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黑:即使是马蜂窝也要巧妙地捅破

四月,正是江南万物萌生的季节。政府后院里的树木,一夜之间,点缀出了无数的紫红。居思源早晨起來,一推门,就迎面与这紫红撞上。他走近细看,原來是树丫间长出了新生的小叶子,这些叶芽紧紧地包裹在一块,怯生而清新。

居思源在树下走了几步,呼吸着这淡淡的清香。想起昨天晚上,杨莉打电话來,说赵茜即将结婚了。

“结婚?”居思源沉默了会。

杨莉说:“是的,结婚了。跟王琛,也是居市长的同学。”

“啊!”居思源叹了声。

“我知道赵茜其实对居市长很……只是……”杨莉道:“一个女人,总得有个落脚点的。她结婚,也是这了让你安心啊!”

“这……替我祝福她!不,祝福他们!”

杨莉说一定转达到,但最好还是请居市长亲自祝福他们。这一定也是他们所希望的,而且,也应该是居市长你心里所希望的吧。

居思源答应亲自打电话给王琛。杨莉又说王琛马上也要到江平來,高尔夫会所即将动工,到时他们两个都会來。“咱们到时再好好的祝福他们,好好地喝上两杯!”

“一定!”居思源应道。

放下电话,居思源坐在电脑前,思绪一下子出现了空白。他想努力地想起些什么,却总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他只觉得大脑里仿佛涌起了一层层的浪花,这些浪花翻卷着,升腾着,跌宕着,一层一层地,层出不穷。在浪花之中,一段段的岁月來了又逝去,一张张面孔近了又遥远,一个个眼神明亮又黯淡……

杨莉说得对:一个女人,总得有个落脚点的。赵茜已经孤单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当年,赵茜同居思源之间,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甚至连他们两个人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真的产生过爱情吗?还是仅仅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关切与想往?他们从來沒有明确过,也从來沒有分手过。如同两条溪水,曾经在一片土地上嬉戏,然而有一天,却又悄然地分开了。记得他同池静结婚时,赵茜还从国外给他们发來了一封祝贺电报。那封电报是淡蓝色的,至今似乎还在居思源的脑海里飘摇着。

“从來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也许这就是世界上最纯洁的那一份情感吧?永远不能走到一起,却彼此相守相望……

太阳即将升起來了,东方的天际已经现出了一大片淡然的胭脂红。居思源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给王琛发了一个电子邮件。想了想,他又开始给赵茜写信。可是,一开头他便难住了。该怎样称呼她呢?

赵茜?还是赵茜同学?或者是当年在学校里他们之间所称呼的“茜”?

不合适,都不合适了。

干脆不写了。居思源关了窗口,抬起眼看窗外,一只小鸟正从树枝间飞起,欢快地鸣叫着,冲向天空;而在它身后,另一只小鸟也飞了起來,紧紧地跟着它,飞过了窗前的视线,飞进了无边的春日晴空。

七点二十,居思源到食堂吃了早餐,正碰着纪委书记光辉。

光辉笑道:“听说市长最近恢复了单身?”

“是啊,这事连纪委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这是对市长的保护嘛!哈哈,是昨天晚上和铭清同志在一块他说的。说池主任出国了。他说得庆祝一下思源市长单身,这年头,男人谁不盼望着能有短暂的再单身啊!难得自由嘛!”

“这个铭清……啊!尽乱说嘛!”

光辉端了稀饭,边喝边轻声道:“劳力在里面态度强硬,据说到现在什么也沒说。就是两个字:沉默。”

“是吧?”

“不过外围的取证工作已经取得了突破,他再沉默,在证据面前还是得低头的。不过我是沒有想到,一个建设局长会涉及到那么大的数字,会牵涉到那么多的人和单位。作这纪委书记,我感到有愧啊,沒有早点发现,不然也不会……”

“这话就不必说了。光辉同志,现在也不晚嘛!那些涉案的,纪委可能要拿个意见。我的想法是:要分清情况,不搞一刀切。另外就是本着个原则:治病救人。对于那些情节不很严重的,涉案数额比较小的,可以坚持人性化处理。不然,会影响江平干部的稳定的。现在反腐败最大的问題就在这,不能动。一动就是一窝,就是一群,甚至是一个班子,一批干部……唉!”

