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他们说南守乡是“难受”乡

2月8日 星期五

刚上班不到10分钟,有两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其中一个身着灰色西服上装,下着蓝色西裤,西服上衣的扣子未扣,裸露着一件黑白相间的鸡心领毛衣,毛衣套进西裤里边,像穿衬衣一样地被腰带紧紧系了起来,一条耀眼的鲜红领带从脖颈吊在了毛衣外边,双脚穿一双花不溜秋的旅游鞋,他走至办公桌边,问道:

“你是俞市长吧?”“噢,你们是——”“俺是遥疆乡斜坡村的村委主任贺毛蛋,”他又用手指着站在一边的那个人说,“这是俺村的支书贺如意。”那支书身着军大衣,脚穿军用翻毛皮鞋,看那气色,像个老转。

我一听,知道他俩是移民村的,就问:

“有什么事?”“俞市长,老早都说来看看你,又怕打扰你,又怕你没时间见俺,这一拖,拖过了年。”“是哩,俺贺支书早就说来看看俞市长,知道你忙,又不忍心打扰你,要不是眼下的事急,唉!”“什么事?”“听说叫俺村迁移到南守乡那个叫邹 ?的村子?”村长心直口快,一下子亮出了心底话。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叫贺毛蛋的村委主任,想听他把话说完。“村里人要反啦,乱套啦,唉。”贺毛蛋说着,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我办公桌前迈了两步,声音放低八度,对着我,“你猜,俞市长,我们村的老少爷们都说啥?都说俺俩(他的胳膊往支书那方一划,又拉回来)是大笨蛋,没用的吃材,啥鸡巴事也办不成,白当村官了。金远市这么多移民,为啥偏偏叫俺斜坡村的农民去那南守乡的邹 ?受罪?金远这么大地盘,那么多好地方就容不下俺斜坡村的1255口人?”“俞市长,高抬贵手吧,可不敢叫俺这1255口人去南守(难受)啊,山里人,野,俞市长。”支书插话了,他的嗓门很高,有点沙哑。他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把裹在身上的军大衣脱了撂到沙发上,说道,“你不知道,俺那地方,旧社会出土匪的地方,新社会说是好了,可那只是说的,比上咱平原的乡镇,差远了。俞市长,那帮农民不好管啊,啥子事都敢干,啥子事都做得出来,俺老支书大孬叔家里翻盖新宅子,房刚盖好,就有那孬人半夜在堂屋后墙放个炸药包,一下子炸得后山墙全塌了,老支书也没惹谁呀,有人就是眼气人家住新房了,就下这毒手,自己盖不起,也不能叫人家住得起,唉!”“真拿他们没法,俞市长,”贺毛蛋接着说,“村里的会计贺三毛家才从城里弄回十几只羊羔,不知谁就给人家喂羊的水里下了毒,十几只羊羔全药死了。”“怎么是这样?这是犯法的呀!”“是啊,谁说不是犯法的事,可就这事,还破不了案。”“毛蛋,你给俞市长说吧,我又拉肚子了,我到外边卫生间去去。”支书顺手从沙发上拿起他的军大衣,裹到身上,就推门溜出去,我注意到,他不说去厕所方便方便,而说是去卫生间了。

“这么严重的事,怎么破不了案?”我有些不解,这毕竟是发生在一个小村庄的案件,范围小,疑点、可疑人是不难查出来的。

“俞市长,现在这事,难,不关谁的事,谁也不配合哩,村里就是有人亲眼瞅见有人去投毒了,有人去点炸药包了,他也不会说哩,就是问到他们头上,他们也只是摇摇头说不知道。唉,再说,现在请人家公安去破案,没经费不行,咱那穷山村,哪里有鸡巴经费,没法。

““会是这样子?”我是自言自语,对贺毛蛋的话,有点半信半疑。

“唉,我给你说这些干啥,俞市长,你在俺那地方威信可高了,都知道你是俺移民的官,为俺移民说话哩。”贺毛蛋说这话时,身子已走至我办公桌边,他环视屋子四周,机警的目光像是在搜索猎物,又像是在洞察有无可疑行迹,而后就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个信封,一手去拉开我办公桌一侧的一个抽屉,把信封放进去,迅速关闭后说,“俞市长,这是俺的一点心意,你可得收下。”我已明白他们的目的,就立即拉开抽屉,取出那个厚厚的信封,一看,里面是百元一张的钞票,一掂那分量,我有些吃惊:“怎么,这是什么意思?”“没啥意思,俞市长,就是来看看你,俞市长,这与咱移民的事不搀和,俺那移民的事弄成弄不成都没啥,你甭在意。”“不行——不行——你们怎么能这么做?”“怕啥,俞市长,这事就咱俩知道,啥事都没有的,俞市长,就是有人举报,连个旁证都没有,怕啥。”我方明白,那个贺如意为啥趁这时候去卫生间了。

