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后初霁,碧空万里,红晃晃的阳光洒满大地,白雪覆盖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更显得澈明、洁净,宛如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文静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午后的滨江大道,没有风,阳光似乎依然没有温度,树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音声,在突突的车流中有些含混,但细细听来,像春天的夜雨打在瓦房上,轻柔而富有韵味,直透肺腑,荡涤着内心深处那些肮脏的欲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心思掏出来在阳光下晾晒一下……

一个女乞丐裹着一条破烂的棉絮,靠着亭子的围栏一动不动地坐着,混浊的目光在来往如织的车流中游动,像是在寻找什么,抑或在等待某个人,偶尔嘴角上流露出笑,那笑,很特别,不知道是天真还是痴傻?是苦涩还是无奈?

蒲忠全刚检查完一个外劳工地,来到滨江大道,满脚的泥巴。经过几个月的意志的考验,虽然在意识中早已把自尊这个词抹去了,也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看看鞋子上的泥巴,但还是觉得自己的鞋子与这里精致的美景很不协调,于是想找一个树枝打扫一下鞋子,不料在亭子的拐角处踩到了乞丐的身上,蒲忠全吓了一跳,正要询问乞丐要不要紧,不料那乞丐却斜睨着眼神,坏坏地笑:“要干那事?也不用这么猴急嘛……”

蒲忠全脑袋嗡嗡作响,转身就走,那乞丐一下跳起来,拦住他。

蒲忠全见她四十来岁,衣着光鲜,惊讶地问:“你不是乞丐?”

女人把自己衣服撸了撸,不满地说:“我是乞丐吗?”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管我干什么,你把我奶子踩到了,想走?”

蒲忠全说:“你想怎么样?”

“给钱,要不我就大声喊你踩了我奶子。”女人蛮横地说,她瞧瞧蒲忠全,语气放缓,“不过嘛,看你像李逵那么健壮,来一下,给你打个八折,也行。”

蒲忠全哭笑不得,不过这女人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还在营生,想必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寻思着要不要给他一点零花钱。

那女人见他不言语,猜测他在犹豫,便说:“看你这模样,是刚出门打工的吧,也没挣什么钱……一口价,20块。”

蒲忠全没有想到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刚出门的农民工,心头有些来气,但转念一想,何必跟一个卖身子的老女人计较这些呢?农民工就农民工吧,反正祖辈也是农民出身,于是说:“我给你30块,你回家吧。”

说完,他掏出30块递给她。

这时,一对老年妇女手挽手路过这里,老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那就给50块!”那女人迅速把30块钱抓过去,又伸出手来,“还有20块!”

“你这人怎么这样?”蒲忠全想自己堂堂一个警察,却被一个乞丐般的卖身女人欺负,一下子来气了。

“有胆子做,就得给钱。”女人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蒲忠全火了,骂道:“真他妈的婊子,老子做啥子了?”

  “婊子怎么了?婊子就不是人?给钱给钱,20块!”那女人一把揪住蒲忠全。

“不就20块钱吗?给她吧,你们在这里吵什么吵?光彩呀?”老头忍不住发话了,其他几个散步的人也似乎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朝这边走了过来。

蒲忠全一看情势不对,尽管再拿20块他实在有点不甘心,但是总比丢人现眼的好,只好又扔给她20元,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现场。

跑了一阵,回头看看已经距现场很远了,便坐在石凳上喘气。

他脑子里突然觉得这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努力地搜索着,却依然只是些破碎的记忆。

他苦笑了一下,起身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哪知屁股上却湿漉漉一片。原来石凳上满是融化的雪水,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骂什么。

蒲忠全觉得很是郁闷,正想找个人聊聊,胡玲玲就打来电话,弄得蒲忠全心神一阵荡漾,他心想要是她现在在青州市……

“喂喂喂,怎么不说话,在干什么坏事吧?小子!”胡玲玲喂了几声,不见他回答,声音提高了八度。

蒲忠全回过神来,忙说:“我现在哪有心情干坏事哟……唉,晦气晦气……”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电话里传来胡玲玲排山倒海的笑声:“哎哟,笑死我了……”好一会儿,胡玲玲才喘过起来,“给你通报一个信儿,郑怀远昨天来省城开会,现在启程回监狱了。”

“你的意思要我和他沟通一下?”蒲忠全有些不情愿地问。

“不是沟通,是勾兑。”

“勾兑?啥意思?”蒲忠全又问。

“你是不是在装傻哟?”胡玲玲有些不高兴了,认为蒲忠全是在戏弄她。

“要给钱?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过这个年呢?还送钱给他?哦,他开给我罚单,我还给他钱,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嘛!”蒲忠全一提起罚单的事,火气就忍不住噌噌地往上蹿。

胡玲玲知道蒲忠全一贯是个很沉稳的人,可以在他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抱怨,发泄对监狱领导的不满,估计除了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说明这小子把她当成知心朋友,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没有芥蒂了,反倒十分开怀,于是开导说:“毛主席还讲统一战线,讲国共合作呢。何况你和他之间又没有阶级仇恨,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树这个敌人。人家毕竟是监狱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即使有天大的抱负,有立竿见影的措施,要是得不到他的支持,到头来还是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对吧?”

蒲忠全虽然认可她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沮丧地说:“好吧,这世道,吃屎的比拉屎的还凶……”

“喂,这种态度你怎么去协调好关系?打起精神来,我的同志哥,我给你说,郑怀远不仅贪财而且很好色,怎么接待,你看着办,但你可别犯傻,也去泡小姐哈。”胡玲玲说完,想起他遇到“野鸡”的事,不由得又笑起来,但她突然打住笑,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对那个‘野鸡’似乎有点印象?”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今天可够倒霉的了,现在一提到小姐呀野鸡呀都想吐,一个郑怀远都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哪还有那心思。”蒲忠全叫苦连天。

“既然有点印象,你何不去用手机偷拍一张照片呢?”

“你什么意思?”蒲忠全有些恼火。

胡玲玲没有在乎他的情绪,继续入木三分地分析说:“你想想,你在双河那穷山恶水的地方一呆就是若干年,顶多就是回老家离开几天,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人,你说说怎么会对一个半老徐娘有印象,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蒲忠全忍不住发火了。

“嘿嘿……我没有其他意思,别乱想哈……只是觉得很奇怪,所以想让你拍张照片,过年我回来瞧瞧,我这人啥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好奇心太重,嘿嘿……”

胡玲玲调皮地笑声让蒲忠全火气一下子消了,他说:“好吧好吧,我一会儿去看看那娘们还在不。对了,好久回来?我们有半年没有见面了……”

“怎么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胡玲玲嘻嘻地笑。

“哪个不想美女?何况我还是童子呢!”蒲忠全也坏坏地笑。

“童子可以当饭吃?哼!”胡玲玲撂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蒲忠全盯着手机,愣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是离了婚的,自己说这句话可能刺激了她,心里有些懊恼。

正在这时候,远远地看见先前那个卖身妇人慢悠悠地朝这边走,心念一动,便躲在隐蔽处,待她走近了,偷拍了两张相片,再端详了一会儿,依然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始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魏德安打来电话说小蒲你手机怎么一直占线?李家兴说他那里有个罪犯抗拒改造,公然顶撞民警,很恶劣,还煽动其他罪犯抗拒劳动,犯群情绪波动很大,打电话你手机一直占线,所以就打给我,我正往那里赶。蒲忠全一惊,手心冒汗,要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罪犯群体性闹事,后果不堪设想,找了个的士,催促司机火速赶路。

李家兴将其他罪犯集合在一起,罪犯冉金旺协助另外一名民警在维持现场次序,李家兴和罪犯张景然正在做闹事罪犯的工作。这个闹事的罪犯是从五监区调过来的,属于顽危犯,蒲忠全也不太了解这个罪犯,只知道他姓肖,叫什么名字他也记不起了。肖犯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右手紧紧抓住铁锹,左手把着自己的颈子,冷不丁昂起头,歇斯底里地吼:“老子就是不起来,老子今天就是不干活,老子就是耍死狗,你怎么着?有本事就枪毙我,打死我……”

周围已经围观了好些市民,都站得远远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朝他们指指点点。

魏德安也带着3个民警赶到,罪犯们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现场气氛也凝重了许多。

“李家兴!”蒲忠全大声叫。

“到!”李家兴随即跑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

李家兴把蒲忠全带到一边,距离罪犯队列稍远一点,才低声说:“他母亲来看他,带了些包子来,哪知恰好谢本川来检查,就把包子没收了,也把他母亲劝走了,他就开始闹情绪……本来小事一桩,你看搞得……老大,谢本川还扣了分,说我们违反接见制度……”

“包子呢?”蒲忠全问。

“扔到垃圾桶里了,哦,你看,就是那个。”李家兴指指工地边上的垃圾桶。

蒲忠全大步走了过去,在垃圾桶里翻了翻,把那袋包子找了出来,把袋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便朝姓肖的罪犯走了过去。走了几步,招手叫李家兴过去,低声问:“他叫肖什么?”

“肖仕俊,抢劫罪,17年,余刑还有5年,减过一次刑,表现一般,在五监区是顽危犯。农村人,家里比较困难,老爹前年去世,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年纪大,还帮他弟弟带儿子,很辛苦……”李家兴同情地说。

就在蒲忠全在垃圾桶里翻找的时候,肖仕俊就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表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魏德安问:“他母亲走了好久了?”

“大概20分钟吧。”李家兴说。

“你去把她找回来。”魏德安说。

李家兴有些为难:“这……这人海茫茫的……”

“找不到就到他家里去接!”蒲忠全以命令的口气说,然后朝肖仕俊走去。

“坐吧。”蒲忠全指指地上的石头。

肖仕俊坐下来,蒲忠全也顺势坐在他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想母亲了?”蒲忠全边问边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嗯,好吃,就是有点冷了,要是热的,这味道就更美了。”

“呜……”肖仕俊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母亲走了半天的路啊,给我包子的时候,包子……包子还是温的,她是用身体温着包子……不让我吃就算了,为什么要扔进垃圾桶?”

“吃吧,啊!”蒲忠全递给他一个包子。

“她都快70的人……我对不起她……还有5年,不知道……出去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她……”肖仕俊稍微安定了一些,哭声变成了抽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理解也明白你此时的心情,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也会跟你一样,或许反应比你还强烈。我们有的人执法太呆板,这个你得理解,毕竟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生活在一起嘛,多多少少都有点交情,有点感情,对吧?我已经叫你们队长亲自去找你母亲回来,一会儿去陪她老人家吃个饭,好好说说话。你妈年纪大,行动不方便,我呢,给你表个态,每年我们去接你妈过来和你见见面,怎么样?”蒲忠全动情地说。

“真的?!”肖仕俊问了一句,把一个包子整个塞进嘴里。

“但是,你今天的行为很过激,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你说该怎么办?”蒲忠全严肃起来,表情突然变得很冷峻。

肖仕俊低下头,说:“我错了……蒲监区长,你是好人,以后我听你的,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按照监管条例,我可以把你送到严管队集训!集训过吧?那滋味不好受吧?但念你是想念母亲而犯的错误,我就原谅你一次,就在监区大会上作个检讨算了。你不就是5年吗?你好好干,到时候我给你减一次刑,最多再蹲3年,你不就和你母亲团聚了吗?”

“好好好,我一定努力干活。”肖仕俊激动得满脸通红。

“嗯,有这个态度就好嘛,说明你认罪伏法,从思想上证明那你已经达到减刑的条件了。那你明白现在该怎么做了?”蒲忠全站起来,暗示说。

肖仕俊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站起来,立正高声报告:“报告监区长,罪犯肖仕俊去干活了,保证超额完成任务,不辜负你的批评教育!”

蒲忠全满意地点点头。

肖仕俊大步走到劳动点,抡起铁锹,使劲地挖下去,火星四射,铁锹与石头撞击的咣当声传遍整个工地,格外清脆。

工地又恢复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魏德安说:“小蒲,狱政科老是这样子,可不是个事儿,我看有必要找谢本川吃吃饭,沟通一下。”

蒲忠全便把跟胡玲玲通电话的内容说了一遍,最后说:“魏叔,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我干革命工作,反倒还要拿公家的钱喂他。还是你们生活工作的那些年代好,祖国山河一片红,你只管干你的,不会担心旁边有蚊子冷不丁咬你。”

“唉,时代不一样了嘛,据说现在提拔个科级领导,没有几万块钱是不行的,要想当监狱领导,逢年过节不往局里厅里跑,门儿都没有。这些年你看提拔的监狱副职大多数都是搞经营的,提拔的监狱正职也大多是管经营的,变了,我呢,比你还看不惯。看不惯归看不惯,你能怎么样呢?所以呀,胡玲玲说得对,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不给你平台让你跳,你跳不出来,就是一只懒蛤蟆。你还年轻,又有才干,还是要适应这种新生活。”魏德安感慨地说。

“就你看得起我,把我当个宝,在其他人眼里,我蒲忠全屁都不如……你是我师傅,也是我领导,你说给郑怀远封多少钱的红包?谢本川呢?给不给他表示?唉,你说的这些,包括监区长每年都要给监狱领导拜年,我都听说过,也在其他监区长那里得到证实。你知道,四监区监区长本来就比其他监区长含金量少很多,没有人会在乎,所以说实话,我真还没有给监狱领导拜过年,送过钱。”蒲忠全满脸愁容,“还有,还要找个什么小姐陪他,这小姐费用又是多少?费用倒是小事,反正是国家的钱,大家的钱,关键是如果又闹出个‘汪庆书事件’,你说我在双河监狱怎么呆下去?”