“这事我也请示了渭达书记。他的意见能不处理的尽量不处理,但是该处理的必须处理到位。”

“这个原则好。我同意!”

偌大的食堂里就居思源和光辉两个人。光辉停了下,将空碗放到桌子中间,凑近居思源道:“最近纪委接到了一些举报,是关于叶秋红副市长的。”

“是吧?选举前是一味地表扬,甚至搞到省委去了。现在又举报,看來情况不简单哪!这个要慎重,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调查,但必须严格保密。”

“我想这事得向市委常委会汇报。不过我看那些举报,大部分都很空洞,沒有实质性的内容。”

“既然这样,就不管它。”

“那也好!”

八点十分,居思源刚到政府,黄千里就闯进了办公室。一进门就道:“居市长,看來文化一条街的开发,我黄千里是得退出來了。”

“怎么?”居思源一边看着文件,一边问。

“怎么?居市长不清楚了吗?最近文远书记找我谈了几次,说我带着山西黑帮回江平闹事。不错,我是从山西那边带了几个人过來,那是为了维护老街拆迁的秩序的。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们不是黑帮。真正的黑帮是谁?他程文远还不清楚?现在倒是在我黄千里头上做文章了?我黄千里是软柿子任他捏?要是弄得老子烦了,将他做的那些事全部都倒腾出來,这年头谁怕啊!”

黄千里越说声音越大,马鸣赶紧过來道:“黄局长,坐下说。我给你泡茶。坐下,慢慢说,慢慢说!”

居思源将文件放到一边,然后望着黄千里,问道:“牢骚发完了吧?政府是给你发牢骚的吗?啊!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清楚?难道还要我來说?”

“这……”黄千里触电般地站起來,接着就嬉笑道:“我也只是说说。政府就是给老百姓说话的地方,市长,是吧?”

“我问你,山西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山西帮?其实也说不上。居市长,你知道我这些年在山西开矿。那里情况复杂,不养些人管理是不行的。有时候也难免有些冲突。这些人就是我矿里的保安,哪有什么文远书记说的黑社会?黑社会那事情如果早十年说,我有可能沾了点边,但这十年,可以说是绝缘了。我不会拿自己的脑袋撞枪口,居市长,是吧?”黄千里停了下,点了支烟,又道:“这次我也就带了十來个人回來,原因是叶秋红,不,叶市长说有一批小混混经常在老街拆迁中捣乱,报案给公安了,也沒起什么作用。我就说我來想办法。这里面我也有股份嘛,我得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是?我给我的人下了死命令:一旦发现搞破坏的小混混,先要制止,绝不主动动手。当然,要是对方动手,也要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说得轻松。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人?这叫正当防卫?”

“这也是万不得已。我们损失也大。我到山西花了好几十万。”黄千里马上打了话头,转口道:“我这也是为江平净化环境作贡献啊,市长!”

居思源让马鸣请叶秋红副市长过來,马鸣出去后,居思源道:“搞经济要用市场经济的方式进行,而不能用黑道的方式进行。黑道的方式不会长久,也不能容忍。这次事件,我让他们暂时缓和一下,下一步还是要认真追查的。江平不能容忍黑社会存在,这是大趋势,也是老百姓的愿望。”

“市长说得好,其实这也正是我们的愿望。我们想做点事,可是他们不同意啊。你看老街拆迁,他们一直闹嘛!闹得太不像话了,我才出來制止的。公安也报案了,沒人问。我当然不能说公安有什么不对,可是至少……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现在是个商人,我得讲究利益回报,是吧?我看中文化一条街,一是讲利益,二也是想为江平做点事。可是做事难哪!居市长,江平这地方复杂啊!复杂!我在山西开矿,一是一,二是二,哪有这边这么多羁绊?”

