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局长有意思,日记啥都写

作为《云海日报》的记者,史彤彤敏锐地觉得局长日记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堂堂一局之长,凭借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玩弄女人,他前半辈子奢侈、荒淫和无耻的生活,就要用后半辈子的家庭、事业全体覆没来埋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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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彤彤身穿镂空花边的短袖白色睡袍,睡眼惺忪地站在18层高楼的阳台上,注视着暴雨中行色匆忙的人海,突袭的感触令她陡然清醒。

那些从散落在南洋街和华侨街之间的骑楼里优哉游哉走出来的人,绝对是树大根深的“金钻”。日记中的局长,一定也是居住在骑楼里的吧?金钱、名誉和地位将他们的日子粉饰得如骑楼般壮观。

通向云海市高新区的那些名车,它们的主人要么是经济领域中的精英,挥笔签字值千金;要么是管理高层,对上唯唯诺诺,对下狐假虎威,遇到名车谦卑地绕道,遇到打短腿的人,喇叭作威作福地一个劲儿地鸣叫,直到嘶叫着逼出一条前行的路。

而从低矮租居区涌出来的人群,显然是带着致富梦来到这座城市的打工一族。工业区宿舍前,洗掉满脸牙膏沫、理顺长发、微施脂粉、撑着雨伞走出来的打工妹,扑闪着眼睛,撒一路银铃般的笑声,像悄然绽放在云海市一隅不沾尘埃的莲。

局长日记中的嫣然,显然就是这种人,可惜容颜如花谢,被“打入冷宫”后,争吵计较拉远了她与局长之间的距离。而日记里的景青只要肯顺水推舟,投怀送抱、投其所好,她的命运也会发生改变吧……

史彤彤斜倚在阳台的曲栏上,一任脑海里的幻想驰骋。她的身后是透着一股豪华之气的卧室,楠木雕花特制的电脑桌上,一台液晶电脑屏幕上不时闪过12月14日更新的那篇“局长日记”。

灵珑这丫头太野了,居然还电话告知我开了房。她似乎要释放尽所有的疯劲、全部的热情,浓情四溢地与我做了一夜的爱,凌晨才沉沉睡去。

睁开眼来已是上午10点,灵珑还在睡梦中,上完洗手间我也想睡个回笼觉,却想起老妻昨夜的煎熬,有些于心不忍。起床,梳洗,续了一天房,匆匆赶回家,带妻喝了早茶,商议今年春节飞昆江过,妻同意后,我电话通知了司机小丁,让他负责监督、提醒。然后带妻去新世界购了一双8888元的皮鞋,作为昨夜的补偿,午饭一同在椰岛咖啡店吃。

手机将灵珑懂事馨香的千恩万谢和风细雨般送到耳旁,再面对老妻皱纹都花团锦簇的笑脸,感觉生活真是惬意多彩。

作为《云海日报》的记者,史彤彤敏锐地觉得“局长日记”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她每次阅读、研究网上更新的局长日记,就感觉有一种熟悉的芬芳酝酿而成的激情在血液中流淌。这些几乎每天更新的局长日记,给了她许多的创作灵感,点燃了她的创作激情。史彤彤坐在耀眼的电脑屏幕前,手指敲打着键盘,一个个灵动的文字组成了一篇让云海人民拍手叫好的《双规局长》。

如果不是有一个局长父亲,如果不是对这一阶层的生活、习惯,甚至是言谈举止都了如指掌的话,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双规局长》能一下在全国颇有名气的《云海之窗》连载,并且一下受到广泛关注吗?

父亲史荆飞,身居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关于他的许多业绩,在史彤彤的视听中,已成为一种传奇。

雀儿崖的蓝贵人曾对她说:“你爸具有非凡的能力,要不是他,我们雀儿崖早毁了,哪有今天‘中国最古朴的乡镇’之称?恐怕雀儿崖早就在开矿、挖矿中毁于一旦了!”

蓝贵人是从雀儿崖走出来的第一位80后女大学生,现在云海师范大学读研。蓝贵人的父亲死于矿难,史荆飞将失去了父爱的蓝贵人收为“义女”,并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着蓝贵人。雀儿崖许多矿工家属都能得到史荆飞的帮助,也正是如此,史荆飞一度成为崖儿崖矿工们眼中的神!

然而,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却拒绝了史荆飞的所有物质帮助,她在煤矿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是一个有志气、有能力的独立女性,但她对史荆飞的帮助同样怀有浓浓的感恩之情。这让史荆飞夫妇对这对母女更是赞赏有加。当得知蓝贵人考取了云海师范大学时,史荆飞夫妇特别高兴。每逢周末,史荆飞夫妇都会热情地邀请蓝贵人来家里相聚。那种连史彤彤都没有享受过的贵宾级待遇,大有夺取史彤彤父母宠爱之势,史彤彤起初并不喜欢她。

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拒绝了史荆飞想调她到市矿业学校图书馆的决定,辞职后毅然办起了雀儿崖首家私家侦探所。史彤彤在对蓝家母女猎奇探究的过程中,倒也慢慢将蓝贵人当成了家中的一员。

“……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环保的重要,可是你爸却掷地有声:‘当你们像芝麻开门一样挖掘出一孔矿井,从漆黑的矿洞里源源不断地运出自己梦想财富的同时,也在大量毁坏森林,为自己掘下了另一口黑洞——坟墓。’硬是将一群要钱不要命、不讲道理的雀儿崖汉子给镇住了……”父亲这样的英雄壮举,史彤彤从来不曾听闻,她在年龄尚小时,就被母亲朱韵椰带到了云海市租房求学。从蓝贵人嘴里说出的“雀儿崖”与在网页上飘浮的“局长日记”一样,对于彤彤而言都是一种真实中的虚拟,只不过前者铸就了父亲的辉煌,而后者一定能成就史彤彤的梦想——只要史彤彤把握得好,一定可凭借《双规局长》大火一把。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史彤彤的沉思。她扭过头,将目光探向楼梯间。

