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项目之争

没过多久,颜飒爽副市长又来长银滩。

这次来有两大任务:一是检查上次布置的工作完成了没有;二是对工作队进一步加压鼓劲。

上次布置的工作基本都在动,也有完成的:五组通村公路完成三分之二;移动信号基站已与市铁塔公司、市移动公司洽谈,市移动拟投入27万元建一座直放基站,方案已报省公司,现在处于等待批复之中;工作队住所精准扶贫政策宣传栏以及户外宣传栏制好,特别是长银滩村精准扶贫图格外引人注目。由于采用的是航拍图,每条路、每间房子都清晰可见。

颜飒爽副市长看完这张地图说,这次总算把长银滩看清楚了。

颜飒爽副市长还看望了正在上课的“长银滩村精准扶贫食用菌种养、水果栽培、淡水鱼养殖技术培训班”的教师和学员。

看完之后,颜飒爽副市长对工作队和村两委前段工作给予了肯定,但是还不是十分满意。不满意是因为市委书记扶贫联系点动作更大,相比之下长银滩工作落后了,不是落后一点,而是落后一大截。

书记的扶贫联系点已经很有看头了。

我有些诧异,工作队进村总共只有个把月时间,我们的精准识别才刚刚结束,他们却出经验了?

颜飒爽副市长看出我在怀疑,她说她去现场看过。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同是工作队,为什么人家的步伐那么快?颜飒爽副市长认为,除了一把手的政治优势外,队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也就是说我技不如人。

颜飒爽副市长分管扶贫工作,她的联系点落后书记的联系点很正常,但是不能落后得太多,太多了就不正常,因此她有些急。

我听了更急,难道他们是神仙?

落后在项目上,书记联系点已上了十几个项目,仅工作队自己就上了香菇、木耳等几个项目,还有十几个项目正在洽谈中。

既然找准了问题的症结,那么就在症结上着力。参照书记点上的做法,就是多上项目,多上大项目,多上有看点的项目。

讨论上什么项目。

随行人员和县、镇干部提出在长银滩发展5万筒香菇基地、300亩红心柚基地、300亩水蜜桃基地、300亩猕猴桃基地、300亩枇杷基地、100千瓦光伏发电站等等。为了有震撼力,最好是集中连片……

的确是宏伟蓝图,如果建起来不亚于、甚至超过书记的扶贫点。

基本敲定,只等颜飒爽副市长最后拍板。

时钟超到12点半,也该散会吃饭了。

可是我还没有讲,主持会议的人也没有打算让我讲。因为我是执行者,他们才是决策者。

大家饿得发慌,期盼市长简明扼要讲几句散会。

没有想到我要讲。

的确有点不识时务。

我知道犯了“众怒”,但是我不能不亮明我的观点。

我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做事、上项目都得遵循价值规律,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蓝图再美,如果不能实现永远只是蓝图……

没有想到我会唱反调,一个个面面相觑。

新鲜,刺激,有种。看得出大家的肚子不饿了,想听我把话说完。

我说我也想搞大,甚至是几个1000亩,这样更有看点,更有气势,但是行不行,谁来搞?村委会来搞,工作队来搞,还是农民、贫困户来搞?可以肯定地讲,村委会和工作队能把基地建起来,但是守不住,不出一年就会血本无归。我不是危言耸听。强迫老百姓来搞,也许可能搞起来,但是强迫的做法是计划经济的产物,过去我们尝试过,结果是政府号召种什么就什么卖不出去就亏什么。过去我在粮食部门工作过,我的大学本科毕业论文就是《农民卖粮难的成因和对策》,我知道农民卖粮难的原因,是地方官员逼农民种粮。计划经济时通行的做法就是:多了就砍,少了就喊。政府操透了心,计划来计划去,却是好心办成了坏事,政府官员没少挨老百姓的骂。

稍停片刻后我话锋一转,问基地还建不建。

我肯定地回答建,由大户、老板来建。工作队的任务就是做好招商引资工作,而不是替老板规划。老板也不会听命于政府,听命于我们工作队,听命于我们今天的安排,种什么种多少他们心中有数,什么赚钱他们就种什么。老板的脑袋一点不比我们官员差,老板比我们聪明。老板也许不知道什么叫价值规律,但是他知道赚钱……因此说,我们不要替老板瞎操心。

我讲完了,会场宁静得让人觉得窒息。

大家把目光投向颜飒爽副市长。

颜飒爽副市长还在思考什么问题。

片刻后颜飒爽副市长发现我已讲完,这才开始讲话。

颜飒爽副市长首先肯定了我的观点,认为市场经济条件下必须遵循价值规律,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决定性作用,不能搞“官员的政绩,老百姓的负担”这样所谓的政绩工程。但是也不能怕事、怕风险、怕非议就不作为,脱贫的“五个一批”重点在产业扶贫一批,因此,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发展产业。发展产业不能停留在口号上、在规划中,必须项目化,也就是要上项目,上贫困户能够接受、承受、能够脱贫的项目。上项目涉及资金、技术、销路三大板块,工作队、帮扶单位要围绕这三大问题做好文章。

听得出来,颜飒爽副市长在项目规划上态度有所改变,不再是大项目,亮点项目,而是贫困户能够接受、承受、能够脱贫的项目。

说完这些她才说出来意:

第一,挂这个名就要负这个责。她说长银滩村是她的联系点,同时也是市人社局、市审计局、市残联的帮扶村,挂这个名就要负这个责,就要为这个村办实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作队进村开展工作不能没有钱,尽管市财政给了20万元,但是远远不够。发展产业必须要有资金支撑,年内市人社局、市审计局各拿出30万元、市残联拿出20万元打到工作队在镇财政所账上,用作产业扶贫发展帮扶资金。

第二,加大开发荒山荒地力度。荒山开发是一项长远的大事,长银滩还有1000多亩荒山荒地闲置,要通过市产权交易中心这个平台,面向全省、全国宣传推介长银滩村千亩荒山使用权流转拍卖意向,做好招商引资、引进大户工作,发挥基地带动、引领效应。同时鼓励村民自主开发。种水果也好,养香菇也行,总之要有行动,不能闲置。

