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村小学

到长银滩村办事,绕不开村小学,因为村小学与村委会在一栋楼办公。

刚来时,我还以为是村小学借村委会的房子办学,没有想到房东竟然是村小学。用农民的话来说,是村委会沾了村小学的光。

从外表上看,村小学还有几分气派,三层主楼,一个附楼,一个小院,占地面积有500多平方米,这在周围都是低矮破旧的民房之中,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不过,没有生机,没有出场,被民房堵死在一个角落,唯一的出道刚好容纳一辆小车通行。

在我印象中,但凡学校门口都有一个大操场,当初规划时难道忘记了这个重要指标?骆河生支书说没有忘记,预留了,怎奈长银滩村土地资源稀缺,老百姓无处建房时就打起这块空场的主意,开始是试探性占一点,没有人管,也许是管了没人听,没有起到作用,慢慢胆子就大了,打主意的人也多了,向前推进的步伐就快了,于是空场被蚕食得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如果没有熟人带路,第一次到长银滩肯定找不到村小学,即使到了村小学门口,也不知道村小学在什么地方,因为进口处两边堆满柴火、建筑材料、垃圾之类的杂物,还有菜园以及路中间觅食的鸡鸭豚等,感觉不出里面还有一所小学。

更让我不解的是,主楼千疮百孔,附楼“健壮”如碉堡。

骆河生支书说不是同一天所建,是两个独立的工程,前后相隔上十年时间。主楼建于20世纪末,附楼是最近几年才建。主楼是教室及老师宿舍,附楼是厨房、厕所。

严格地讲,附楼不应该叫楼,因为只有一层,不过地基下得结实,上面再加两层没有问题。

我问主楼何时成为危楼。

骆河生支书语焉不详,最后干脆说不知道。

其他干部回答不一,有说是最近几年,有说发现了上十年,有的干脆装作没有听见。

没有准确或标准答案。

听得出都不愿意讲真话。

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难道是村里有名望的人或者是得罪不起的人或是支书所干的事?

骆河生支书说,接手时就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上任,可惜人不在。

没有人告诉我内幕,但是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最终还是有人揭开了这个秘密,不过不是主动说出,而是无可奈何。

涉及利益的事不得不说。

骆河生支书希望工作队为长银滩村建一个村委会,颜飒爽副市长也答应了,叫我们做好选址工作。我们看了几个地方,均不够理想,最后我提议在大泉口、也就是工作队住所旁边位置,因为大泉口是全村版图中心,并且地型相对宽阔,适合建一座带有广场的村委会办公大楼。开会讨论时,只有二组村组干部不同意,因为现有村委会在他们的地盘,“改变位置”意味着二组将失去全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怎奈孤掌难鸣,少数服从多数。会后,二组组民纷纷找到我,阐述不能“改变位置”的理由。在长银滩的历史上,无论是小长银滩村还是大长银滩村还是长银滩大队,二组的地位从未改变。现在撤走,在感情上有些舍不得,在面子上有些说不过去,让他们活着无颜面对父老乡亲,死后无脸见祖宗十八代。

我说搬离二组有两个原因:一是二组没有空地,前面是湖后面是山,有一块空地需要填湖,增加了建设成本。即使填好,也不能给村委会建房,因为这块地已经规划上报为易地搬迁安置点;二是二组人没有大局意识、全局观点,好好的一个村小学,被“围追堵截”得没有出路。毛主席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为了不让历史重演,为了避免新村委会成为第二个村小学,所以多数人同意从二组搬出村委会。

其实村委会建在什么地方还没有最后确定,上一次只是议一议,有了意见后骆河生支书好去做工作。大泉口是个好位置,但是要拆迁一栋老房子,正好这户人家是贫困户,符合易地搬迁政策。骆河生支书找过他几次,但是对方开价过高,还得慢慢做工作。

二组有一块空旷位置,是大慈公路改道、拉直、穿湖留下的产物,面积有万把个平方米,最适宜建村委会,可惜他们准备建一座容纳千人的宗庙祠堂,并且已付诸实施,18门程派来了代表,酒也喝了,风水先生也看了,方案敲定了,只待一个男丁2000元集资款收齐后开工。

南山农村有建宗庙祠堂的风俗习惯,并且相互攀比,相互炫耀,结果是越做越大,越做越气派,好似谁家气派谁家发人、人丁兴旺之意。

其实是撑面子。

请求村委会留在二组也是撑面子。

现在他们将要失去这个面子,没有人愿意。特别是那些老太太、老大爷,见面就请我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将村委会搬走。