魏德安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呀?我还不是没有经历过。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就去调查研究一下?哈哈……”

蒲忠全凑过去神秘地说:“师傅,你就帮个忙,去调查研究研究,我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不管开销多少,我给你报账。”

“去去去,没大没小的,这事儿现在轮不到我这糟老头子,还是你去吧,如果不放心,我给你望风?嘿嘿……”魏德安推了他一下,径自走到犯人中间,检查工程进度和质量。

蒲忠全边走边给谢本川打电话说,是谢科长呀,现在在哪里潇洒?我怎么听到娇滴滴的声音,是不是有个金丝鸟儿在你身上哟?哎呀,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呀?今晚我请你吃饭……喔,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啊,只是请你和郑监,人少好说话嘛,你说是不是?嗯……嗯,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叫司机把车子开回去就是了,你先找个地方洗洗头搓搓脚什么的,晚上我给你算账就是了。好,一会儿我给你电话,我现在去接郑监。

蒲忠全看看时间,估计郑怀远到达高速公路口还要1个小时左右,想来想去,只好找梅开蕊帮忙。

他想起前几天与林楚、梅开蕊不期而遇,又与彭家仲、熊晓戈一起吃饭聊天的情景,心里不免有一份担忧。

熊晓戈按照彭家仲的吩咐,忐忑不安地找了一家酒店,坐定之后,林楚给彭家仲介绍梅开蕊说:“监狱长,这位是梅开蕊,我的朋友,梅子的梅,开花的开,花蕊的蕊,很有诗意吧?”

“喔?”彭家仲看看林楚,又看看梅开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怎么?大领导不这么认为?”林楚直白地问。

彭家仲笑笑说:“嗯,很有诗意,我只是在想,既然梅花初放,露出花蕊,你为什么理解成梅子,而不是梅花呢?”

“哈哈……”林楚两眼放光,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转头对蒲忠全说,“蒲同学,我看你这领导睿智非凡,你跟着他没错。”

蒲忠全和熊晓戈都诧异地看着林楚,不知所以。

彭家仲没有反对,也没有否定,还是笑笑问:“怎么说?难道这里面还有典故?”

林楚指指蒲忠全和熊晓戈说:“领导就是领导,思维就比你们两个敏捷!”然后说,“《诗经》里不是说,‘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所以,我的这位朋友,是梅子,而不是梅花。”

说完,转头看着彭家仲,目光里明显带着挑衅。

熊晓戈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八成连刘亮成都不太了解,更不用说什么《诗经》了,很想为彭家仲解围,但自己对林楚的话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急得背心冒汗,情急之下,想到蒲忠全和她是同学,应该搞得懂这诗歌是什么意思,便用脚踢他。

蒲忠全明白他的意思,面带难色,朝他使眼色,然后低下头去把玩茶杯。

彭家仲对《诗经》是熟悉的,意味深长地看看蒲忠全,又看看熊晓戈,目光最后定格在蒲忠全的脸上,不紧不慢地说:“林小姐莫不是要我做个媒人?”

“是呀,我这个朋友,特喜欢狱警,愿意奉献终身献子孙,呵呵……可是,有的人就是榆木疙瘩,或者说装傻,不知道是居心不良,还是自卑羞怯。”林楚语气中带着讥讽,目光不经意地在熊晓戈脸上掠过。

熊晓戈大体猜出了她说的这首诗歌的意思,目光恰好与林楚相遇,心里立即像打鼓,叮叮咚咚地乱响,慌忙低下头。

蒲忠全当然明白林楚并不是针对自己的,而恰好彭家仲理解错了,认为林楚要他给梅开蕊当媒人,嫁给蒲忠全,于是岔开话题说:“林楚你别胡闹,我还得给彭监汇报工作呢。”

“什么胡闹?我也在给领导汇报工作。从现在起,彭监狱长也是我和梅姐姐的领导,我俩要是受了冤枉,就找领导汇报!”林楚振振有辞地说。

彭家仲哈哈大笑,说:“做你俩的领导?我可不敢当,不过,要是蒲忠全欺负你,你尽管给我说。”

“哪万一是熊晓戈熊主任欺负我们呢?”林楚追问。

“噢?”彭家仲心里疑云顿起。

蒲忠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彭监,你不知道,他俩穿同一条裤子,难兄难弟呢!”林楚解释说。

彭家仲疑惑尽散,笑道:“一样一样,看我不撤了他们。”

熊晓戈心里一凛,两股颤颤。

“好啦,好啦,不耽误你汇报工作了。”林楚拍拍蒲忠全的肩膀说。

熊晓戈和蒲忠全都暗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服务员再次推门进来,询问点菜。林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等会儿我来叫你,你没见我们正谈事吗?”

随后对蒲忠全说:“青州有句话,在上酒之前谈事,免得彭监说的酒话,事后不作数,嘿……”

“伶牙俐齿!”彭家仲欣赏地说,然后问蒲忠全,“什么事情?是不是郑监他们罚款的事情?”

蒲忠全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胡玲玲与他通话,彭监是听到了的,那么前后始末他也应该清楚了,于是直接叫苦说:“我承认我们监区做得不够,还有很多漏洞,我们一定努力整改。但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这4万多元要是没了,我手下那帮弟兄怎么过年啊?我是黔驴技穷了,只好斗胆向彭监你借钱了,等我们监区开春有盈余了立即还。”

“你有大局意识,能正确认识罚款的事情,我很欣慰。”彭家仲赞许地说,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你小子一贯是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还,我借给你4万,是不是也打算赖账?”

蒲忠全早就盘算好赖掉这笔钱,嘴上却连声说:“不敢,不敢,就是借给我千个胆万个胆,我也不敢赖彭监的钱。”

“熊主任,你想办法在财务上借4万交给他。”彭家仲接着说,“尽管你们目前的工作有悖于监狱回归主体地位,但非常时期嘛,而且在青州市站稳了脚跟,给我们监狱开辟了一个根据地,给全监狱民警树立了信心,你们也很辛苦,年终奖金你尽管给大家发,我不过问,告诉民警们,大年三十我来跟他们一起过。”

“好好好,我今晚就传达彭监的指示。”蒲忠全激动地站起来,端起茶杯,“彭监,我以茶代酒,代表四监区全体民警敬你一杯。请你放心,我们开辟的这块根据地不仅不会丢失,而且会一天比一天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你这样的领导,我们很快就会把青州市全部赤化。”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闹革命?”林楚插话说。

所有人都笑起来,唯独梅开蕊没有笑,把目光投向窗外。

“蒲忠全啊蒲忠全,叫我怎么说你呢?”彭家仲指指他,才端起茶杯。

吃过饭,要散伙的时候,蒲忠全趁着酒兴低声问林楚:“你说的那《诗经》是什么意思?”

这话恰好被梅开蕊听到,便说:“这首诗叫《摽有梅》,意思是树上的梅子纷纷落下,枝桠上只剩下七成了,那些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要错过良辰。唉,‘摽有梅,其实三兮’!”

说完,独自匆匆而去。

她的幽怨感染了所有人,等大家回过神来,梅开蕊已经散失在灯红酒绿之中。

林楚说:“她喝了酒,我得送她回去。”说完,匆匆与彭家仲辞别,开车追了过去。

彭家仲拍拍蒲忠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的恋爱婚姻我本不该说什么,但像梅开蕊这样难得的才女,说实话,监狱警察目前的社会地位不高,人家能看得起我们,很难得了,你可不要错过机会。”

蒲忠全一阵错愕,不知说什么好。

熊晓戈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这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梅开蕊这件事情我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生什么事端来。我现在很后悔,你知道的,搞不好这事儿要毁我政治前途,兄弟,拜托了,拜托了。”

彭家仲走后,蒲忠全坐在街边上,垂头丧气地盯着车流出神。

第二天,熊晓戈专门给他送钱过来,实际上送钱只是幌子,他是不放心蒲忠全的同学林楚掺和梅开蕊跟他的事情而来找蒲忠全的。蒲忠全从他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熊晓戈糊里糊涂地就与她上了床,这事儿要他来负责,倒是有点过了,何况梅开蕊本来就是干这个营生的,于是对熊晓戈保证说服林楚不要掺和这事儿,在适当的时候与林楚一起劝劝梅开蕊,把影响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想到梅开蕊特殊的身份,如果她愿意帮忙,找两三个标致、有修养的、而且口风紧的小姐易如反掌,但蒲忠全很犹豫,求助与她,会不会伤害到她呢?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蒲忠全最后还是拨通了梅开蕊的电话。

“是蒲哥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着?呵呵……”

梅开蕊声音很甜,很清脆,充满磁性,让蒲忠全想起老家晨曦中变幻莫测的雾……

“说话呀?出什么事情了吗?”梅开蕊语调一下变得关切起来,还带有几分焦急。

“哦哦哦……”蒲忠全这才回过神来,但说出的话显得语无伦次,“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打个电话……”

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暗骂自己贱。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梅开蕊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要几个小妹?是在音皇娱乐城来玩还是带出去?”

“梅小姐……啊,不不不……小梅……也不是……开蕊……”蒲忠全一时之间不知道称呼对方什么好。

梅开蕊扑哧笑起来:“林楚说你是大老粗,我看呀,你十足一个文人,要不怎么这么酸呢?梅小姐、小梅、开蕊,都可以叫,无所谓的。”

“那我以后就叫你开蕊吧?”蒲忠全不由自主地说。

“嗯,好。你说吧,需要我帮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监狱一个副监狱长罚了我4万多元的款,那天我给彭监汇报时,你在场呢,应该还有印象吧?嗯,对,就是就是,今天他要从省城返回来,我想请他吃顿饭,再找个小姐陪他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可我没有经历过,所以只好求助与你了,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梅开蕊那种幽怨的声音传来:“其实我很感激你了,至少你顾及我的感受,谢谢你,蒲哥。”接着她说,“那就到我们音皇娱乐城来吧,我在这里做领班,唱歌跳舞开房都很方便,也很安全的。”

“你那里才发生了汪庆书事件,估计他心里还有芥蒂,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带她们来宾馆?到时候我来接她们,费用好说。”蒲忠全犹犹豫豫地说。

梅开蕊很爽快地说:“好,到时候给我电话,你也不用来接,我送她们过来就是了。”

梅开蕊又给他介绍了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不仅床位便宜,标准间才150元,在酒店餐厅吃饭还可以打9折,餐费也不贵,更重要的是,酒店老板有后台,是青州市唯一一家住宿可以不提供任何证件的酒店。

“有这种事?那不是专门为那些嫖宿的人开的酒店吗?”蒲忠全惊愕地叫。

梅开蕊笑道:“我不信你一点都不了解?”

“还真不知道,真的,像天方夜谭。”蒲忠全感叹说,“你说我离开城市才几年,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子呢?要是毛主席还活着,你说他老人家会是怎样的反应?”

“哈哈……”梅开蕊纵情地笑,“青州市不是流传一个顺口溜吗?毛主席向后看,下岗工人满街窜;毛主席向右看,全国劳模在要饭;毛主席向左看,大小官员齐向钱;毛主席向前看,警察小偷肩并肩。”

“深刻,深刻,有哲理!”蒲忠全佩服地说。

“深刻?依我看,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说不定跟你们一样,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也说不准哈,说不定他把你们全部拉出去先游街示众,然后枪毙……”梅开蕊说到一半,感觉不对,马上变换了口吻,“说远了,呵呵……对了,我也给你选一个?怎么样?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文静还是活泼的?”

“你这话说远了,这哪儿跟哪儿呀?不过,你批评得对,现在这社会就这样,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男盗女娼,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政府呢,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朦朦胧胧的,违法的不违法的,好像都交织在一起,把人的眼睛都迷糊了……我是适应不了,你说要是我们监狱真搬到这花花世界,还真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事儿来。想起来还是大山沟里好,我以前在那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清贫单调,但是却闲云野鹤一般自由自在,现在呢?好像我是淘金老板,淘到金子了,他奶奶的什么部门什么人都想来捞一把……”蒲忠全絮絮叨叨地诉苦。

梅开蕊的心跳了一下,有点痛的感觉,她很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于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才说:“我就知道监狱里还是一块相对纯正的土地,不过你也别担心搬迁过来会出什么大事儿,毕竟和你一样想法单纯的人还是少数,你看很多人不是都认为你赚钱了吗?都想捞一把吗?就说明在利害关系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一个客人在大吵大闹,我去看看……”

蒲忠全看看手机,用手捏捏,好像是拿着一个宝贝似的,怕掉了,又怕捏坏了。心里有些枉然失落,落魄之间晃眼看见自己满是黄泥巴的鞋子,心想要是这个样子走进酒店,估计保安是决计不会让他进去的,就是自己把警官证来出来晃,对方说不定还要报警说有假警察呢。看看时间,还有40来分钟的样子,于是就在街边擦皮鞋地摊的椅子上坐下来。

擦鞋的是个50来岁的老年人,瞧了瞧蒲忠全的鞋子,伸出两个手指头。

“涨价了?”蒲忠全问。

老人摇摇头。

“那为什么收我两块?”

老人指指他的鞋子,又比又划,嘴里乌拉瓦拉地。

蒲忠全想是个哑巴,心想连哑巴都欺负我,便来气了,站起来就走,四周望望,附近却没有其他擦鞋的,只好又坐回去,拍拍胸口,伸出一个指头,使劲地晃晃,那意思说就是一块,多一分也不给。

老人嘿嘿直笑,也拍拍胸膛,伸出大拇指比划,那得意的劲儿表明就是我的地盘我作主。

蒲忠全无奈,便说两块就两块吧。

老人又看看他的鞋子,转身在街道边的绿化带折了一节丁香树枝,麻利地刮去皮鞋上的泥巴,然后把一方块泡沫在小水桶里浸了一下,擦洗残留的泥巴,再用牙刷将皮鞋边缝隐藏的泥巴刷干净,上油、擦拭、最后用一块丝绒抛光,一双铮亮铮亮的皮鞋终于重见天日,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老头摸摸鞋帮,把皮子翻过来看了又看,又看看蒲忠全,脸上既有惊讶也有疑惑。

“怎么地?”蒲忠全被他那表情弄迷糊了,“哎,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他掏出两块钱扔给他,站了起来。

“真资格的牛皮!”老人赞叹道。

说完,他又打量着蒲忠全。

蒲忠全错愕:“你不是哑巴?”

“我说过我是哑巴了吗?哼哼,这年月啥都假,像这样的皮鞋很少了,也贼贵,贵死人呐,穿这种鞋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暴发户……”老人别了他一眼,把两块钱捡起来,随手就丢在身边的纸盒里。

“那你说我是当官的还是暴发户?”蒲忠全觉得很有趣。

“不像,不像……两样都不像……”老人弓着身子整理他的东西,头也没有抬。

“那按照你的逻辑,我怎么会穿这真资格的牛皮鞋呢?”蒲忠全更加来了兴趣,追问道。

老人突然抬起头,伸出一个手指头,热情地说:“老弟,以后有货给我也弄一双来,我给你出这个数。”

“妈的,他把我当成小偷了!”蒲忠全暗骂一句,气咻咻地说:“你个老东西,狗眼看人低,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从盒子里拿了一块钱,继续骂,“我手下随便抓一个来都比你还妖怪,敢在老子面前装?”