第三,上光伏发电站项目。她认为光伏发电不是扶贫项目最优方案也是次优方案,具有安全可靠、无噪声、无污染排放、建设周期短、收效快等优点,工作队要为长银滩村留下一座光伏发电站。建多大电站、在什么地方建、所需资金多少,由工作队拿方案,报批后迅速上马。同时要帮助没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上这个项目,采用贫困户贷一点、县政府奖一点、工作队补一点的办法,在贫困户楼顶、周边空地上安装光伏发电站。

颜飒爽副市长走了,我的事多了。

当下的重头戏是上项目。我理了一个思路,即大项目大户建、大家建,小项目引导建、指导建、鼓励建,基础设施项目争取国家建、集体建。

三头并进,同时开花。

首先解决荒山荒地问题。

按理讲,长银滩人多地少不应存在田地荒废现象。事实上,这种现象不仅存在,还十分普遍,十分严重。由于土地分布不合理,山下三个组人多地少,山上三个组人少地多,加之粮食、农作物不值钱,外出打工成为新常态,许多计划经济时当家田地无人耕种,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牛筋草、狗尾草、荩草、苍耳、牛毛毡、酸模叶寥等野草,特别是长在过去当家田地上的白茅草,经历了几十年的生命轮回,现在是长得又粗又壮又高,成了飞禽的天堂,并且还有向森林、村庄延伸、包围的态势。

我问这样的荒山荒地有多少?

村干部回答是千把亩,组干部摸了一个数字加起来是920亩。两者比较接近,但是到底有多少没有定论。

不能统计加估计,这回要上产权交易平台,不仅数字要求准确,并且地名、地况也要详细标明。

请专家是唯一选项。

大场镇镇长程刚毅带着镇林业站站长和测绘图来到长银滩村,我和骆河生支书陪同。

不用测量,骆河生支书说出地名和方位,站长就在地图上勾画出一个圈圈,然后按照地图比例进行换算,很快就有结果——长银滩村可流转荒山荒地1360亩。

有了这组数字,工作队立即与市产权中心进行联系,得到他们及他们上级的支持,市国资委姜坤明、廖炎军副主任带领市产权交易中心龚主任、湖北昊天拍卖有限公司黄总、陈总等一行来长银滩村,实地考察。回家后长银滩村1360亩荒山荒地挂在都宁信息网、都宁58同城、都宁昊天拍卖有限公司、都宁产权交易中心、都宁公共资源交易中心等网站上。

产生了广告效应,先后有八批人来长银滩考察,其中枝江酒业副总李净想建一个水果采摘园,福建王老板想建一个5000亩牡丹基地,浙江张老板想建一个桃型李基地,武汉康乐园养老中心黄经理想建一座老年公寓,在北京通州做大理石生意的南山籍商人邓老板想承包荒山,太平洋保险都宁公司钟老板想建一个休闲观光农庄,南山本土老板陈丛拼想利用过去集体荒废茶园建一个高山高档红茶基地,在咸安凤凰开发区创业的李老板想建一个猕猴桃、葡萄基地。

想法很好,动真格的不多。

不能怪他们挑剔,主要是长银滩山地资源不符合他们的要求。其中6个老板赚面积太小,他们开口就是2000亩以上,并且要连片。现有1360亩荒山荒地中,超过200亩面积的只有两处位置,一处是六组的梨头窝,一处是五组的郭家山,其他位置是东一坨、西一块,难连片。

最有诚意的老板当属李建兴,从考察到决定上马他只用了三天时间,第四天就将两台挖土机开到梨头窝。

快是因为有人竞争,这块地太平洋公司钟老板也看中,加之他有个好朋友在南山县科协当主席,发展猕猴桃项目也是这位好朋友推荐。

科协主席的话带有科技成分,说明猕猴桃栽培技术相当成熟,说明南山这个地方适宜种植猕猴桃。朋友不会害朋友,不听朋友的还听谁的。

更让他惊喜的是,联想集团管后勤的老总曾到过南山,希望南山科协能为联想集团员工提供一些纯天然的绿色食品,猕猴桃也是选项之一,所以李建兴老板没有犹豫就进来了,甚至连合同都没有签就先斩后奏。

还有一位老板也非常有诚意,是我的朋友,还跟我的顶头上司徐仕新局长关系很铁,他就是太平洋保险公司都宁分公司总经理钟安明先生。

他说他来长银滩承包荒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支持人社局及我的工作。

我感动得泪满衣襟。

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是听了舒服。无利不早起,老板不是慈善家,不赚钱他不会来长银滩,来长银滩绝对不是为了扶贫。做生意赚钱是老板分内事,正如我们公务员为人民服务是一个道理。

不赚钱我还不敢与他打交道,因为双赢才叫赢。

我带钟老板和他的合伙人看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敲定梨头窝和郭家山两处位置。我找来骆河生支书和两位组长,叫他们开群众大会把承包方案确定下来。

骆河生支书信心满满,说没有问题。步骤是:先进行土地流转,将群众的土地流转到村里,再由村委会跟老板签合同。

这样更好,省了许多环节,省了许多麻烦,钟老板正不想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

没有想到老百姓不买账。

市人社局局长徐仕新知道此事后,说他来做工作。

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带着钟老板来到长银滩。

我和骆河生支书、组长陪同。

因梨头窝被李老板抢了先,只能放弃。

这次重点是郭家山200亩荒山。

为自己办事不能马虎,钟老板这次比上一次看得更认真,更仔细。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要。

实地反复走了几圈还不够,还要看全景。爬到山顶,钟老板指着脚下的土地对徐局长说,世外桃源。

脚下是一块小盆地,周围是山。

钟老板问徐局长是否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徐局长说看到,问组长是不是常年四季都有水。