婆婆余一雁的头顶从红木阶梯间太阳一般浮上来,接着是慈祥干净的笑脸,然后是用圆盘托着的丰富早餐。

史彤彤惊愕得张大了嘴,这个从雀儿崖矿区出来的婆婆,完全跟矿区人描绘的她麻雀一样懒散、嘴碎闲话多是两回事儿。

母亲朱韵椰也曾以过来人的经验,对女儿的婚姻表示了担忧:“矿区人的媳妇儿难当,矿区人有出息的人的媳妇儿更难当,矿区寡妇培育出来、小有出息的儿子的媳妇儿尤其难当!”尽管母亲绕口令般的言词确凿,似乎也不无道理,但史彤彤还是嫁给了被寡妇母亲余一雁一手拉扯大、现在云海市公安局预审科当干警的徐泽如。

本来,他们的新婚旅游计划,彤彤嚷着要去泰国曼谷,她想看泰国的风情,也想窥视泰国人妖。结果,临到快要动身的前两天,《云海之窗》的主编不停来电话催促稿件,该杂志凭着史彤彤《双规局长》这部小说的连载,月销售量竟增加了两万多份!

史彤彤挂了电话,仔细想了想主编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在工作与个人愿望面前,彤彤选择了前者。她的决心一旦下定,徐泽如当即退了去曼谷的机票,陪她自驾游了云海市附近的景点。沐浴在爱情中的人,将旧风景看出了浓浓的新意。他们相偎相依的幸福,镶进了每一张优雅的照片里。

最后,他们将剩余的十天假期安排在龙牙湾。当史彤彤流露出对龙牙湾“一溪二排三岛四湾五湖十岭”的深深喜爱时,徐泽如就笑言:“我们就住在这儿玩个够!”

“十天,十天的时间全在这儿?”史彤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儿比曼谷别有一番情趣。”

“是啊,这儿能看到网络局长日记的更新,你也能继续写作。”徐泽如拉着彤彤飞奔向南面的大海,张开双臂夸张地高呼,“大海啊,你要铭记,在你的怀抱里,就要诞生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美女作家。”这时的他不像干警,而更像一个狂傲浪漫的诗人。史彤彤笑倒在他怀里,在这绵延十余里的沙滩上,他们赤着脚在洁白细腻的沙粒上孩童般嬉戏追逐……

彤彤玩累了,回到宾馆,打开电脑,点开收藏夹里的“局长日记”,开始构思自己的《双规局长》。等到她眼睛疲倦了,刚刚有些不耐地皱皱眉头时,徐泽如总会轻悄悄地打开门,手里捧着椰子、菠萝、榴莲等水果,含笑立在她面前。她在贪婪的咀嚼中才知道,在她创作时,徐泽如去附近探寻了更好的“世外桃源”。

在龙牙湾的日子,史彤彤真有种身在天堂的感觉。她要么在虚拟的网络间游逛,要么在徐泽如引领下走进错落有致、四季瓜果飘香的黎族村寨。许多时候,她分不清到底是网络世界更真实,还是眼前的风情更虚无。

小夫妻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中,完全忽略了母亲余一雁心中的失落和不甘。

余一雁曾参加过无数次婚礼。可是,没有一次她是主角,没有一次盛大的筵席属于她。从儿子、儿媳富丽堂皇的婚宴上归来后,余一雁就喜欢在家中楼梯间那个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逗留。她时常鬼鬼祟祟将自己反锁在杂物间,在她的潜意识里,所有的美好、华丽、光鲜的一面都是属于别人的,都是粉饰给别人看的,唯有这间储藏室才是她私有的,就像她二十多年如一日对史荆飞如火如荼、从不削减的暗恋。

儿子、儿媳都外出旅游了。她从从容容地来到储藏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在这个孩子们不屑进入的狭小空间里,时光的灰尘如灰色的飞蛾,随着从窗户徐来的风炸裂飞舞。在这个小小的储物间里,冷藏着她的过去,收藏着她所有的企盼和快乐。

余一雁伫立在这个光线相对阴暗、空间相对杂乱的空间里,透过昏黄的光影,窗户下三款迎风舞蹈的婚纱蓦然间姹嫣然红开遍,像青春、似爱情,更像迎风招展的某种强烈欲望,那么热烈而懵懂地装饰着杂物间。

反锁上门,余一雁轻轻抚摸着这三款婚纱,日常生活里从来不曾显露的浅笑轻愁,随同三款起舞的婚纱一同绽放在幽暗的空间里。

冷香端凝的大红、晶莹剔透的洁白、高贵典雅的浓黑——三款华丽的婚纱在风中飘逸着,超凡脱俗,仿若心事万千,细探却又不着痕迹。

可惜啊,天下男人,不管是英雄,还是无赖,喜欢的都是白痴一样的美女!余一雁心里明白却又不甘,夜夜和着梦,和着泪,缝制着这三款彩虹般的婚纱,她期待某一天,史荆飞突然醒悟过来,能挽住她的手,让她身穿红艳的婚纱,以圆润、小鸟依人的样子映红雀儿崖灰黑的背景,在那里走上三圈。可是她的婚纱还没缝制好,就得到了朱韵椰与父母脱离关系,毅然嫁给史荆飞的消息。

三款俊逸的婚纱,是淤积在余一雁心口的一滩鲜血。余一雁的等待,余一雁的守候,余一雁的暗恋,就像一直流淌的小河,不会轻易沸扬,也不会断然干涸。

余一雁有时候也明白,也许史荆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只不过是她对眼前肤浅无知的男人大感失望,便将这个给了自己一点点支助的男人,慢慢粉饰成美轮美奂的梦幻,一厢情愿地挂在墙上,画饼充饥。可是,老寡妇的爱,就像面对悬崖上突然绽放的红梅,愈是得不到,愈想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它。

缝衣人不堪憔悴已渐老,而朱韵椰好像永远停留在少妇阶段,婷婷袅袅的身材,温润如绸的细腻肌肤,简洁的发式夺人心魄地自由绽放着,不给余一雁一点自由幻想的空间。余一雁多想像朱韵椰那样穿上任意一款婚纱,从容、婉约,像美丽的燕子一样行走在雀儿崖人们的记忆里啊!可是,缝衣人幻想虽然青葱,面容却已苍老。

2

“传说天堂一日,人间一年!一晃我们出来十多天了,回去肯定会不习惯的。”直到徐泽如掐断了网络,收拾好笔记本,拉着彤彤准备上车时,彤彤还是一副迷途不知返的迷盹样子,逗得徐泽如摇头不止,大笑不止。他将彤彤塞进轿车,钻进驾驶座,系上安全带,深深看了彤彤一眼说:“彤彤,你找我,算是找对了!”