老头大呼小叫起来:“不是,不是,刚才你那啥东西我都不清楚……”

“你活腻了,敢骂人,小心老子揍你!”蒲忠全轮轮拳头。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个东西……哎哎……泥巴包着的啥东西……”老头越激动越语无伦次,指指水桶说,“你看……看,都耗我一桶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脏的皮鞋……”

蒲忠全咧嘴笑起来,把那一块钱扔了回去,哼着小调招的士。

老头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蒲忠全坐的出租车消失在茫茫的暮色里,才晃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说:“这年月,越活越迷糊了……”

蒲忠全来到高速路口,看看时间,估计还有20分钟的样子,便给郑怀远打了个电话,只是说有重要的事要给他做个汇报,郑怀远只是嗯嗯哼哼了几声,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这让蒲忠全感到不安,他担心要是郑怀远不给他这个机会,那该怎么办?于是又给胡玲玲打电话,胡玲玲说:“领导永远是忙的,也永远是大闲人,就看你找他什么事情。”

“你说我这事会让他变得闲还是忙?”蒲忠全问。

胡玲玲笑:“你喜欢69?”

“什么69?”

“人的智商正常标准值是70,这么幼稚的问题你也提得出来,I服了YOU!”胡玲玲又是一阵大笑。

“我在你面前经常处于69状态……管他呢,69就69吧,你帮我分析分析,我这心里没有底儿嘛。”蒲忠全说。

“好好,看在你经常在我面前处于69状态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你就跟郑怀远说心里闷得慌,想找领导说说心里话,工作上的事儿一点儿都不要提。你的明白?”胡玲玲美滋滋地说。

“哎呀,我的姑奶奶,我跟他说什么心里话哟?毛主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不是为难我吗?”蒲忠全直叫苦。

“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起文言文来了?是不是他老人家说的哟?”胡玲玲大笑。

这时,他看见谢本川走了过来,忙说,“谢本川来了,我挂了哈,晚上再向你汇报……”

“怎么请个客就像过大堂?我他妈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蒲忠全心里直骂娘,但笑脸迎上去说:“谢哥?你怎么来了?”

谢本川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蒲大监区长怎么想起请我们来着?日头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呀,看来谢哥对我又有意见,成见,成见!所以嘛,我们得沟通沟通。”蒲忠全说着,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塞进他衣袋。

谢本川伸手进去摸了摸,估摸了一下红包的厚度,眉开眼笑地说:“邓爷爷不是说关系也是生产力吗?什么是关系?沟通沟通就关系了嘛。”

“典型的厚颜无耻!”蒲忠全心里这样说,嘴上却是另外一番话,“就是就是,我只研究毛爷爷的话,没有研究邓爷爷的话,所以没能与时俱进,以前开罪了你,多担待,多担待。”

谢本川大笑:“言重了,言重了,我哪敢在毛爷爷、邓爷爷面前耍弯刀哟……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尽管说,老哥我办得到的立即给办,办不到的我拐着弯儿给你办。”

“眼前就有一桩,我刚才给郑监电话,可他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我这心里打鼓呢?老哥你得帮我说个好话儿。”蒲忠全故意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

“没事,保在我身上。我跟郑监十几年了,他的脾气我最了解。”谢本川拍拍他的肩膀说。

说话间,远远地看见郑怀远的车子出现在高速公路收费口,两人挥手示意,见车子直奔他们过来,便不约而同地拉紧脸,肃立,目视着警车。蒲忠全朝车窗敬了一个很不规范的礼,郑怀远打开车窗,半靠半躺在椅子上,目无表情地问:“什么事情,简短点!”

蒲忠全俯身,拼命挤出满脸的笑,低声说:“郑监,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郑怀远迟疑了一下,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蒲忠全说:“郑监很劳顿,本不该打搅你,但我这心里很憋闷,想找人聊聊,想来想去,想起你步行到我们四监区看望民警,亲自送李小小到医院的事,便想找你说说话……”

郑怀远显然有些意外,转头瞄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别处。

谢本川凑过来说:“老大,按照你的指示,我今天检查了他们的隐患整改情况,从检查来看,改进很大,相对于他们这里的监管硬件来讲,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看来他们眼里还是把你看得很重。我看你也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聊聊,舒缓舒缓压力,你看……”

“嗯……”郑怀远又拿眼瞄瞄蒲忠全,沉默了一下,才说,“那好吧,你俩上车。”

蒲忠全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郑监,我们打个的士,怎么样?”

郑怀远想了一下,便走过去对司机说:“你先回去,我在这里有个事情要办。”

蒲忠全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塞给司机一包玉溪。

司机打量着他,笑笑:“‘蒲二小’长大了哇?”

“在战火中重生,钢铁就是这么练成的,嘿……老哥,改天我请你喝茶。”蒲忠全笑嘻嘻地说。

司机拍拍他,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挖苦:“玉溪我收下了,喝茶嘛,就算了,把领导陪好,司机也就是这么练成的,理解理解。”

打发司机走后,谢本川戏说:“下面安排什么节目,就看你‘蒲二小’的啦。”

“我们安顿下来,洗漱一下,再吃饭,郑监你看怎么样?”蒲忠全征求郑怀远的意见。

“郑副监狱长现在一切听蒲监区长的安排。”郑怀远笑道。

“就是毛主席也我壮胆,我也不敢安排郑监你呐,不敢,不敢……”蒲忠全又摇头又挥手。

谢本川大笑。

郑怀远没有笑,表情变得木然,问:“既然毛主席都给你撑腰了,你为何不敢?”

谢本川打住笑声,看看郑怀远,又看看蒲忠全。

蒲忠全正色说:“我蒲忠全虽然在参加革命工作时丢过脸,但经过这些年战火的考验,已经成长为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取得了宝贵的革命经验,那就是现官不如现管嘛。”

郑怀远哈哈笑起来,拍拍他的后背,说:“孺子可教也,你小子,有前途。”

郑怀远洗了个澡出来,看到桌子上放了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百元大钞,便把蒲忠全叫进来,指指信封:“你给我来这个。”

蒲忠全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嫌少了,还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找我聊聊,说说心里话,就是这么说的?”郑怀远坐下来,把一只烟叼在嘴上。

蒲忠全连忙给他点火,慌张地说:“我我……一点小意思……没别的意思……”

“嗯,你坐。”郑怀远指指床说,“你老实告诉我,你可能听到其他监狱长收监区拜年费,或者其他什么费用,你可听到传闻说我郑怀远收过?”

蒲忠全想想,确实不仅不曾听到关于他收礼金之类的传闻,相反传闻说双河监狱就郑怀远不收这些,顿时汗颜,内疚地说:“郑监,我错了……”

“钱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有人把钱比喻成跳水的跳板,垒得越高,做动作的空间就越大,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原因。我郑怀远也喜欢钱,但是就是把全世界的钱全部给我,我郑怀远还是郑怀远,总不能就像牛顿说的,给我一个杠杆,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吧?所以,钱这东西,够用就行,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话又说回来,我郑怀远差你这几个钱?”郑怀远侃侃而谈,语气像老实,像学者,更像兄弟。

蒲忠全听得心里直翻腾。

他接着说:“你这钱,是你们风餐露宿挣回来的,既算是你们的,也算是监狱的,国家的,我能收吗?就是你私人的,我又凭什么收?收了我算什么?那跟强盗小偷有何区别?你蒲忠全我是了解的,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在监狱中层里面,还算得上洁身自好这一类,现在这种人很少了,正因为很少,所以更有发展的潜力和空间,我不希望你到了青州,到了城市,就被外面物欲横流所传染,甚至被同化,都这样下去,我们监狱以后就没有了精英分子,监狱还怎么发展?《监狱法》还怎么能不折不扣地被执行?”

一席话,说得蒲忠全热血沸腾,他打心眼里感到遇到了知音,心想胡玲玲他们可能对郑怀远有偏见。

“听你一席话,就像重读了十遍《毛泽东选集》,郑监,我为我的行为打心里向你道歉!”蒲忠全激动地说。

“言重了……呵呵……”郑怀远微笑着带着欣赏的眼神看着蒲忠全,说:“食色,性也,毛主席也不例外,我肚子在喊冤了,那我们就去吃点什么?简单点,够吃就成。”

按照原来的计划,吃晚饭叫梅开蕊带两个小姐来给他们做个“保健”,此刻,蒲忠全犹豫了,对郑怀远的看法又回到起点,甚至坚定的认为郑怀远并不是熊晓戈、胡玲玲他们说的那样,所以,到了餐厅,他征求郑怀远的意见之后,就简单的点了几个菜,然后要了一瓶30年窖龄长城干红。郑怀远说,总书记说我们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30年有点长,就一年两年的吧。蒲忠全乐颠颠地跑去换了一瓶15元的来,心里觉得对郑怀远更加了解了,于是拿定主意不再安排梅开蕊带小姐过来。

蒲忠全给郑怀远和谢本川斟满酒,举杯刚要说话,被谢本川按住:“老弟,虽然说酒后吐真言,但郑监呢,不喜欢酒后话,酒过三巡,白的成了黑的,称兄道弟,没头没脑,没大没小,谁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所以,我这个做下属的,从来都不酒后汇报思想。”

蒲忠全点点头,放下酒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这会儿倒不是做作给郑怀远看,而是从心底里佩服这位领导。

谢本川接着说:“你是外来户,虽说你在我们监狱工作有好些年头了,但是监狱的事情还是我们这些监狱子弟了解得深刻些,我就开肠破肚说几句,你听得进去呢,就算我们投缘,听不进去呢,就算我什么都没说。”

蒲忠全使劲点头。

“我今儿个收了你的红包,但我敢肯定,郑监没有收。”

蒲忠全错愕地看着谢本川。

谢本川笑笑:“你很困惑我为什么敢这么说吧?呵呵……就是因为郑监是个好领导,他懂得体恤下属,所以我在他面前是无所不谈。他在乎你这几个钱吗?说实话,徐总的公司赚的就够他们花了,可我们呢?就几个死工资,老婆娃儿还得养,所以郑监他体谅这一点,不时还接济我们。只是他经常告诫我们,不是啥钱都能收的,不要见钱眼开,把自己弄进去,从警察变成囚犯。你说这样的领导天底下有几个?”

蒲忠全向郑怀远报以由衷敬佩的目光。

“我知道你跟彭家仲关系不错,常言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个是营盘?郑监、你和我,他不过是来镀金的,几年之后还是要回去的,就算是搬迁到了青州市,对于省会城市来讲,一样也是个山沟沟而已,人这东西,不会在意自己生存环境的恶劣,而在意生存环境越来越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留下的,死守营盘的,还不是你我这些人?”谢本川继续说。

蒲忠全也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而实际上这种议论在他的朋友、同事圈子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你呢,我们都知道你很能干,又很年轻,监狱未来的接班人,说具体一点,就是要接郑监他们的班……”

蒲忠全忙说:“这话过了一点,我哪有那……”

“你别打断我,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谢本川一脸严肃,看着他说,“我说这些话图啥?我今年都将近50的人了,只有个不值钱的党校文凭,上上不去,下来又不甘心,就私而言,不就是想跟着郑监这样的好领导图个安心吗?要是将来你真上去了,想起我谢本川来,也不至于为难我,把我发配去守门吧?”

谢本川说完,笑起来。

蒲忠全寻思如果自己说不会为难他,那就等于自己承认自己有做监狱领导的野心,于是跟着一起笑:“谢哥言重了,你把宝压在一个丢过牛的放牛娃身上,风险太大……”

“我没有摔碎过碗,不是因为我洗碗洗得好,而是我没有洗过碗;我在带班的时候跑过犯人,但并不意味着我就管理不好监狱。”郑怀远这时候插话了,“小蒲,当初党委讨论你任职时,有人提出过丢牛的事情,我当时就是这个态度!我呢,无意与谁,特别是彭监争什么,但是我是监狱子弟,我最了解监狱,凭心而论,失去了监狱这个平台,你我能干什么?你是本科生,有学历有文凭,糊口可能没有问题,但是像你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监狱子弟将面临着什么?或者,换个角度说,你现在还年轻,你要是再在监狱呆十几年,你还能适应社会吗?能在社会上取得好的谋生手段吗?所以,在监狱发展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主见。”

郑怀远叹息一声,情绪突然波动起来,提高了声音:“几十年的沉淀下来的抱负,监狱实在是不堪重负,如果我们再把赖以生存的那一点点资源卖了,我们一无所有地来到大城市,来这里看别人花天酒地?”

“我算了一笔账,按照目前青州市郊区的房价,我们就算自己修建,按照成本卖给我们的民警,每个家庭要欠债务6万多元,当然,我们可以申请办理按揭,但就目前的收入水平,民警平均也就是970多元,扣去每个月按揭300到400元,考虑到城市里的高消费因素,横向比较,我们的民警生活状况将大幅度下降,这支队伍还稳定吗?何况搬迁到城市里后,究竟从事什么产业,谁心里也没有底!”郑怀远接着说,语调中充满担忧。

蒲忠全明白他所指,就在上个月,彭家仲提出资产置换方案,要把煤矿转让出去变现,着手进行青州市民警生活小区建设。方案一出,监狱反响不一,反对者居多,目前还尚在论证之中。

“是啊,与其守着别墅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我宁愿在那山沟沟里住潮湿的瓦房。”谢本川感慨地说。

搬迁与不搬迁,在蒲忠全眼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如今没个态度又不行,毕竟郑怀远还看着自己的,于是嗫嗫嚅嚅地说:“郑监,这搬迁的事儿我还真没有寻思过,我一个王老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便到哪里都一样,这是你和彭监他们思考的大政方针,我懒得去想,这几百号人吃饭问题都把我让得焦头烂额,也没功夫去想,我只是觉得,你发布命令,我马上执行,你说打哪个,我就带领犯人打哪个,我的工作就算做好了,呵呵……”

郑怀远爽朗大笑:“你这个蒲忠全,有人说你是彭家仲的人,我看不是。”

“污蔑,典型的污蔑!”蒲忠全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这个境地,卖身的想法都有了,哪还有心思关心监狱大事嘛。”

他转头对谢本川苦笑说:“谢哥,你不罚我款,我就是你的人!”

