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愚昧,成了最可怕最难对付的敌人

2月13日 星期三 天气阴冷

原来计划昨天就要到遥疆乡的浇垄村现场办公,推迟到今天才算兑现。遥疆乡被称为金远的青海,浇垄村则被称为遥疆的新疆,可以想像,浇垄村的地理环境是十分恶劣的。从市区往这里来,将近90公里的路程,有50公里都是凹凸坎坷的盘山道。

汽车开到浇垄村时,已是10点钟,路途整整用了3个钟头。这时候,遥疆乡的栗书记、靳乡长,还有两名副书记和两名副乡长早已站在村口的公路两边,正等候着我们。然后,就浩浩荡荡地走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开会大屋,与我同来的有市政府老阚、移民局的班子成员,还有市政法委书记老洪。

乡政府没有大会议室,开会的地点就设在村东头的一所小学的旧礼堂。说是礼堂,只是对教室相对而言,充其量这礼堂不足100平方米,房屋十分破旧,四周的墙壁裸露出黄色的黏土,屋顶的木椽子已经糟得不成样子,椽子上铺就的苇席也腐烂了,时有泥土和杂物碎片从屋顶落下。

主席台正中坐着我和政法委书记洪山,坐在两侧的有阚副秘书长,移民局长田知厚和柳钱、秦志,遥疆乡的栗书记和靳乡长,参加会议的是村里的全体干部和从1500口村民中选出的100名代表。

会议在10点30分开始了。这时候,又拥过来许多人,只是转眼工夫,这个空间就被人塞得水泄不通了,后边跻身过来的参会人只好里三层、外三层地屈身于会议室四周,尽管天气阴冷阴冷的,听会的人一个个冻得脸颊青紫,但是他们没有退缩的意思。

会议由遥疆乡的乡长主持,先由移民局长田知厚讲话,这时候,外边的大操场上也挤满了人。

田局长讲话,分析金远的移民形势,要求老乡们要服从大局,然后就说起浇垄村这地方条件差,位置偏远,交通、吃水不方便,市里领导很照顾浇垄村,把浇垄移民规划到了条件不算差的活迪村。

这时台下有人喊:

“叫俺去‘火地’,没门,想把蛟龙烧死,你们当干部的安的啥心?!”“不去‘火地’,死也不去‘火地’!”有人在下边助威。

“不要乱!不要乱!”栗书记从主席台上站起来,挥动着手臂大声吆喝,“起什么哄!是谁起哄?!”会场慢慢静下来。田局长接着说:

“老乡们,咱们浇垄村的来由,我查过乡志,不是蛟龙的意思,那是许久以前的年代了,那时咱这地方水资源很丰富,到处都是水浇地,田垄埂头上都有水,可不是说的水中的蛟龙啊。再说人家活迪村,那活字是生活的活、搞活的活,哪里是水火的火,那迪字是启迪的迪,意思是开化开放,两个字联在一起,活迪,活迪,就是开放搞活、活便通畅,多好的名呀,咋能说把蛟龙烧死哩,不是那回事嘛。”“你说那是睤,压根俺这就是龙,俺爷都这么说的,你说俺这不是龙就不是龙啦!”有人发起议论。

“浇垄就是蛟龙嘛,自古龙就喜水忌火,谁不知这理……”说话人尽管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地方好,你们市政府咋不搬到那儿办公?”“胡岛,胡说什么?”靳乡长已注意到下边的那个起哄的人,“还有你,胡二炮,老毛病又犯了,又乱放炮!还想住不花钱的房子吗?”场面又静下来,乡长低声问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干部,是谁让这个胡二炮溜进会场的,只听那干部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全村的人都知道领导要来开会,全村的人,能走动的,差不多都拥过来了。

这时候,有不少干部挤进会场,他们是来维持秩序的,这大概是乡党委书记的主意,这办法果然奏效,会场的形势立马变了,他们是改变了“斗争方法”,只见一个又一个小纸条从不同方位往前排传,最后传到主席台上,就有人把纸条摊在我的面前:

“请俞市长回答问题……”问题万变不离其宗,是说那活迪不如浇垄,要求换个好地方,要不,就不搬迁。

这时候我注意到,听会的人已心不在焉,尽管都还坐在那里,注意力却不在田局长身上了。怎么办?我在琢磨,我想推心置腹地与老乡们沟通沟通,心碰心地说说实实在在的东西,也许,会有作用的。