“是啊!”居思源若有所思,道:“我们的环境是得……京东的陈总也了。是得整顿整顿了。”

叶秋红和马鸣差不多同时进來了,居思源示意他们坐下,说:“正好黄总在,老街拆迁因为上次的事停了,现在要重新动起來。马秘书长协助秋红市长抓具体工作。文化局那边暂时确定一名副局长参与。现在总结拆迁中的一些教训,我们必须成立一个班子,由文化、建设、公安、城管等多家参加。我看总的工作就由秋红市长牵头,过后我给铭清市长说一下,请他支持。”

“这……居市长,拆迁这一块是由杨俊市长负责的,我再插手,怕不太妥当吧?”叶秋问。

“有什么不妥当?都是政府工作嘛!分工是相对的,市长跟着项目转,这是个原则。一个项目一个市长一抓到底!文化一条街项目就由你來抓,包括拆迁、建设等。”居思源看着叶秋红,叶秋红到政府这边來以后,比在文化局长任上时更低调了。因为人大常委会还沒开,她现在还兼任着文化局长。政府前几天刚刚开了个市长办公会,确定了新一届政府的市长分工。叶秋红负责文教卫,加上群众团体工作。杨俊负责城建、城管、工业经济,彭良凯继续负责公安、金融、农业经济等,向铭清则协助市长任政府常务工作,分管财政和计划。向隽因为再有一个月就挂职期满,所以她本人提出來不参与分工。而且事实上她早已回到了北京,稍后她只需要再回江平拿一个组织上给的挂职鉴定再参加个欢送会即可。

居思源其实心里清楚:叶秋红一直有负担。选举时出现的第一轮未过半数,让她压力很大。虽然第二轮时她超过了焦天焕,但是,她明白这里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居思源。因此在政府市长分工后的当天晚上,她陪同居思源出席的接待省教育厅王厅长的活动时,她有意识地斟了满满一杯白酒,沒说一句话,敬了居思源。居思源倒是说话了,居思源道:“在政府共事,以后酒经常喝。关键是要尽快搞好角色转换,适应工作。”

叶秋红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在居思源面前,她时时感觉到自己就像个小妹妹一般。她觉得自己小,真的很小,小得需要在居思源面前呈现她极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呈现的柔弱的一面。她也知道,在居思源心里,对于她,那只是一种惺惺相惜,只是一种出于工作的爱护与支持。她从來不期望能有别的什么。也许一个四十刚刚出头的女人说心如止水太早了,可是对于她來说,真的是“心如止水”了。她对于情感上再沒有什么期求,而且即使有也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自从当上文化局长后,自己的婚姻就已经是名存实亡。两个人住在一个城市的两套房子里,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唯一成为他们之间联系纽带的就就是儿子。早在她当局长前,丈夫就已经在外有了情人,而且几乎是公开的。她沒有选择吵闹,只是提出离婚。但丈夫否决了。丈夫的理由很简单:不同意。后來再说,干脆不理;或者就是拳脚相加。渐渐的,她也失去了耐心了。反正不住在一块,就当作是离婚了吧。她把整个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除了工作,深居简出。居思源到江平后,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自已是欣赏他的,也是喜欢他的。可越是这样,她越得离他更远。那是对欣赏的一种保护,是对喜欢的一种负责任。这一点,叶秋红总觉得自己像父亲叶同成。父亲从退到二线开始,就不再过问政事。后來的这些年,他几乎沒有踏进过市委市政府的大门。她每次到郊外的父亲的小屋,父女俩谈得最多的是那些农作物,是父亲刚刚挖出來的新鲜的红芋,是刚刚摘下來的还带着露水的月亮菜,和那些父亲精心莳弄的盆栽和兰草。父亲对兰草花有着特殊的感情,直到两年前,有一天她去看望父亲时,父亲一个人呆坐在一盆兰草花前。她问父亲,父亲叹息道:今天是我和你妈妈在战场上第一次相见的日子……那一刻,她哭了。母亲的名字里有个兰字,这大概就是父亲含蓄的表达着对母亲的思念吧。爱需要含蓄,爱更要约束。由是之,在对待居思源的情感上,她有心里划了道天河……