我的回答始终是两点不变:没有空地,没有大局观念,除非这两点不存在。

话有点直接有点难听,但是透露了希望。

有希望就要努力,否则就失去原有地位。

开会、磋商、征求意见,几轮协商过后,最后签字表决,结果是32:1,即32户赞成把建宗庙祠堂的地用来建村委会,只有1户坚持建祠堂。

不能不说是破天荒之举。之前的口头禅是:宗庙祠堂大于天,所有建筑都靠边。

不能再说他们没有大局意识、全局观念。

我问上门沟通的长者,18门程同意吗?要知道,建宗庙祠堂的酒喝了,风水先生看了,方案定了,现在擅自决定把地给村委会是犯了众怒。

长者拍胸说,土地是他们的,他们说了算。

的确是掌握了主动权。但是,对18门程也得有个交代。

长老说有交代,即缩小规模,建一个小祠堂,够用就行。

看来土地的问题不叫问题。

不过,我怕他们是权宜之计,等村委会做好后又是剩饭一碗。谁能保证村小学的“悲剧”不会重演?

这次要建的村委会不同于以往的村委会,应该是一栋综合办公大楼,内设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卫生室、老年活动中心、超市等。还要建一个小广场,方便群众举行文化、娱乐、体育活动。

长者说他能保证。

我不相信。虽然他年纪大、辈分高,但是不买他账的大有人在,他只能代表他一个人。

长者说我不知道内情,这次村委会建在东头,东头的人比西头的人善良、讲道理,不会出现西头那种情况。

村小学就是建在西头。

他说长银滩小学搞成今天这个局面,都是西头作的孽,危房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危房?我正想知道这件事。

他说,农村义务教育“普九”时期,长银滩小学被列入“过期房屋拆除、更新”学校之一,即使不找关系,学生也会住进新教室上课,只不过是迟早的事。由于周边学校拼命找关系,校舍改造纷纷上马、开工,只有长银滩小学没有动静。村干部坐不住了,请本村在县城工作的一名局级干部出面。这名局级干部说行,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钱搞到手后,工程得由他的亲戚承建。

村干部想,谁建都一样,只要早日开工,于是就答应了。

有了这个承诺,这名局级干部加大办事力度。没过多久,便把钱要来了,村委会也兑现了诺言。

到此为止,应该是皆大欢喜。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亲戚不争气,所建成的房子出现质量问题,被认定为危房,不能使用,也不敢使用。

如果追究责任,教委、村委会、这名局级干部都脱不了干系,于是采取捂的办法,悄悄整改。

必须肯定的是,整改工作没有马虎,谁都知道人命关天,特别是村干部,知道这些教室是给自己的子孙准备的,万一出事,伤亡的就是自己的亲骨肉。于是该花的钱不能节约,该请的专家不能不请,该买的质优价高钢材不能不买,办法就是给每根大梁焊上钢筋、钢板,等于给大梁穿了一身铠甲,牢固、结实、可靠。

不再是危房,就是不好看,伤痕累累。

房子是拿来住的,不是拿来好看的。专家说可以交付使用,这才安排学生进教室上课。

我问这名局级干部的名字。长者说算了,反正是西头的人,时间长了你也会知道。

既然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不能不闻不问。虽然这栋楼过去没有出事,但是时间过去一二十年,大梁“铠甲”上的钢筋、钢板已经生锈,会不会有质量问题,得找个权威机构进行鉴定。

我不知道谁是权威机构,但是我知道找教育局应该没有找错人。

按照属地管理的原则,找县教育局反映最合理。但是人不熟,直接找市教育局。

我敲开市教育局分管副局长龙海燕办公室大门,说明来意。

龙副局长第一反应是不会有危房,因为人命关天,教育部门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何况教育部、省教育厅对校舍安全非常重视,实行安全等级管理,每年新学期开学前都要对中小学校舍安全隐患进行排查,对所有D级危房(承重结构承载力已不能满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整体出现险情,构成整幢危房)和其他不能安全使用的校舍立即停止使用,并切实做好师生的安置。对C级危房要及时进行修缮,对容易引发安全事故和影响安全疏散的设施、通道等要立即进行整改清理。正是由于采取了这些措施,全市没有危房。