组长说夏日水大,冬天水小,高峰时水到山边。

钟老板连声叫好,有山有水才有发展前景。他计划沿着溪边修一条公路进来,然后在公路两旁种上名优高档水果,在低洼处修建一个垂钓中心,在靠山脚下位置建一栋别墅,搞成一个集采摘、钓鱼、娱乐、休闲于一体的现代农庄。

徐局长认为思路不错,问他计划投入多少资金。

他说一千万。

组长没有想到投入这么大,顿时兴奋起来。

上一次征求组民意见时,多数人认为老板不是真心开发,而是来套取国家涉农补贴,不同意把荒山租给老板,说自己人开发。

他们猜测钟老板是小老板,是小打小闹,没有想到人家是大老板,要大搞。

他问钟老板能不能只租15年。

钟老板没有犹豫就拒绝。15年能干什么,15年成本都收不回来,必须是50年。

不过租金与年俱增,头五年每亩50元,第二个五年上升到100元,第三个五年是150元,以后每亩200元。

骆河生支书叫好,荒了不就荒了,一分钱没有还要挨批评,租出去每年有万把块钱收入,组里还能办点事。老板还修路,改善周围环境,老百姓还可以到农庄打工,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组长说他做不了主。

是实话,但是不中听。

我要求组长近期内把所在组民召集起来开会,我和骆河生支书到时到场做工作。

临走时徐局长叮嘱我和骆河生支书,尽快拿出土地流转方案;只有村委会掌握主动权,才不至于让老板高兴而来扫兴而归。

钟老板为了证明自己有诚意有实力,还邀请徐局长和我利用星期天到他家乡的基地参观、考察。

十年前他在他的家乡承包了上千亩荒山,如今已是满目苍翠。

在村组干部及党员大会上,我把在五组组民大会上的讲话再次做了阐述,认清“舍不得”与“看不得”的危害性。

舍不得就是宁可土地抛荒,也舍不得给外人开发。看不得就是满目都是几人高的白茅草,一副败落、颓丧的景象,让人不忍卒“看”。

我请大家讨论这两种现象。

出现两种不同声音,有人主张给外人开发,有人主张自己开发。都有理由,也很充分,但是主张自己开发的占多数。

在主张自己开发人群中,又以在外打工人员占多数。也就是说,在家的人同意土地流转、开发,在外打工的人不同意。

如果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那么就是自己开发。

这就是结论。

出现这个结论并不意外,我在五组组民大会上听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这个结论的实质是利益博弈,在外打工人员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同意荒山外包就意味着放弃了对集体资产管理权和处置权,与其让在家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倒不如荒下去等自己回来再说。

也就是说宁可肉烂在锅里,也不愿意好处给了他人。

对于工作队而言,不管谁来开发都一样,只要不抛荒。就怕他们说到不能做到,打着自己开发的牌子,让土地继续抛荒。

我看出这种可能性很大,必须想办法让他们兑现诺言。

办法就是奖励,重奖之下必有勇夫。

其实不用重奖,只要有一点利益就行了,就怕你一毛不拔。

我说出奖励措施:免费提供苗木。

意外惊喜。

脑子转得快的人马上意识到这笔生意可做。看得见的好处有这几项:开发一亩荒山,国家有退耕还林补贴,每亩225—1500元,县政府有100至200元奖励,现在工作队免费提供苗木,等于是——我请客,别人付账。

这种好事千载难逢,马上行动。

原计划是请本村有实力的能人承包,现在改变策略,利益共享。

第一个行动的是距离村委会最远的窦家山湾。该湾共产党员窦成龙在村里很有威信,他登高一呼,响应者众。

直入主题,先筹集挖机油钱,开挖才是硬道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挖机师傅是本湾人,工钱好说,可以赊账,但是不能让他贴油钱。

好办,每个男丁出500块钱,全湾70个男丁,一共3.5万元。

还搞了一个开挖仪式,工作队和村干部到场,放了一万响鞭炮和8筒烟花。

挖。

在苦桑岭即过去龙岩村村委会旧址旁的荒山上,挖下第一铲。

他们的子孙会记住这一天:公元2015年12月9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的话要兑现。

窦成龙找到我报喜,说120亩荒山已变成熟地,只等苗木到位。

说熟地一点都不夸张,30年前就是当家地。

现场我去了多次,当两人多高白茅草被清除时,露出了石头垒成的田埂。靠山边部分,是三层(排)梯田。

当他们开挖时,我就征求他们的意见,想种什么。

他们说核桃。

不能他说种什么就种什么,还得请教专家。市、县农业专家回答是不宜,因为山上气温低、湿气重,核桃挂果后果皮极易生霉,十天半月后幼果萎缩,再三天连果蒂一起脱落,建议改种其他品种。

我问红心柚如何,因为有人在颜飒爽副市长面前多次提过红心柚。

窦成龙说估计不行。

不敢肯定是因为没有实践过,不过有前车之鉴,不是红心柚,而是柑橘。当初富水库区大兴柑橘栽种时,山上山下栽了不少,山下长势喜人,成果后皮薄皮亮、大小均匀、品相好,入口又香又甜。山上的柑橘长势也喜人,但是大小不一,并且皮厚、丝多、不甜。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耐寒性能差。山上山下温度相隔3度左右,如果连续三天出现零下温度,那么山上的柑橘树就会冻死一大片,不出五年时间,山上的柑橘树死光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仔细想了一下,山上还真的没有柑橘园。

虽然红心柚与柑橘不是一个品种,但是都属于芸香科植物,应该有同一品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敢拿他们的基地当实验田,我还想树他们当典型,更不想第一个项目胎死腹中。

另辟蹊径,水蜜桃怎么样?

