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从好几个渠道传来了信息,尤其昌希望我能去看看他。在一个月前,他的案已经了结,法院判决因受贿并贪污两罪,被判16年有期徒刑。风华正茂的常务副市长,到出狱时已五十有九。原本前程锦绣的他掉进了深渊,有什么办法呢?历史是自己写的,这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官话,也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又是一句真话。

前些时,在案件的侦破、调查、审理过程中,是不允许他有什么请求的。现在结了案,进了监狱,穿上了囚衣,倒是有了这种自由。他很强烈地企盼我能去看看他,若是忙,只要去见他一面,哪怕只有三分钟时间,他就满足了。

唉,人到了这种地步,怪可怜的。不知怎的,我心中就生出一种酸楚和同情。我分析,他肯定有事求我。尽管我们同事期间,关系十分平淡,有些事,他的意见往往与我相左,因为压根他并不欢迎我到任雁鸣。他曾经有过坐上雁鸣市长位置的幻想,这种幻想并非没有根据,只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尽管他的失足与我毫无关系,尽管我与他之间仅有工作关系,尽管他现在对我毫无用途,与他交往反而会有负面的影响。但是,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去看他。无论工作如何忙乱,我一定抽暇去看他,毕竟我们伙计一场,毕竟他做过我的大副。尽管时间不长,尽管他做得不能让我满意。但是我对他,该是仁至义尽。星期日的上午,刚刚结束了市委常委会,看看表已是11时。我指示司机小刚,驱车奔向300公里外的那个小城,那里有一座全省知名的监狱,关押的都是重刑囚犯,其中有无期、死缓,直到死刑罪人。尤其昌在这群罪犯中算是轻的了。

路上,我用手机打到省劳改局一位负责干部的手机上,告诉他我要去那所监狱看看囚犯尤其昌。对方与我是老相识,又知道我是现任的雁鸣市长,所以显得很是热情。他告诉我,到监狱直接找监狱长,那职务也叫劳改支队队长,一切都会顺利的。接着,他又告诉了我那位支队长的手机号。

手机这玩意儿真好,有了它,办事效率提高多了。感觉更好的还是做了市长,有了市长这个头衔,真了不得,办什么事,只要不是违背大原则的,一露这名字,面前就是绿灯。本来,这家监狱规定有犯人接待日,我也知道尤其昌的接待日。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巧的闲暇时间,只能趁自己的时间办事。因为我是市长,一般的人都会对我开绿灯的。尽管今天根本不是接待日,不仅对尤其昌,而是对所有的囚犯,今天都不许外人来探监。所以我真实地感到,市长不仅手中有权,而且身上有威。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人喊你一声市长,立马会成为众星捧月的中心人物。尽管当下不乏敌视官员、贬低官员、对官员有逆反心理的人群,但是那尊重、爱慕、敬仰的目光依然占有明显的优势。

我的奥迪车开至监狱的大铁门前时,已是下午4时,劳改支队队长正满脸微笑地站在大门口。他是在前3分钟接到我的手机后,就急匆匆地从大院奔出来的。握手、寒暄、递烟、引路,一直等到我与尤其昌见了面,支队长方才离去,并客气地邀请,要招待我晚餐。省劳改局那位负责干部是他的老领导,他说是老领导打电话告诉他,俞市长是他的老朋友,今天领导的朋友来了,自己当然要尽地主之谊了……

和尤其昌这种方式的相见,对我还是第一次。他在玻璃窗隔开的内间,我在外间,中间有封闭严实的玻璃隔墙将大厅一分为二,双方的对话是通过一种特制的对讲机传递的。另外,设有专门监听的听筒。所以,这种对话是透明的,狱警可随时将监听听筒挂在耳上履行责任公务。大概是那种对讲设备出了毛病,尽管发声声音很高,对方还是听不清楚,不得不反复重复说过的话。在一旁的狱政干警干脆把尤其昌引到大厅一侧的一间屋子,示意我也往那边去。那屋子与我站的位置尚有一墙之隔,墙上有个装设有坚固的铁栅栏的窗口。在这里与尤其昌对话,比刚才那种对话省劲多了。

这时,我方认真地对视着先前也是一墙之隔的同仁、我的大副、常务副市长尤其昌。那时候,他的办公室属进出人次频率最高的了。常务副市长管的事最多,负的责最多,交往的人当然最多,在政府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人物。那时候,他的面庞上写着的是“春风得意”四字,尽管有和小美的闹腾,尽管有竞争市长的失利,但他依然得意。在数百万人的雁鸣市,只有1名常务副市长啊,在8000万人口的Q省,能坐上常务副市长交椅的仅有20位人物啊,它和市长的交椅数量是相等的。

此刻,他白皙的面庞上浓浓地写着“悲凉加遗憾”,细细观察,其中又有一种惭愧、一种伤感、一种哀怨、一种无奈。我们对视良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复杂的情愫中显现了一种感激,但那面孔的表情却分明有许多许多内容。相持了稍许时间,是我先开口了:

“其昌,多保重呀。”他动了动嘴巴,一字还未迸出,突然泪如雨下。那是压抑了很长时间的伤感泪水,随着他努力去控制的抽搐的面容,那整个的躯体发出一种扑朔迷离、朦朦胧胧、无法诉说的委屈。是的,我不会看错,我很清楚,能看到这层状态的那种委屈,绝非一般的目光能够达到的。

“谢谢,谢谢!俞市长大哥,谢谢,谢谢,大哥。”尤其昌小我两岁,我们曾照年龄排过座次。但是叫我大哥,却是第一次。

“身体还好吧,其昌。”

“还行,还行。”这时的他已控制住了情感,比刚才平静多了。“你能来看我,俞市长,就是到下辈子我也忘不了你!俞市长,我真该死,跟你添麻烦了。”

