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着副市长尤其昌走出屋门的背影,我的脑海剧烈地翻腾起来,难以平静。掐指一算,坐上雁鸣市政府第一把交椅已十三个月零十三天了,整整四百零八个昼夜,都干了点什么?用心盘点一下,唉!净是擦屁股工程。准确点说,是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去擦前任留下的一屁股屎,什么老城改造工程、高新技术开发区工程、城南新区开发工程、牛头山供水民心工程、圪祇窝心连心公路工程,就连名扬四方的希望工程也留下了满腚的屎花尿汤,亟待后续“擦屁股工程”。尽管擦屁股的名词早已为人所知,而把它作为一项工程,却是我任市长后的独有心得。实际上,对这种工程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当我接到荣任雁鸣市市长的喜讯之时,美酒和玫瑰花就纷至沓来,我明白,新一场考试已经开始。五年的副市长生涯使我明白了市长的概念和定义,由一名金远市的副市长提升到雁鸣市的市长,其中跨越了几多阶梯,虽然那只是由副厅的级别晋升为正厅。作为上级是不会让我到一个“风光无限”的位置做一把手的,无论我的资历或影响,都还不到那份上。当然,更多的是对我还要考验……当然,这个城市遗留下的任何问题,我是不能随意发表批评意见的,更不能指责前任的不是,因为那样会惹怒一些人。不,是一方的势 力…… 尽管我是到了问题多多、困难重重、位置偏远的雁鸣市,还是有不少同仁投来羡慕和妒忌的目光,毕竟从副厅级晋升正厅级了。这是一步很关键的跨越,也是多少同仁一辈子也上不去的台阶。但是,我没有想到市长会遭遇如此的烦扰,这都是尤其昌惹下的祸。他是常务副市长,政府名正言顺的二把手。这个要能力有能力,要仪表有仪表,要学历又有学历的人物,却被一个小女人纠缠得惶惶不可终日,已经无心做市长了。坦诚地讲,他辞职报告已写好,很快就送省委,只是送之前向我和市委安远平书记打个招呼,这是不得不通告的两个人物。他请求我暂时为他的事保密。一个在仕途上如日中天的四十岁的尤其昌,何以有如此抉择,听起来谁也难以理解。但是,我理解,因为我知道其中的故事。

他的这个小女人叫和小美,人长得尤其漂亮,年轻,又特别风骚。她与尤市长的关系,当今时髦的定义叫作二奶,实际是秘密夫人、地下妻子、二房。叫作二奶,实在不准确。也不知现在的人咋回事,干啥都想出新,放着现成的明了的定义不用,却故弄玄虚,弄出了二奶这个词儿。就这么一叫,真叫响了。也是因为时下包养秘密夫人的大有人在,多是有钱或是有势的人,若有钱又有势,包起二奶当然更方便了。尤其昌的妻子在本市一个局委任副主任,可谓是个明白人。也许是两人达成默契,只要不离婚,你尤其昌想咋猖就咋猖。可是那和小美不行,与尤其昌私通三个年头了,特别是又为他偷生了一对龙凤胎,可谓把青春奉献给了这个男人。也许是有高参幕后点拨,也许是女人不能再忍,近来亮出底牌,令尤市长必须立即与其妻离异,明媒正娶和小美。实在不行,赔偿其青春损失费、生儿育女费,两项合并共200万元人民币,当然有时间限期。否则,和小美扬言,要豁出命来与尤市长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尤其昌心碰心地对我说,第一方案决不可行。我明白,那座火山碰不得,一旦爆发,后院起火,妻子大闹“天宫”,结果更糟,只好采用下策,给予小美经济赔偿。可是一下子弄200万元谈何容易?没做过市长的人以为市长的票子随手可捞,想要多少就能信手拿来多少。实际上,不行。尽管市长们的生活质量都很高,吃什么,穿什么,坐什么,住什么都不在话下,不用发愁。可想弄现钱,并不很简单。政府有政府的规矩,就是想吃贿赂、想贪污,也得有机遇,也得弄得稳妥,决不能像订工作计划一样什么时间收款多少万元。和小美却不理解这些,逼得尤市长走投无路了,刚才临别时对我说:“俞阳大哥,咱们同事一场,也是前世有缘,我啥都跟你说了。搁伙计这一年多,我信得过你,才跟你说这些隐私。不过,对外,就说我患了神经官能症,不能继续工作,别说这些杂碎破事,太丢人、也太笨蛋了。说心里话,现在多少当官的都有情妇、有女人,那么多人物都不出事,偏偏我这么倒霉。唉,和小美呀!俞市长,我能悄悄离开市长的座位,从此销声匿迹,就是幸运,就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拜托了,俞大哥。”