水蜜桃不存在气候问题,四组下天井和六组大殿已有上百亩桃园,如果苦桑岭也种上水蜜桃,那么三处连片后便成了桃花岛。

窦成龙说想过,但是水蜜桃采摘期短、不易贮存。

窦家山97%的人居住在县城,整湾只有一对老年夫妇在家,采摘时如果劳动力跟不上,那么大量水蜜桃就要烂在树下;如果一时卖不出去,结果也是一样,这正是他们的软肋。

想去想来,最后敲定栽种银杏树。

得到农业专家认可,还得到扶贫官员责问。有人问我,知不知道银杏树多少年成材,多少年挂果。

我说50年。

50年?对方不屑一顾,说后年全市就要脱贫,这个项目与脱贫没有多大关联。

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一直强调上项目要与脱贫挂钩,这回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我说田地不能荒。

扶贫官员说,都宁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宣布消灭了荒山,现在还谈这个问题是不是过时了。

我说我知道上短、平、快项目好,但是窦家山有窦家山的实际,目前最大的实际就是没有劳动力,有人种没有人收,如其浪费倒不如上一个长远项目。

对方这才不吱声。

不吱声不代表支持,但是可以代表不反对。

在南山县林业局的支持下,9000棵银杏树苗很快运到窦家山。

人心齐,泰山移。居住在县城的窦家山人清早骑上摩托车回家栽树。我数了一下,一共20多台。不是单人单骑,而是多人单骑。还有几台农用车以及小车。中午吃干粮,天黑回县城。

第二天重复昨天的故事。

不得不佩服窦成龙的号召能力。不得不佩服窦家山人的团结、友爱、协作精神。

期间下了一天雨,雨停后继续。

一个星期时间,9000棵银杏苗全部入土。

榜样的力量就是一面旗帜,其他组也跟着行动。

在家的村民不愿做旁观者,也要开荒造林,也要享受苗木免费政策。

我说一个政策坚持到底。

与此同时,光伏发电项目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正如颜飒爽副市长所说的那样,光伏发电项目不是脱贫的最优方案也是次优方案。通过了解,我认为是最优方案。

光伏发电属于一次性投入、20年受益的项目,按现有电价1.128元(国家发改委补贴0.42元,省级补贴0.25元,加上光伏发电并网后售价为0.458元)计算,六年可以收回成本。

市场无孔不入,我和骆河生支书只去了一个地方做调查,人刚回来,就有开发商主动联系上门。不仅如此,打电话咨询的也不少。这个局面正是我想要的,只有形成竞争关系,才有比较,才有选择。

在比较选择中,我摸清了行情。

市场上光伏发电品牌较多,每千瓦价格在8000到12000元之间。如果用新材料太阳能聚光板如单晶硅、塑料薄膜价格就高,如果用多晶硅制材价格就低。我的意见是:谁的价格低、谁的性能好、谁的售后服务好,就用谁的。

最终选择了多晶硅材料。

尽管单晶硅高出多晶硅发电量4.58%,但是它的成本却高出多晶硅50%。

尽管是最低价,尽管是好项目,但是老百姓嫌贵,不理睬,不接招。甚至有人认为,村委会联合开发商杀他们的黑。

好在没有怀疑工作队。

对老百姓而言,2.4万元的确有点贵,许多家庭全部存款也没有这么多。尤其是贫困户,2.4万元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让他们去哪里凑这笔钱。

有人说钱还是次要的,现在他们要弄清楚2.4万元是怎么构成的。也就是说,他们不想当傻子,即使吃亏,也要吃在明处。

我来回答比其他任何人回答要有说服力,工作队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好人。

我说,按千瓦计算得来的。家庭光伏发电站装机容量定为3千瓦,每千瓦成本是8000元。

接着我跟他们算账,每座电站年发电量3600瓦,年收入4000元左右,使用期20年,最长可达到25年。

明白了,看投入吓人,看收入可观。

划得来,就是拿不出钱。

我说不让出钱怎么样?

好。还有这种好事?

纷纷报名。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我说不让出钱的意思是,不让你掏一分钱的现钱,钱还是要出,只不过少出,只不过不是现在出,从发电收益中扣除。

要得,只要不出现钱就行。

不过,只对贫困户。其他人家可以安装,但是必须自己出钱。

这就是贫困户与非贫困户的区别。

要得就办手续,到镇农商行签订贷款协议。

要贷款?贫困户没有想到。不干,最怕的是欠债,无债一身轻。

不是说不出钱吗?

的确不出。贷款1.1万元就能把2.4万元的光伏发电站安到自家楼顶。并且这1.1万元贷款从发电收入中扣除。

其余的钱谁出?

县政府有0.9万元光伏发电补贴,工作队奖0.4万元给贫困户。原来如此。好。

17户人家报名,10户人家符合安装条件。

村集体光伏发电站建设遇到难题。

按照市委、市政府对工作队的要求,驻村集体经济年收入要达到5万元。所以在建站这个问题上,我主张建一座50千瓦的光伏发电站,这样年收入可以超过5万元。

多大好说,只要有钱,100千瓦也行。现在商量建在什么地方。

有建议建到山上,也有建议建在工作队住所旁边。最后意见是建在长银滩村一组狮子垴荒山上。

承包开发商造了一个预算,大约是75万元。

我说黑。

我知道行情,这个预算高出市场价50%,平均1千瓦达到1.2万元。

开发商说不是黑,是我不懂行。

这点我不承认,我可是研究了两个多月。

开发商说,高出部分是附属设施带来的。

相对于家庭小型发电站,50千瓦光伏发电站多了一项变压器费用。由于现有变压器容量承载不起光伏发电所增加的负荷,必须安装一台600千伏·安的变压器,加上架设电线所需的电杆、电线、电缆和场地平整、围墙、值班室等费用,大约在35万元。这还是保守数字。

原来如此。看来我真是不懂行。

还有一笔更大开支,即人工管理成本。

电站建成后,至少需要请一个人管理,这个人不能是一般的人,还得懂点电工知识。依南山县现有工资水平,每月没有2000元请不到人。就按2000元计算,一年下来就是2.4万元。如果这个人责任心不强或者私心重,不时有老百姓牛羊进电站捣乱,遇上刮风打雷还会说这坏了那坏了,需要更换配件,一年就是好几万,等于这座电站为他而建。