我是外行,是不是危房我不敢断定,只能是怀疑有质量问题。我从手机中翻出几张图片,请龙副局长过目。

第一感觉是危房。

龙副局长说做了加固处理,说明过去是危房,现在怎么样他还得问问南山县教育局。

他马上打通南山县教育局分管领导电话,问长银滩小学的教室是不是危房。

对方干脆、果断回答:不是危房。

龙副局长问他能不能确定。

对方回答能确定,因为是他分管,全县校舍质量他最清楚。他组织过专家赴长银滩小学进行检测过,检测结果记忆犹新。

好。

龙副局长这才告诉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是因为市驻长银滩扶贫工作队关注这件事,怀疑有质量问题。

对方说,长银滩小学的房子县教育局也非常重视,每隔几年就要检测一次,最近一次检测是前年,没有问题,可以继续使用。

前年?龙副局长认为时间过去太久,建议他们最近再做一次检测。

对方说行。

龙副局长放下电话后对我说,你放心,在校舍质量安全问题上,我们教育部门绝对不会马虎,绝对不会拿头上的乌纱帽开玩笑。

没有质量问题就好。

尽管不是危房,但是总看不顺眼,特别是大梁上那身铠甲,在脑子中挥之不去。

王爱勤老师从教室出来,问我是不是有事找她。

我说没有,看看。

她不知道我想看什么。

我还想往里走,听到于亚苹老师提问学生的声音。我怕打扰他们上课,赶紧收起脚步下楼。

长银滩小学就2名老师,32个学生,分成两个班上课。高峰时有4个班级,150多名学生。现在仍然是4个班级,但是每个班级只有七八名学生。老师少、学生少,上课还得正常进行,办法就是复合式教学,一、二年级一间教室,三、四年级一间教室,老师为这个年级上课时,那个年级的学生要么做作业,要么温习功课。等讲完课后再布置作业,再上另一个年级的课,如此循环往复,居然相安无事。

有点触景生情,想到我自己小学一、二年级也是这样度过,所以不陌生,反而有一股亲切感。

严格地讲,长银滩小学不叫小学,叫教学点。如果按照南山县教育部门规定的学生规模人数,长银滩小学可以撤销,考虑到长银滩村距离最近小学也有5到10里路程的实际,从方便小孩安全上学出发,保留了长银滩小学,但是只允许招一、二年级学生。由于三、四年级的孩子照样没有自理能力,学校又不具备住读条件,还没有校车接送,所以放宽到三、四年级。

放宽之前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增班不增老师,由村委会自行解决。

等于是好事没有做到底。

按教育部门的说法,不是不想做到底,而是没有老师愿意来。

这种现象在边远山区小学普遍存在。长银滩这个地方既是边远山区,又是贫困库区,更是没有老师愿意来。

来的都是民办老师。但是,随着民办老师慢慢转正,民办老师越来越少,加之不准新增民办老师,像长银滩这类小学等待的只有两种命运:要么撤销,要么村委会自行请老师。

村委会自己请的老师还不能叫民办老师,只能叫临时老师或者叫代课老师,因为民办老师也列入了地方编制,由财政发工资,并且是只减不增,直到消失。

王爱勤老师是民办老师,没有多少话语权,哪里艰苦、哪里没有人去,她就去哪里。正如八十年代流行的那句话:革命干部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王爱勤老师今年41岁,当了20多年民办老师,在十多个地方教过书,两年一动,离城镇越来越远,离大山越来越近,直到扎根山区库区。不变的是每到一处就她一个老师,变的是每个月工资由最初的几十元长到现在的1000多元,超过2000元的日子不多。

爱人劝她转行,她不为所动,她太爱教书育人这个职业。正因为爱,她差点“献身”在这个岗位上。有一次划船家访,突然下起狂风暴雨,她从船上掉到湖中,幸好被路过的另一艘船救起,不然就要葬身湖底。爱人知道后疼她,逼她辞职,让她随他一起到武汉打工。她说她只会教书,其他事不会做。爱人说不过她就与她斗气,干脆不去打工在家陪她。她的工资养自己都成问题,怎么能养全家。她不怨天尤人,日子难过天天过,不能过好日子就过苦日子,不能吃干饭就吃稀饭,依然故我,不为所动。