尤其昌走出我的办公室时眼睛里噙着泪花,我的心中不自觉地涌出一种怜悯。

怎么办?尤其昌的问题,着实给我出了一道试题。我很为他惋惜,本来,尤其昌也是晋升雁鸣市长的考察对象。据悉,就是因为风言他的婚外恋而使其晋升夭折。这种事是很难保住密的,特别在这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城堡”中。我敢肯定,尤市长辞职的消息会不胫而走,八方信息会绘声绘色地渲染这种桃色事件。我是不会从自己口中道出庐山真面目的,人混到这一步,尽可能地对他减少点创伤,不能落井下石呀。并不是因为我的慈善(当然也有这种因素),而是自幼就受一种“义”的熏陶,为人要讲点义。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尤其昌那几句话,如今多少当官的都有情人、有女人,可人家都没有事。唉,谁叫这个和小美要摊牌呢?如今的男女之间,还有多少真正的情与爱?多是现实利益的等价交换,功利互惠的“取长补短”。还是那句古训:“英雄难过美人关。”女人啊,女人是祸水,是吗?过去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朴实女人,人们称那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看看如今落马栽倒的人物吧,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漂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人们称那是红颜祸水。为什么?饥寒起盗心,富贵生淫乱。精辟啊!先人们早已为后人敲响警钟,可后生们还是要陷进这古老的圈套。唉,男人啊,男人。

接了几个电话,方冲淡了繁杂的思绪。

这时,政府机要室的路小莺来了,她送上刚刚收到的省政府直接发给市长的明传电报。我一目十行地读过电传,边在上面签了意见,边让小莺坐坐,她有点受宠若惊。她以往每次进我的办公室只是站着,待我签过字后就悄然离去。这成了她进市长办公室的规矩。我知道,她还是想跟我说点什么的,每次都有欲说还休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级别的差异拉长了本很接近的距离。今天事情不多,也许有别的什么,我主动地留她坐一坐。

小莺二十五六岁,人长得标致端庄,气质文雅温和。她前年毕业于一所重点大学档案管理专业,是雁鸣市人事局在一次人才交流会上招聘来的。

“老家在什么地方?”我想知道她的家庭。

“就咱们省的信誉市。”

“噢,”我知道,那是全省的南大门,“父母都在老家?”

“爸爸在老家乡里的中学教外语,妈妈是农民。”

我突然想起来,秘书长对我说过,她的父亲在“文革”期间毕业于京城的一所外国语学院,走出校门就分配到国务院某部做翻译。后来因为一起错案被贬回原籍,结果谁也不敢起用。再说,六七十年代外语根本无用武之地,那时代有句名言叫:“中国人为什么说外国话!”还是在70年代末,学校才恢复了外语课,在外语老师奇缺的情况下,路小莺的父亲当上了公社中学英语教师,一直干到退休。我还知道她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心中就有一种信赖和好感,话题自然转向一些家常的东西。她在我“平易近人”的谈吐中渐渐自然起来,放松起来,说了她在政府工作两年来的一点感受:其实她很想请教我一些问题,只是怕打扰市长,就不敢在市长办公室里多停一会儿。今天要不是我让她坐一会儿,她依然是不敢坐的,尽管我已到任市长13个月了,她与市长打交道也已400天了,之间的距离却没有拉近。

这时,秘书小杨敲门进来,说晚餐有省里来的三拨客人。分别是省人事厅副厅长一行三人的编委领导小组在市宾馆;省卫生厅副厅长一行四人的专家小组在山河宾馆;还有省档案局局长一行4人的档案管理指导小组在太行山大酒店。问我陪哪一家去进晚餐,我说:跟各位主管副市长说一下,由他们陪就可以了,我就不陪了。自坐上市长这把交椅,我方明白,若谁请陪都去陪,谁请吃都赴宴,谁来访都接见,那真要把人累死的,这种事必须得有选择。小杨听过我的话,说了句“明白了,俞市长”,就转身离去。我下意识地说:“现在什么客人都不想陪。小莺,你不知道,我现在最想清静,只想吃家常饭,最烦宴席,还有那一套马拉松式的辞令和所谓的酒文化。”也许,我在官场久了,对这种游戏腻烦了。倘若真的叫我离开热闹的官场,是否又眷恋这种生活呢?

“那好,俞市长。哪一天有空闲,尝尝我做的家常饭。”

“你会做饭?女大学生,哈哈,我不信。”

“那当然了,俞市长,你不信?”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很是自信,又很诚恳。值班室来电话,信访局章华局长有事找我。小莺趁机要走,我说:“以后常来聊聊,政府也是一个家嘛。”

“你就是我们的家长啊,哈,再见,俞市长。”

章华局长来了,他告诉我今天重要的信访情况,是市光明集团的300名职工围堵市委,强烈要求恢复被免职的郝诚志总经理的职务,坚决要求市委免去现任总经理诸葛非。

这家光明集团先前政绩显赫、效益尚好,是市里的经济支柱之一,如今却沦落到连工人工资都发不下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