顾一切地弃故投新。瑞丽说对这事得具体分析。不过,咱们工地也有不为金钱所动的人,像泄洪工地的现场女工程师蓝青兰,大坝工地的挖掘技工叶子邺,老外给他们的月薪高出原工资七八倍,他们也不跳槽。

“为什么?那么高的待遇,他们不去?”我问。

“是啊,我问你呢,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么多的中国人都没了志气吗?都是为钱的吗?

瑞丽思想的深邃,头脑的睿智,看事物的全面、客观,使我更觉得她的可爱和难得。

我们相互依偎着走出了夜巴黎餐厅。披着夜的睡衣,跟着夜的脚步,是去拥抱夜的胴体,还是去迎接黎明的来临。我紧紧地依偎着她,不,是我用有力的臂膀把她拉在身边,我们不再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享受美妙的时光,生怕有什么动荡打碎了转瞬即逝的感觉。已经不再有幻想了,白天鹅就要飞啦!心中顿时燃起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就这样地走着、走着,在平静的道路上漫步,在蜿蜒的阡陌上徘徊。

“就这样走下去?”她终于说话了。

“瑞丽,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可是,结果呢,这样下去的结果呢,俞阳。”我不说话,夜,静极了。

“这种爱只是婚姻的补充,决不是婚姻的替代。可是,谁能把握住这个扑朔迷离的界线呢?倘若一不小心,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呀!”“你是什么意思?”“我是提醒市长。”我的心像被冰冻了,顿时凉了下来,这时候,我想让她给火上浇油,她却一直在加水冷却。

她是在提醒我,快回到现实。我却向梦境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