彤彤一撇嘴,“没你之前,我已洒脱地生活了26年啦。”

跟记者斗嘴,他没法不输!徐泽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发动了车。

回到家,彤彤才觉得徐泽如的话千真万确:她找泽如,算是找对了!婆婆余一雁一天到晚只知道奉献,完全不知道索取,除了睡觉的时间,就一直埋头做家务,她不仅将宽大的复式楼收拾得纤尘不染,还将阳台、空中花园里的花养得朝气蓬勃。

更难得的是,徐泽如有时对她讲话稍微大声、就连她本人都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婆婆会拦住儿子说:“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对彤彤怎么能这样粗门大嗓地讲话?以后绝对不许,彤彤多好的姑娘啊,嫁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

彤彤一愣,徐泽如愕然而又无奈地张开双手,对母亲解释着:“没有哇,没有!妈,你知道我们当警察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平时粗门大嗓惯了,不是针对彤彤的。”

“那也要改!”余一雁说着说着就泪光盈盈,“想想你爸在你3岁时就因矿塌方压在井下,这些年来咱娘俩儿的衣食住行,你能上大学,你能有今天,没有史局长的帮扶能行吗?你是人家的女婿,更是人家的儿子啊!懂不懂?你不能让史局长的掌上明珠受半点委屈,不然妈可不依!”

一丝小小的不悦掠过彤彤的心头,难道徐泽如对她的爱不是源于她本人的魅力,而完全来自于父亲对他们孤儿寡母曾经的恩典?难道他们的小家庭不是因为爱情组成,而是因为报恩?

彤彤缓慢地上了一层台阶,看清了婆婆不依不饶要儿子认错的真诚表情,转念一想,婆婆夸赞的是自己的父亲,如果她听到的是婆婆对父亲不恭不敬的闲言,那自己真正应该生气才对。于是,彤彤笑着重新折回身,为老公好言解脱。

可是婆婆对自己再好,彤彤也万万料不到她会将早餐搬到自己的卧室里来,一时竟愣了。

彤彤愣神的当儿,余一雁已将早餐搁在电脑一旁的小桌上,从床上拿起一件苹果绿的风衣,走到空中花园,将风衣披在彤彤身上。

“快披上,当心着凉!”婆婆疼爱地说,“泽如上班去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余一雁替彤彤穿好衣服,又说:“你不上班,怎么不多睡会儿?早餐早好了,为了让你多睡会儿,我一直温在锅里的。要是知道你早醒了,还在阳台上吹风,我就早点端来。”

“别,别,妈!”彤彤慌忙说道,“以后早餐好了你就自己先吃,我肚子饿了要吃的时候,自己会下楼的。”

余一雁定定地看着彤彤,“过几天你回娘家,你爸妈看到你瘦了会心疼的。”

“妈……”史彤彤本想对婆婆解释老爸老妈没有娇惯女儿的习惯,但想想一时半会儿还是很难改变已在婆婆脑海中形成的印象,便依顺地回到房间,钻进了洗手间。出来时,她看见婆婆正襟危坐在电脑前,正在看“局长日记”。

“妈,可别关机,待会儿我还要找一些资料。”史彤彤坐到小桌前,看着圆盘里黄澄澄的比萨,迫不及待地拿起来咬了一口,她丝毫也没注意到婆婆脸上的探究及担忧。

“妈,你怎么会做比萨呀?”史彤彤喝了一口椰汁,“做得这么好吃,远超必胜客!”

余一雁摇摇头,笑了:“我从来没见过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这样好招待!面饼上放些蔬菜、水果,就是一顿……”

“你怎么有这么一手啊,妈?”

“我当年在雀儿崖矿区就是卖葱花大饼的啊,只不过我先前做的大饼肉馅是包在面粉里的,而现在的水果、蔬菜却是撒在面粉外,微波炉里一烤,简单得很。”

史彤彤笑了:“妈,你真能干!”

“唉,再能干,也不能跟你妈比!”余一雁的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落。每次她不知道要在杂物间花费多大的心力、多少的时间,将沮丧、妒忌之心锁在杂物间,才能微笑着出现在别人面前。

“妈,我们现在难道不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吗?”彤彤适时的打断,使余一雁变得愉快起来。

“说起来也简单,这比萨用的许多材料食品店里都有卖的。只不过是将面团多揉揉,放微波炉里多烤烤,然后将蔬菜水果剁碎,撒在面团上烤出香气,就成了!”在婆婆质朴的描绘中,史彤彤风卷残云般吃了两个比萨和一个水煮鸡蛋,喝了一杯椰汁,她站起来拍着肚皮:“我要减肥,妈!你知道吗?减肥比增肥更花钱,更需要时间!”

余一雁看着彤彤:“胖点好,瘦得麻秆似的有什么好看的?减什么肥啊,这孩子!”

余一雁收拾完桌子,端着托盘下了楼。

静寂中,彤彤又点开了“局长日记”!“局长日记”干脆简练的文字,完全是长篇小说中的故事梗概,自己只需加一些作料,加一些精彩的细节就行了!彤彤轻按键盘。在滴答滴答的敲击声中,一个个句子战士般踏实地履行自己的责任,跑步进入指定的岗位,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一一排列在《双规局长》的大标题下。

史彤彤在自己的卧室看着更新的“局长日记”时,云海市大街小巷里热议的话题也是“局长日记”。有人认为这是炒作,为引起读者的关注,现在的文人奇招百出。一个堂堂局长,大会小会不断,哪有时间天天写日记?而且,即使他有时间写日记,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臭事都写出来呢?