“有奶便是娘,这真是传言中的‘蒲二小’吗?”谢本川大笑。

“谢科长,上次那个考核你回去调整一下,鉴于四监区的实际情况,款就不罚了。”郑怀远说。

蒲忠全朝郑怀远敬礼:“那我就是郑监的人!”

“哈哈……”三人一起大笑起来。

在郑怀远的眼里,蒲忠全还是可以争取的,虽说四监区只是个麻雀,同其他监区相比地位、份量很轻,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在外劳这一块上,他说话举足轻重,罚款与不罚款,反正都是监狱的钱,只不过是变换了一种流动方式,能够让这种流动方式活起来,多争取一个支持者,何乐而不为呢?

蒲忠全更加开心,郑怀远这里不罚款了,而又在彭家仲那里借到4万,算起来白捡了8万不说,还把四监区与狱政线的关系理顺,这个结局是他没有意料到的,所以一下子兴奋起来,于是诚诚恳恳地陪郑怀远、谢本川吃饭,虽然没有闹酒,但郑怀远也着实喝了不少,按照谢本川的说法,他很少看到郑监这么喝酒了,这更让蒲忠全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吃饭间,梅开蕊打来电话:“好久把小姐带来?”

蒲忠全当着郑怀远的面不好说,便说一会儿给她电话。

谢本川猫着醉醺醺的眼说:“老弟,这酒就不喝了,我实在是不行了……”

“谢哥,你才40几,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怎么说不行看呢?来来来,我俩再端三杯。”蒲忠全也打着酒嗝说。

“岁月不饶人啰,想行也行不起来。前一段时间不是有个副厅长来讲廉政,他说人一辈子干那事总量欧洲人可以到达7000次,亚洲人就只有5000次,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节制一点,不要把自己当成欧洲人,为了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能去嫖小姐耍情人。可我算来算去,也还没有到5000次嘛。”谢本川嘟囔说。

在监狱领导面前说这些,蒲忠全暗暗为谢本川担心,偷偷瞄了一眼郑怀远。

郑怀远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愠色,反而哈哈大笑:“听说你小学二年级时候连1到10都数不准确,是不是数学底子差,没算准确,怕是早就成了欧洲人啰。”

“郑监,这可冤枉我了,怎么可能嘛,以前行头厉害的时候,政策形势不好;现在政策形势好了,可行头又不行了,我恐怕连原始人的标准都没有达到。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闹待遇低,说什么遇上改革开放,没有赶上国家的很多福利政策,是新中国最没落的一代,其实呢,我们才是新中国最没落的一代……”谢本川继续抱怨。

“……”蒲忠全看看他,又看看郑怀远。

“老弟,你这地盘上有正规的保健按摩店没有?这酒喝多了,不醒醒酒,明天怎么继续干革命哟?”谢本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独自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问蒲忠全。

蒲忠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看看郑怀远。

“哎呀,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做个正规的保健按摩,又不算违纪违法,郑监也坐了一天车了,早就腰酸背疼的,不去放松放松一下,缓解释放一下心理压力,明天怎么为党和国家工作,为监狱、为我们谋取福利?”谢本川毫不避讳地说。

谢本川是郑怀远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之一,蒲忠全见他这么说,又见郑怀远没有反对的态度,心里便明白了,于是对郑怀远说:“郑监,我认识个正规保健按摩院的老板,她那里有几个刚从医学院保健专业毕业的,技术一流。”

“噢?”郑怀远没有直接表示同意。

“她那里陈设虽然不错,但人多嘴杂,我叫她送过来两个,就在这酒店给你们做个医学保健,怎么样?”

“嗯,老弟你考虑得周到,比我有前途。喂,你可别只顾我们,你自己呢?也得来一个,有福同享嘛,嘿嘿……”谢本川拍拍他的肩膀说。

蒲忠全点点头说:“当然,当然……”然后看着郑怀远,“那,我就打电话了?”

“医学院毕业的?嗯,不错,不错,那就放松放松?”郑怀远说。

今天是大年三十,蒲忠全原本打算美美地睡到中午,迷糊间看到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亮,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起床,裹上大衣,慢慢朝监区走去。

昨晚蒲忠全组织召开了监区全体民警大会,安排春节期间的值班,每人发了6000元的奖金,监狱规定民警从初一到初七放假,罪犯则从初一休息到初三,由于连日来的风雪,蒲忠全决定从大年三十开始放假,安排单身汉和家住在市里的民警值班,让那些两地分居的民警提前一天回家与家人团圆,所以今天早晨监区没有了往日出工前的吵闹,显得异常宁静。

肆虐了一夜的大风雪,在黎明十分变得倦怠起来,风停了,雪花直直地落到地上,似乎只是想找个地方美美地睡觉。踩在积雪上释放出的吱嘎吱嘎声音,脆生生的,有一种超然脱俗的韵味,雪花掩盖了砖厂的凌乱与粉尘,埋葬了养鸡场鸡粪,也掩没了进出这里那条窄窄的公路的泥泞,放眼望去,江村坝一下子变得清雅起来,洋溢着少女般的情怀,文静而带一丝羞涩,让人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欲望。

蒲忠全尽量伸长脖子,从天空到地平线,再到自己的脚下,慢慢地挪动着目光,似乎才发现这个地方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在他的思维中,江村应该是一个宁静、烟雾缭绕、飘渺婉约的地方,旅人放下沉重的背包,恬静地躺在地上肆意沉睡;抑或在夕阳如血的时候浅唱着心中的恋歌,在芦苇摇曳的河滩渐行渐远……

“最好还有个等待你的的女人……”

蒲忠全脑海里一闪,随即自嘲地笑笑。

虽然自己在嘲笑自己,但脑海里依旧闪过几个名字:胡玲玲、林楚、常佳薇、梅开蕊……

胡玲玲和林楚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常佳薇和梅开蕊怎么会闪现在脑子里呢?常佳薇是结了婚的,人家恩恩爱爱,海枯石烂的,梅开蕊明摆着就是一个卖身的女子,而且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上过的……

蒲忠全暗骂自己贱,拍拍脑袋,收敛心思,快步朝监区走去。

“今年春节谁先来看我,我就娶谁……”蒲忠全似乎中了魔咒,不由自主地继续妄想,“不过,得把林楚排开……”

就在他和林楚在市里偶遇之后,林楚咬定这是她一生中最最最美丽的邂逅,认定这个人就是她寻找的可以陪伴她一生的人,一个礼拜之后,她很狂热地把他按在床上。蒲忠全也显得很疯狂,可一觉醒来,他却倍感后悔。冷静下来,他寻思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悔意,可想来想去,总是漫无边际,抓不到脉络,有时候感到就要抓住了,突然之间像薄雾一般飘渺。快感、后悔、愧疚、渴望,就像一季的轮回,如同被诅咒了一般,周而复始,再后来,彷徨替代了愧疚,再后来,渴望消失了,再后来,只剩下渴望和快感……

“奶奶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咦?!老大,你起这么早干嘛?又要出工?”

蒲忠全抬头看是李家兴,便笑笑:“平常想睡得很,可今儿个怎么也睡不着……对了,你把你父母接过来没有?”

前几天他放了李家兴两天假,让他租房子,把一家老小全部接过来,并给李小小联系了学校,春节过后就在市里读书。

“昨天接过来了,离这里不远,喔,你瞧,就在那里,五楼,三室一厅,一年租金2600元,这不,两个老人还念叨着请你吃饭呢,小小也闹着要找你……明天是大年初一,我先预定了,你可别答应其他人。”李家兴揉揉眼睛,虽然显得很疲惫,但眼睛里闪烁着光亮。

“呵呵……好,好,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怪想念的。回去休息吧,然后领老人和小小出去好生转转,啊!”

李家兴连声诺诺,走了几步,转身又疾步走了回来,问:“老大,你说我们监狱真会搬迁到青州市?”

说实话,蒲忠全对于这个问题心里也没有底,按照胡玲玲的话说,目前虽然前期准备工作还算顺利,厅局主要领导意向性同意了监狱的搬迁动议,但毕竟没有形成决议,加之监狱班子意见特别是两个主要领导意见没有统一,民警中特别是有些老革命对这个问题持反对态度,所以不确定因素还很多。

“我想会的……”蒲忠全说。

“那我就放心了。”李家兴笑起来,满足地走了。

昨晚蒲忠全叮嘱监区值班室,今早推迟到8点打起床铃,让犯人们好生休息,没想到一到监区,犯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怎么一回事?”蒲忠全走进去问值班民警。

值班民警说犯人们睡不着,想打亲情电话。

“那就打吧。”蒲忠全想了想说。

谁不想家啊?蒲忠全已经连续4年没有回家了,好不容易给父母通一次电话,母亲总是说家里的账减少了多少,估计再过三五年,就彻底还清了,别老往家里寄钱,留着钱找个媳妇,好久把媳妇带回来给妈瞧瞧?今年夏天,老妈问急了,说你不找我们可给你物色一个。蒲忠全还真怕她托媒人给他找个对象,到时候带到单位上来可怎么办?只好说找到了对象。在一个摄影店看见一张张柏芝的广告相片,于是跟老板讨价2块钱买下来,给父亲寄回去。没过多久,母亲乐颠颠地打来电话说这姑娘不赖,还可以,好久带回来看看,就是不知道她嫌弃咱们农村的环境不?而父亲呢?嘴上虽不直接说,但总是告诉他,在他刚出生时给他栽种的那棵松树又长高了多少多少。说得他心头酸酸的。昨天蒲忠全就在王亚敏那里领了6000元给父母寄回去,他寄出去的时候给乡政府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叫他无论如何在明天之前转告父母,给他们寄了6000元,今年春节又回不了家。虽然这笔钱年前他们是收不到了,但有了这笔钱,讨债的人也会心里安稳一些,不会在家里吵闹着不走。

值班民警大声喊:“一中队打亲情电话。”

犯人们山呼雀跃,一中队的犯人呼啦啦一下子在值班室门口排起了长队。

按照规定,只有表现好的罪犯可以享受在春节期间打亲情电话的,而且限时3分钟。蒲忠全考虑到外劳的特殊性,变通决定每个人都可以打,表现好的增加1分钟,其他不符合条件的则限时2分钟。虽然这个决定在班子中受到一些质疑,但却受到犯人们的强烈欢迎。

蒲忠全转悠了一圈,来到厨房。

十几个做厨的犯人正忙忙碌碌准备中午的大餐,突然见他到来,都放下手中的工具,垂手站立在原地。值班民警立即跑了过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

蒲忠全见他睡意朦胧的样子,不高兴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问题,保证吃熟、吃热、吃够标准!”值班民警习惯性地回答。

“我问的是大年三十的菜品!”蒲忠全加重了语气。

值班民警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厨房罪犯组长走过来报告说,所有的厨房罪犯昨夜3点就起床,到目前为止,除了还有30只鸡12只鸭子没有宰以外,18道菜的材料都已准备好了,请监区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让监区罪犯过一个丰盛的大年三十。

蒲忠全满意地点点头,朝其他犯人招手说:“你们都过来……”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慢慢掠过,“今天哪些人主厨?” 

有几个犯人立即举手。

“我看你们这群人应该是监区技能最高的,连打杂的都是三级厨师,主厨的都是二级以上厨师,还有一个是特技厨师,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喔,就是在青州市最豪华的饭店都没有你们这等豪华的阵容……”

犯人们都笑起来。

蒲忠全也跟着笑笑,但马上收敛笑容,说:“往年监区穷,过年过节的没有几个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这个不怪你们,今年不同了,菜谱是你们集体商量的,材料也是按你们的要求选购的,要是依然像过去一样,要色没色,要味没味的,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你们都知道,每年大年三十监狱都有领导来,都要品尝一下过年饭菜,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得到监狱领导表扬的,给主厨的记一个功一个表扬,其他的记一个功;如果领导品尝了没有赞许的评价,罪犯普遍反映一般的话,你们都给我下中队去挖土方!”

蒲忠全满以为犯人会噤若寒蝉,不料罪犯组长同其他几个主厨的商议了一下,立正大声报告:“请监区长放心,别的不敢夸口,超过青州三星级酒店的菜品,我们敢保证!”

“好好好,这话我爱听,好好干,监区不会亏待你们的。”蒲忠全有点激动地说。

“只不过……”组长有些迟疑。

“说吧,还有什么要求?”蒲忠全一改刚才严肃的脸色,和颜悦色地说。

“他们都在……我们心里痒痒的……我们想借监区长的手机……”组长指指门外依旧迟疑地说,也许他也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了,满脸的不好意思。

“你们几个合起来诳我呢?严禁你们使用手机,你们想砸我饭碗呢?”蒲忠全沉着脸说。

组长忙说:“蒲监区长是金饭碗,到共产主义还早着呢,就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这犯罪恐怕是不能共产的,我们就是想砸也砸不烂哟……你是了解我们的,我们这些人到了这里有啥子想头嘛,不外乎吃饱饭,少挨点修理,然后才是减刑什么的,这一年到头的死抗着,可就是想家里人啊……”

“你别给老子装可怜,不过,你小子还有点理论水平,哈哈……好吧,破例一次,你们一个一个地给家里打电话,这手机今天就借给你们了。”蒲忠全把手机拿给值班民警。

值班民警说:“哪能用你的呢?要是监狱领导打电话来,我怎么说?还是用我的吧,不过先说好,要是被监狱督察队逮到了,你可得给我勾兑。”

“好,就用你的,至于出什么问题,那不管我的事,我出了这个门,啥都不认,你们自己防着点,嘿嘿……”蒲忠全说完,就往外走。

值班民警愣了愣,随后对犯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的来,每人5分钟,组长给我站到门口边计时边望风。先说好,要是出了问题,我可不认。”

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政府,5分钟太短了,多说一会儿吧。

民警说都是长途,哪个给我电话费?