如此说来没有建的必要性。

不能不建,我提议在村委会楼顶建。这样可以省去人工管理费、场地平整费、附属设施建设费等。缺点是场地小,只能安装21千瓦发电站。

还有一问题,就是村委会办公楼是危房,楼顶能不能承载21千瓦太阳能聚光板还是个问题。

骆河生支书说又不是豆腐渣做的,过去是危房,经过加固处理后,现在不是危房,已通过有关部门检测验收。

怎么又不是危房?不过,不是就好。

我说等新的村委会办公大楼建成后,工作队再建一座类似的电站,到时大家提醒我,楼顶面积加大,争取装机容量达到30千瓦。

他们说到时你走了找谁。

我说自有后来人,新任队长也会这样做。

统一思想后开工。

建起来非常快,快得就像小孩堆积木一样。不过前提是,前期准备要充分。

很快建成,接下来是并网。

电力部门不并,要县发改局批文。

发改局说找能源办。

能源办说到政务中心窗口办理。

窗口人员给了一张表格,上面列出需要提供6种资料,等资料齐全后才能办理。

没有办法,回家准备材料。

备好资料后再次来到窗口。

工作人员一项项对照,有的打钩。发现少了第五项资料。

第五项是针对30千瓦以上发电站,长银滩村11座发电站装机容量均不足30千瓦。

不行,现在改了,只要是发电站,无论大小都得要有第五项资料。

第五项资料是:提供光伏发电可行性报告或实施方案。

可行性报告好写,但是权威机构难找,章难盖。

谁是权威机构?权威机构在什么地方办公?

工作人员给了一张名片,上面有地址、电话、业务介绍等,打通电话就知道。

通了,对方说报告由他们来写,章由他们来盖,不过一份得交2000块钱。

11份就是2.2万元。

找谁报销?是开发商还是电站所有者。

难办。骆河生支书找到我,说贫困户2.4万元都嫌多了,现在又冒出一个2千块,要命不要命,怎么向他们解释。

我问有没有依据。

骆河生支书说没有,接着说有,就是这张白纸。

即窗口柜台上的那张一次性告之单。

骆河生支书说就是这个第五项,上面明明写了30千瓦以上才需要可行性报告,怎么现在又改了?

我问据理力争了没有。骆河生支书说讲了,可是人家不听。

还有这回事,我打电话问发改局局长,局长说他不清楚,要我找能源办主任。

电话打通了,我先自报家门,然后说明来意。

主任反应灵敏,说刚接到文件,只要是光伏发电站就得提供可行性报告……这样做是替用户负责。

我问谁发的文件。

他说上面。

上面只有两个,一个是南山县政府,一个是市发改委。为了上这个光伏发电项目,我两个单位没有少跑路,特别是市发改委能源科,许多奖励性政策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既然有文件,那么第一,应该公示文件;第二,应该把一次性告之单改过来,不要等人家上门讨说法再解释。

他说马上改。

我说我明天就去办手续,一定要看到文件。

第二天,骆河生支书再次去办手续,工作人员什么都没说给办了。

全市扶贫工作现场会在南山县召开,指挥部办公室通知我们队长参加。

既然是现场会,参观必不可少。

转来转去又到了通羊镇香菇生产基地。

事不过三,我已经来了三次,这次是第四次,所以有点麻木。

第一次是南山工作团发起的,我看了有点激动,觉得这是个脱贫好项目;第二次是南山县政府组织,我看得很仔细,记住每一个细节,想在长银滩推广;第三次是工作队和村委会带领村民和贫困户来参观,目的是推广这个项目。

谁知是剃头匠的担子——一头冷一头热,无论我怎么说,也请了专家来讲课,就是没有几个人响应。

都说穷地方的人懒,难道长银滩是这样?

不是,是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上当的历史。也是香菇食用菌之类的项目,还是外国菌种,也是政府号召推广,也是参观考察,还与大户老板签订了合作协议,农户只管生产,大户老板许诺以最低价格提供菌棒,以上一年市场平均价回收,真正的零风险、高利润,只有傻子才不心动。

结果是一场闹剧。

项目是真的,老板是真的,菌棒也是真的,就是不回收。不回收的理由是质量不合格或大小不达标。老百姓被激怒了,要打人,老板溜之大吉,后果由政府承担。

历史的教训不能重演,但是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这个故事和老百姓的态度让我对这个项目有些心灰意冷。但是上面在力推。

下车后我没有去参观,而是和几个队长聊天,问他们上了这个项目没有。

惊人相似,他们所在村的老百姓也不感兴趣。上面一再强调这个项目好,要上这个项目,工作队不能压着鸡婆孵鸡崽,有两个队长顶不住这个宣传阵势和压力,老百姓不上工作队上,结果麻烦一大堆,动手就请人,请来的人磨洋工,劳务费已累结一大笔,估计是收入不够支出。

会议结束后我回村里进行传达,讲到香菇项目时,我再次寻问有没有人感兴趣。

两个组长说可以考虑,但是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工作队必须提供前期资金支持。

我想了一下,这个项目上级这么重视,一定有它的理由。是好是坏只能通过实践才能证明,现在有人想搞这个项目,何不支持,于是说行。

散会后私下里有人跟我讲,千万不要借钱给他俩,否则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我一笑置之。

其实我心里有数,不借钱,帮他贷款。老百姓有这种思想,认为工作队的钱是公家的钱,是送;银行的钱是企业的钱,要还。不能不说是进步,很长一段时间,不少人认为银行的钱也是国家的钱,可以不还。

然而我打错算盘,银行不贷。

我和老雷去找颜飒爽副市长汇报,洪中华副秘书长和舒凯科长在场。颜飒爽副市长说银行这种做法不对,她要找机会发声。继而又说,银行不贷你们借。

我担心不还。

颜飒爽副市长说,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准确的事,如果有的话,过去国企那么多呆账、死账就不会发生。工作队借钱给他们的目的,不是逼着他还钱,而是要他起带头示范作用,从而把这个项目铺开。