“我说贺毛蛋,”我的语气严肃起来,“这个钱,我是坚决不收的,你要不拿走,别怪我不客气的。”“你还不相信我贺毛蛋,你打听打听就放心了,俺贺毛蛋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俺办的事,不该说的就是打死俺,也不会蹦出半个字来。”“说不行就是不行。”“俞市长,你不收下,俺可咋个回去哩,俞市长。”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显然,村委主任贺毛蛋是肩负重任来送礼的,这个礼送不出去,他回去会落埋怨,会说他连个送礼的本事都没有,还当啥睤村委主任。倘若礼送出去了,他们就心安理得了,他们就安静地等待胜利的佳音,他们以为就可以不去南守乡的邹 ?村。

领导就会改变已做出的规划,把他们安置到称心如意的村子。实际上,这邹 ?村并不坏,就是因为马王庄不愿意去那里,把人家的名声弄坏了。农民,总是疑神疑鬼的,你说邹 ?那地方好,他会说,好地方为啥人家马王庄人不去,那地方肯定有毛病,马王庄人又不憨不傻,他们能把好地方让给俺?你说他这是愚昧吗?农民,决不只是愚昧的,实际上,他们是挺精明的,他们知道有投入,就必有回报,给了你好处,你就一定去办事,而且一定把事办成。就像赌博,下了赌注,就得赢,他们输不起的。这时候,贺毛蛋们希望什么样的干部呢?他们希望干部既大胆收礼又认真办事,他们憎恨的是既不收礼又不办事的人,当然,谁不喜欢既不收礼又认真办事的干部呢?可是,在贺毛蛋们心中,后一类干部基本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只有把礼“落实”了,心才能“落实”。

办公室很静,空气凝固了一般。该说的话双方都说到位了,双方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从理论上讲,受贿5000元人民币,检察院就可以抓人,就可以立案,就可以治罪。看看,多脆弱的干部队伍啊,5000元人民币,就足可以把一个生机勃勃、向上进取的干部打倒、打翻,把一个官员治成一个罪人。啊!天上地下,天堂与地狱只是一丝之差啊!何止一丝之差,几多本该在“天堂”的人物,一失足下了“地狱”,几多仍在“天堂”的人物,早该下“地狱”了,可依然没下,这是为什么?

“贺毛蛋,听着!”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气,一下子把音调提得盛气凌人了,“把钱给我拿走,现在就出去。”贺毛蛋颤颤抖抖地伸出手,很不情愿地拿去了放在桌上的厚厚的信封,很是委屈地说:

“说句实话,俞市长,送这钱,不是俺毛蛋一个人的主意,大家都说,如今这年头,没有白为人民服务的,哪里还有不吃腥的猫。唉,大家都这么说,俺也觉得是这码子事,大家研究定下的叫我来送这钱。”“你们研究还给谁送啦?”凭直观感觉,他们研究送礼的对象决非我一个人。

“没有了,俞市长,没有了,研究的就是给你送,说你是移民的最大的官了,只要你收下礼,事就成了。噢,这话也不是我个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好了,回去后,告诉你们斜坡村的父老乡亲,要相信政府,要服从政府的规划,不要听信传播的谣言。你们的事,该咋办咋办,不送礼还好,若真送礼,效果会适得其反,明白了吗?”“说心里话,俞市长,俺们也不是多想送礼的,俺那穷山沟,不像人家富村,哪有实力送礼啊?村里二牛家的孩子去年夏天考上京城的大学,都没去上啊,没有钱啊!”“怎么,考上大学都没去上?”“是啊,二牛赶着牛在山上犁地,连人带牛都掉到沟里摔死啦。撇下孤儿寡母的,日子能好过吗?甭说家里没了男人,就是全家都是棒劳力,在俺那一丁点儿财气也聚不住的斜坡村,也用不上劲啊。一年到头就指望那点不成器的地,老天爷要是不下雨,种到地里的麦子、玉米,收的连吃都不够,哪里会有活便的零用钱啊!上大学甭说交上千元的学杂费,光买火车票的钱,买书的钱都凑不够哩,俺斜坡村的娃们想上大学,岂不是白日做梦哩!”“唉!你们弄这么多钱是怎么来的?”我突然询问。

“说到这份上了,也不瞒你了,俞市长,这钱是俺从农村信用社贷的款,开始人家不贷,村里会计他二舅是咱市大钢厂的财务处长,给人家活动活动,又说通了厂长,厂里出面做了担保,说只要移民款一到,马上顶上这款,这才贷成啦,唉,通难办哩!” 噢!望着贺毛蛋消失的背影,我松口气,今天又越过一道关隘。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