犯人们都说,我们AA制,每人给政府30块,怎么样?

组长说你们怎么这么小里小气的?30块就想打发政府?打发叫花子呐?这样,每人40块,说10分钟。要打的马上交钱,交钱。

犯人们都围过来,掏钱给组长。

组长把几百块钱交给值班民警。

值班民警不接钱,说:“10分钟顶多就是10块钱,你们老爸老妈都住在外国?就是住在外国,也就是20多块钱嘛。怎么,想收买政府?”

组长满脸堆笑说:“这过年过节的,多余的就算给你老拜个年,你带我们整整一年,虽然说这厨房活儿累是累了点,但总该是个吃香的喝辣的地盘,以后各位弟兄还得要靠你罩着不是?这伙兄弟心里亮堂着呢,现官不如现管,都跟定你了,我们也知道你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儿,但实实在在是我们兄弟们一片孝心,你要是不收,大伙儿心里不踏实,干活都没劲儿,你们说是不是?”

犯人们都说是这个理儿。

值班民警斜睨着眼看看这伙人,慢悠悠地说:“干活没劲可不行,蒲老大刚才还下了死命令,你们到中队受罪不说,我也交不了差……”

组长把钱塞到他衣袋里说:“那就收下呗,老江不是提出三个代表么?你这是代表广大群众最根本的利益,典型的布尔什维克……”

犯人们都笑起来。

组长训斥说:“笑个屁?有啥好笑的?你,先来打电话,其他人都给老子干活去,要是达不到蒲老大的要求,今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犯人们一哄而散,各自干活去了,厨房里立即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蒲忠全刚从监管区大门出来,见王亚敏站在一楼,便问:“这么早?马上要回去了么?”

王亚敏说:“准备晚上回去……”

“怎么?有事?”蒲忠全见她犹豫的神情,便关切地问。

“也没啥事……就是……”王亚敏吞吞吐吐地说。

蒲忠全奇怪地看着她:“往日风风火火的,今儿是怎么啦?说吧,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亚敏受到鼓舞,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想去见见他的父母……”

“你的意思是要张景然回家?”蒲忠全皱皱眉头。

“我知道我的要求过分了……”王亚敏忧郁地说。

蒲忠全端详着她,她立即避开他的目光,嗫嗫嚅嚅地说:“我……唉……如果你为难,那就算了吧。”

说完,转身低头就走。

“亚敏……”

王亚敏立即转身,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蒲忠全清楚,他是没有批准罪犯离监探亲的权力的,且不说出什么事他要承担全部责任,就是不出事,万一被当地公安机关或者检察机关盘查到了,他至少得受到很严厉的处分。原本想解释几句,安慰几句,劝她早点回家,可看见她这样热切期盼的眼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下午5点以前必须归队……”蒲忠全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王亚敏眼圈一下子潮湿了,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点点头。

蒲忠全把二楼的值班民警叫下来说,你把张景然叫出来,到市里去一趟,我签带。值班民警问事由怎么写。蒲忠全说就写采购。

不一会儿,张景然从楼上下来,蒲忠全便往公路上走,王亚敏连忙跟上,张景然也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

三人来到大街上,张景然朝蒲忠全深深地鞠躬。

蒲忠全没有理会张景然,扭头便往回走。

“监区长……”

“走吧……”蒲忠全头也不回地朝后摇摇手。

张景然连忙跑过来,说:“冉金旺情绪不大对劲,问他也不说,我估计是想他老妈了……”

蒲忠全没有吱声,只是脚步加快了,转眼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刚走到监区外的那条小公路上,就听到冉金旺怪叫声,他跑步上二楼,犯人们纷纷朝两边让开,他径直跑到冉金旺住的三楼。

冉金旺正抓住罪犯肖仕俊的领口,把他抵在墙上,面目狰狞地对值班民警和其他罪犯咆哮道:“你们别过来,过来老子就掐死他,老子今天就是要收拾他,怎么着?”

“你奶奶的又发什么母猪疯?”蒲忠全喝道。

冉金旺见到蒲忠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放开肖仕俊,整个身子萎缩到地上,低头喘粗气。

“怎么一回事?”蒲忠全虎着脸问。

“你说,怎么回事?”值班民警指着肖仕俊。

“轮到他给家里打电话,管教叫我去喊他,喊了几声,他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推他,他起来就把我领口封了,我也没做错什么呀?”肖仕俊委屈地说。

蒲忠全拍拍肖仕俊的肩膀说:“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去吧。”

“监区长,我真没有还手,要是还手,我还能让他一直封我领口?要是扣了我的改造分,那我就冤枉死了。”肖仕俊接着解释说。

“扣不扣分,政府还要你来教?”蒲忠全不耐烦地说。

肖仕俊吐吐舌头,快步跑开,远远地站着朝这里张望。

连续的风雪,粉尘、衰败、破落的墙体那落寞的灰暗色调,还有那刺鼻的硫磺味和烧蜂窝煤四处弥散的呛人的煤烟味儿,都被大雪严严实实地捂盖起来,双河监狱一下子显得很单调,远山近舍,银装素裹,唯有东西两溪碧玉般地悠然而至,亮水凼便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将白雪皑皑的高山弯弯曲曲地搂抱起来,往日巍峨崔嵬的悬崖和山峰一下子变成了婴儿,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亮水凼的怀里,随着碧蓝的水波摇摇摆摆,像是沉睡在温暖的摇篮里一般……

于是,这里被还原成一幅宁静淡泊又蕴含厚重的农耕文明的水墨画卷。 

一大早,彭家仲就来到办公室,雪小了一些,视线也明朗了不少,崎岖的山势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线里,依山而立的农舍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孤零零地冒着若隐若现的炊烟,天地之间变得静谧起来,脑海也似乎凝固了,没有了时间空间的概念,忘记了美和丑、赞美与忧伤,张狂和烦恼、利益与欲望……没有了赖以舍身立命的这一切,心灵里反倒充实起来,自在而淡泊,往日里在自己看来很龌龊的事情一下子也不那么闹心了……

突然传来几声鞭炮,把彭家仲的目光从窗外拉回到办公桌上。

这半个月以来,省局领导带队春节前安全大检查,省厅慰问困难职工、监狱慰问困难职工、给市县镇领导和相关的公检法司部门领导拜年,没完没了的应酬,让他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感觉自己的关节像生了锈的破铜烂铁,僵硬,隐隐作痛。身体上的痛倒没有什么,心灵之痛才令他不得安宁。按照他自己总结,自从他来到双河监狱将近半年时间里,至少他做了推行监企分离、规范执法行为、调整分配政策、推进监狱搬迁等几件在监狱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可很多人特别是中层干部却不买这个账,今年监狱经济状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还稍微有所下滑,总体亏损同去年相比增加了80多万,下半年同上半年相比亏损依然增加50多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似乎他这个监狱长连汪庆书都不如。

汪庆书在位期间,尽管经济很困难,但是每年发给监狱中干们的集团奖最少都在8000元,最多的可以领到2万5千元,而几个生产监区的监区长年薪可以达到5万到7万,监狱领导班子总收入也在6万左右。而他给了这些人什么呢?除了工资之外,加上工会发的、值班补贴、烤火费等杂七杂八的,也就在2000多元,监狱班子以及几个享受副县级的监狱领导顶多也就在3000元左右。

于是,关于集团奖的问题又被郑怀远联合杨志刚变更为年终奖提到监狱党委会上。而王福全呢?在会上不表态。其他班子成员呢?尽管有的在认真读文件,有的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有的望着天花板养神,但脸上的表情却同出一辙,严肃,近乎木纳。彭家仲断然否决了郑怀远的提议,但也不得不做出让步,监狱领导自己找发票报销一些费用作为补偿,监狱党委成员每月按照3000元、其他副职和享受副县级的领导按每月2500元报销,以后每月按照这个标准报销,明目就是招待费。

彭家仲心里隐隐作痛,按照这个标准报销,每年他名正言顺的灰色收入就在3万6,而一般民警呢?平均就只在1万块钱样子。然而,除了马洪扣反对这个提议外,其他党委成员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就是一点怀疑的意思也没有流露出来,给人的感觉是不仅该拿,而且与以前相比还大幅度减少了,好像在廉政建设上起到了表率作用、为国家的廉政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似的,所以拿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尽管平衡了监狱领导阶层,可春节前监狱还是出人意料地弥散着浮躁而低沉的情绪,关于彭家仲要灰溜溜离开双河监狱的言论在民警职工特别是中层干部之间流传,之所以要灰溜溜离开,是因为这个人连汪庆书都不如,民警职工收入大幅度减少,队伍极度不稳定,很多有责任感的民警职工都在写信给省局党委,不仅如此,据说省局还接到大量举报彭家仲的信件,一说有老干部亲自到省厅上访,要求撤掉彭家仲。

“咦?彭监……”

彭家仲回过神来,看见胡玲玲站在门口,表情有点诧异。

“呵呵……”彭家仲笑笑,一下子恢复到工作状态。

胡玲玲款款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关切地问:“怎么?你生病了?”

“我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彭家仲反问。

“有点点……”

“唉……”彭家仲叹息一声,座机响了起来,他抓起话筒嗯了一声,接着说了声你好,然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的关心,我相信上级党委,你也要相信监狱党委,认真履行职责,确保春节期间监狱安全稳定,你们辛苦了,我代表监狱党委感谢你们,也请你转达我个人对你和你的同事的问候,谢谢。”

他放下话筒,无奈地说:“瞧,这几天我都接了二十几个这样的电话了,都是基层民警和工人打来的,问我是不是要调回省城。”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问:“你怎么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年关前后,不管是谁来主政双河监狱,就是邓小平来,一样会有这样的传言,有人说这是我们双河监狱的陋习,我可不这么认为。”

“喔?怎么说?”彭家仲很感兴趣地问。

“其他监狱大多也是如此。这主要是上级考评制度造成的,厅局不是每年底就是来年初总是要调整一批领导,监狱大多也在同一时段调整中层干部,本来有很多是出于工作需要再正常不过的调整,也被百姓当成买官卖官、跑官保官,周而复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中国监狱系统的一个特色,如果是,那就是中国特色的监狱式升迁制度。”胡玲玲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彭家仲听他这么说,心里稍许安定了一些。

胡玲玲继续说:“当然这种风气不可纵容,要是无限制地滋长,还是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的,特别是对监狱班子和民警队伍的稳定造成冲击,影响到厅局对你们班子的考评,也影响到你们对监区班子的考评,一句话就是,不能客观的评价年度工作业绩,这样一来,升迁调动调整就不那么科学公正了,从而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就算厅局继续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他们对你的信任度大打折扣不说,你在监狱百姓中的威信也大打折扣,以后工作的难度就升级了,很多监狱一把手就是这么下来的,这倒不是我危言耸听,你在监狱工作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感受到这一点。”

彭家仲没有说话,眉间微皱,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其实呢,只要看淡一点,下来也没啥,关键是下来的人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心,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比如……仅仅是假设哈……这次真的让你下来,就算你回到省城官复原职,你甘心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含辛茹苦地干了半年,自己的思路还没有全面推开,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下来?”

彭家仲警觉起来,问:“小胡,你听到什么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口齿伶俐的胡玲玲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想说但又顾忌什么。

“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凭实据,你都说来听听!”彭家仲直起身子严肃地说。

胡玲玲依旧吞吞吐吐:“道听途说,纯属道听途说……你们监狱班子……是不是可以……可以报销……”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彭家仲吓了一跳,背心嗖嗖地发凉。

胡玲玲从他的语气里已经证实确有其事,担忧地说:“昨天下午开始,机关都在议论,估计消息已经到了一般民警职工这个层面……彭监,我担心对你不利啊!”

彭家仲明白她的意思,说实话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郑怀远,他当时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是多数班子成员都赞同,加之王福全也表态说可以采取适当的方式给监狱级领导增加点收入,他也就不好坚持下去。最终形成了监狱级领导招待费用报销方案以替代集团奖,为了稳妥起见,他和王福全都分别强调了纪律,每一个班子成员都表了态。关于监狱级领导每月定额报销招待费是昨天上午开党委会议定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散布出去了呢?又是谁散布出去的?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都是针对他来的……

彭家仲越想越后怕,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

这时候,手机叫了起来,是卢川打来的:“师兄,我刚才看见了你的考评,监狱210个中干投票,优秀35票,称职85票,不称职90票。厅长把你的统计表拿在手里盯了很久,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

有90不称职票!彭家仲放下电话,心脏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剧烈地疼痛,他不由自主的捂住胸口,微微喘息。他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秘书生涯中,所见过最多的不称职票也只有40多一点,在全省监狱系统一把手测评中,他绝对是倒数第一!

在他做出决定要取消集团奖的时候,顾卫国提醒过他,胡玲玲也提醒过他,他当时就是不信,不相信双河监狱的中干会那样没有原则。他只是想,只要符合大多数群众的利益,他会得赢得双河监狱民警职工的心,只要群众支持他,他怕什么呢?可摆在眼前的结果实实在在就是这样,他心里一下子填满了郁闷、疑惑、愤懑,还有沮丧。

“彭监,你怎么了?”胡玲玲的声音明显有点焦急。

“没怎么!我怎么了?”彭家仲自己都感觉到语气有点慌乱。

“你也别着急,好在你在春节前夕把拖欠民警职工的工资补发了,大家正欢天喜地呢,就算有些居心叵测的人要把责任推到你一个人头上,也不会产生大的不良后果。”胡玲玲见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便安慰说。

彭家仲看看眼前这个在监狱颇受争议的胡玲玲,心底里充满感激之情。

在胡玲玲游说下,厅局相关领导和部门同意解决监狱拖欠民警职工的工资,并在11月份拿到拨款,当时他很激动,准备马上补发工资,但就是她极力劝阻他延期到春节前夕,在省局考评组到来之前,也就大约是在2月初补发,并说这样做可以冲抵年关例行的流言蜚语。他当时不信,还征求了马洪扣和顾卫国的意见,最后才决定让财务科长郑宝团想办法做好这笔资金的保密工作,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拖到来年二月初。郑宝团到省城财务处活动,财务处答应资金暂时放在他们那里,延缓到来年二月初下拨。尽管在春节前夕补发了拖欠的工资,整个监狱一片欢腾,但流言蜚语照样还是出来了,只是就像胡玲玲说的,在这种背景之下,这些流言的杀伤力就大打折扣了。

如果没有补发拖欠的工资,如果不是在考评之前发的,他的不称职票数又该是多少呢?