“其昌啊,咱们毕竟伙计一场,是缘分啊!还客气个啥?说吧,有什么事,都说说。”

“我对不起志宏啊(他的妻子),对不起小强啊(他的儿子)。小强要考高中了,俞市长,你知道,咱雁鸣市也只有市一高能行,我弄到这地步,对不起孩子呀。可不能因为我,学校拒收小强啊。俞市长,要是小强考不够分数,那没啥说的;要是分数够了,我是担心……”

我知道,他的儿子学习挺好,在市里的重点初中上学,平时尤其昌爱在大庭广众面前夸耀儿子,也常以此自豪。若是往时,在雁鸣市,他何以有这种担心,哪个学校会将常务副市长的儿子拒之门外?看看如今的尤其昌,真是天上地下,天渊之别啊!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泪水差一点涌出来。稍镇定一下,就很恳切地说:“其昌,这事你放心。小强是个争气的孩子,上咱市一中不会有问题的。这件事你别挂念了,我记在心上了。”

“多谢,多谢!只要小强能进了一高,以后考上大学,唉,只有靠老天保佑了。俞市长,还有件事说起来难开口呀,俞市长, 唉—— 唉——和小美啊,和小美啊,我恨她那只是一瞬间的恨,我也对不起她啊。想明白了,我不能恨她。是她太年轻啊,不懂啊,你说是吧?俞市长。”

我能理解尤其昌这话的意思。他指的不懂,是说和小美不懂世情,不谙世故。正因为如此,他并不恨和小美,他把一切记到“年轻”的账上了。由于人太年轻,难免幼稚、难免冲动、难免感情用事、难免失去理智,当然就难免乱了方寸了。我没有答话,我清楚,他的内容在下文:

“我不放心啊,俞市长。不到30岁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是我的孩子呀,俞市长。那阵,我咋那么糊涂呀,唉,罪孽呀!我只是担心,和小美以后的日子咋过?两个孩子没有罪呀,却要遭这罪受啊!”他的泪水又涌流出来,但是面容没有像刚才那样抽搐。

这的确是个实际问题,是个令尤其昌放心不下的难题。那对双胞胎是他的亲骨肉呀,那个和小美早先也是个清纯的姑娘呀。只是因为与尤其昌的认识,又与他有了那种亲密关系,方有了这场悲剧。怨谁呢?怨和小美吗?正像尤其昌说的,她太年轻啊,这时的和小美呢,她会怎么的想,本不该发生的故事吗?!倘若和小美不告尤其昌呢,尤其昌就不会成为阶下囚,尤其昌当然还坐在副市长的宝座上,依然与和小美保持着那种特殊的关系。可是,那不是和小美要的关系,年轻的姑娘厌倦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偷偷摸摸的关系,她只是想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她只是企盼有个名正言顺的丈夫,有个她能与亲朋好友、父母邻里、社会公众交代的关系。她的可爱的儿女,当然也需要有名正言顺的爸爸……她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啊!何况,她已经为男人献出了青春,生了儿女,做了母亲,且是未婚妈妈,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大的牺牲精神啊!这大概就是尤其昌之所以不恨和小美的理由吧。他想的应该比这些还要多得多,他也许知道,和小美后边过激的行动,是在得不到他之后走至绝望之境干出的事情!能责怪绝望了的人吗?

“其昌,说吧。你有啥想法,全倒出来啊,别烂在肚里呀。”看着陷入沉静的他,我知道,他是在犹豫什么。

“俞大哥啊,还是你好啊!实话说吧,我自进监狱,就托人向过去的朋友都捎了话,想请他们来看看我。唉,只有你来了,先前那些好朋友都不来。唉,也不能怨人家,我这样子,人家为啥来看我?再说,都是忙人啊。唉,我也是没办法啊。俞市长,小美要是没人帮助,俩孩子要是没人接济,那日子咋熬呀。俞市长,我的要求大概过分了。我只是想,小美还年轻,要是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她下半辈子也叫我放心了。要是没个工作,会沦落到啥地步呀?不敢说啊!”

是的,这要求是有些过分。现在要求政府安排一个人的工作,别说和小美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纯纯正正的公民,也不容易啊。不过,我不能让他绝望。人走到这步田地,该给他留下些向往和希望。对待眼前的尤其昌,应该比对待往时的尤其昌尽力。我斟酌一下该说的话,还是用足了劲说道:

“其昌啊,我理解你的意思。你要相信,社会对每个公民都是负责任的,每个公民都会有出路的。”没等我的话讲完,他就插进来了,大概是怕我误解了他的意思,也许是他刚才没把话讲明白,“俞市长,我是想和小美如果再在雁鸣生活就太不容易了。我这事弄得全市家喻户晓了,影响太大了啊。俞市长,你过去在金远市做副市长,那里该有些关系吧?要是能在那地方找个什么工作叫小美过去,甩掉雁鸣这环境,你看——”

“其昌,我明白你的意思,能做的事我会做的,多保重啊!人嘛,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要想得开,都得往前看。其昌,今年你42岁,好好对待现实,至少能提前五六年出来的。其昌,别想太多,多保重,有什么事情写信给我。”

他已觉察到我要告别,是的,今晚无论如何我得赶回雁鸣市。劳改支队队长宴请晚餐的意愿我只能婉言谢绝了。

“打扰了,俞市长,真不该跟你添这麻烦。俞市长,谢谢,谢谢!要是我出去了,一定重重感谢你!俞大哥——就是下辈子再托成人,也不会忘记您!好人啊,俞大哥。”

他的手从铁窗空格中伸出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好久,好久,生怕我从中滑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