还有这些日记的来源,发帖者一会儿是“七色草”,说自己是局长情人中的一个,被局长甩了,一气之下复制了局长的所有日记,想让全天下人看清局长的真实面目;一会儿署名又是“三色鹿”,说是日记中灵珑的新婚丈夫,自己的新婚妻子在结婚的前一两天还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黄土半埋脖子的老家伙,凭借手中的权力给玩弄了,他扬言要弄得对方家破人亡……

尽管如此,还是有细心的读者发现,发帖者大有置局长于死地而后快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从2008年9月底至今,每天更新的近150篇日记没有道明局长具体从事的行业、具体工作的单位,所用的局长戴乐乐还是假名。这本身不是一个矛盾、一个破绽吗?

但大部分网友却认为“局长日记”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七色草”与“三色鹿”没准儿就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之所以暂时没有揭露局长的真实身份,可能是在私下同戴乐乐局长进行某种交易。一旦交易成功,这些日记就是假的;一旦交易失败,“七色草”和“三色鹿”就会撕破脸皮,将“戴乐乐局长”的真实面目大白于天下……问题是,有这么傻、这么不自量的局长吗?他肯定会用手中的权力来收买发帖者,来个“和平演义”。

更有阅历丰富者断言,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从日记门曝光事件折射出,网络舆论力量已经逐步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社会监督力量,这是一介草民的监督力量的崛起,而不仅仅是捅出“局长日记”这一爆料事件!

如果“局长日记”是真实事件,那么一定是局长对他的几个情人疲于应付,一时疏忽大意或没满足对方的要求,得罪了这位网名为“七色草”、看中局长手中权力的情人,或是他们之间的私情被“七色草”的老公窥探到了,为了表明某种立场或是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请人将平日里私存下的局长日记公布在网上……

这把报复的怒火真可谓是狠、毒、准,堂堂一局之长,凭借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玩弄女人,他前半辈子奢侈、荒淫和无耻的生活,就要用后半辈子家庭、事业全体覆没来埋单了。

一年时间,“局长日记”在云海网络社区的点击率已突破亿万,回帖率已上千万。

3

《云海日报》大楼坐落在一片辉煌的苍翠园林中。今天是史彤彤婚假结束、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很自然地,格子间里纷纷扬扬浮现出来的黑脑袋全是窥探彤彤的,婚期的操办、去哪儿度假、二人世界是否甜蜜全成了众人关心的话题。

彤彤给办公室的同事带来了纪念品——价值百来元的玉手镯,女人见了爱不释手,可男人却感慨万千。尤其是总编室的郑正好,他从礼品盒里拿出玉镯,对灯照照,然后又拿到窗户跟前,在阳光下仔细瞧着,冷不丁鼻梁上的眼镜“啪嗒”一声,脆生生摔在瓷砖地上,镜片飞溅,惹来一阵哄笑:郑正好哇郑正好,人家史彤彤结婚,你激动个什么啊?

郑正好对着一堆碎镜片,捶胸顿足间一身肥膘颤抖,他抓住了胸口的衣服,做出一副痛苦状,不料却像圆滚滚的熊猫一样令人发笑:“史大记者,赔我眼镜!玉镯我宁可没有,可我不能没有眼镜。”

“带回去给你老婆!”彤彤故意板起脸。

“我没老婆!我……我……离了!”

“那……给你新任女朋友!”不等郑正好还击,彤彤已连珠炮地发射,“没有女朋友,就留着给未来的……丈母娘。”

整个上午,彤彤楼上跑到楼下,从这个科室跑到另一个科室,俨然成了一个大忙人。再回到办公室时,她的办公桌前已是芳香四溢。这无疑是同事们回拜时留下来的礼物。

彤彤幸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花香使她精神为之一振。她在鲜花锦簇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有些洋洋自得,被众花环抱的感觉有些像被带着余香的温馨双手拥抱的感动。

彤彤吻了吻花束,开始拆看一封封笺,大家都强烈建议彤彤对“局长日记”作后续的跟踪调查,创作更精彩的小说。还有一些读者写了《双规局长》的读后感。一封封来信,让彤彤陷入了深思。

不知不觉间,就到午餐时间了。大家纷纷从格子间走出来,围着史彤彤,提议在绿梦咖啡屋为史彤彤接风。就在大家哄笑成一团时,副社长夏力却来了。夏力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史彤彤办公桌对面,稳如泰山,那些刚刚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尴尬地重新钻进格子间。

“彤彤,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夏力开口了。

“啊?”彤彤一下没反应过来,“夏社长,您说的是哪方面啊?”

“当然是你小说创作的问题啊。许多读者的电话都打到我办公室了!”夏力说,“尽管不是在我们报纸上连载,但你可是我们报社的才女,也是报社的荣耀啊!所以我考虑着咱报社也得揩揩油。”

“社长,读者是怎样建议的?”彤彤问道。

“读者强烈建议史大记者对网络日记做跟踪调查,就在咱报社做跟踪报道!”