而且,叶秋红其实早已看出來了,在居思源心里,除了妻子和女儿,还早已有着另外一个女人的位置。那就是赵茜。他看赵茜的目光是柔和的,是温情的;赵茜看他,也是深情的,羞涩的。这样的目光,只有两个曾经爱过而且至今还相互爱着的人才会有。而那种爱,显然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荡涤,变得异常的纯洁与天真了。那爱中沒有杂念,有的只是关切;那爱中沒有**,有的只是灵魂的呼应。这种爱,其实也是叶秋红所渴望的。但她也知道,她不可能从居思源身上得到。居思源与她,只能是站在河的两岸,不断地互相鼓励的两个注定平行的行人。

既是平行线,那就得让平行线也成为人生的风景,岂不更好?

居思源正问黄千里到底准备在文化一条街中投资多少,“一直说投资,到底多少呢?但政府主体是不会变的。你得在这个前提下进行投资。具体的投资方式你们商量。我看最好是BT方式。”

“BT?”

“啊,就是一种投资方式。”叶秋红解释道:“你先投资,获得若干年的使用权。到期后,再交给政府。这一般用于公共设施和重大项目建设。”

“就是说我投资,然后我建设,建设好了我无偿使用。到了一定年限,我再全部交给政府?是吧?”

“就是。”

居思源也点点头,对马鸣说:“马秘书长也考虑一下,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出去考察考察。看看别的地方BT项目如何进行的。政府不能一直背着建设的包袱,要发挥各种渠道融资,当然,要双赢。双赢才能保证将來有更多的投资。”

“居市长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文化一条街总投资三个多亿吧,我拿五千万。”黄千里道。

“好,我们欢迎。不过这与上次事件无关。那个事还得处理。”

“处理就处理吧!”黄千里转头对叶秋红道:“叶市长,我现在可是正式投靠你了。”

叶秋红笑了下,说:“黄总投靠的不是我,是文化一条街这个项目。”说着伸出手,与黄千里握了下,“咱们以后好好合作!你也得该回來给江平作些贡献了。”

“哈哈,贡献,说得好!我这就叫做贡献吧!”

叶秋红说那边还有教育的几个人在等着,先过去了。马鸣也转身要走,居思源问:“李朴同志的情况怎么样哪?”

“不太好!”马鸣皱了皱眉,说:“手术本身比较成功,但太晚了。本身身体素质也成问題。恢复得很不理想,怕……”

“唉!与那边联系下。我下周过去看他。”居思源补充道:“另外请蔚林部长一道。这个我來说,你安排吧。”

“好的。”马鸣出去后,黄千里仍在坐着。马鸣看得出來,黄千里是有话要单独向居思源市长汇报,便掩了门出去了。黄千里站起來凑近办公桌道:“居市长,您是真要在江平打黑?”

居思源抬了头,却沒说话。

黄千里又道:“打黑是得打,确实要打。江平也不是沒有黑可打,有!不仅有,而且很了不得。十几年前,我在江平也带着一班人混,但那时,还就是打打架混混而已。但现在江平的黑社会,那可是……几乎是垄断了江平的很多产业,比如娱乐业,比如物流这一块,他们不同意,谁都搞不成。明底里,他们不再打架混了;可是暗底里,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我这些年不太在江平呆,但对江平的情况还是熟悉的,对江平的底子还是了解的。居市长真要打黑,那可得十二分力气啊!何况这些人后面还有人,沒有背景,沒有后台,哪会存在黑社会?居市长,是吧?”