改变不了别人就改变自己,她爱人宣布投降,重新踏上打工的路。

这一回她感动了天感动了地,就在我们工作队进村不久,她被录取为正式老师。

不过,正式手续还没有办下来,每个月仍然是1000多块钱的工资。

她和于亚苹老师还有另一个角色,就是为远途不能回家的学生做中餐,有时还要贴上买菜买油的钱。

于亚苹老师是长银滩媳妇,是湖北省十堰市郧县人,嫁到长银滩将近十来年。她爱人是二组组长,一个勤劳朴实的小伙子。两人是在打工时认识,第二年就谈婚论嫁。

郧县与南山县虽然同属湖北省,但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由于路途遥远,迎亲队伍不能到她家门口,她只能先坐公汽再坐火车,一路向东,到达都宁火车站时已经有十几个小时路程。人虽然有些疲惫,但是坐上新郎准备的迎亲小车,顿时忘记了旅途的劳累。

她是中专毕业,在长银滩算得上知识分子。正好村小学缺老师,就怕她不干。

夫妻俩原计划办完婚礼后出门打工,没有想到要她当孩子王。留下吧,每个月只有800块钱工资,只及打工收入的四分之一;不干又怕辜负全村人民的期望,权衡再三,决定留下。

她留下,她爱人也得留下,等于为二组贡献了一名组长。

我没有想到于亚苹老师工资这么低,问骆河生支书能不能找教育部门加一点。

骆河生支书说有这样都不错了,因为村干部每月只有450元工资。

我说两者不能比,因为村干部是兼职,还有时间做其他赚钱的事,而于亚苹老师是全职教师。

骆河生支书说于亚苹老师一年1万多块钱的工资全部由村里出,村里没有收入,每年年终结账时村里为钱发愁……要不,工作队想办法解决。

我没有想到板子被打回来,更没有想到于亚苹老师的工资由村委会支付。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教育局发工资。

骆河生支书解释,不是要工作队出钱,即使工作队有钱也不要工作队出,因为工作队只能出一两年,如果工作队走了,以后找谁要?长远的办法就是,将于亚苹老师的工资列入财政预算,由南山县教育局出钱。

我认为想法不错,要求也不过分。教育扶贫是“五大扶贫”措施之一,长银滩村是全市35个重点贫困村,凭什么还要贫困村分担理应由公共财政负担的经费。

上教育局找局长评理去。

敲开南山县教育局陈局长办公室,骆河生支书介绍了我的身份,我说明来意,骆河生支书递上报告。

陈局长不看报告,而是从抽屉中拿出一本全县教职员工花名册,翻到长银滩村那一页,喃喃自语:一名正式教师,一名临时教师,32名学生,四个班级……以班计算得配2名,以学生数计算得配1.7名……稍停片刻,又想了一会,说行,给长银滩增派一名正式老师。

正式老师?我可没有听错,真是意外收获。没有想到陈局长这么爽快。

我问几时能到位。

他说九月一号。

也就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我说好,谢谢局长对长银滩的支持。

出门后,我问骆河生支书,陈局长平时办事是不是这么爽快。

骆河生支书说不知道,稍后问我,与爽快有什么联系。

我说有联系,正由于太爽快,我怕他是忽悠我。

骆河生支书说什么人不好忽悠,去忽悠市工作队。

也有道理,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我们工作队是市委、市政府的工作队。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说路过大场镇时,与镇教育组组长对接一下,不然过了九月一号就是有劲使不上。

正值放假,不知教育组夏组长去向。骆河生支书没有他的电话,书记、镇长不在家,只好委托在大场镇挂职的镇党委副书记余斌帮忙办理。

余斌很快来了电话,说没有找到夏组长本人,不过与他通了电话,谈到长银滩小学增加老师的事,没有想到夏组长脾气相当不好,没有讲几句就挂机了。余斌以为自己是新来的,夏组长不认识他,所以请分管教育工作的王镇长过问此事,谁知道情况一样。