田局长的话说完了,他把扩音器递到我的面前。我清清喉咙,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乡亲们,刚才大家递上许多纸条,写了许多问题要我回答,我把咱们浇垄村与活迪村的情况对比一下,大家就明白了,你们提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活迪村地处成官镇一侧,人家那里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咱们浇垄呢,距市区180华里,100里都是盘山道,进趟城坐班车得四五个钟头。再说用水,人家那村早都用上自来水了,咱们这还是那口深水井,听说遇上大旱井就干了,还得跑上十多里地去打水。这都不说,单说说咱们的孩子上学的事,人家那里的学校什么条件,咱这里什么条件,人家活迪村每年都要出几个大学生,咱们呢,我听说,几十年啦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谁不想叫孩子成材、做干部啊,升不上学,没有文化,不要说成材、做干部,连做个机关的办事人员的资格都没有。就是种地,没文化也种不好,现在讲究科学种田,是吧?”我有意把话说直白些,不讲务虚的理,现在人们根本不信那些,讲讲有啥用。大实话还是管用,讲到孩子们上学的事,台下很静,人们都在侧耳听哩。“再看看生活质量的差别吧,人家活迪村那里人均年收入2500元,咱浇垄呢,去年人均收入才七八百元,这说明不了问题吗?要不是国家的大工程,咱们村就是等到下辈子,也没有迁移到平原村的希望,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抓住机遇,快快搬迁。”我只是以心换心地把事情讲个明白,也好叫他们明白,因为这些农民中有许多人不明白。

台下突然有人说话了,这人一开口就站了起来,是条很结实的汉子。坐在我一侧的乡书记说,他是村里五居民组长二黑子,只听他说:“俞市长,人家那地方千好万好,对俺村一好也没,活迪村,火地呀,俺是蛟龙,该到那有水的村,像水屯村呀、达洋村呀、合合村呀(谐言“河”)。”这一炮放出去不当紧,立马引发一连串的“炮弹”:

“是嘛,它活迪村再好,对咱浇垄人不好,敢去吗?”一个长者发出的感叹,“弄不好,要叫咱浇垄人断子绝孙哩!”“咱们移民的整体规划已经省和国家部委审核批准,是不能改变的,再说,给你们规划的那地方有啥不好的?”田局长向下边的人解释。

“有啥不好,就是没水,就不好,没水还生火,火地火地,一听这地方就不能去,去了保准出事!”一个坐在台下第一排的中年人说。

“你说得不对,”啊,是景远,他今个跟来开这个会,就坐在台下第一排,“要说缺水,你们浇垄村才真正缺水呢,我查过资料,还是在唐宋时期,你们这儿的水资源很丰富,到了明清,水资源就渐渐减少,眼下你们更不行了,先前流经村子的河都干涸了。要说人家活迪村,人家那儿至今还有条活水河,咋能说人家活迪缺水,缺水的是你浇垄呀。”“你懂个鸡巴,毛孩子家,你知道俺浇垄村有多少年历史?你知道俺浇垄村啥脉气?你知道他活迪村啥风水?”“你才懂个鸡巴哩,谁是毛孩子,我凭的是四年大学本科水工专业的知识,是三年移民工作积累的经验,是实地调查论证的结论,你说啥叫脉气?啥叫风水?都是扯淡的话。”“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老子当年当兵拿枪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哩!你敢来俺浇垄耍光棍?”“干什么,想干什么?”政法委洪书记喊起来,“都坐下,还有点会场纪律没有?”还是政法委书记厉害,说话的音调就有一种威慑。

这时候,乡长对我耳语,说这方圆有个被称为孙先的人物,是这方人们崇慕的风水先生,也是方圆农民心中的权威,无论是领导,是爹娘,是亲朋,说的话都不如这个孙先,据说他们请孙先到活迪去过,结论就是那里的火要克这方的龙,水火不容啊!那地方再好,浇垄人是镇不住、压不服那方水土哩……

唉,可怕啊!愚昧,成了最可怕最难对付的敌人了,我在想对策。

洪山书记的讲话,有火药味。他说的是建国以来的几次大移民,有不少是靠武装押送的,教育不是万能嘛,不行就戴上手铐撂到车上拉到目的地,看你走不走,看你厉害还是政府厉害。