“是吗?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郑正好兴奋地拍着桌子,“这个局长真是有意思,什么都写,他的工作重心就是喝酒、受贿、玩女人,简直就是一部现代官场现形记!从日记事件观察,随着互联网的逐步发展,中国网民人数的快速递增,中国的互联网舆论力量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其对社会的监督作用大有取代传统纸质、电视媒体的趋势,成为中国的一支新兴社会力量,这是广大百姓监督力量的崛起!”郑正好一旦开口,就激情地挥洒着双臂,浑身的脂肪跟着激情舞蹈。大家的笑声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望着彤彤,说话的节奏缓慢下来,“可惜,还是史彤彤这丫头灵敏,通过日记,再加入了大量的想象及生活理念,这样的小说,想不火都难。”

“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彤彤火一把?”夏力道。

郑正好挠着头,看着彤彤。

夏力一板一眼地说道:“先不管日记本身内容是什么,不管日记的真实性如何,单是从日记门事件的始作俑者选择的手段分析出发,我们就可以探究到,发帖者已经深刻感受到了互联网舆论监督的力量,而选择了通过互联网的形式来公开日记内容。如果没有互联网力量的崛起,或者互联网舆论监督的积极性不够强烈,力量不是足够强大,那么估计即使别人拿到了日记内容,也是无法掀起任何浪花的。”

众人纷纷点点,夏力盯着郑正好,话题一转:“郑总编,你想不想跟彤彤一起调查?”

郑正好沉思着,一丝惊喜浮上面孔:“想,当然想。作为一家新闻单位的编辑,探寻事实的真相,揭开冰山的一角,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是每个码字人的梦想。”

“好,跟踪调查的事情,就交给你和彤彤了!”夏力站起来,在众人的愕然中走到门口,又转回头补充道,“史彤彤的好奇心、探究心强,但毕竟年轻,大的方向,还得郑总编把握。”

彤彤从车库出来,胸前抱着一大摞书信。她一抬头,徐泽如正逐渐隐入电梯,她忙紧跑几步,扬了扬手。

徐泽如伸手按住暂停键,即将合上的电梯门又大开。史彤彤跑进去,电梯徐徐上升。彤彤举起手里的大摞书信,徐泽如说道:“这么多啊!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只不过利用一个月的婚假,闭门造了一个月的车,所得的业绩快超过你四年多的职业记者生涯了吧?”

“你可不许因妒忌我而说风凉话,为写好这个,我准备了大半年的资料,除在网上收集大众看法,街头巷尾的故事也没少听。婚期的创作,只不过是我平时准备的一个成果……”彤彤有些兴奋,“不过,今天真的挺开心,我一进办公室,就被同事大呼小叫围住了,都说想不到我还有写小说的天赋……”

正说着,电梯停了下来,鲜红的“17”眼睛般眨呀眨。徐泽如刮了一下彤彤的鼻尖,伸手按住了电梯键:“史大小姐,请出电梯。”

彤彤吐了一下舌头,率先走出了电梯。当初在规划婚房时,两家人还产生了不同意见。彤彤当时看上的是18层,她觉得这数字吉利。可是未来的婆婆余一雁附和着母亲朱韵椰的意见,坚持要买17层,因为七上八下嘛。父亲和这个即将做自己老公的男人,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史彤彤狡黠地一笑,干脆两层一起买了,两人各付一层楼的首付,打通做了复式楼,宽敞舒适,上也在自家,下也在自家,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人刚进门,余一雁已将丰盛的晚餐摆上了桌。饭毕后,彤彤刚准备帮婆婆收拾碗筷,婆婆忙阻止着,“别油了你的手,工作了一天,快歇歇,这点活我都做不上手,一会儿就做完了,哪用得着你?”

彤彤以为是婆婆客气,正要争取一下劳动的机会时,徐泽如已沏好三杯茶搁在茶几上,然后倒在沙发里,一副极享受的样子,并悄悄对彤彤说:“让我妈做吧,不然她会闲出病,你只要做出享受的样子,我妈就觉得她创造了价值。”他顺手拿起搁在茶几上的大摞书信,“这么多读者来信,不会把你乐晕吧?”

彤彤精神一振:“你知道乐极后面是什么?”

“生悲?”徐泽如摇摇头,“不会,不会,你这么聪明,处事不至于这么糟。”

“少给我戴高帽,将所有困难顶到我肚里,不帮我分担一点。”

“那——将你肚里的苦水尽情向我发泄吧!”

“正经的,现在街头巷尾不是都在议论局长日记吗?报社也接到不少要求调查局长真实情况的电话,我们夏社长将跟踪网络、深入调查的任务交给我了。你看我应该从哪儿着手?”

“局长,什么局长?”余一雁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的菜碟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妈,你安心洗你的碗,慌什么!这局长是网上的,谁也不知道具体人是谁!”徐泽如拍拍脑袋,“哎呀,说了你也不懂!”说完,拉着彤彤噔噔跑上楼。

余一雁打扫着摔碎了的菜碟,不安的眼神往楼上窥探。

打开电脑,“局长日记”占满整个屏幕,徐泽如鹰一样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探究着。

“首先,要找到戴乐乐局长这个中心人物。”徐泽如胸有成竹,“这下你总算知道找警察做老公的好处了吧?帮你提供线索,帮你破案,使你的调查在第一时间抢占先机。”

彤彤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长叹一声:“唉,你等于没说!”白天的一幕,似乎在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继续上演着。夏力走后,郑正好这个制造气氛的能手将众人的谈兴调动得空前的高涨,趁着一股谈兴未尽的激情,他当即回到办公室鼓动大家查阅“戴乐乐”的资料。

出乎意料的是,云海市各行各业、五花八门的局长确实不少,但偏偏没有一个姓戴的。

“先从市烟草局着手吧!”不等彤彤的询问出口,徐泽如就已重整旗鼓地说,“电力、烟草都是肥差,但电力局近年来的发展趋势,比不得烟草的实力。”

接着,徐泽如替彤彤拟好采访计划:“先从烟草局办公室着手,这个办公室是一个局的心脏,是生产基层与领导上层的联系枢纽,上通下达,局里发生的大小事都知道;二是到办公室直接找秘书,文秘写材料的暇时,难免挥毫泼墨,挥毫之人现在谁不上网?如果网上的日记写的正是自己局的局长,敏感的秘书能不对号入座?单纯的文人心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只要给他机会,他恨不得知一说二……”徐泽如的话直鼓动得彤彤信心十足。

计划总是热情的,失望却是巨大的。彤彤蔫蔫地从烟草局出来,郑正好肥胖的身体紧随其后,一走全身的脂肪跟着颤动,十分吃力的样子。但是,此时郑正好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累,而是急切地想安慰彤彤,鼓励起彤彤新的斗志:“第一个回合你就气馁了?”