而眼前最棘手的问题是,要是监狱级领导报销事件真的爆发了,他这个监狱长如何向厅局党委交待?自己怎么去面对老领导刘德章?他又如何面对监狱的普通民警和工人呢?

虽然胡玲玲传递的信息仅仅只是道听途说,但是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采取措施,他猛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刚出门,差点与郑宝团撞上,不待郑宝团开口,彭家仲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问:“郑监他们的账报销了没有?”

昨天下午,他在郑怀远、杨志刚以及监狱总工程师拿来发票上签了字。

郑宝团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应该还没有吧?昨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县上,回来都要下班了,没审核报销单据。”

“你立即去核实一下,我现在去王书记办公室,一会儿你直接过来。”

郑宝团这才注意到他语气有点不对劲,隐隐感到出什么事了。

王福全也刚到办公室,正在泡茶,见彭家仲来,他知道这个监狱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则有大事,便把杯子放下,问:“出什么事了?”

“王书记,昨天我们开会研究的监狱领导每月定额报销招待费的事情被透了出去……”

“哦。”王福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端起茶杯走到开水器那儿接水,见水还没有烧开,便站在那里等。

彭家仲很诧异地看着他。

“你坐你坐……这是郑志军昨天送来的西湖龙井,嗯,很香,给你也冲一杯?”

“郑志军?龙井?也给我冲一杯?”彭家仲心里嘀咕,感觉很是不爽,便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加重语气强调说:“王书记,我们得采取一些措施,要不后果将是很严重的。”

“什么后果?”王福全接满开水后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反问。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监狱长毕竟没有在基层呆过,经验和处置问题的应变能力欠缺了一点。这件事就算是透露了出去,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监狱领导报销一点招待费,从制度层面上讲,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至于是不是虚报,只有监狱班子心知肚明,群众永远是不知晓的,顶多就只是怀疑,就算或许财务科经办人员真真切切了解内幕,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来处置,最多就是私下说说,发表一下心里的不满而已,有什么后果?但这些,只有靠自己在实际工作中慢慢积累总结,他这个党委书记总不能赤裸裸地说出来吧?

至于党委会研究的事情,不管是决定了的还是未决的,群众很快就会知道,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在他的记忆里,好像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所谓党委会便失去了保密属性。为此,他彷徨过,反思过,在主政双河监狱之后,也想到过改变这种格局,但是都是无疾而终。久而久之,政治敏锐性也降低了,迟钝了,麻木了。

彭家仲没有想到王福全会是这个态度,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王福全也觉察到他的表情,觉得自己是过了一点,于是微笑说:“当然,既然已经传到了你那里,我们也得想一些对策是有必要的,这样吧,你去跟马洪扣商议一下,回头给我通个气就是了。对了,你好久回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你今天就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呢。”

今年春节值班,按规定,彭家仲得值班两天,王福全在会上说今年他帮彭家仲值班,要他回去好生陪陪老婆孩子,如果再这样一年半载地守在双河监狱,孩子恐怕认不出他这个爸爸来了。王福全这么一表态,其他副职哪能不表态?纷纷说王书记你年纪这么大,哪能让你值班?我们来顶着吧。

说实话,彭家仲对王福全很是感激,但从年龄上考虑,总不能真让一个大他将近18岁的书记来替他值班吧?也就婉言谢绝了。最后王福全不得不拿出书记的架子压他,并说这是党委会决定的,你是副书记,得带头执行党委会的决定。他没法,只好同意,最后决定由郑怀远和顾卫国帮他顶两天。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彭家仲起身告辞。

出门就遇到小跑而来的郑宝团。

郑宝团小声说:“已经有3个领导按标准报销了招待费。”

“你不在,谁审核的?”彭家仲不悦地问。

“按照工作职责,我不在由副科长审核啊……”郑宝团错愕地看着他。

彭家仲也意识到他这句话是多余的,听起来还犯了常识性的错误,边走边说:“我的意思是,今后除非你离开本市,副科长才能审核!老郑,财务管理你比我懂,要是没有个限制,你上个厕所开个短会,副科长就代行你的职权,你这个财务科长不就是摆设了吗?回去开个会,宣布一下,就说是我说的。”

郑宝团点头说我下午就开会传达你的指示。

“还有,暂停报销所有招待费,就说监狱资金紧张,过了春节再说。”

“王书记马书记的也不报?”郑宝团小心地问。

“也不忙报销,他们由我来协调。”彭家仲说完,大步走了。

郑宝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嘟囔:“难道真出什么事情了?”

马洪扣听完彭家仲的担忧,沉思着说:“理论上不用担心,除非……”接着他使劲摇头,“不会,我相信不至于……”

“老马,究竟啥意思?”彭家仲被他弄迷糊了。

马洪扣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从制度层面,或者说钻制度的空子,监狱领导报销招待费,只要不突破上级规定的总额,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万一逼不得已还可以纳入经营费用项目的,按目前的政策,经营费用是不受审计的。”

“那么,最坏的预料呢?”

“除非有人故意造事,把这件事闹大,让群众实实在在知道确有监狱领导虚报招待费这事,那就不好办了。但,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就算有班子成员想这么做,操作起来也很难。何况这样做,明显就是要你来背这个黑锅,这无异于就是向你宣战,但这种假设不成立。”马洪扣很肯定地分析说,随后话锋一转,“你怎么不在会上坚持意见?如果我们两个副书记坚决反对,就不会有这档子事情,现在好了,我们得实惠,你和王书记来背黑锅。我心里不安呐,你说我这个纪委书记在财务上每月虚报3000元,这……这是啥事这是!但是不报销吧,怎么同其他班子成员相处?你也是,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你来双河监狱工作上最大的败笔!”

“老马,事已至此,我们要做好最坏的对策,你说该怎么办?”彭家仲忧心忡忡。

“就两个字:纠正!而且还要立即纠正!”马洪扣坚决地说。

彭家仲未置可否,沉默。

“作为行政一把手,我明白你的处境和难处。但是你想想,以党委名义开会,做出集体虚报招待费的决议,这事儿要是捅到社会上去了,弄不好出一个‘报销门’,恐怕我们这个党委要扬名全国!这件事如果不纠正,就像一个定时炸弹,现在不爆炸,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不会爆炸。现在纠正还来得及,如果走远了,到时候想纠正都难。”马洪扣有点激动,走到窗口,拉开窗,屋子里立即寒流暗涌。

彭家仲说:“我指令财务科,暂时停止报销所有的招待费,一切等到春节后,你看怎么样?”

马洪扣点点头,说:“嗯……对,先以稳定大局为重。至于王书记那里,我去说。他是党委书记,这个事又是党委会做出的决定,不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第一责任人。”

马文革突然闯了进来,把彭家仲和马洪扣吓了一跳。

马洪扣训斥说:“马主任,做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连基本的礼节规范都没有学会?”

马文革连忙点头哈腰地承认错误,说我出去重新来一次。

马洪扣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找彭监还是找我?”

“都找,都找……”马文革很规矩地站在那里连声说。

彭家仲问:“什么事?”

“彭监,老红军郑三旺邀约了几个老干部,在办公室闹,要求见彭监,我们怎么劝都劝不走,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没有资格跟他说话。老干部还在陆陆续续地来,我急了,去办公室找你,没找着,就去找王书记,王书记说你在马书记这里,一时心急,所以就……”马文革陈诉很有技巧,既汇报了工作,又解释了刚才失礼的客观原因。

“王书记怎么说?”彭家仲问。

“你是我的直接领导,得先给你汇报,这是工作原则,所以我没有给他说这事儿。”马文革说。

马洪扣对马文革说:“这个郑三旺,又要做什么?你去找郑怀远,让他出面。”

马文革看看彭家仲,不言语。

“按马书记的意见办。”彭家仲说。

马文革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黎明过后,北风又开始呼啸起来,密密麻麻的雪花随风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景致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一切一下子混沌起来,让人想起山海经里天地初开的情景。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平日里的流浪汉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蒲忠全站在街道上,不一会儿头上肩上就堆积了一层雪,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穿上了外套的雪人。

一辆车慢慢开过来,蒲忠全举手半遮着脸面躲避着车灯仔细地辨认车子的型号和牌照,然后使劲地挥手。

林楚打开车门说:“真是笨蛋,猪变的?不知道在屋子里等?”

蒲忠全钻进来,哈着手说:“哇哇,好暖和……今天我值班,临时出去办事,和其他同事换了手机,所以只有等啰。”

“说你猪,还真猪!换手机?我直接怀疑你怎么管住那些人的……要去哪里?”

蒲忠全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翻了翻,然后指着地址说:“这里,五道口梁子。”

林楚瞟了一眼,惊叫起来:“这么大的雪,你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不要命?”

“所以嘛,才把手机跟同事换了,免得到了那里没有信号,监狱领导万一打我的手机却不能接通。”蒲忠全嘿嘿地笑。

“那你现在的手机号是多少?等等……你拨一下我的手机……你说那啥……啥地方?不去,不去!”林楚说。

“为什么?”蒲忠全叫起来。

“你叫啥呢?不去,你把毛大爷请来,我都不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你死了是牺牲,我呢?那叫枉死。”林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什么枉死?大不了我们合葬在一起,碑文写上蒲忠全烈士之妻,哈哈……”

“切!我更不干了,本小姐郑重声明,本小姐才不守寡呢,绝不做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你现在跟我回家见见我老爸老妈,等天气放晴了,我们再去,就这样。”林楚说完就开动了车子。

蒲忠全很不悦,说:“我就讨厌你这样子,什么都自以为是。”

“我啥样子了?蒲忠全同志,我是为你好。”林楚也不高兴了。

“真的不去?”蒲忠全生硬地问。

“不去!”

“那停车。”

“干什么?”

“不去拉到,这青州市就你一辆车?哼!”

“你……”林楚把车子靠边缓缓停下来,“那地方我曾经去过,平常就不好走,这样的天气,简直就等于自杀。”

蒲忠全没有理会她,打开车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

林楚放下玻璃,喊:“你要是能找一辆愿意去哪里的车,我就不姓林!”

蒲忠全没有回头,只管走。

“蒲忠全,你个猪,疯子,白痴,要自杀就在这里,好歹有人知道,你想曝尸荒野,你就去……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是你今天不跟我走,你永远没有机会!”林楚歇斯底里地喊。

蒲忠全很快消失在大雪中。

一行清泪从林楚的脸庞划过,她伏在方向盘上低低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她用手使劲擦擦眼泪,咬咬牙,开动了车子。

蒲忠全跟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杜萌求援,杜萌说今个是大年三十,我女友死活让我去她家团年,我只能借给你车子。蒲忠全不会开车,监区民警没有一个会开车的,只有在罪犯中找找看了。于是给李家兴打电话,要他马上去监区问问哪个会开车,不管是民警还是罪犯,尽量能找一个技术好的。

这时候,林楚打来电话,蒲忠全任由手机叫,却不接。

这段时间以来,林楚隔三叉五都来监区找他,在人们心目中,她就是蒲忠全的女朋友。这些天林楚也暗示说她父母听说监狱要搬迁到市里,也就没有表示反对,还要林楚带蒲忠全到家里,让他们看看。

前几天林楚明确地要蒲忠全在春节期间到她家里去拜会她的父母,蒲忠全不表态,追问急了,才说我春节要值班。林楚问你究竟对我是个啥态度?蒲忠全想了想说现在没态度。林楚问为什么。蒲忠全说我不想在一个不和谐的家庭里生活。林楚来气了说我家怎么不和谐了?蒲忠全说现在是和谐的,我以后来了就不和谐了。林楚说我父母不是同意了嘛。蒲忠全说那是建立在我们监狱搬迁到青州市的基础上,要是搬迁不了呢?林楚说你是不是有外遇了哦。蒲忠全说我还没有结婚呢。林楚说蒲忠全你要不要脸,我可是啥都给了你,你现在想一脚把我踢开,没门!蒲忠全说我又费马达又费电,我得到了啥?林楚威胁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耻?跟那些犯人学的?你要是不跟我结婚,我就到你们单位闹,让你身败名裂。蒲忠全满不在乎地说我的地盘我做主,闹你的,谁也不能安排我的人生轨迹……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很多时候找的理由或者借口都是牵强附会,没完没了,每次都不欢而散。说蒲忠全对林楚没有一点儿感情,可要是林楚几天不去江村看他,他都要打电话叫她来,谈天说地、散步逛街、亲嘴上床都可以,就是不谈结婚。以前还让着林楚一点儿,自从上了床后,蒲忠全似乎不太在意林楚的感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两人开始争吵。

手机不停地在叫,搅扰得蒲忠全心神不宁,于是接通电话吼:“你有完没完,说不去你家就不去!”

“那,我现在送你到那个鬼地方,然后再去我家如何?”林楚以少有的商量的口吻说,还有点低三下四的意味。

“我已经出发了,就这样。”蒲忠全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过,他挂完电话马上就后悔了,还不知道李家兴能不能找到能开车的犯人呢,何况,一个人带着一个犯人到路况可能真的很糟糕的地方去,无论如何都存在一些危险的因素。

“怎么?你们吵架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蒲忠全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梅开蕊。

“远远地看见你,就过来给你打个招呼,却不料听到你们……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梅开蕊微笑着解释。

梅开蕊一身雪白,传统样式的纯白棉衣棉裤,领口和扣缘都镶嵌着雪白的兔毛,靴子也是纯白的,一样也镶嵌着雪白的细毛,围巾很长,像哈达一样挂在脖子上,在风中来回飘动,像是在迎接某个人。眼睛像一汪澈静的清泉,深邃、高贵,让人望而却步……

蒲忠全的目光与她的目光刚接触,就像百万大军溃逃一般地混乱,他把目光投向天空,投向地上,再平视远方,都觉得不自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梅开蕊的脚尖,心慌意乱,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梅开蕊见他神色怪怪的,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想去一个地方,她不陪我去。”蒲忠全深深地呼吸,努力调节情绪后,淡淡地说。

梅开蕊笑起来:“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原来就这事呀?你也是,她不陪你去,自己去呗,男子汉还要小女人陪?”