“你觉得该打,还是……”

“这个……”黄千里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那就请市长揣摩吧。”

黄千里说着,就点了支烟,边抽边告辞了。居思源想着刚才他的话,觉得黄千里这话说得在理。某种程度上说,黄千里也算是江平黑社会早期的一个人物,他现在站出來告诉居思源这些内幕,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想阻止居思源打黑?还是提醒居思源打黑要慎重,要小心,要考虑方方面面呢?

居思源喝了口茶,马鸣放茶叶有点多,茶浓得有些苦。他冲了点开水,刚回到桌前,手机响了。是王河。

王河问居思源在省城不?居思源说不在,正在江平呢。

王河说:“她要结婚了,知道吧?新郎是王琛。”

“这个……知道了。”

“啊!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淼淼昨天晚上在我家吃的饭,跟欣欣处得很好,你放心吧。她们玩得比什么都好。”

“在你那,我当然放心。”

“最近省里有此情况,知道不?你应该知道的。什么时候回來再谈吧。”王河挂了手机。居思源叹了口气,池静出国后,淼淼坚持一个人在家,说自己能行。但是他不放心,最后说定淼淼每两天回一次家,其余时间在王河家与欣欣住。两个人正好同班,也好有个照应。更重要的,这样才能让居思源和池静都稍稍放心些。

王河说省里有些情况,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肯定是指李南副书记。外面传着李南到北京找了一些人活动,结果情况不仅沒有往好的方向发展,还引起了高层的注意。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居思源给介绍的居老的那个老战友的儿子?那人现在是中纪委的常委。李南书记上次要他的电话,是不是到北京就找了他?

上周,居思源回省城,在一个宴席上正好遇上省委组织部的鲁部长。他敬了鲁部长一杯酒,感谢他在江平“两会”期间给他的关照和支持。鲁部长笑着说:“不是关照,也不是支持,那是尊重江平市委的决定。”

“哈哈,鲁部长说话原则。”居思源问兴东部长最近在江南不?

“一直在。不过也常跑北京。最近情况紧,你知道吧?”鲁部长故作高深道:“他马上要上了。”

“这个听说过。就在江南?”

“在江南。李……情况不妙啊!”

“李?”居思源拉着鲁部长到外面走廊上,问:“沒那么严重吧?”

“好像听说中纪委作为重点在……”鲁部长说着摇摇头,“这事都只是传传。不说了罢。那个叶……叶秋红在政府还不错吧?”

“还行。”

“思源哪,我听说她可是家庭情况复杂。我在江平那几天,就有人直接打电话找我,说你们俩的关系不一般。我说当然是不一般,市长和局长嘛,能一般?”鲁部长耸耸肩膀,说:“那人气得骂我。不过这事你还是得注意啊,在这上面出事不值得,也沒意义。”

“放心。沒事的。不过还是得谢谢鲁部长。”

当天晚上回家后,居思源一个人躺在床上,反复地回想了他同叶秋红这仅仅半年多的交往。真正算起來,两个人单独相处也就两次,而且都是在茶楼里喝茶。然后就是偶尔会有短信來往。也都是互道珍重,沒有什么越界的言语。他曾经公开说过:要在官场上建立一种纯洁的男女关系。当时说这话时,也是在气头上,即兴一说。其实,他何尝不知:男女关系就像官场上的一层纱,最容易被人窥视,也最容易被人拿捏。而且男女关系十分复杂,要么你不踏进那湍急的河流,一旦踏进去了,想再上岸就难上加难了。居思源算起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也经历过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但他将男女关系的线一直紧紧地攥着,他不能松,一松,就无可挽救。特别是到科技厅后,有好几次,他甚至在性贿赂的边缘,稍稍犹豫一下,也许就不是今天的居思源了。对美的爱,人人都有。然而得分清是在灵的层面还是**的层面,就像热爱一朵花,可以去爱,可以去观,但不可亵玩,不可占为已有。对于叶秋红,居思源更多的是从培养一个干部的角度,甚至有些想在江平建立自己的关系的角度出发的。一个市长,干干净净地从省城下來,江平对于他來说几乎是一张白纸。这时候,他是需要同盟军,需要值得信赖的人,來为他做事,为他所用的。官场有技巧,当官其实是最复杂最有艺术含量的活儿,当得不好,一辈子都是个平庸之官;而想有所作为,就得用我所用,尽我所能,化繁为简,领异标新。在男女关系这敏感性点上,居思源自信自己是能够把持住的。但转念一想:鲁部长的提醒也是十分有必要的。你如何想,别人怎么能知道?世人皆浊,能坚信你是清白的么?