还有这样的教育组长?我决定会会他。

打了几个电话才通,我问夏组长为何迟迟不接电话;他反问我是谁。

我自报家门。

他说不接电话是因为这段时间正值老师调整调动高峰期,每天扯皮拉筋的事多,人很疲惫,所以陌生电话一律不接。不过,县外的电话除外。

可以理解。

接着我问他,陈局长跟他打了招呼没有,长银滩小学准备进一名老师。

他说讲过,但是没有老师。

好直接,没有过多话语,也不扯客观理由,竟然局长的话也敢不听,看来还真遇到一个不怕鬼的人。

我问大场镇有多少教职员工……他打断我的话,责问我问那么多干什么。

多?还只刚刚开始。

显然他嫌我啰唆,不想跟我谈下去。

我说怎么不能问,现在党和政府要求政务公开,任何一名普通公民都可以过问自己所关心的话题。我作为市委、市政府派下来的一名工作队队长,有权过问与扶贫工作有关的一切事务,你一个乡镇教育组还有什么保密不能过问,不能说出……

他见我态度强硬,马上软下来,说最近有点烦,叫我不要生气。

我可以不生气,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重复了刚才的话题。

他做了全面介绍。

不听他的话以为他在刁难我,听了他的话还真是大官大难,小官小难,他有他的困难。不过,再困难也得落实县教育局陈局长的指示。

他说争取。

分明是模棱两可的话。我预感到此事可能要黄,必须再施压力。

找谁施压?大场镇领导他根本不买账,还是找教育局陈局长。

然而电话一直打不通。

也许不接电话的理由跟夏组长差不多。只有上门。

上门也有可能找不到。经验告诉我,陈局长可能已经躲起来。

这种情况并不新鲜,每年8月是教育局长、学校校长的“紧俏”日子,到了这个时候,农村老师要进城,城里老师要到重点学校,想进步的老师希望谋到一官半职。考生家长也坐不住,想为孩子找到一所好学校……都是这类事,一般人不来找,来找的人不一般,没有关系找关系,来者都有关系,不答应得罪人,答应了违反原则,最好的办法就是关机、走人。

他不接电话就找一个让他接电话的人,县委领导的电话他不敢不接。我跟县委常委方家忠发了一条短信,希望他过问此事。

在短信中我说,长银滩是贫困村,长银滩小学现有32名学生、四个年级,只有一名正式教师。由于师资力量薄弱,村委会聘请了一名临时教师,可是这名临时老师的工资得由村委会支付。为减轻贫困村负担,我和骆河生支书找了南山县教育局陈局长,他答应这个学期安排一名正式老师来长银滩工作。然而,大场镇教育组负责人认为:一是没有老师,二是即使有老师也不愿意来长银滩。我认为大场镇有130多名老师,调剂一名到长银滩应该没有问题,至于说不愿意来长银滩,这个问题也好解决,每名老师到长银滩支教一年,130名老师就是130年。我是市里干部,照样来长银滩工作一两年,我没有意见,我想大场镇老师应该也没有意见。请方常委给予重视,再给教育局施加压力,力争促成此事。谢谢!

很快收到方家忠常委回信:好的。

至此我才放心。

现在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假如正式老师真的来到长银滩,于亚苹老师怎么办?

尽管于亚苹老师转正的概率很小,但是看得出她热爱这项工作,表现也不错,在这个岗位上入了党。虽然她多次找骆河生支书讲过,说工资低,想出去打工,我想这是气话,一旦真要人家走人,在感情上有点过意不去。

于亚苹老师怎么安排?

想了好几个办法,最后觉得请她当妇联主任合适。尽管村干部也有职数限制,但是多数村有妇联主任,我可以跟书记、镇长做工作,增加一个职数。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没有跟骆河生支书及其他村干部通气。

也还没有到通气的时候。

8月31日是新生报到的日子,陆续有小朋友从工作队门口经过。转来时我问他们,几时正式开学,老师到校了没有。孩子们说,明天开学,王爱勤老师、于亚苹老师在学校。

说明没有新老师到长银滩。

既然没有人来,就得跟我通报一声,难道县教育局就是这种办事作风?信访条例说得很清楚,件件有回音。

我要讨说法,操起电话就打。

打了一半止住,今天还只过去一半,还有半天时间,等到明天再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到了16时40分,王爱勤老师打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工作队,说夏组长马上过来。

我顿时来了精神,难道是送老师报到?