洪书记在台上说着,台下就有议论声了:

“疯了他们啦!咱没犯法,凭啥戴手铐?”“静一静,静一静,是听洪书记的,还是听你们的?”乡长对着面前的扩音器,高声吆喝着,“好了,大家注意听。”“刚才台下有人说,咱又没犯法,凭啥戴手铐。”洪书记大概也听到这声音了,他有些愠怒了,就来个对症下药,“不遵照政府规划按时搬迁,是什么行为?是阻碍移民工程;阻碍移民工程是什么行为?是破坏国家重点工程。破坏,懂吗?破坏不仅触犯了法律,要是在六七十年代,就是现行反革命!现在咱不说反革命这事,起码也得抓起来判刑,懂吗?要判刑的!”台下还有人在议论,只是声音小多了,台上的人听不清楚。“怎么,不服?

远的咱不说,你们搭个车到咱Q省南边的黄牛县打听打听,看他们当年修白江水库时抓了多少人,那个带头闹事、煽动不叫移民搬迁的叫什么霍碰碰的,后来咋处理啦?知道吗?判了个无期,懂吗?无期是啥?就是在监狱里一直住到死。你们谁想学霍碰碰,谁就给政府顶牛吧,会有好果子吃吗?”场面果然静了。先前这些农民认为自己祖祖辈辈的家园,不想搬走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到哪里也与犯法拉连不上啊,更沾不上判刑吃官司了。这会儿听洪书记一说,怪吓人的,因为他说的有地点、有时间,还有有名有姓的犯罪人。话说到这份上,老百姓都以为,老洪大概不是编瞎话吓唬人的,恐怕都是真事,他们一个个心里都在嘀咕着,咋办?会场就静了下来。

就在会场静下来的时候,洪书记讲话结束了,下边由乡党委书记布置任务,他把全村10个居民组组长点了一遍名,就开始下命令了。限3日内必须带领各自居民组的精兵强将,到市政府指定的活迪村,搞宅基地的场平,打宅基的地基,3日内不下山的,立马罢免组长职务,各户新房,从今日算起,务必在70天内落成。5月25日开始搬家,6月15日浇垄村人一个不留,老房全部推倒,断水、断电、断路……

随着一声“散会”,人们拥出会场。

在人群的簇拥下,我和洪山书记及移民局的干部们随乡长、书记,一道向乡政府大院走去,汽车都停在那里。快走至乡政府大门时,就发现街道两侧的墙壁上贴着墨迹未干的大标语:

宁做浇垄鬼,不当活迪人。

浇垄人宁折不弯,宁死不屈。

……

我开始感到有一种火药味了。这时,一个瘦小的40来岁的男人,大概是乡政府办公室主任,小跑着到我们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快走,快去政府。”这时两扇铁门已经关闭。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堵着欲要往铁门冲击的人,书记和乡长站在那些人与大门的之间,示意我们快从嵌在大铁门中的小门进去。唉,光天化日的,有人敢公然向领导挑衅!我们一行刚进去,书记、乡长就随之进来,那扇小门就咔嚓一声落了锁。

只片刻时间,外边的人像潮流般拥过来,拥到乡政府大门口,把个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乡长和书记把我们让到办公室,一看表,已经12点3刻,那个瘦小的办公室主任连声说:

“坏了坏了,连饭也吃不成了。”“怎么吃不成饭?”有人问道。

“午饭定在对面的营业食堂,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叫堵了门。”大门外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听不清喊的什么。尽管已过正午,却没有食欲。洪书记有点忍不住了,他大概早晨没顾得吃饭,就对着乡里的人说,你们的机关食堂呢?机关食堂不是也能做饭嘛,随便做点什么吃了饭再说事。

“今个安排大家都过去就餐哩,这里连菜都没准备,这饭咋个做?”乡办的主任很是无奈地说。

这时候有俩人匆匆从大门口过来,说,不好了,他们把营业饭店的饭菜抢吃了,几个厨师和管伙的人都被他们推出饭店,咋办哩?