这两天,居思源抽空带着向铭清一道,到市直各主要经济部门调研。因为班子调整,这些经济部门中不少单位人心都是浮的,建设局劳力的事因为尚未正式定性,所以劳力还是建设局长;发改委主任任意青到人大当副主任了,这边暂时由党组书记主持工作;这些一把手的出缺,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些经济主管部门的工作。班子浮躁,互相观望。特别是建设局,除了局长劳力外,有九个副局长。现在每个人都在巴望着能够扶正。到建设局的路上,向铭清就说:“建设局是个大局,一把手的配备尤为重要。我看那里面的何局长不错。最近几项工作都是他在主持,干得有条不紊,思想十分清晰。”

“这个下一步还要统一研究。”居思源道。

向铭清笑笑,说:“思源哪,有句话我觉得还是要说。你到江平來半年多了,也得有自己的人马了。一个市长,不,马上就是书记了,沒自己的人马,工作不好做啊!弄得不好就是光杆子司令哪!”

居思源沒说话。

向铭清继续道:“你我都是要在江平呆上几年的。你就是当了班长,也还得呆上个三年五年。我呢,是因为你在这才过來。我们得培养人,这次经济主管部门人事调整正好是个机会,我知道,在市级干部的配备上,你下了不少功夫。在处干这方面也得多考虑啊。工作将來还得他们來做,他们是基础,是骨干,是你在江平能自由自在的水啊!”

“这个暂时不谈了吧!”居思源终于打断了向铭清的话,他这时候打断,是最恰当的。向铭清的意见已经全部表达完了,他也全部听清楚了。再讲就是多余!培养人,当然重要。居思源何尝不知。一个干了多年副厅又干了好几年正厅的领导干部,连人的因素都摸不准,那还了得?

其实,在“两会”刚刚结束后,居思源就已经同徐渭达就下一步市直和县级班子的配备,深入地交换了意见。徐渭达说:“思源哪,你到江平也半年多了,干部也应该熟悉了。这个你拿主导意见,将來,他们都还是为你所用嘛!”

“那……还是渭达书记定吧!”居思源谦虚了下,又道:“不过也好,我先拟个名单,然后再商量。”

徐渭达将精致的脑袋不断地转动着,他有颈椎病,一年四季喜好转头,说这样有利于颈椎活血。转了会儿,徐渭达道:“不过有个别人选,我看你得慎重。建设局那一块,副职很多,就不要从内部产生了,免得矛盾。让天焕同志上來怎么样?他也提了要求,一个县委书记上來搞建设局长,有点……但暂时的嘛,以后再调整。”

“流水那边现在也沒有合适的人接任,我看暂时就不要动焦天焕同志了。等下一步再考虑。也可以到副厅级单位去嘛,渭达书记你看?”

“这……那就到党校吧,党校的老田快到龄了,让天焕同志先去熟悉一下,下一步搞常务副校长。”

“这可以。那流水这边?”

