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王庄的老大难

6月2日 星期三

屋门咚咚咚地响着,硬是把刚进入梦境的我拉了出来。我翻身起床,看看表,是下午1时30分,就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开门,门刚开了一半就有4个农民鱼贯而入,他们自我介绍,是马王庄的支书、村长、会计,还有个很年轻的人,是村部秘书。我边提醒自己,俞阳,不能发火,这是基层,哪有那么多规矩,况且,政府的把门将军是个瘸老宗,他能把好门?

4个人坐在沙发上,村长和会计都掏出了各自的红塔山香烟,燃着大口地吸。支书自我解释,不吸烟,我就让茶。村长先说话,他们是代表全村1290口移民的意愿来的,他们坚决不要移民局为他们规划的宅基地……

马王庄的问题,我早有听闻,他们原是山疆乡一个山村,是金远市的第一期移民,他们那一批移民早都搬迁下来,在移民新村安居了。可是,马王庄还在闹着换宅基地。因为他们选的宅基地在一片低洼处,一下雨,积水一米来深,排不出去,把已盖成的200多套住房淹了,所以这马王庄人非要换宅基地。前几天我与移民干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就问建宅基地何以弄到那低洼处,农村人建房就是平地还要往上垫垫,那叫台基。当时,是移民局规划科的科长景远回答的,他说,原先规划的宅基是在一片略高的地方,都放好了线,要挖地基了,马王庄的人请个风水先生来看,风水先生说,那高处不聚气,也不聚财,与今后马王庄人升官发财都不利。那风水先生就引着马王庄人到距原先宅基地约800多米的这个低洼处,指着这地方说,这是福窝,好风水都聚在里边呢。当时我就说那低处要积水哩,遇上涝天房被淹了咋办?他们根本不听,我汇报给程局长,程局长也不同意换那地方,他们却偷偷地连明搭夜地挖成地基。后来,移民局的两个副局长和几个管安置的同志又去劝说,不让他们这么建房,他们不仅不听,正在干活的人掂起家伙愤愤地说,谁再阻挡在这福窝盖房,就跟谁拼,话说到这份上,谁还去找这麻烦?房子就这么盖成了。我问景远科长,农民为啥不信咱们干部,却信风水先生?景远说,咱移民局的干部是政府的人,压根移民对咱政府就不咋信任。景远说的压根两个字,使我想起了中国明代的移民,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的故事。当时政府当官的说,凡是不愿意移民的人家,都到大槐树下集合,愿意移民的人家在家不要出来,当然不愿迁移他乡的人家就纷纷聚集到了大槐树下。晋北人来了,晋南、晋东南人也来了。只3天时间,大槐树四周就集中了几万人,他们拖家带口,携幼扶老,从心底祈求当官的能成全他们不离故土的强烈愿望。突然间,一大队官兵包围了大槐树下的老百姓,一个官员大声宣布:“大明皇帝敕令,凡来大槐树之下者,一律迁走。”命令如晴天霹雳,袭击着人们的神经,刺伤了百姓的心灵,之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皇上也会骗人,政府也不讲道理……政府的官员出尔反尔,硬把这些不愿搬迁的农民押送上强制搬迁的漫漫征程……

大槐树移民的故事已成为一种文化,灌输进农民的脑海,流淌入农民的血脉中,潜移默化地使中国人滋生出一种总怕上当受骗的心态,以后政府再说什么,不能不叫人家逆向思维……

谈起马王庄的事,移民干部们说的都绘声绘色,很有感受,他们都说马王庄人不好缠。遇到这场面,有经验的上点年纪的干部,大都不说什么,更不表态,采用软磨的手法,磨得对方疲劳不堪时,这一回合就算收场了。年轻的科长景远遇到这场面,就想发脾气,就要与对方讲道理,要弄出个黑白来。那天,景远与马王庄的农民正面交锋了。景远问:“当初你们为什么不服从移民局的规划?你们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这低洼的地方?到打地基时,我们去劝你们,不叫你们往那地方建房,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你们怨谁?这事的责任全在你们自己。”也难怪景远说这么多,景远是当事人,当时就是他去阻挡马王庄的人在福窝建房的。马王庄人哪里听得进他个年轻人的指责,就反驳道:“睤——你说那算鸡巴毛,谁的责任,你还能把责任推到我们老农民身上,我们有屁责任,你们非要叫我们搬家,叫我们移民,我们在老家住得好好的,不搬迁,哪会有这睤事?我们不移了,我们回去。”“对,回去,回去,不搬了,搬鸡巴哩。”……

就这样,马王庄的人起哄往回走……

看着那一帮人的背影,年轻的景远气得两眼通红,脖子暴出了青筋。他攒足气力,吐出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浓痰,下意识地哼叫着:

“呸!他妈那个×,这算啥鸡巴事——”周围的人都怔了,一向文质彬彬的景远,说话连个粗字都不会带,今儿个突然骂起娘来,怎能不惊奇呢……

面对几位不速之客,我提醒自己,要认真对待他们:

“你们的事我听说了,就是要抽空去看看你们。”“俞市长,俺们不移民了,中不中?当官的不知道俺难啊。”是村里的会计先点题的,他着一件印有金利来品牌的长袖T恤,脚登一双皮凉鞋,口吐着烟雾。

“成官镇是金子,是银子,俺都不要了,俺还回俺那穷山沟,这中了吧。”是村长接的会计的话茬。村长是个30多岁的汉子,个头不高,也不胖,微黑的面孔上有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与他那总是半张的往一侧倾斜的嘴巴一呼一应的表演,给人一种顽皮捣蛋的感觉。

“日月霞移民,是国家的决定,谁都不能违背。”我的口气很是严厉,要镇住他们,“怎么能与国家对抗呢?”我先定好了“谈判”的基调。

“那就给我们换换宅基地吧,换到现在宅基地西南方的那片玉米地。”支书说话了,我悟出了他们的策略,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我隐隐约约地听说,马王庄要换的地方是黄河开发区的玉米试验基地,那么好的土地是不宜建房屋的,移民局压根就不同意他们出的这点子。我当然不能表态,就来个缓兵之计:

“国家的移民专家小组近日来咱金远视察移民情况,待他们论证宅基地的利弊得失以后再说处理意见。”“专家们叫不叫咱换点?”村长不无顾虑地说。

“不换点不中。”会计半张着嘴,不知是给谁下命令。

“换点不换点,是你们马王庄能定夺的吗?金远的6万名移民,五六十个移民村,能叫每个村庄去规划自个的去向吗?若都像你们这种要求,移民工作早乱成一锅粥啦?移民往哪里去?在哪建宅基?是集体决策的,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懂吗?”我的口气很硬,我要他们明白必须与政府保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