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年多的市长生活(其中在金远做副市长五年),使我悟出个真谛:市长实际就是一个家长,城市犹如一个家庭。家庭最害怕没钱,没钱的穷家难当家,而家长最大的本事表现在他会不会挣钱,或者说他能不能让家庭不缺钱,让家庭成员有钱用。

对于城市这样的大家庭,称职的家长懂得干什么才能弄来钱,哪些事情虽能弄来钱但风险大。他还懂得用什么办法能把风险系数降至最低,他更明白哪些事情听起来美丽动人,干起来毫无效益。哪些事情等于开掘一个没有矿藏的矿山,干起来轰轰烈烈,挖到底一无所有。

他还明白,在特定的时候、特定的地域,他必须指挥着家庭成员去吆五喝六地干这种蠢事。这种事往往是官僚的上级,或者外行的上级,或者好大喜功的上级,或者急于搞政绩工程的上级,或者想以权谋私的上级,或者这上级就是个大糊涂蛋却又有权威,有可以动你官帽的实力。他要干这事,指令你必须在什么日期把这种“糊涂蛋”工程或叫“徒劳无功”工程,或叫“劳民伤财”工程加以完成,圆满竣工。那么,你就干吧。你若是个明白市长,你不会当面顶撞下指令的上级。一个称职的领导,在他的上级面前,永远只能虚心求教,甘当学生,而且是以诚实的态度。也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上级的认可,进而获得青睐,那就了不得了。不过,当你实施这种无效益工程时,一定不能真抓实干,一定是随时随地精湛地表演着两套体操:一套是外交体操,是让领导、让周围观看并检验的;一套是内部体操,是货真价实的操练。俗话讲叫“上报方案”和“实施方案”,这是一个市长的绝密文件。有经验的市长知道,当你的体操在表演的过程中,就会因人事变动、政策指令、对立情绪、矛盾激化、突发事件等等而中断这种“糊涂蛋”工程的。这时候,作为家长的你很容易从泥潭中自拔出来,也不会受太大损失,因为你并没有真正陷进去,因为你事先明白这种工程的后果,而你是个有责任心又有谋略的人物,所以你能掌好这个家庭之舟的舵,使它避开暗礁,又不至于迷失方向。事后,你最好不要公开批评先前的上级的过失,只是别再提这码子事。否则,至少你的通途要被堵死一方。另外,作为家长,你必须知晓家庭中的每个成员的秉性,哪个孩子有远大抱负,又努力学习,敬业工作;哪个孩子老实本分,兢兢业业,虽不聪明但不惹事;哪个孩子调皮捣蛋,还爱“闹人”;哪个孩子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啥坏事都干;哪个孩子讲哥们义气……知道了这些还不能说透,更不能说明,但却要实践应用,避其之短,扬其之长。明白的家长明白,身边若有一个缺德少才的孩子,你若直白地批评教诲他,他要不蹦起来造反才怪呢。如今这年头,人就这熊样,没有人承认自己不行。但不承认是不承认,事实还是事实,该实践必须实践,因为你是家长,你有实施这种工作的责任与权力。当家长的心中必须明白,对这号人心不能软,不能因为他不承认自己缺德少才就不缺德就不少才了。只是你嘴上别说,干起实事必须把他放到缺德的那厢对待。

今天一早,段市长就应约走进我的办公室,我要与他敲定雁鸣市钢铁公司的扩建及引进氧气顶吹转炉设备的大事。从理论上说,这事应该在政府常务会上敲定,这项决策将使这家企业增添半壁河山,不仅扩建了先前的炼钢分厂,而且增添了一个规模宏大的轧材分厂。扩建之后,这家企业的年利税将从现在的1.5亿元增至4个亿,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投资,却不宜让更多的人参与决策。实践经验告诉我,无论是市长办公会、政府常务会,尽管所有的市长都到齐了,有关的局委、企业的负责人员也来了,然而,真正起作用的只是有关局委与企业的第一责任人,政府只有主管这项工作的副市长和市长真正进入状态,深思熟虑,认真研究决策。至于与会的其他人物,多是出勤不出力的家伙。他们也会心不在焉地发表些看法,有的持不同政见的人物还会不自觉地发表异议,更多的人是把你先前否定过的方案重新在会上阐述。这种所谓集体研究,效率往往很低,效果往往很差,最终是赔了时间又不能集思广益,还会造成真正的责任人减少了责任感,因为集体决策嘛!最后还得靠真正对这事负责任的人物决策。