“我就提这一个,其余的你定。”徐渭达不再往下说了。居思源知道,徐渭达这是把皮球踢给了自己,徐渭达并不是不想定,而是看居思源如何定。你定得适合我意,则在书记会上同意并提交常委会;若不合我意,则以各种理由來改之。而且同时,如果有什么矛盾,那是你居思源定的,我徐渭达只是点了头。将來江平的摊子还得居思源來收拾,只要不影响我在省“两会”上的选举,我为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政治需要智慧,官场是高智商的较量。看似不经意,却是千回百转,处处马虎不得。

“那好!”居思源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市长,现在,经过这几天的考虑,他大脑里有一个大概的眉目了。他拉着向铭清下來,也是为了进一步地通过调研,來考察下干部。他的原则是:干部要能用,要好用。要能用出成效,用出特点,用出政绩。

一连跑了三天,居思源心里算是有些底了。向铭清自然也知道居思源这样跑的目的,只是他不说。而且看得出來,在某些单位,向铭清已经显示出了他作为常务副市长的能耐与活络。一來,可能是因为他以前在财政厅,与底下打交道的面宽,大部分干部都熟悉;二來也表明他是愿意下到基础的,喝酒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向市长是喝干红的,且是上好的干红才入口。因此,每天晚餐都是既备了高档白酒,也备了上好干红。居思源是礼节性的喝两小杯白酒,而向铭清则是來者不拒,干红几乎当成了啤酒。居思源也不好劝,只是暗示其它人不要让铭清市长喝得太多了。有两天晚上,喝完酒,居思源先回办公室了。而向铭清则同那些处干们打成一片,越喝越兴奋了。

周五下午,居思源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刚开到一半,接到省委行管局的电话,说居老病了,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情况怎样?”

“不好。据医生说是大血管破裂,加上心肌梗死,目前人是昏迷的,我们正组织医生全力抢救。”

“那好,我马上回省城。”

居思源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平抑了下情绪,然后给居霜打电话,请她马上从北京坐飞机回江南。另外通知王河,让他立即到医院去一趟,了解下情况。这边,他等开会结束就赶回去。这回,他心里突然有个预感:居老爷子怕是不行了。这种预感其实不是从现在开始的,而是从春节后就有了。除夕夜,一家人正在吃饭,居思源陪着老爷子喝了一小杯茅台。老爷子喝着,突然抬起头说:“这怕是最后一次一块儿过年了,你母亲在底下也等得太久了。”

居思源沒做声,池静劝道:“老爷子至少还得和我们过十个年,一百岁,那时候淼淼也大了。”

居霜也道:“你老爷子得活着,你不在了,我们这还叫家?”

老爷子笑着捋了胡子,说:“我不怕死。战场上死了那么人,谁怕过?可是,该走的时候就得走啊!从上次病后,我就知道我得走了。不仅仅你们母亲,还有那么多战友都在等着。他们等得时间够长的了。我再在这世上呆着,他们难受啊!”

老爷子说这话时,胡须抖动,眼睛里却有泪光。

居思源明白:在老爷子的心灵最深处,是那些抛洒热血的战争,是那交织着血与火的战场,是那些同生共死的战友,是相濡以沫的母亲,是过往激荡不已的岁月……

最近几次居思源回省城,只要能抽出空,他都到老爷子那边去看看。保姆说老爷子今年不比往年了,往年每天还看看花,弄弄草,活动活动,而今年,大部分时间就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好两个小时。有时坐着坐着,就流泪了。那泪水混沌而沧桑;有时,在睡觉时,也会大声地喊着些人名。居思源听着点点头,他的心里有刀割般的疼;而在老爷子面前,他还得劝老爷子多活动活动,生命在于运动嘛,我们都期待着您活到一百见呢。

老爷子只是沉默。以前每次回家,父子俩还能说上三五句话;现在则是一句话沒有了。居思源猛地想到“烈士暮年”这个词,一个奋斗一生的人,最后的时光就是如此的沉默和如此的平淡吗?

市长办公会结束,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居思源马上上车往省城赶。路上,他与王河联系,王河说正在抢救。当车快进省城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王河。

这一瞬,居思源知道:父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