“人家单位三个月前整顿,整个中上层干部都是新换的,大家都在共谋烟草行业的发展大计,哪有时间管前局长的闲事?前局长因受贿巨大,早监禁等着枪毙呢,能与网上晚上陪情人,春节陪妻游昆江秀恩爱的局长对上号吗?”

郑正好挠挠头:“或者,‘局长日记’原本就是假的?真的是文人间的炒作?”

“虚拟的网络怎么能等于真实生活呢?”

彤彤苦想了一阵,决定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老爸史荆飞有阅历,老公徐泽如有判断力,二者合一应该不会差得太离谱。

“彤彤啊,我近来在文柳,你妈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妈。”电话声音很嘈杂,史荆飞不等彤彤应答,就匆匆挂了手机。

彤彤纳闷地想:“老爸这是怎么了,真没风度!”事实上,当史彤彤对父亲的敷衍充满抱怨时,史荆飞正在文柳矿区面临一场博弈。

文柳市坐落在云海市东部,曾因“第一热带雨林原始森林”的称号而成为扬名海内外的旅游城市。近来,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却屡屡接到当地群众投诉,原因是矿产资源开采破坏环境。

文柳矿产资源丰富,共有矿床14处,矿点17个。为达一日暴富,不少矿商疯狂钻门道,乱开乱采,严重破坏了当地环境,使昔日郁郁葱葱、藤蔓交错、花香四溢的旅游之城变成了“白色沙漠”。

奔驰的轿车刚驶入文柳市,史荆飞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森林覆盖率曾高达90%的文柳,现在一望无际的却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白色沙漠”。时值中午,雨后的太阳似火,照在热带“沙漠”上,白晃晃的让人不敢睁眼。

史荆飞驱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锆钛矿区面积最大、群众投诉最频繁的文柳海边。环岛矿主章华熙、章子硕父子俩正在自建的“木板房”吃瓜避暑,听到矿工的汇报,两人一同走出来,经过已被掘地数十米的矿区,向史荆飞迎来。

“哎哟,史局长大驾光临啊,怎么不早说,我们好亲自迎接你!”章华熙摘下墨镜,一扫在矿工们面前的威风,“这哪是你待的地方啊,这么大的风沙,快,快去咱的木板房将就将就!”

“是,这么大的风沙,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史荆飞放眼矿区,环岛矿业的招牌之下,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刚上井的一队队矿工们在层层矿灰中,黑得像煤球一样来来往往地滚动着。

“那,去咱们的木板房避避暑!”章子硕到底年轻气盛,财大气粗被人捧惯了,早在风沙中站得不耐烦了。他丢下这句话,一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吹着口哨,不以为意地朝木屋走去。

章华熙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地看看史荆飞,他与姓史的交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先是因为女人,后是因为矿业。可惜的是,他章华熙只要想在海南矿业界掘金,就不得不在姓史的面前装孙子。想不到这次,史荆飞倒不像以前那样剑眉一拧,大刀阔斧地一刀切之,义正词严地要求改之,这一次他倒是很随和地跟在章子硕后面。

说是木屋,但里面宽广豪华,空调、冰箱、液晶彩电等装备一应俱全。

“快,快给史局长拿凉茶,快,快给史局长切水果。”章华熙忙不迭声地吩咐着儿子。

章子硕对父亲这副样子很不以为意,什么大人物没见过,反倒让一个破局长搞得慌里慌张?

章子硕不屑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听罐装啤酒,打开来,一阵凉丝丝的气体雾一样挥发了一阵后,兀自对着自己的嘴喝了起来。

“这……”章华熙有些恼怒地看了看儿子。

“不必客气,自己动手!”史荆飞看着屋角还有成扎的纯净水,拿起一瓶,拧开盖,仰脖灌了一气。

这当儿,厨房里走出一个漂亮的打工妹,手脚麻利地切好了各色水果,摆在桌上。

史荆飞提着矿泉水走出屋,来到500米外的矿工宿舍,预制板的屋顶,低矮的水泥墙,空间狭窄,里面热得像蒸笼。史荆飞刚一进去,汗水就汩汩往外涌。见状,章华熙忙讨好地凑上来:“太热了,气味难闻,哪是人待的地方……”

史荆飞点点头:“对,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退出来,看着尘土飞扬的掘土机前,大片大片的树木倒下,大片大片的绿色消失,“那儿,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对,对!还是去我们的木板房将就一下。”章子硕说,“如果是在海口,你即使要天上的星,我也能命人给你摘下来……”

章华熙狠狠地盯了儿子几眼,章子硕“嗤”了一声,不服气地住嘴。

“这儿,这儿原本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人与自然共舞的天堂。”史荆飞收回远眺的目光,变得锋利无比,配合着他狠狠指戳着地方的手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到底是什么让这儿的蓝天碧海变得满目疮痍,变成不是人待的地方?究竟是谁让这个昔日人来人往的旅游之城变得面目全非?”

章氏父子面面相觑,大有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你们——你们矿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只不叫的狗!章子硕暗暗骂道,咬人真疼!如果姓史的唆什么滥开采,讲什么法规法纪,他有得一拼,有得一击,可这滴水不漏的寥寥数语让他无懈可击。

姜到底是老的辣。章华熙讪讪笑着:“话不无道理,可为实现经济效益最大化,有时不得不付出环境受损的代价。”

“环境受损?”史荆飞指责道,“将好山好水的旅游胜地变成人不能多待片刻的荒芜之地,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环境受损?”

章华熙讪讪地笑着,章子硕从屁股后的口袋里夹出一张银联卡:“20万,小意思!密码是六个8。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还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章华熙压抑着凶狠的眼光,使章子硕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办错了事情,他一向办事的惯例似乎对这个局长不管用。

果然,史荆飞勃然大怒:“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投资到环境保护上?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投资到整体规划、安全生产上?有这些钱,为什么不改善矿工生活条件、提高矿工们的工资待遇?尽扯一些没用的事情,尽花一些没用的歪心思。”

“立即停止生产,全体整顿!”史荆飞的话赛过火辣辣的日头,“罚款一百万,作为恢复环境的投资!”

