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奥秘的人口数字

11月29日 星期四 多云

今天我与田局长、景远科长一道,下到成官镇一个小村庄,考察它的环境容量。村支书陪着我们走进村子,他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十分凶悍粗犷,说起话却有板有眼,条条是道:

“如今许多人把移民当成包袱,不愿接收,怕移民进了村分跑自己的地,怕移民与村里人争饭吃,这种看法不对,移民嘛,也是劳动力,移民里也有人才。我给村里人讲,应该把移民看成财富,咋能是包袱哩。我们村委研究了,安置五六百口移民没有问题。”这个支书讲得好,如果安置村的头头都有这种认识,移民不就好办了。可是,他们村里也有人告支书状的,说支书纯是为捞移民款,才安置移民,捞住移民款他想咋花就咋花。还说,村里根本就没有容量,现在的村民人均才9分地,咋能再给移民划拨土地哩……

还有人告支书,说他想用移民款注入他的村办企业哩,村办企业都快死了,没了一点流动资金……

唉!农民的事,就是复杂,干部说的一个样,农民说的又一个样,反差很大,到底谁说的是真的,不下来亲眼看看,弄不好就叫蒙到鼓里了。

村支书大概知道有人告他的状,在介绍情况时不时加进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东西:

“现在的村干部真难干,就说这移民安置吧,我要是顶住上级,不安置移民,领导会批评我与上级不保持一致,不支持国家重点工程,这不就成了政治毛病;我动员村民,支持国家工程,主动安置移民,就有人告状,说我是弄移民款哩,弄来移民款,还不是想贪污哩,不想贪污,他费那劲干啥。唉,跟这些乱猜乱想的人,说也说不清。我们这村,去年人均年收入就达到3800元了,光两个村办企业,哪个年利润也在百万元以上,明说吧,这企业都归我管,村委定的有政策,赚的利润提成,给本人发的奖金我还愁没地方花呢,我贪污那移民款干睤,谁不知那是找死的事?我傻了,我冒那风险哩!根本的问题还不在这儿,他们就不明白,我当村支书,起码有个共产党员的觉悟吧,我会去贪污?”他的牢骚发足发够了,景远问他,哪块地是划给移民村做宅基的,哪块地是作为菜地,哪些地是划给移民的耕地,要是来上五六百人,人均耕地能不能达到标准?这个支书都对答如流,真是成竹在胸。景远面对这个老谋深算的支书,笑着说,你给移民的地,我们得丈量,不能凭你说多少亩就是多少。

“那是啊,老哥还能怕你们丈量?你到方圆地盘打听打听,看你老哥啥时玩过空手道,老哥我办事从来都是实打实的,不像那些只顾头不顾屁股的家伙……”正听这支书说得热火,手机响了,是老阚的电话,说是市长助理邢步行叫通知我,速到市委常委会议室,由移民局向四大班子汇报二期移民总体规划,同时通知移民局的班子成员,汇报会10点钟开始。我看看表,已是9点半了,心中就有点不满,这么重要的事,为啥不早些时间通知?这时候田局长也接到了通知,他一听,更是着急,说这么大的事,得准备很多材料哩,为啥弄得这么紧张。景远说话就更不客气:“他们这不是突然袭击吗?俞市长。”我说,算了,既然定下了,你们赶紧回局里取材料,拿上材料马上去,我先过去。

好在成官镇这个小村子距市里不算远,我回到政府,带上个笔记本,就往市委奔去。走进常委会议室时,屋里已坐满了人,市委的常委们、政府的市长们、人大政协的主要负责人及有关局委的一把手们都来了,他们正在议论什么:

“移民局这班人,唉,领导都来了,他们还不过来。”是邢步行发出的声音。

“听戏的先来了,唱戏的就该拿糖哩,哈哈——”不知是谁接的腔,说话间,我走至椭圆形会议桌,用目光对视一下邢步行,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有些生气,就说:“这事不能怨他们,9点半才接到开会通知,再从乡下跑回来,又不是运动员跑百米冲刺!”这两句话一出口,场上立即静默下来,没一个人说话了。

大约在10点半,田局长、柳钱副局长、秦志副局长、景远科长一行进了会议室,每人都抱着厚厚的资料,景远把一张图纸展开,柳钱帮他把图纸用不干胶粘在会议室一侧墙壁上。这时,步市长说话了:

“今天把四大班子成员召来,听听移民局的二期移民规划方案,这是咱们市的大事,要集体决策、集思广益哟。好了,俞市长,你看怎么汇报?”“田局长,你们汇报吧。”我说。

田局长又指示柳副局长,叫他汇报。柳钱手持一指挥棒,对着挂在墙壁的图纸,指指点点,讲这里是某乡某村,水位在多少高度,属二期库区淹没区,这个村的移民要移到某镇的某村,他的指挥棒随即就跳跃地指向市郊的一个乡镇,接着又指向另一个移民乡……