颜飒爽副市长还说,财政给工作队15万元资金,就是用来奖励发展产业扶贫项目,简单地说就是给贫困户。不过,给要有分寸,不能让人家把工作队当傻子使,不能花公家的钱不心疼,不能让公款打水漂,要让老百姓明白,一分钱一份责任。钱是用来干事业的,不是给你乱花的。

我明白了,借和奖是有区别的,尽管目标是一致,但是效果绝对不同。

为了增加责任意识,在办理手续时,我有意在借款通知单上增设了一个还款日期及还款保证书栏目。

有压力才有动力。要还的钱等于是自己的钱,花自己的钱心疼。

的确起到了这种效果,他们拿到钱后不敢乱花,而是精心准备,自费考察,还请来技术人员现场指导。

然而结果不大好。

不知是技术原因还是菌棒质量问题,反正收入没有达到菌棒供应商所标榜的水平。

这时没有人承认自己有问题。

供应商说,一筒菌棒能出2至4茬4至8斤鲜菇,每斤鲜菇市场价是10元左右,也就是40—80元,除去7元菌棒成本以及人工成本、大棚成本,每筒菌棒纯收入可以达到15元左右。

事实是,每筒菌棒只能出1-2茬鲜菇,每茬只产1斤左右,鲜菇的市场价只有5元左右,与菌棒供应商所夸下的海口差一大截。

香菇项目就此打住。

两个工作队自办的香菇养殖场也是一样的命运。

好在香菇不是南山县名优特产品,不然的话,我那些同事、亲朋好友还以为我舍不得为他们代购。

要我代购最多的品种是土鸡蛋、土鸡、乡猪肉,每到星期五就有电话打进来,让我买点回家。非常遗憾的是,长银滩村民没有养鸡、养猪习惯,只有少数几户人家养头把猪、几只鸡过年,平时吃肉要到集市上购买。

俗话说富人不丢书,穷人不丢猪,长银滩人均收入只有4000元,是南山县最穷的乡村之一,为何长银滩人不养猪?

在长银滩贫困户中,年老体弱、无一技之长的人占有一定比例,养鸡、养猪劳动量不大,正适这部分人群,为何他们又不养?

他们可以享受“五个一批”中的政策兜底一批,但是兜不了底,现有政策中虽然有五项补贴(待遇)政策(一是60岁以上农民每月享受70元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待遇;二是80岁以上老人每月享受30元老年补贴;三是1966年9月30日之前出生的移民人口享受原迁人口50元移民补贴;四是家庭人均收入低于2460元的成员享受每月50—120元的低保补贴;五是领了残疾证的残疾人享受每月50元残疾人补贴),但是保障水平低,处在吃不饱饿不死的状态,要达到脱贫水平必须要有项目推动。

我认为养鸡、养猪适合他们。

他们说不赚钱,没有地方圈养,没有本钱。

我摸了一下行情,小鸡不贵,一个月大的小鸡12元。小猪有点贵,一头在1200元左右。贵的原因不是小猪贵,而是猪场老板精。仔猪按斤出售,每斤价格20左右,比猪肉贵7块钱。正是由于这7块,过去仔猪长到20斤就出栏,现在不长到60斤都不卖。老板赚了,老百姓却买不起,或者说买回来赚不了几个钱。

我决定为贫困户免费提供种鸡、种猪。

他们以为听错了,得到确切答案后又怀疑我说假话。

我说是不是假话试一试就知道。

他们看出我比他们还急,又来名堂了,说怕发猪瘟、鸡瘟,怕卖不出去。意思是让工作队保证不发瘟疫、包销售,不然就不养。

骆河生支书说包你结婚还包你生崽。

我认为有些东西可以包,有些东西不能包,工作队不能无所不包。全包不是好事,全包会养活一批懒汉,会培养一批没有责任心的人。

没有责任心就没有压力,就不珍惜当下。

工作队可以负有限责任。

有限责任就是给你鱼,还授你渔。

我决定举办第二期技能培训班,培训内容就是如何养鸡、养猪、养羊、养牛。

想法得到南山县人社局、就业局、元亨培训学校的支持,培训班如期开班。除了邀请市、县农业专家授课外,还请大户、能人进课堂,都宁邹道投资有限公司经理、养鸡专家邹钊、养猪大户徐赐进等养殖大户来长银滩授课。培训7天,结束后到养猪大户徐赐进家养猪场参观。

准备工作完毕,再不养工作队也不强求。

养。

4组组长、贫困户程恭理约了三户贫困户到县城一次性购回了8头小猪。

工作队开出了第一张领款奖励通知单送到三户手中。

是真的,不是忽悠人。消息传开后,捉猪成了一阵风,周边猪崽被长银滩人抢购一空。

从来不养猪的长银滩村成为养猪村,有109头存栏猪。同时还养了2万只家禽(鸡、豚、鸭、鹅)和27头牛等。

这还不包括非贫困户所养。

十一

五组单身汉阿指也要上项目,要工作队为他做一间避风挡雨的房子。

做房也叫项目,但是他不够条件:第一,他不是五保户。虽然他是贫困户,无老婆孩子,但是他今年只有45岁,没有满60岁,不够五保户标准。目前农村只有五保户才有资格享受政府援助建房;第二,他家刚起一栋二层半楼房,不存在没有房居住。去年10月我去他家调查时,他和他母亲正在自家新房工地上忙碌。年后我去他家,他和他母亲已搬进新房居住。

他申明,新房是他哥哥的,他仅在新房过了几天年就被哥哥扫地出门。好在他母亲可以住在新房。

我认为他哥哥做得对,对待他这种人就是要狠一点。

对他狠一点也许是为他好。他之所以45岁还没有结婚,就是因为不勤劳。

第一次见到他时,旁人说他是光棍,我不相信,因为他身强力壮,长得也顺眼,怎么就是光棍?