可能性不大,教育组长虽然不是什么级别的官,但是在乡镇老师眼中是大官,他不会亲自送老师报到。

王爱勤老师先到工作队,她也不知道夏组长的来意。

不一会夏组长一行来到。

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夏组长简单地介绍随行人员,接着跟我道歉,说调剂不出老师,请我原谅。

我说只要你理由充分,我会原谅。

他说三点理由:一是大场镇老师不增反减。县教育局新学期名义上给大场增加了15名教师,实质减少了5名。因为调走了8个,退休了6个,还有6个在休产假;二是老师不愿意来。长银滩穷、不热闹,老师宁可辞职也不愿来这个地方;三是长银滩小学不应该设立三四年级。假如没有三四年级,有一个老师就行了。

前两个理由我无法辩驳,最后一个理由就不叫理由,既然既成事实,那么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

他说正因为造成实事,所以教育组研究决定,每个月给长银滩小学代课老师1300元工资。

好,我差点叫出来。不过,不能高兴太早,要是只给今年半年,那就是权宜之计,那就是敷衍我。

我问有没有期限。

他说没有,除非长银滩小学撤销。

这还差不多,达到了我的目的。原本只希望解决代课老师工资问题,是陈局长给我一个惊喜,说要派正式老师,现在虽然食言,但是也有交代。好,不用调整于亚苹老师的岗位,她可以继续当她的老师,并且工资还长了一些,应该皆大欢喜。

我说行。

夏组长走后,王爱勤老师对我说,她想开设英语课。

好事,我支持。

她说她的英语水平不高,于亚苹老师虽然是中专毕业,但是属于非师范类专业,英语水平一般。想开设英语课又怕误人子弟,不开设学生家长有意见,其他地方小学一年级就开设了英语课。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请求工作队解决问题。

她说想买一台英语点读机,这样就不怕发音不准。

我问多少钱。

她说1500元以内。

小钱,教育扶贫是脱贫的五大措施之一,没有不支持之理。我说行,买回工作队报销。

我还嘱咐她,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工作队,能解决的事工作队不会推迟,不能解决的事工作队也会创造条件解决。

她说她代表师生感谢我。

我说不用感谢,应该感谢这些可爱的孩子,是他们让我体验到快乐。

住村生活枯燥,有孩子的地方就有生机。孩子每天路过工作队住所,见到我就叫大叔。按年龄,应该叫我爷爷,至少要叫伯伯。四组锯木老板朱必众的女儿是个小精怪,是一群女孩子的头头,她说我不像爷爷,也不像伯伯,像叔叔,所以叫我大叔。她这样叫,其他人也跟着叫,于是全校的学生都喊我大叔。

我喜欢逗他们玩,问他们谁跑得最快,谁跳得最远,让他们现场比试。我早晨走八卦步时,他们有的说要跟我学武功,有的说要跟我PK。我摆出出招的架子,他们也摆出架子,等我一出招时,他们就作鸟散。

有时我邀请他们到工作队看电视、玩电脑,拿他们开心,与他们闲聊过程也掌握了一些信息,譬如他们家庭情况、学校情况、理想信念等。

渐渐我发现,5、6组的适龄儿童不在长银滩小学读书,而是在县城或附近集镇上学。原因是路途太远,到长银滩读书与到县城或附近集镇上学费用一样。既然一样,不如选择教育质量更好的学校。

小学、初中孩子没有自理能力,孩子在外上学只能住读。孩子住读家长就得陪读,就得在学校附近租房。如果家中有老人,陪读的任务就落到老人身上;如果没有老人,就得孩子的父母亲自出马。相对于城市家庭而言,农村家庭多了一项支出,即陪读支出,并且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按理讲,两个大人养两个小孩过日子舒舒服服。如果出现陪读,等于是一个人养活三个人,日子就过得紧巴巴。

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反正长银滩的孩子受教育的程度不高,一般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在11名村组干部中,初中毕业的只有2人,多数是读几年书就辍学。有个组长,也就是30多岁,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其他字你写好让他抄一遍都难。

现在社会上30岁左右的文盲不多,而长银滩还有不少,让人难以想象。

不全是困难的原因,还有孩子的问题:不想读,读不进。一组有个孩子,人长得很帅,父母会养鱼还有木工手艺,如果孩子想读书,父母送他出国留学都没有问题,恰恰孩子不想读书,初中没有毕业就不去上学,窝在家中上电脑玩游戏,我替他可惜,建议他父母送他上职校。开始他不答应,当听说职校主要是学技术、没有数理化时,他去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的,上了一个月后觉得好玩,于是留了下来。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长银滩小学这群孩子,怕他们上完小学四年级后就辍学,所以我总是灌输读书的好处,鼓励他们通过读书的方式走出长银滩。我说现在有很多人关注他们,所以他们要用最好的行动和最佳形象来展示自己。