我的方法是:那些急于应付面上的事,上边催办的但又不是实质的大事,一般要聚众开会了。而像眼下钢铁公司扩建改造的事,最后决策的只是3个人,企业的老板、段志忠和我。把担子压在这3个人身上,比压在30个人身上的结果要好得多。

段志忠今年45岁,没做副市长前是这个市的经委主任,再之前曾当过市里一家化工厂的厂长,在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眼下的几个副市长中,我最欣赏他。

段市长打开他的公文包,把由省冶金厅出面组织的专家对雁鸣钢铁公司扩建的论证报告,京城一所科技大学的冶金研究所关于钢材市场的展望,某信息中心提供的世界钢材市场的信息汇编,企业的扩建实施方案等材料,很有条理地摆在我的办公桌上。凭我的感觉,这项目的上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知道,不仅是段市长,钢铁公司的掌舵人胡召金也是个既有头脑又有学问、且敢作敢为的人物。企业扩建的意向至少10个月之前就有了,其间经过市场调研、专家论证、前景预测,眼下方案已十分成熟了,我已暗暗下了决心。然而,又故意问段志忠:“你的意见呢?再说说看。”我之所以用一个“再”字,是因为关于这项目的上马已经听过他多次陈述意见了。只不过因为此举不是一般的事情,责任重大,总是想多听听主管市长的看法,即使以往他说过的东西,此刻也希望能再听一听。

“我的意见还是老样,不会变的。俞市长,我预测未来的钢材市场形势会愈来愈好,主张尽快动工实施。咱们不能再犹豫了,要抓住机遇啊,俞市长!”

“是啊!那——困难呢?”我希望在行动之前把困难估计得充分些。

“还是老问题,资金——只靠企业本身,资金显然紧缺,前些时厂里有个关于申请贷款的报告。”

“我知道这个报告,想靠政府行为导致贷款,那是老皇历了。不过,这么好的项目,只要是有眼光的银行,应该争着贷呢。”

“不过,有的行长就是眼光短浅。他就不敢放水养鱼,只知道摘现成的桃子。这方面,政府得做做工作。”

“是的,让办公室通知一下,市里的工行、农行、中行和建行,下午3点到钢铁公司开动员会,我要去讲几句。尽管政府不能指令银行贷款,但市长的话还是有作用的。这些银行又是坐落在雁鸣市的地盘,理应支持市里的发展。再说,这毕竟是个好的投资方向啊。开会中,叫胡召金领着大家到现场走走看看,叫他们的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都到会上,灌输些业务技术的新知识、经营管理的新观念、钢铁市场的新信息。会上你再煽动煽动,造点紧张局势。告诉行长们,若咱本市的银行不贷款,外地的银行杀过来可别后悔。真的,段市长,如果他们都是花岗岩脑袋,一斧子砍不开个缝的话,我真要赤膊上阵,到省里联络金融部门来。”

“对,咱们配合好,一唱一和,把银行家们的积极性鼓动起来,就好办。”

“哈哈——哈哈哈——”我们两个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砰”的一声,屋门被猛地推开,随着这声响就闪进一个年轻的女性。