答案就是不肯做事。

我问他怎么不出去打工。他说没有文化、没有手艺,身体有病,没人肯雇他。

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在一组程欢畅家工地打工,我有些惊奇,怎么他没有去“开火车”?几天前我听他弟弟讲,说他在隐水洞风景区打工,干的是开电动火车的活。我为他高兴,他弟弟却给我沷了一盆冷水,说他干不了10天就会开溜。知哥莫如弟,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他曾经带他一起到浙江打过工,刚好干了3天就不辞而别。他弟弟还佩服他,说他没有钱、不识字能安全回到南山。我问他为什么不开火车,他说不是不想开,而是不要他开,因为他在洞内吸烟,还迟到了10分钟,被老板两个山字一叠——“出”。我问他愿不愿意去温泉开发区打工,他又搬出文盲、有病的理由不去。我问他是什么病,他说痔疮、胃疼。

既然是他哥哥的住房,那么他符合避险解困政策。

听到我的介绍后,他很高兴,憧憬有新房住的日子。

我请他不要高兴太早,因为避险解困资金不够建一栋房子,得拿积蓄贴上才行。他说他没有积蓄,吃光喝光身体健康。

我问他想不想有积蓄,他说傻子才不想。

我说有一个办法……

他问什么办法。

我说做事。

他又搬出文盲、有病的老调。

我说不是文盲、身体有病,而是思想有病。为了证明他不是文盲,我举出他从浙江逃工回家这件事,如果是文盲就会迷路。

他说他迷路了,坐错了火车,加上身上没有钱,只买两站路程火车票,中途被列车员逮住交铁警处理,被关了半个月。正好就地一歪不走了,可怜的铁警没有罚到款,还倒贴一张火车票。到火车站还是不知道回家的路,这次是他主动找警察。警察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为他买了一张到南山的车票。到了县城就知道回家的路。可是没有钱买车票,只能沿着公路走了4个小时才到家,从此发誓不再离开南山。

既然外边的世界对他没有吸引力,那么有一件事对他肯定有吸引力。我问他想不想找老婆,他马上说想。

想就好,就怕不想。既然想就要拿出行动,行动就是做事,只有做事才有钱到手,有钱就有人跟他说媒,有钱就有女人找上门来。

他还是坚持自己有病,做不得力气活。

我说不能做大事就做小事,不能干重活就干轻活,养猪、养鸡总可以。

他说没有本钱。

我说工作队可以解决,只要他把猪、鸡捉回家来,工作队就按数量补贴他钱。

有这种好事?他嘴上没说心里怀疑。

我说工作队已对养猪、养鸡、光伏发电的贫困户给予了扶持,让他放心大胆地干。我帮他算了一笔账,养一头猪可以赚1500元,5头猪就是7500元,加上打零工一天150元,一年赚3万元不费力,第二年就可以把老婆领回家过年。

他听了喜滋滋,说马上回家跟弟弟商量,准备养10头猪。

十二

一组党员程欢畅问我,带动贫困户脱贫有没有奖。

我说有。

他说他带动了7户贫困户脱贫。

我要眼见为实。

下午我和胡维到他家,人没有进屋就看到地下室有上十个人围坐一团。走近才看清是在分捡鱼虾,即把混在虾中的鱼、沙鳅、杂质进行分类。

由于虾的价格最高,虾的数量最多,所以虾唱主角。如果混在一起,就卖不出好价钱。

需要说明的是,富水湖不是虾最多,而是鱼最多,各种鱼都有,多了不值钱。虾虽少,但是物以稀为贵,加之虾不好养、不好捞,一户一天只能捞10斤左右,所以做虾生意的人少。

程欢畅听说我来了,忙赶到地下室。他指着7名妇女说:“这些人都是贫困户,我请他们来干活,一天干3个小时左右,固定工资40元。”不用介绍,我知道他们是贫困户。

他还说,由于早上下雨,今天收的虾不多,但是他仍然给他们40元工钱。

7个人就是280元,他不亏本?

他神秘地说,亏不了,稳赚不赔。

他有两条机动鱼船,早上6点,他的爱人准时给两条船加足油;6点20分,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将两个电瓶、两块冰弄上船。电瓶用来给虾箱增氧用,冰是用来降温。虾对水体要求很高,如果缺少这两样东西,收回的便是死虾,价格就要大打折扣;6点半,父子迎着晨曦出发,到达慈口后兵分两路,一个朝北,一个朝南。不用吆喝,沿途有渔民等候,见到他的船便过秤上货,也不用讨价还价,价钱早就讲好,每天一个价——每斤6元。他儿子10点钟可以收工,他到家时一般都是13点。

船靠岸后,小儿子率领一群人马上忙碌起来,新虾入池,活虾装筐进货车。

货装好后马上发车,他押车,大儿子开车,目的地是汉口火车站附近。车是儿子的,用车付费,跑一趟武汉去年是750元,今年加价到950元。

还是不用吆喝,他的下家早就在约定地点等候,过秤后入库付钱,每斤虾在20元以上,行情好时达到28元。每趟下地收到货款是20000元左右。

老子跑武汉,小儿子在家也没有闲着。他的任务是清理虾池中剩下的死虾。

活虾和死虾容易分开,倒入池中后活虾马上游出水面,网罗即可;死虾和小鱼、杂质沉入池底。

死虾并不是不能食用,只要没变质就可以利用。

这时他小儿子指挥工人对沉入池底的虾、鱼、杂质进行分类,小鱼、沙鳅装袋后送入自家冻库冰藏,第二天随活虾一起送到武汉市场变现。死虾凉晒,5斤湿虾晒成一斤干虾,价格20元一斤,不愁销路。