章华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还在软硬兼施地拉史荆飞去木屋好说好商量,章子硕则悄悄溜进了矿区。

4

史彤彤对老爸的抱怨还没散去,突然想到自己结婚后,幸福得都没时间去看老妈,真是嫁了老公忘了娘,没良心!彤彤一边想着,一边独自将车驶到水果街,买了一篮水果,捎带上一束鲜花。

“彤彤回来了?”母亲朱韵椰正在电脑桌前,地上地下地寻找着什么,对于女儿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表现出母亲的热心和惊喜,她甚至有些慌乱地关了电脑,才抬眼淡淡地看了看女儿。

彤彤放下礼物,堆满笑脸迎合着母亲:“妈,上网哪。近段时间没来看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朱韵椰这才直起腰,“彤彤,你看没看见我的一个草绿色U盘?我记得明明放在电脑桌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找了好些天了,里里外外全找了,也没看见,真是奇怪!”

彤彤无奈地耸耸肩:“难怪家里这么纤尘不染,你都打扫了一遍啊?妈,不就是一个U盘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换一个得了!”

“你呀,许多事情,你往往只是看到了事物外面包装的那层浅色的锡纸,没办法发现中心真正的东西……”韵椰的语气很轻,像一面宁静的湖泊没有任何波动,随着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她说出的话立即被无形的风吹散,不着一丝痕迹。

“妈,你说什么啊?”愈是听不清,愈显得母亲的话波谲云诡。

“啊,丢了就丢了吧,我说改天重新再换一个!”朱韵椰缓和了脸色,“幸好你没来,你来了我们也不在家,你爸年节时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前几天刚回。”

彤彤盯着母亲,眼皮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个王八蛋如果不是借工作之名躲到了文柳市,否则我一定砍死他……”

“我近来在文柳市,你妈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妈。”

“吃了早餐和妻在小丁的陪同下,一起去昆江。休息一下,下午3点半的飞机……”

“……你来了我们也不在家,年节时你爸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

“局长日记”与父母的对话在彤彤心里回闪、交织,难道一切都是巧合?彤彤摇了摇头,也许只是巧合罢了吧。

但愿一切都是巧合!

听说要发工资,无论是刚下矿井、依旧呵欠连天的矿工们,还是因上夜班正在闷热棚区内日夜颠倒、疲倦酣睡的工人们,大家都一扫疲倦,精神抖擞地相约着奔赴财务室。

在一群漆黑、健硕的矿工人群里,一张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稚嫩,分外引人注目的同时,彰显的是孤独。在矿区,学识、英俊不是资本,有资本令人叫好的,恰恰是那些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得像抹了一层黑漆的矿工,他们干这行时间长,有经验。

“小孟,小孟,你老往前挤干什么?”范声同回过头来吼叫道,“我们是火烧眉毛,一家老小急等钱解决衣食住行。你一个娃娃,又没家拖累,急什么?”

后面的矿工起哄道:“谁领钱不积极啊?谁嫌钱多烫手啊?你要领钱养家,人家小孟还要领钱给女朋友买漂亮衣服哪。”

“是啊,是啊,人家小孟的女朋友还是一个大学生呢,有档次,更是马虎不得啊。”

范声同这才回过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孟荫南,嘀咕着:“孟荫南啊孟荫南,一看就是你爹妈想发财想疯了,又是蒙骗、又是阴招,指望你葫芦天那大,你小子瓜瓢也不结,就想着攀女款啦?”

众人哈哈大笑,孟荫南极不自然地用脚在地上划着圆圈。

范声同说得更来劲了:“你这小子,就苗子长得还行。为啥不在云海市谋个保安之类的差事干干?人家小姑娘、大学生一见那架势,帅哇酷哇,就会黏乎着你不撒手。跑这儿来挖矿,不担心你女朋友被人勾走?”

众人说:“是啊,是啊,小孟,赶快领了工资上云海看你女朋友吧,请她下一次馆子,不然真被款爷勾走,你可就是白闯云海了。”

孟荫南的头更低,嘴倔强地撇向一边。

财务室门口很快排成了长龙。出纳喊一个人的名字,会计就递给对方一个棕色的信封,小队长则在一旁递给对方一扎瓶装啤酒。章子硕背着双手,不时拍拍矿工们的肩:“好好干,跟着我干不会吃亏,有环岛发财的机会,绝对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谢谢啊!”矿工们点头哈腰,一时分辨不清手上微薄的收入到底是矿主的恩典,还是自己的血汗钱,“谢谢啊,出门就为挣俩儿钱,过年过节回家时,让家里娘们儿眼里的盼头不至于落空。”

“是啊,是啊,我们有的是力气,只要能挣来钱,不让一家老小的希望落空,我们啥苦也吃得了。”矿工们纷纷表态,“人只有病死了的,没有累死了的,力气越用越长。”

章子硕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是群爷们儿!”然后激情昂扬地说,“你们出门在外图的是什么?除了省吃俭用地吃喝,不就是希望多带一些钱回去吗?我知道钱对你们是太重要了,一大家子过年的新衣,诸亲六戚的新年礼物,大至小孩学费、盖房子,小到一家人过日子的盐罐酱油壶,你们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让在家操持了一年、盼了一年的老小失望吗?”

大家面面相觑,显然还不适应少矿主如此体贴民情的话语。

“不能,对吧?是爷们儿就要千方百计支撑起家庭的那片天,对吧?我保证,在环岛扎扎实实、诚诚恳恳、忠实耿耿干过三年的人,一定能在自己的家乡竖起一栋漂漂亮亮、威风八面的小洋楼。”

矿工们低头私语,漆黑的脸盘上,眼睛梦幻般燃烧着炯炯有神的火焰,咧嘴憨笑的时候,满嘴的牙齿分外整洁白亮。

“你们想不想衣锦还乡,让自己的父母吃香的喝辣的,让自己的老婆小孩穿戴得跟城里人一样齐齐整整?你们想不想在家乡竖起一栋楼房,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羡慕你,以你为傲?”