“可我不会开车……”蒲忠全喃喃地说,似乎是在沉思。

“打个的士嘛……”梅开蕊话音未落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傻子,连这个都不懂?于是话峰一转,“瞧,我怎么说话的呢?呵呵……难道的士不愿意去?那是个偏远的地方?”

蒲忠全说:“五道口梁子……”

梅开蕊睫毛一闪,眼光落在蒲忠全的脸上,继而把目光移到江面上,似凝固了一般。

“没听说吧?”蒲忠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嘿嘿笑起来,很是得意。

“我给你开车。”梅开蕊突然说。

“什么?你说什么?”蒲忠全显然怕是听错了,重复问。

“我给你开车……怎么,不相信我的技术?”梅开蕊见他打量自己,便挑衅地说,“如果不怕死,你就让我开车,嘿嘿……”

“好,就这么办,走,我们去接车。”

“对了,是什么车?”

“长安小面的。”

“不行,这车根本去不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一辆来。”梅开蕊说完,招的士走了。

不一会儿,梅开蕊开着一辆美国吉普过来。

蒲忠全问:“你的车?”

“借的。”

“你似乎很了解那地方?”蒲忠全试探地问。

“额。”梅开蕊模棱两可地说。

蒲忠全又问了几句,见她不是嗯就是哦,于是便住口不问了。

马文革走后不久,彭家仲和马洪扣都感觉到整个办公大楼都躁动起来,他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去看看?”

言毕,两人会意地笑起来。

彭家仲感触地说:“有你这个纪委书记在,我睡觉都安稳一些。”

马洪扣却生硬地说:“你这话我不爱听。”

“心里话。”

“即使是心里话,也不中听。”

彭家仲笑笑,不再说什么,同他一起来到二楼。

二楼监狱办公室几乎被老干部们占领了,每来一个老干部,熊晓戈便同办公室其他人给他搬一张椅子,二楼所有部门的椅子基本上都借完了,还有老干部陆陆续续地来,他请他们到会议室,可郑三旺说你这屁孩凑什么热闹,自己到一边耍去,不要妨碍我们办正事。

老干部听郑三旺这么说,都哈哈笑起来,还有的大声应和说郑老红军这话有水平。

郑三旺得意地说我们打江山的时候,这些娃娃还没有生出来呢,敢在我们面前耍弯刀?那不是反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我们把脑壳当球踢,拼死拼活地把江山打下来,这些娃娃怕早就是地主的长工了,还能在这里坐办公室?

老干部们一听就更来劲了,七嘴八舌地回忆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没说几句,有两个老干部争吵起来,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其他老革命也就不再谈那些烽火岁月,转而对这两个人关于干掉敌人家属的话题嘻嘻哈哈地发表看法,起哄的、侃笑的、刁难的、刻薄的,什么态度都有,办公室一下子变成了集市,抑或像是街边茶馆,闹闹嚷嚷,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机关一些胆子大的民警都纷纷跑来看热闹,于是走道楼道都站满了人。

熊晓戈急得团团转,但也是干着急,这伙人连王福全都拿他们没有办法,更不用说他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但这大年三十任由他们闹,也不是个事儿,弄不好双河监狱又要在全省出名了。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见马文革陪着郑怀远走过来,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说:“郑监,你可来了……”

郑怀远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朝办公室走去,边走边很客气地招呼站在外边的老干部。

熊晓戈有些失落,也很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去请郑怀远来解围呢?

老干部们见郑怀远走了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看看他,又看看郑三旺。

郑怀远左右点点头,算是给老干部们问好,然后走到郑三旺面前,以责备的口吻说:“爹,你出哪门子头?有事情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向监狱党委反映嘛。别闹了,跟我回家。”

郑三旺脸色一下子拉下来,反问:“你是以副监狱长的身份跟我说话呢?还是以儿子的身份给老子说话?”

郑怀远似乎没有料到他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心想周围都是些老人,便含糊其辞地说:“当然我首先是你的儿子。”

“老子告诉你,你就是当了联合国主席,你依然是我儿子!土话说得好,人前教子,屋里教妻,各位革命战友,我今天就要教育一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为双河监狱百姓讨个说法,讨个公道。”郑三旺边说边挥舞着手臂,像是在临战前作动员报告一样。

大家都看着郑三旺,虽然没有欢呼声,但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与敬意。

郑三旺很满足老干部们这种目光,扫视了一下,指着郑怀远问:“你当着大伙儿面说说,你们党委成员是不是每月定额报销招待费,以供自己挥霍?”

郑怀远严厉地说:“你听谁说的?别听见风就是雨,这个可不能乱说。”

“听谁说的?哼!听你说的!”郑三旺敲着桌子说。

老干部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站在走廊上的,听郑三旺这么一说,都朝屋子里拥,引起一阵骚动。

“我说的?老爹,你是不是喝多了哦?”郑怀远瞪大眼睛望着他,像是在注视一个不明生物一般。

“你小子昨晚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来把一叠钱甩在我面前,我问你怎么今年过年给我这么多钱?你说什么你儿子现在有钱了,党委做出决定增加党委成员的收入,每月可以多报销招待费。我批评你说这是违法乱纪的,你说叫你拿着就拿着,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说咱们郑家从来就没有干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你说什么自己不拿在班子里不好处。我说不好处跟党性比起来哪个大?老子批评你,你倒还来劲了,反而跟我火气来,说我是老糊涂了。”郑三旺从怀里拿出一叠钞票,高高举起,“同志们,这就是我这逆子给我的钱,你们知道多少?3千,整整3千,相当于我们两个月的工资啊!”

屋子里一片哗然,群情激动起来,叫骂声此起彼伏。

郑三旺试着要站在椅子上,身子晃动了几下,没有成功,旁边立即有几个人搀扶着他站到椅子上。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老干部们已经把他当成心中的英雄,场面一下安静下来。郑三旺又把目光傲视了一圈,才铿锵有力地说:“我痛心呀,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美好河山,你们就这么折腾?迟早有一天,会毁在你们手里的!那些为革命光荣牺牲的战友不会答应,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胡来,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高声说是。

喊声在机关大楼里震荡,夺人心魄。

郑怀远耷拉着脑袋,慢慢往外边退。

郑三旺指着他喝道:“你别想跑!今天不跟这些革命前辈们说清楚,你就别想走!”

郑怀远很是尴尬,赔笑说:“酒后乱说,叔叔大爷们不要当真……”

这时,一个老干部站出来说:“乱说?郑怀远这小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从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原则性很强,不过他还是个副监狱长,有难处,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了,为难他也起不了好大的作用,是不是?我们找彭家仲讨个说法!”

大家说这话在理,就饶了郑怀远这细娃子吧。

郑怀远连忙团团作揖,说:“各位前辈,我看今天这事儿有点误会,千万别去找监狱长,要不我可是跳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以后还怎么一起共事?都回家吧,我会通过正常渠道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的,我相信党委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说完,他以祈求的口气对郑三旺说,“爹,你带个头回家吧,儿子求你了。”

郑三旺别了他一眼,振振有词地说:“回家?江山都要被你们毁了,回什么家?你,去把彭什么……那个监狱长给我叫过来。”

“我是党委书记,你找彭监狱长做什么?”王福全突然走了进来。

屋子里一下沉静起来,都看着王福全。

王福全盯着郑三旺看,就是不说话。

郑三旺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叫旁边的人扶着从椅子上下来,说:“你盯我干什么?”

“你究竟什么目的?”王福全突然发问。

郑三旺一下子有点慌乱,说话也不像先前那么利索:“啥……啥……目的?”

“先找彭什么监狱长,再找你,这是程序问题,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比你们懂得组织程序,彭家仲归你管就该找你?那你归谁管?我们应该找总理主席?你们说荒不荒唐?你王福全还嫩着呐,哼!你说啥目的?你还问我啥目的?我还要问你啥态度?就你这态度,要是在以前打仗的时候,我都可以枪毙你!”郑三旺似乎越说越清醒起来,越说越来劲,他转身问老干部,“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说:“就是就是,王福全你算个啥?作威作福作到我们老革命头上来了,有人说双河监狱这一届党委是混账党委,党委书记就这德性,哪能不混账?”

本来很多人顾虑自己的儿女还在岗,没敢说什么,见有人这么说,也就七嘴八舌地声讨起王福全来。

“什么混账党委,我看就一群腐败分子。”

“明知道是违法违纪的事,还要上党委会,天下奇闻呐!”

“大好河山就这么给毁了,痛心哪!”

“是啊,我们倒要去问问厅局,他们是怎么考察干部的?”

“你王福全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上省城!”

……

王福全直觉这件事有点蹊跷。

由于郑三旺是从半路上跑回来的,没有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在其他红军的眼中根本不入流,也不屑与其为伍,就连八路、解放品牌的战士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也是他坚持不在红军院或者监狱其他地方居住的原因,明白人都知道他的这种心态,既然你瞧不起我,我远离你还不行吗?在他儿子郑怀远还没有当上副监狱长以前,人们很难看见他在监狱机关露面。

从表象上看,事情是郑怀远酒后失言引起的,但就郑三旺本人的性格特征而言,如果没有人出谋划策,这个人是不可能带头闹事的。

这个幕后人是谁?

所以,王福全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目的,以期敲山震虎,不料却被郑三旺抓住话柄,招来老干部的攻击。

彭家仲和马洪扣走下来,马洪扣见走廊、楼梯间都站满了民警,沉声说:“你们是不是没事干?要是没事干,明天就下基层去。”

男男女女一听,都纷纷跑回到办公室,还有几个胆儿大的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张望,被马洪扣瞄了回去。

彭家仲见王福全被老干部们弄得小不了台,就要前去解围。

马洪扣拦住他说:“你别去,现在去只会乱上加乱。”

“那怎么办?”

马洪扣把他拽到3楼,从3楼侧边楼梯走到1楼,才说:“郑怀远在那里,王书记没事。”

“老马,你这话……话中有话啊?”彭家仲有些迷惑。

“走吧,现在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我以纪委书记担保,王书记没事的。”马洪扣强调说。

彭家仲依旧担心:“马书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天是大年三十,事情要是闹上去了,可不是小事!”

这时,马洪扣看见胡玲玲搀扶着何德才下车,便指指胡玲玲他们笑道:“你也不用走了,我们去看看。”

彭家仲认识这个老红军何德才,在监狱现在还活着的几个老红军中,他的资历是最老的,也最有威望,胡玲玲把他请来,正是时候,心里一下明白了几分,连忙迎上去给他打招呼。

“小彭,我知道啦,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去看看。”何德才说完在胡玲玲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朝楼上走去,彭家仲和马洪扣紧随左右,做保护状。

老干部见彭家仲和马洪扣陪着何德才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何德才走到郑三旺面前,看着他不说话。

郑三旺显然有些害怕的样子,垂着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立正!”何德才突然喊了一声口令。

郑三旺条件反射地立正,其他大部分老干部都齐刷刷地立正。

“收腹,抬头,两腿夹紧!”何德才挑剔地说,“年龄大了,就忘记自己是毛主席的战士了?毛主席的战士连立正都立不好,还算是好战士吗?”

“郑三旺!”何德才又突然大声叫了一声。

“到!”郑三旺也大声回答。

彭家仲突然想笑,却不敢笑,余光中发现几乎所有的老革命都面色庄重地立正站在那里,不由得心里肃然。

“你说监狱党委研究决定给党委成员虚报什么费发钱,你看到文件了?还是看到会议记录了?”何德才问。

“没有看到。”

“那你带头闹什么闹?”何德才质问。

“……”郑三旺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把头低下,但马上又昂首挺胸保持立正姿势。

“郑三旺!”

“到!”

“向右转,便步走,回家,好生反省!”何德才下达命令。

郑三旺有因年龄问题动作有点不伦不类了,倒也做得板有眼。

“现在,请王福全书记给我们澄清一下,究竟有没有这事儿,他是党委书记,我们都是党员,从组织原则上讲,要相信党,那么首先要信任我们的书记,所以,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我们就要……就要坚信没有这回事。”何德才说到这里,有点喘息,胡玲玲连忙拉过椅子要他坐下,他却摇摇头。

大家眼光齐刷刷地盯着王福全的脸。

王福全说:“没这回事。当然,至于有个别监狱领导是不是以接待为名虚报招待费,我以党委书记保证,马上调查,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

王福全说完,何德才转身就走,在人们让出来的那条道上慢慢地走,脚步虽然很轻,此时却清晰而又笃定,就像当年坚定的长征脚步声一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老干部们自发地送他下楼,然后三三两两地回家,不一会儿,都消失在鹅毛般的大雪中。

彭家仲马洪扣还有胡玲玲送何德才回家。

快到红军院的时候,何德才坚持要下车,说要走回去。

大雪迎风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到处白茫茫一片,几乎辨不清道路。

何德才甩开胡玲玲的手,说:“你们回去吧。”

“老爷子……”彭家仲又上去搀扶着他。

何德才也不让他搀扶,说:“什么天气没见过?”接着叹息一声,“死不了……死了好,也该死了……”

说完他拄着拐杖,慢慢试探前行,佝偻的身躯,在大雪中显得异常渺小。

“彭监,马书记,去年刘老红军孙老红军去世后,这里就剩下何老红军,红军院越来越寂静了……”胡玲玲心酸地说。

彭家仲却感觉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高大的身影,他快步走上去,紧紧挽着他的手,动情地说:“其实,我们党委的确研究过那事……我心里有愧啊……不过,我向你、向毛主席保证,我会马上改正过来。”

何德才转头看着他,目光熠熠生辉,良久才说:“其实,小胡已经告诉我了,要不然我才不管你们那档子事呢……小胡说你跟其他领导不一样,嗯,我看行,有你,我放心啰。”

说完,他甩开他的手,依旧慢慢前行,像一只蜗牛。

白雪覆盖下的乡村,晃眼间,山峦、小溪、树、房舍都被积雪雕琢成一个模板,像那些困了累了的智者,静静地沉思。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像银蛇一般在山间盘恒,没有行人,也听不到鸟叫,死寂,沉闷,如果不是飘飞的雪花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一切的一切似乎更像废墟,久而久之,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

车子行进了2个多小时,蒲忠全开始频繁更换体位,以减轻沉闷和压抑感。

梅开蕊突然停车,说:“前面去不了啦,只能在这里下。过了这个山嘴就是你说的那地方。”

蒲忠全下车,走了几步,想到前面张望一下,饶是他打小在山野长大,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是令他直冒冷汗,于是连忙往后退,哪知却绊上一块被雪盖着的石头,摔了个四脚朝天,手慌脚乱地往起来爬,很是狼狈。

梅开蕊银铃般地笑起来。

“你还笑?要是往前倒一点点,我就曝尸荒野了……”蒲忠全拍打着衣裤上的雪,抱怨说。

“死不了,前面也就是两丈多宽的坎儿。”

“咦?”蒲忠全打量着梅开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梅开蕊转身朝山下凝视,良久才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那里有个犯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家里人的消息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他情绪很不对,今天反正值班,就想来他老家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

梅开蕊转身定定地看了看他说:“我们走吧,到前面去找个人家问问。”

“那车子怎么办?难道你放在这里?”