他们不信,我让他们看微信。

微信里有他们的照片。网友评价很高,最多的话语是:活灵活现,调皮可爱,祖国花朵、世界未来。

我喜欢为他们拍照,只要有空,只要遇上,总要拍上几张,发到群上。如果有人点赞,我会翻给他们浏览,激发他们向善、向美、向好方向发展。

有几张照片引起共鸣,譬如《农村孩子的娱乐》,是我中饭后在长银滩小学院内拍到。学校没有午休,有一群孩子中餐在学校吃饭,其他孩子家在附近,吃完饭后马上到校。这时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两个小时,干什么呢?学校没有体育器材,没有操场、篮球场等,只有疯闹是最好玩的娱乐。这时很热闹,很喧哗,三五成群,追逐疯打,你骑在我身上,我把你摔在地上,单叠罗汉、双叠罗汉、多叠罗汉都有,轮番上阵,累得直趴在地上,但是很开心,很快乐,我拍下了一组照片,起名《农村孩子的娱乐》发在网上。

又譬如《中午我们的下饭菜》,拍的是农村孩子自带的中餐菜。四组下天井离长银滩小学有4里路程。虽然不远,但是上山坡度大。下山好说,上山艰难,来回一趟得两个多小时,所以中餐在学校搭伙,但是菜得自己带。晨练时总会遇到他们,那天有一只狗跟在他们的后边追,我以为他们带了好吃之类的东西,我让他们打开铁茶缸,里面盛着父母为他准备的咽饭菜,乖乖,多是咸菜,并且分量不多。我拍下了茶缸组成的梅花图案,起名叫《中午我们的下饭菜》。

再譬如《库区孩子放学路上》,是俯瞰镜头。当时我正在下山的路上,拐弯处发现一群放学的孩子,那无忧无虑的身影,配上脚下的湖光山色,构成了一幅只有童话世界才有的美景。我举起手机按下快门,拍下了天地人合一的瞬间,取名《库区孩子放学路上》。

还譬如《席地而阅》,拍的是三四个女孩子坐在地上看书的镜头。

这些照片或发在群上,或参加手机摄影比赛,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两张获得《光明日报》主办的“家乡美”“悦读无处不在”手机摄影大赛优秀奖。其他照片也引起了网友的共鸣,有的回复、有的打来电话,有的说要来长银滩小学献爱心,我当然欢迎。

最先来长银滩小学献爱心的是工作队老黄的女儿黄芳芳,她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动画专业,还到法国当了两年访问学者,现在是中法艺术文化交流协会中国区负责人之一。

不只她一个人,还约了个伴,是个帅小子,在湖北科技学院2014级体育教育专业读书,叫李周兵。

来之前,他俩在网上购买了篮球、羽毛球、跳绳、彩笔、拼图等文体用品。

到工作队后,我带他俩到村小学,与王老师、于老师见面。我对王爱勤老师说,这几天的活动以黄芳芳、李周兵两位同学为主,耽误的课程你们调剂解决。

王爱勤老师说没有问题,一定配合好。

黄芳芳能歌、善舞、会画,李周兵篮球、羽毛球等体育项目样样精通,两人一文一武、一张一弛配合默契,给小朋友带来的是惊喜和欣喜,感觉自己就像电视里的小朋友一样幸福。

平时他们的课程就是语文、数学、英语,黄老师、李老师来了后有体育课、绘画课、讲故事、唱歌、跳舞、游戏等,每一节课都不一样,新鲜、刺激、好玩。

不仅如此,黄老师、李老师还采购鱼、肉、蔬菜、面粉,与小朋友一起包饺子吃。小朋友负责择菜、洗菜,比谁的菜洗得干净。李老师负责切菜、切肉,黄老师负责和面、擀面皮,然后比赛包饺子,看谁包得多包得好。饺子熟后,小朋友兴奋起来,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黄老师问他们好不好吃,小朋友齐声回答:好吃!黄老师问为什么好吃,他们答不上来。黄老师说,因为是自己动手做的饺子,所以才好吃。

王爱勤老师对我说,城里出生的孩子就是不同,出众、脱俗、知识面广,说话有亲和力,她佩服。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黄老师、李老师要离开长银滩。临行前小朋友们问黄老师、李老师,还来不来长银滩。