“为啥把人移到那村,那村的土地太差劲,净是硬坷垃,又不好浇水。”有人打断柳局长的话,向他提问。

我听到这种疑问,心里好笑。说人家安置村的土地太差劲,都是坷垃;他就不知道这个移民村原来是啥情况,这个村百分之八十五的耕地是坡地、沟地,沟沟岔岔的,找不上一块成片的好地。不要说用水浇地,这村子就是人畜用水,还得跑到远离10多里的黄河边人担手提哩,纯是一个靠天吃饭的穷山村,叫他们到这地方,就高看一眼了,如果再敬得高了,别的移民村就叫起来了。

柳钱欲要回答这位领导的提问,又一个响亮的声音来了:“你们移民局也得有点开拓精神,你们就知道用移民款去买地,把个移民从这个村迁到那个村,你们就没有想过,咱市区这么多市场,好几个都是有场无市,光把场地划了,没有资金投入,都闲置着,为啥不把移民款投到这些市场,叫移民进城做生意,经商赚钱过日子。这一是改善了农民生活环境,提高了生活水平;二是膨胀发展了城市;三是为咱金远节约了耕地,一举三得嘛,何乐而不为?

““高——高——可谓一石三鸟。”有人伸出拇指以示赞叹。

“高什么——日月霞移民政策明文规定,以大农业安置为主,农民去经商,有那个别的能跑能跳的、商品意识强的人还可以,大多数都弄不成,不能光想当然。”柳钱坐在我身边,小声嘟哝着,可他并不站出来说话。步市长说话了:“请移民局的同志汇报罢规划以后,大家再提疑问。”我揣摸,步市长大概以为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乱问,太费时间。再说,都弄不到点子上,他关心的事应该是1万人改出市为留市的问题,他是要听听咋着安置好这1万人,所以就校正一下会议的方向。

柳钱就接着步市长的指示继续汇报,二期移民共34?682人,占整个金远移民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七,柳钱早已把这些移民村、安置村、移民的人数、安置的去向倒背如流了。他的汇报把一个个领导弄得晕晕乎乎。看起来在座的30余名市级领导,实际上各有各的分工,各有各的事业,分管移民的仅我一名,人家都不管这移民的事,咋能去操这份心?就像我,不分管工业,要叫我谈谈对金远企业发展的高见,就难说出什么真知灼见,即使发表看法,也只能是泛泛而谈。要叫我去听经委主任汇报全市企业发展态势走向、经营谋略等等,我又是何感觉。所以我总以为,这种云集众多领导参与的会议,尽可能地少弄。

当柳钱谈及1万人不出市了,留本市安置,会场上就特别安静。柳钱就把这1万人留市的去向做了个粗线条的分布,那个S乡的S村去800人,那个Y镇Y村去600人……最后往一处一捧,大差不差的,1万人就消化了。

说罢后,大家也都说不出什么。这时候,市长助理邢步行说话了,他懂,他过去分管过移民工作,所以对这一套业务很熟悉。他听出了些门道,就以有些质问的口气说:

“我说柳钱,你说那人数不对,S乡的S村根本没那么大的容量,咋能再安置800人?”“邢助理,你忘了,咱这是上报方案,实施方案不是这回事。”“怎么还有上报方案,还有实施方案?”有人不解。

“干脆讲明吧,上报方案是报给国家的,尽量做得有利于咱金远的利益,人数有虚头的,实施方案是实打实地办事的。”柳钱索性把秘密亮了出来。

“噢——”步市长如梦方醒,问道,“到底有多少人?”“实说吧,咱金远的二期移民虚数是百分之十二左右,就是说,咱这二期移民3万多,虚数得有4000来人哩。除了这虚数,咱再找6000人的地方就安置了,根本犯不着出市,出个啥市,叫老百姓都闹起来咋办?”“怎么会虚这么多?”邢步行问道,“虚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你给谁汇报这事了?”“咋不知道,你不是说,一期移民咱市实打实报的,吃了大亏,人家移民县市都虚报人数,谁不多报谁吃亏,二期移民咱还能再吃亏?忘啦?”柳钱反驳道。本来这种事就不该在这种会上讲的,这是秘密,现在柳钱却倒了出来。