“噢——和小美——”我和段市长异口同声地惊讶道。

“俞市长——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尤其昌。因为这个和小美与政府的人太熟了,本来尤市长是不让她轻易走进政府大院的。想一想,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与一个常务副市长频频接触,直驱办公室,会有什么样的舆论,这不等于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公开了?和小美却不听尤市长的话,也是故意要公开他们的关系。据说和小美第一次进政府,竟然是在市长办公会上。她突然破门而入,冲着尤市长喊道:“其昌,出来一下,有点儿事。”

尤市长只好被呼出去了,回来还跟大家解释,说和小美是老家的一个表亲什么的。他解释归解释,政府的人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谁信哩。特别是有了这种关系的女人与男人,那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是与一般关系的男女不一样,除了傻子,是个人都能辨别出来的。再说,现在有小情人的干部大有人在,人们对这事已不大惊小怪了。大概尤其昌心里还明白,现在有女人、养女人也不是他的“专利”。只要这秘密不公开,谁去管这事。多少大事要命的事还弄不完哩,搞个把女人咋啦?不是有首民谣这样说:

喝酒都用碗了

送礼都送款了

搞女人没人管了

党风又好转了

既然成为民谣传播的事,就证明这事快普及了,至少不属于罕见的故事吧。如今的事,只要不公开,就能掩着捂着盖着,当事人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否认事实,就是大好人一个。

可是丑事一旦公开,秘密一旦戳透,坏啦,人人都会唾沫星四溢地品评你,议论你,把你窝囊得狗屎一堆,骂你个狗血喷头、不是东西……实际上,往往那种叫骂声很高的人与被骂的人,那种爱添油加醋、议论人的人与被议论的人多是半斤八两——一个熊样!至少也属五十步笑百步。谁叫尤其昌的小情人是和小美呢?谁叫尤其昌做事太粗鲁呢?据下边人传,和小美与尤其昌开始好时,小美不知道尤其昌是有妇之夫,好了一年之后方发现了秘密。这时小美已怀孕了,尤其昌求小美做流产,小美执意要生,并出走外地生下了一双儿女。之后,尤其昌答应与妻子离婚。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尤其昌的行动。今年3月,和小美摊牌了:第一,限期尤其昌3个月内与妻子离婚,与我小美结婚成家;第二,若达不到第一条目的,赔偿和小美青春损失费加生儿育女费,两项合计200万元人民币,限期年内6月30日前办妥。否则,别怪小美要挣个鱼死网破。可是,两项要求尤其昌都没有兑现。闪电般的回忆之后,我看着面前愠怒的和小美,埋怨值班人员怎么把她放了进来。

“尤市长请了病假,他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别瞒我了!俞市长,他到底在哪里?”

这时,秘书长吕明和值班室的小张都过来了,对视着和小美说:“你怎么跑到俞市长这里?你不是说到文印室取本书就走吗?”小张对着她质问。

“我说找俞市长,你们能放我进来?笨蛋!”

“走——走——到值班室说你的事。”

“算了——算了——小张,她找尤市长。你们帮她打听打听,看看尤市长在哪里?”

“告诉你们,找不到他尤其昌,你们都别安生。打听清了把他的地址告诉我!给,这是我的电话,你们要是给我打马虎,我可啥事都敢做!”和小美说罢,气冲冲地走了,小张赶紧跟了出去。

“尤市长真的要辞职?”段市长试探性地问。

“是真的,自交了辞职报告,人就没来过。”

“那也得等上级批复下来才能算数吧。”

“是啊!不过,他同时送了张医院诊断证明,证明患严重的神经性头疼,需要长期治疗休养。”

“唉,官都不想做了,还会再来坐班?”吕明说这话是对的,他的心早不在政府了。不过,也是被和小美逼的。如今,他在啥地方,我真不知道。

“看和小美那架势,不知想干啥哩?”吕明的口气有点担忧。

“也是没办法的事,由她去吧。既然尤其昌都不见她,都与她断了联系,看来俩人真是没一点感情了,我们能怎么样?”我思虑着这事,也只能是“无为而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