不是爷们儿的人都想,何况是爷们儿!更何况都是从穷乡僻壤的山村出来寻觅淘金梦的纯爷们儿!

“可是现在,有些政府官员吃咱老百姓的饭,就是不想让咱们老百姓有个挣大钱的出路啊。”见大家的激情调动得差不多了,章子硕话锋一转。

“谁能那么缺德?我们告!”

“我们挣自己的血汗钱,合理合法,我们不管什么官,不为民做主的狗官,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双揍扁一双。”

“对,当官的作威作福惯了,给他们点拳头尝尝就老实了。”

一些年轻力壮的年轻矿工们不耐烦了,范声同率先回到工地,抓起了一把铁锹。

小木屋里,章华熙继续对史荆飞软磨硬泡。

“50万,行吧?你就高抬贵手了,我的史大局长!在外讨碗饭吃,谁都不容易,罚款100万我们也认了。但停业整顿,一棍子打死,不适合云海市的经济发展吧?”

“是你们的滥开滥采破坏了云海的旅游经济、自然资源、生态平衡,是你们富了个人,却给这座城市抹黑。再不整治,这座城就要毁在你们手上。”说完,史荆飞拉开木门就要出去。

门外,一群矿工手拿铁锹、木棍等器械,围了过来。

史荆飞后退几步,镇定地站住。

章子硕出现在头阵,他冷哼着:“姓史的,少以私报公!在你面前,我他妈的点头哈腰熊够了,今天也要扬眉吐气一下。休怪章某人无礼,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以私报公?环岛滥开采矿区、蓄意破坏当地自然资源,环岛为节约投资,不顾矿工们的生命安全,蓄意开采,到底是谁以私报公、不服裁决?”史荆飞义正词严,“人命大于天,资源大于天,我今天就是躺倒这儿,也要停止环岛继续带头作业,破坏国家资源,破坏国家山河……”

“好大的口气,不愧为局长!可是你别忘了,25年前,你穷酸到了何种地步、无耻到了何种地步!现在居然还人模狗样来我环岛的地盘,叫嚣国家,叫嚣山河,无耻!”

众人对章子硕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但也随机暴发出一阵哄笑声:“无耻,无耻!”

史荆飞孤独地与章氏父子对峙,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他在章子硕的提示下,潜意识里回到了一个叫雀儿崖的国营矿区,他年轻的身影跃过堆积如山的黑色煤矿,立即被一双双热羡的目光包围,他没有停步,像是被谁牵引着似的,径直走进煤矿学校的一个副食店,想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可是偏偏在他踏进副食店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将与眼前的章华熙是一对情敌:他无法抗拒同样来购物的朱韵椰的美丽,无法拒绝她与众不同的温顺之下那惊人的才华,更无法改变他没来之前,朱韵椰就是章华熙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英雄不问出身,好汉不问来路!25年前,我是条敢拼敢闯、敢爱敢恨的汉子,现在依然是爱憎分明、处罚分明的一个国家矿业干部,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见不得阳光的秘密!”史荆飞面对着章氏父子,“史某人向来是公私分明,从不将感情的沼泽带入公事的范畴。”

好一个公私分明!好一个不将感情的沼泽带入公事的范畴!章华熙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嘴角挂着洋洋得意的冷笑。他手上的资产不说富可敌国,富可敌市绰绰有余,足够他章氏家祖孙三代奢侈的挥霍。这些年来,业内的人士、身边的亲戚朋友总是劝他见好就收,该享享清福,不用再拼命了,可他总是像一辆加足油的动力车,根本无法停止,奔驰是他的快乐!

现在,他突然找到了答案,他愿意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史荆飞的女人,都仰视他的财产、事业!他要看到事事超过自己的史荆飞陷入进退维谷的痛苦里,那才正是他赏心悦目的追求,他的乐趣是看到姓史的逐渐被逼得像只缺氧的大鲸鱼,口吐白沫,痛苦挣扎。

火热的风直吹进史荆飞的心脏,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场合,他只能自己救自己。他按着疼痛的心脏,镇静地与章氏父子对峙。

“难怪,难怪朱韵椰……”章华熙欲言又止,改口说道,“朱韵椰嫁你,是她的失误!”

“是么?”章华熙的话如同针尖刺进史荆飞最柔软的地方,“任何流言蜚语于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丝毫无损。”

史荆飞看了一眼章氏父子,大踏步走到拿着器械的矿工们面前。“父老乡亲们,我是站在你们的利益来执法的,你们带着聪明才智、勤劳善良来云海市寻梦,云海欢迎,可是环岛这样滥采滥伐是不合法的,是不安全的,对自然破坏性极大……”

人群中,开始有人抹眼睛。

孟荫南悄悄离开人群,掏出手机:“喂,公安局吗?文柳矿区即将发生械斗……”

“你们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而来,我们当然希望你们是健康、怀揣着自己的辛苦钱而归。”史荆飞说道,“可是仔细想想,有多少人就是被不合法的矿区夺去了宝贵的生命,永远也听不到妻儿的呼唤?有多少人来时是鲜活的,去时却只剩一捧骨灰……”

有些人开始扔掉了器械,有些矿工开始哭泣。孟荫南悄悄钻进人群,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舒展了很多。

章氏父子眼见事情要朝他们期望中相反的方向发展,忙调转风向。章华熙半真半假地对矿工们怒喝着:“你们都待这儿干什么?谁叫你们来的?这是史局长,心系矿工安全、情系国家矿业发展的局长,你们不看电视读报纸吗?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人……”

矿工们面面相觑,陆续离去。孟荫南离去时,还对史局长点点头,以示恭敬。

史荆飞突然两眼一黑,一下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