“简直是胡闹。”洪山突然发火了,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栗书记说,“把今天闹事的人一个个都给我弄清楚,马上把材料报上来,太不像话了,一个小村都捂治不住。”不知他是在批评闹事的农民,还是指责乡领导人,倒是弄得乡长和书记都很尴尬。

这时又有人从大门口走来,是乡里的干部,他说,浇垄人放出话了,只要答应给他们重新调整地方,他们就撤围。

“告诉他们,就是堵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改变规划。”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倘若今天给浇垄村让了步,马上就有连锁反应,就有数不清的村子也要换地点。农民这事,就这,你叫他往东,他觉得西好,你叫他往西了,他又觉得东好,对待他们,是不能轻易让步的。

这时候,不知谁搬来一箱方便面,乡长堆着笑脸说:“真不好意思,叫领导连饭都吃不上,先吃包方便面吧,俞市长,你到我的办公室,那有火炉子,洪书记,你到栗书记的办公室,别的人就在大办公室慢慢煮吧,我和栗书记去做工作,不怕他们不散伙。”靳乡长的办公室是两间,外间办公,屋子正中装了个烧煤的铁炉子,又装上烟囱帮助散热,在这穷乡僻壤,这已算奢侈的取暖设备了。里间是卧室,陈设十分简陋。我吃过方便面,看看表,已午后3点多了。这时阚秘书长、田局长、柳局长、秦局长,还有景远科长都走进我的屋子,不大会儿,洪书记也过来了。

“俞市长,”景远看着我说,“我刚才听他们乡里人说,今个这事是有人策划的。”“是谁?”田局长问。看来,他还不知道。

“是浇垄村的支书侯能。”“今天怎么没见侯能露面?”“人家说他布置好阵场就进城了。听说政府的邢步行是他三舅。”景远说。

“是他三舅不假,可也不是亲的,不过,侯能倒是常往老邢那儿跑。”柳局长又说,“在这个村,他侯能算是个实权派人物哩。”景远和柳钱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又想起,大年前腊月二十七,都大半夜了,他侯能还往邢步行那跑,他们到一块,能弄出啥好事?

我的情绪愈来愈坏,今天这一炮打不响,下边的移民村会效仿着闹事哩。

这时候,有人进来说,大门口已摆放了七八张床,围堵的人准备睡在那,打持久战哩。

“瞧瞧你俩,”洪山对着乡长和书记道,“连你们的庶民都管不住,平时咋个抓稳定的?”乡长和书记有些无地自容了,当着领导的面,出这种洋相,事先他们竟然没有得到一点“情报”。他俩说,乡干部们都分过工了,正在外边做工作。

有人说,本来抬床堵门的事并没多少人支持,开始是七居民组组长霍楞子出的主意,提出后没人响应,他就说,他娘那×,临阵你们都下软蛋了,好,我去抬床,谁不抬谁就是叛徒、内奸,没有蛋子的家伙,咱不闹他个样子,人家能给咱浇垄换好地方吗?他这一煽动,就有几个人跟他一道去抬床了。

“好了——好了——你们书记乡长,该说的话要说到位,告诉他们,这是犯法行为。”洪书记叮嘱他们。

早春昼短,夜幕早已垂下来。不知道啥时候起风了,凛冽的北风飕飕地刮着,像天空的鸽哨又尖厉又响亮,人在屋里的火炉边还觉得冷飕飕的,那些挤在政府大门口的农民,能不冷吗?唉,这是为了什么呢?就为的是蛟龙不能到火地,还是有别的什么?

我的情绪复杂极了,是气愤,是同情,是怨恨,是可怜……

大该到了10点多的光景,有人向我汇报,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许多人都自动撤去了,许是因为天太冷,冻得他们回家了吧。现在外边只剩二三十个汉子,工作还在做,有的是到他们家,做他们老子的工作,有的是找他的老婆做工作,有的是去叫他的好友来劝说,叫他们撤离……

到凌晨一点半钟,坚持围堵乡政府大门的最后几名人物方才散去。也许着实因为天寒地冻,也许是乡里干部的劝说起了作用,也许个人悟出如此下去没啥意思。当然也有他们家人的抱怨与拉劝的作用,围堵的人终于散尽了。

大地上凡有积水处都变成了明晃晃的冰,北风似尖利的刀刃,刮擦着空旷的乡野,发出啾啾的呼叫。汽车冲破乡政府大街昏黄的灯光,像利箭般射入了无边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