“我说的是百分之十二,这个数字你们汇报过吗?”我看田局长向柳钱使个眼色,他欲要说什么,又压住了火气,会场上暂时平静下来。

我来金远不久就听说了,涉及这个水利工程的许多县市,都有虚报人数的问题,现在这种事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步市长问:“现在的人数是根据什么统计的?”柳钱答:“是根据计生部门的统计数字。”“那怎么中?”邢步行说,“那数字根本不准。”田局长马上接话:“咱们农民人口数有3种,一是乡政府统计的数字,二是计生委统计的数字,三是公安局派出所统计的数字,三种人口数字都不一样,我们分析了,还数计生委数字准些哩。”会场上顿时有些乱了,十分活跃,30多个领导都有自己的看法,又都不打算正式地发言,就漫不经心地相互交流起来。有三五个人热热火火地交谈的,有两个人窃窃耳语的,有人瞪着俩眼,啥也不说,还有那自言自语的,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唉,这年头,连个人数都弄不准了,还有啥能准哩,唉——唉——都啥素质,不像话。”有人说话了:“怎么一个人口的数字,都弄得这么复杂,这是自然科学嘛,有什么好争议,是多少就是多少嘛,你们是咋弄的?”“这事你就不懂了,你没下去弄过这人口的事,事实是多少,拿上的数字就不是多少。你去查吧,查一次一个数。”是市计生委主任老曹的话,他说,“人口的数字是最头疼的事。”“曹主任说得真对。”一直坐在一隅的秦志副局长说话了,他与老曹产生了共鸣,“光为移民人口的数字,我蹲到移民村20多天了,统计一次一个样,每次统计的都不一样,有时差得还不少,现在咱报这数字,是比较接近实际的数字。不敢再折腾人数的事了,再折腾一遍,一个月工夫弄下来,移民任务就完不成了。”他是负责移民安置工作的副局长,他懂这人的数字中的奥秘。

“现在这数字与实际能差多少?”有人问秦志。

“现在这事,咱认为准确就准确了,咱报多少就是多少了,外边的人咋会知道差多少,要是咱自己都认为不准,那还咋往下进行工作?首先咱得自己相信自己,连自信都没有了,还说啥哩。”秦志是很熟悉移民乡、移民村的老移民干部了,他知道什么样的事,得用什么样的弄法,才能有好的效果。

这时邢步行又问:“你们先说说,虚报的人口有多少,就说多少百分比吧。”“不是说过了吗?百分之十二。”柳钱冲着邢助理说。

“这么弄法,不是个小事,万一出了事,谁负责?”邢步行把谁负责三个字说得很响亮,他是不是故意让步市长听的。

要是以往,这种会有缪书记在场,他会用手背轻轻地敲敲会议桌,然后说,我说两句。两句话就定夺了局面,天大的事,也定得四平八稳,他只要说罢两句,就没有人再争论也没有人再发表异议的。可是,今天缪书记不在,他去学习了,眼下由步市长主持全面工作,不知咋的,步市长就没有缪书记那种威,那种威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它首先表现在一个人有没有一种强烈的气质。于是,会上就出现一种群龙无首的态势,几乎人人都异常活跃,而邢步行又放了这一冷炮,场面突然鸦雀无声了。

“真他娘扯淡,这事都是他定的框框,虚报人数的事他比谁都清楚,现在他不管移民了,他就装正经。”柳钱小声发着牢骚,这声音还是被我听到了。

我想说几句公道话收场,看来时机不到,我知道,若真的把虚报的人数扒下了,金远市要吃大亏,到那时邢步行又会指三喝四,说这班弄移民的人是一帮吃才,狗屁不懂,不会弄事……可是,若就照眼下虚报的数字弄下去,万一有人捅出这秘密,也了不得的,唉,这事才叫进退两难哩。

步市长看着这沉静的场面,着实不耐烦了,带着气说:

“这样吧,移民局下去把人数核实准确。人数都弄不准,咋个规划,咋个划地,咋个建房?房建少了,不够住,行吗?建多了,没人住,行吗?今天,我要批评你们移民局,田局长、柳副局长、秦副局长,你们的工作做得不好,下次不准出现这事……”步市长的话音还没落,就有人小声说:“这么重要的事,准备得这么毛糙,都干什么的…

…”步市长收好文件袋,端起茶杯,目不斜视地走出会议室,往他的办公室去了。接着,与会的人纷纷离去,宽敞的会议室里只剩下移民局的干部和我了。

我心里清楚,在暗暗为田局长叫苦。这时,田局长很气愤地说:

“俞市长,你说说,今天这事气人不?”“有人捣鬼。”柳钱附和着田局长的话说,“俞市长,你得向步市长汇报汇报这事,虚报人口,这是他邢步行早就定下的事,这事咱不能说不对,大家都这么个干法,今个他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是嘛,本来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大家都这么弄,他老邢又不是不知道。”“好了——好了——田局长,柳局长,你们抓紧把3种人口的数字都统计上来,叫大家定,定成哪一种就是哪一种。现在只能集体定夺了,定成啥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