整个分拣工作大约两三个小时完成。工人16点可以收工。

夜深人静时,他和他大儿子驾车到家。

这样的日子一年可以维持五个月,即每年的五一到十一。贫困户仅此一项年增收6000多元。

我肯定他的做法,等到收虾期结束后算个账,视帮扶效果再定奖励金额。

十三

市移动公司副总汤海打来电话通知我,山上移动信号基站竣工,即日起开始工作,问我信号如何。

我专程跑到山上跟汤总打了一个电话,不错,音质质量好,声音清晰。不过,我还要到郭家山、窦家山去试试。

放下电话后,我立即想到要跟南山县广播电视局王局长打电话,请他安排人来长银滩村安装调试“户户通”电视接收设备。

春节前,山上三个组村民找到我,说他们三个月前交了100元“户户通”电视安装费,却没有人来安装。马上要过年了,他们想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

要求很合理,我当即与市广播电视局陈副局长联系,让他督促南山县广播局派人来施工。电话管用,县广播局王局长来电话,遗憾地告诉我,山上没有移动信号,手机不通、“户户通”就通不了。

我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附会,两者不是一个系统,风马牛不相及,怎么扯到一块来?我咨询移动工程技术人员,回答是不相干,没有联系。我又打电话市广播电视局陈副局长,他说有联系。

他与我是多年朋友,他的话我信。

既然有联系,那就只有等。现在移动基站开通,看你还有什么理由?

电话那头,王局长答应很爽快,说明天就派人来安装。

第二天果不食言。

话还没有说完,又来电话。

这种情况要在往日不会出现,有信号就是不一样。

是南山县政府办电话,通知我下午去县政府参加产业扶贫座谈会,并且特别强调,会议由胡小娟县长主持。

南山县委书记刚刚调走,现在是胡小娟县长总负责。

胡小娟县长今年34岁,快当满一届县长。来南山时她29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长。如果不出意外,如果按照“书记是县长生的”理论,过不了几天她可能就是书记。

到了会议室才知道,不是所有工作队队长都请来,而是富水流域北片乡镇书记、镇长以及省市工作队长参加。

胡小娟县长解释这样安排是为了让每个参会人员都有发言的机会。

先是5个乡镇书记发言。

听得出他们情况都很熟,并且普通话也还标准。

讲普通话完全是因为胡小娟县长是外地人,怕她听不懂。

县乡这一级开会,一般讲本地话,谁要是讲普通话还会招来非议。

会场完全被胡小娟县长控制,她不时插话,态度坚决,不时表扬,也不时批评,有时还不留情面。

我注意到,穷乡镇在产业扶贫项目上动作不大,基本都是按部就班;而富裕乡镇就是出手不凡,大动作不断。

要是遇上好大喜功的领导就会表扬“出手不凡,大动作不断”的乡镇书记,胡小娟县长却批评他们,责问他们这些大动作与贫困户脱贫有多大联系。

她拿出省扶贫考核验收文件晃了晃,说考核验收的对象是贫困户,考核组要入户跟贫困户一笔笔核实、算账,收入是否达到脱贫线最为重要。因此说,扶贫工作的重点是瞄准贫困户,而不是千亩基地、漂亮办公楼房、宽敞马路……还有一项指标很重要,就是请贫困户对扶贫工作队、对政府扶贫工作进行满意度测评,达不到90分说明你的工作有问题。如果你们十天半月不跟贫困户打一次交道,成天与老板泡在一起,那么贫困户会给你高分吗?

刚才还是趾高气扬的富乡镇书记,这时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胡小娟县长接着对我们在座的工作队队长讲,要我们不要听支书的话,支书就想把工作队扶贫的钱用在修桥筑路上,把村委会搞得漂漂亮亮,贫困户得不到一点实惠。

说得很直接,也有针对性。

接着由工作队队长发言。

我先汇报工作队在长银滩村所做的事,然后谈了三点体会:

一是不能弃小贪大。我说大项目有看点,正如胡小娟县长所说的,的确与贫困户脱贫联系不是十分紧凑。我举了李老板猕猴桃园的例子,贫困户在里面得到的收入不是想象的那么多。先说租金收入。第一年租金全免,第二年至第六年每亩租金是50元,以后每年100元。也就是说,前五年每年租金收入是4000元,这笔钱不是补给贫困户,也不是村组平均分,而是村组得小头,土地原有承包人得大头,贫困户收入微不足道。再看劳务收入,挖地翻土全程由机械化作业,贫困户有力使不上。栽苗上肥需人工作业,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能够派上用场,每天能赚到100元左右,可是这样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四天后结束。此后贫困户只能看着小苗长成大苗,却无缘参与其中。三年后成熟挂果,需要人采摘,但是也只有几天时间。这样算下地,贫困户一年在基地打工的时间大约只有十来天,收入也就是1000元左右。因此说,大项目大基地能够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却与贫困户脱贫关系不大。要脱贫还得靠自己上项目,养猪、养鸡虽然是小打小闹,但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是大打大闹,随着规模的扩大,也大有出息。

二是不能只吹冲锋号。我说农民几千年来崇尚无债一身轻,养猪、养鸡、种香菇、光伏发电固然好,但是让他贷款背债就不好。不能“不发枪不发炮,只吹冲锋号”,说得天花乱坠,不如拿出实际。没有钱给钱,没有技术送技术,没有销路找销路,贫困户就跟着工作队干起来,猪崽捉回来,鸡崽抓回来,光伏发电站上楼顶,贫困户觉得这个日子有搞头。

三是不能当甩手干部。致富的门路、项目很多,但是贫困户不知道干什么合适,这就需要工作队参谋或引导,项目落地后工作队要跟踪指导。上半年当好联络员,下半年当好推销员,把贫困户手中的农产品推销出去,才算完成任务。

胡小娟县长认为我讲得好,肯定我这种把眼睛盯在贫困户身上的做法。

几天后,市委副书记、市扶贫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吴朝晖来南山县慈口乡调研。他同样强调扶贫工作不能搞花架子,不能搞政绩工程,不能搞眼球经济,要把精力、财力、物力集中投入在贫困户身上。他还解释了眼球经济的含义,就是搞花架子,用肤浅的“高、大、上”博得领导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