他俩说来。

第二年兑现了诺言。

第二个到长银滩来的人是大鹏劳务派遣公司经理袁义斌。他与我是朋友,在一个QQ群聊天,每次发的照片他都能看到。他说要来长银滩献爱心,原计划带点现金过来,被我止住。我让他准备32份礼品,每份礼品包括一个书包、一个文具盒、一盒套装彩笔、一盒铅笔以及橡皮擦、转笔刀等,外加全套体育用品,总共加起来不足5000元。

对他来说是小钱,对山区、库区小朋友却是大爱。

他走后,陆续来了几批人,送的最多是文体用品。

以后新生入学可以免费领到书包。

新学期开学不久,我收到一份“金秋助学”文件,要求各单位组织干部职工慰问农村贫困家庭学生。

收到文件后我就进行摸底。按照“一对一”帮扶区划分,市人社局负责慰问一、二、三组贫困家庭,市审计局负责四、五组,市残联负责六组。由于一、二、三组人多贫困户多,符合条件的学生有17名,四、五组只有4名,六组只有2名。一共23名。

我将摸底情况发给三家单位,请他们迅速组织慰问。

由于山上三个组人少,慰问工作很快完成。

山下三个组人多,市人社局按照每名学生300元的标准进行筹资,很快筹到4800元。

喻斌副局长带领党办同志来长银滩村慰问。来之前他在电话里与我商量,是挨家挨户慰问,还是到村小学发给学生本人。

我说我要同王爱勤老师商量。

王爱勤老师说交她分发,并且只能偷偷分发。

偷偷?我说光明正大的事为何要偷偷。

她说我不知道农村行情,搞不好就是好事变成坏事,就会有学生家长闹事。

我不相信有这么严重。

她说如果人人都有,并且人人一样,好说,你好他好大家好;如果你有他有,但是金额不同,金额大的家长高兴,少的家长骂人;如果只有部分人有,那么老师遭殃,没有得到好处的家长会骂得老师抬不起头来。她说她遇到过,不是在长银滩,是在另外一个教学点。那次是慰问留守儿童,妇联组织的,不是现金,只是学习用品。本来是好事,没有想到妇联的同志刚走,骂人的家长就来了。先是质问,然后开骂,怎么解释都不管用。如果骂一阵了消消气也就算了,谁知道个别家长总记事,见一次面骂一次,骂得你抬不起头来,骂得你无法待下去,只好走人。

我相信是真的。这种情况我也遇见过,不过没有她说的这么严重。工作队刚来时的第一个春节,各单位组织慰问。下车后,各帮扶人拎着礼品直奔帮扶对象家中。由于礼品打眼,不是贫困户的农民眼红,有的人甚至自己上车去拿礼品。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习惯成自然,历来都是见者有份,为何这一次就不同。

经历了几次后,现在好多了,知道了什么该得什么不该谁得,不该得的就不去拿,即使有意见,也只是在心里。

为了避免矛盾,我提议由慰问人分发,即由喻斌副局长分发。

王爱勤老师说不行,谁发不是关键,关键是谁提供的困难学生名单。

我说是我提供的。

她说学生家长不会这么认为,只会认为是老师出的主意,只会怨老师,只会骂老师。

我看她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样子。不过我同情她,不想为难她。不过,我得强调三点:一是不能上交村委会;二是不能不发或当作工作经费或当作学生学习经费扣留;三是不能平均分发。

她说行。

我同喻斌副局长商量后,尊重王爱勤老师的意见。

涉及钱的事不能随便,要有证明人、经办人签字,还要拍照留存。

为了方便存档,搞了一个简单交接仪式:由喻斌副局长将4800元现金交给王爱勤老师,骆河生支书、村委会常务副主任程礼荣、于亚苹老师和我分立两边监督。

党办工作人员按下快门。

交给完成后,我重申三点要求。骆河生支书、村委会常务副主任程礼荣、王爱勤老师、于亚苹老师都说好。

喻斌副局长走了后,我问王爱勤老师钱发了没有。王爱勤老师说发了。

一个星期过去,没有出现王爱勤老师所担心的“闹事”现象,我还以为王爱勤老师保密工作做得好,谁知道她是平分。

我批评她不兑现承诺。

她说对不起,不是有意对着干,实属无奈之举。缸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有那么多人知道,万一泄露出去,她是吃不了兜着走。她还说,一个人不能两次掉进同一个沆里,前车之鉴不能忘,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不得不平分。

我晕,同时感到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