“不放在这里放在哪里啊?看来你不了解乡村,就是平日里也没人动,何况还是这恶劣的天气呢?”

蒲忠全不好意思地说:“惭愧惭愧……”

“怎么呢?”梅开蕊不太明白他的表情。

“我也是农民后代,却忘记了这一点,看来我的革命本色已经淡化了,要向你学习学习……”

梅开蕊扑哧笑起来,说:“我听这话感觉我像江姐一样。”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一个风尘女子怎么能像江姐呢?”

蒲忠全默然,此时说什么都不恰当。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山坳里找到一户人家询问冉金旺家人,说就在前面山腰处,沿着这条公路走,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是。

走了一段,他们感到路越来越难走,很多地方被积雪覆盖,根本找不到路的方向,好几次踩空,幸运的是都是些小坎小坑,只是跌倒在地上,无什么大碍。好在梅开蕊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两人手挽手摸索着前行。尽管这么小心翼翼,梅开蕊最终还是害怕了,站定说:“我实在不敢往前走了……”

“万里长征都要到吴起镇了,就这么前功尽弃?无论如何都要将革命进行到底!”蒲忠全望着前面说。

“不成,我实在没有信心了,这样吧,我们暂回刚才那农户那儿,请他给我们做向导。”

蒲忠全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这么一小段路我们都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这样来回折腾,又要耽搁一个小时,怕是中午回不去了。”

“你不是说你今天值班吗?非得要这么急赶回去?”

“正因为值班,才要急着赶回去呢,我们这破工作,不出事你就是到爪哇岛去转悠一圈也没事,但要是出了事,你又不在岗,恐怕我就要蹲监狱了。何况今天是年三十,彭监曾说他今天要来,就算他不来,八成有监狱领导来视察,要是我不在,就算平安无事,这些当官的恐怕也要对我开展肃反运动。”蒲忠全解释说。

“喔,是这样子的……”梅开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样,我们沿着山体走,就算是沟沟坎坎,也摔不着,我探路,你跟着我。”

梅开蕊无奈,只好同意。

两人跌跌撞撞地前行,速度虽然加快了,但是走几步都要摔一跤,好在蒲忠全在前面先摔跤,梅开蕊就格外小心,尽管如此,梅开蕊也不时跌倒,到了冉金旺家的时候,两人都头发散乱,衣冠不整,特别是梅开蕊那身洁白的衣服,这时候都沾满了泥土、枯草,斑斑驳驳。

蒲忠全笑道:“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山鬼?”

在凛冽呼啸的北风中,大雪更加猛烈起来,像无头的苍蝇一样狂舞乱窜,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都吞噬一样,红军院变得扑朔迷离,像沉睡中的千年古堡,陈旧、低矮,亦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孤寂、落寞。何德才模糊的身影消失在红军院那道斑驳沧桑的大门里,彭家仲依然久久地凝视着大门,他转身突然问:“如果监狱搬迁到青州,红军院怎么办?我担心何德才老红军……”

语气像是在询问,但更像是自言自语,马洪扣和胡玲玲都愣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良久,马洪扣才问:“你确信我们一定能搬迁成功?”

彭家仲把目光从天际收敛回来,看了看他,没有言语,钻进车里,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胡玲玲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走过去把车门打开,示意马洪扣上车。

“老马,我突然想起你今天给我说的那句话……”彭家仲意味深长地说,但他似乎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这么说不太妥当,便急忙打住。

马洪扣见彭家仲没有说下去,便问:“你我今天说的话多了,那句话?”

彭家仲无意之间用余光瞟了一眼司机,没有说话。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胡玲玲捕捉到了,她对司机说你别忙开车,跟我去红军院拿个东西。司机下车,紧跟在胡玲玲后边,巴结地说胡主任,你说搬什么东西,我去搬就是了,外头多冷,你回到车里去吧。胡玲玲笑笑,没有吱声,走了一段,说我们就在这里呆10分钟再回去。司机疑惑地望着他。胡玲玲笑道你是领导的司机,久经沙场,这还看不出来?司机一脸茫然,傻傻地看着她。胡玲玲不再理会他,独自一个人低着头在雪地里踩来踩去,刻意聆听那吱吱嘎嘎的声音。

10分钟之后,胡玲玲回到车上,看见彭家仲目视前方,似乎在沉思,马洪扣表情像一张白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气氛显得很沉闷,于是想找个话题,转念又觉得不妥,两人正在气头上,弄不好他们都拿她当出气筒,于是把目光投向窗外,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车子快到监狱机关大门时,胡玲玲才说:“两位领导,前几天我跟厅里面几个领导吃饭时,他们聊了一个笑话……”

彭家仲和马洪扣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

“空姐走向正高声抗议的男人,男人喊,我要向这家航空公司抗议,我每次搭机都坐同一个座位,没电影看、甚至没有窗帘,害我连觉都睡不着!空姐说,算了吧,机长,别闹了!”

彭家仲笑了一下,也戏言问:“你是空姐,那谁是机长呢?是王书记还是我?”

“王书记是正机长,您和马书记是副机长。”胡玲玲说。

彭家仲一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也一下子豁达起来,回头对马洪扣说:“老马,我们俩副机长别闹了,再闹就让小胡笑话了。”

马洪扣恍然大悟,看看胡玲玲说:“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还鬼灵精怪的,哈哈……”

“老马,上个月我说过在春节期间去看看外劳点的民警,我到蒲忠全那里蹭饭吃,下午回家,你呢?回办公室还是回家?”彭家仲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

“那走吧,我也去看看。”马洪扣说。

彭家仲便对司机说:“你回家好生与家里人聚聚吧,车子我来开。”

胡玲玲说:“哪能让领导开车,我也要到蒲忠全那里去,我来开。”

“你别开,你还有重要任务。”彭家仲说着,就下车坐到驾驶位置上。

“怎么?名花有主了?”马洪扣笑着问。

“我得向组织汇报吗?”胡玲玲反问。

马洪扣呵呵地笑:“如果你要汇报,我也乐意听听。”

“那等会儿我提醒一下蒲忠全,叫他在给你们汇报中加上这一条。”胡玲玲格格地笑,边说边拿出手机给蒲忠全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李家兴。

“怎么是你?‘二小’呢?”胡玲玲诧异地问,然后打开车门,走了几步,才追问道,“是不是出啥事了?”

李家兴说:“一切正常,蒲老大只是说要出去一趟,把手机交给我,说有领导电话来就解释一下。”

“出去一趟?也不至于换手机吧?难道……难道要去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胡玲玲脑筋飞速地运转,感觉很不寻常,便问:“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他没说。不过,他说要赶上回来吃中午饭。”

胡玲玲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彭家仲问:“蒲忠全没在监区?”

“在,在……只是这会儿出去办点事,临时的……”胡玲玲连忙说,她不想监狱长追问这个问题,怕造成对蒲忠全不好的印象,马上转移话题,“您刚才说我有更重要的事?”

“嗯,你把协调搬迁的事情给马书记汇报汇报。”彭家仲说完,就发动了车子。

“哎呀,两位领导,我平常说话就天一句地一句的,要我汇报,我还真怕说得颠三倒四的,马书记,你问我答,您看这样行不行?”胡玲玲很为难地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夸张。

马洪扣恢复了先前的表情,想了想问:“厅局主要领导是什么意见?哦,不包括刘德章厅长。”

“全国监狱布局调整,我们省没有列为试点,所以没有被提到厅局的议事日程,领导对双河监狱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支持,一种是暂缓。虽然存在着这两种态度,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大多数领导是持支持态度的,至于还有少数领导持反对态度,这很好办,只要彭监去同他们见见面,私下沟通沟通,厅局党委一定会在票面上百分之百支持的。”

“私下沟通沟通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确一点!”马洪扣依然毫无表情,语气直板板的。

胡玲玲看看彭家仲,又看看马洪扣,突然笑起来:“嗨,马书记,我不相信您不明白,要不,您就是业务不熟悉,嘿嘿……”

彭家仲笑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继续开车。

马洪扣似乎没有听见胡玲玲的话,按照他的思路接着问:“票表上百分之百的支持,又是什么意思?”

胡玲玲立即止住笑声,怪异地瞧着马洪扣,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抱怨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如果只是票面上的支持,关键不落实资金,要是我们贸然动起来,最后成了半拉子工程,怎么办?”马洪扣眉头紧锁,无限担忧地说,“我们监狱产业结构本来就很脆弱,经济运行本来就很不稳定,抗市场经济风险的能力很差,到那时,监狱本部大伤元气,民警职工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不仅我们这一届落得个劳民伤财的恶名,而且老百姓会猜忌这里面的腐败问题,你彭家仲就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

“你又来了!”彭家仲突然冒了一句,语气中责备的意味很浓。

“你不想听,我还是要说,我是纪委书记,这是我的职责!现在你知道群众怎么议论吗?说你彭家仲拿着他们的福利搞什么搬迁,耗费了200多万了,就像石头打到大海里,泡都没有冒一个。”

胡玲玲感觉到彭家仲明显减速了。

马洪扣接着说:“这次你的考评结果和今天的老干部集体讨说法,我认为并不是偶然的,我这么多年在基层工作,很了解群众的心态,人不患贫穷,患的是生存条件每况愈下,患的是不均、不公正。摸不着看不见的事情,就算你说得口干舌燥,他们是不会相信的。就拿今天的事儿说吧,正是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这种心态,说白了,就是逼宫,让你知趣地离开。”

彭家仲突然把车停靠在路边,双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低沉地问:“这个人是谁?”

车内默然,一片死寂,北风的吼叫隔着玻窗传来,好像穿越千年的呜咽,隐约而犀利。

胡玲玲感觉头很胀,还有点痛,这种气氛压抑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摇下玻璃,北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心里一下子明晰起来。

“马书记,如果彭监不搞搬迁,这些事儿就不会发生吗?”她问。

马洪扣看看她,若有所思,良久才说:“这个……这个我不能肯定。”

“我在双河监狱出生,在这里长大,从懂事那天起,我都知道某某……某某是不能惹的,惹了他们,你一辈子就甭想顺当。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好像不是共产党说了算,而是几个大家族说了算,就一个芝麻大的事儿,他们在半个小时内就可以集结上百人来闹。马书记,你当年刚当上纪委书记的时候,不是也有人邀约了几十号人在机关闹,扬言要去省城上访吗?”

马洪扣下意识地点头,胡玲玲的话似乎勾起了他那些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彭监来了仅仅半年,我们的收入是增长了还是减少了,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算术题,只需学会加减法就能算得清楚,小部分人收入减少了,这部分人的声音就成了主流?上半年我们办公室统计的招待费是257万,下半年呢?138万,减了多少?彭监前几天还对马文革强调,明年招待费还要压缩。就算不压缩,一年也要节约200多万。有人说,彭监搞搬迁耗费了200多万,就算这200万白白打了水漂,也同往年相比持平吧?”胡玲玲越说越激动。

马洪扣插话:“你说慢点,别激动,我听着呢。”

胡玲玲缓了一口气,语速放慢:“我大体知道这200万怎么花的,给省设计院预付了50万,争取改扩建专项资金花了10万,与地方政府协调选址花了15万,预付民警住宅征地费用100万,与省发改委、厅局等部门协调花费一些,其他还有逢年过节拜年等等。目前进展是,青州市委市府大力支持我们搬迁,尽管我们考察的民警住宅用地就在2环路内,他们表态特事特办,按照农村土地征用标准收取我们的征地费用,这样算起来,每亩就5万多元,70亩也就是350万。监管区用地属于划拨,他们已经研究了好几次,决定在距离我们考察的住宅区3公里的地方给我们调剂,那地方彭监多次去看过,你也去看过。说实话,现在只待监狱向发改委打报告,只要发改委一批,我们就可以动工了。”

彭家仲插话说:“之所以现在我没有在班子会上提出向发改委打报告,是担忧资金问题。我先考虑的是民警住宅,我们可以招标,让开发商来修,这样我们只需要支付大约总造价40%的资金,民警交得起房款的就交,交不起的,单位担保用房产作抵押到住房公积金中心按揭贷款,按照80平方米均价计算,每户每月承担的按揭大抵就是350元,就按照现在的工资水平,民警也是承担得起的。”

接着他忧郁地说:“目前,我唯一担心的是,修建监管区需要7500万元资金问题,就算煤矿资产处置变现,保守估计可以拿到3000万,拖欠建筑商1000万,那么还有3500万缺口怎么办?监狱不能像社会企业那样募集资金,还得靠上面,还得靠跑步‘钱’进,所以,胡主任你的工作至关重要……”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们的工作一定不能为少数既得利益的家族势力所左右,再困难,再艰难,就是丢了乌纱帽,我都要带领双河监狱冲出重围,这,不是我彭家仲在捞政绩,而是监狱大多数民警的心声!”

“我们的工作一定不能为少数既得利益的家族势力所左右!”这句话深深地撼着马洪扣,在他心里久久回荡,激昂,铿锵有力,也震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老马,我们一定不要被有些事、有些人的言论所蒙蔽,一叶障目啊,比如胡主任刚才讲的这些情况,我在党委会和行政会上都通报过,为什么连你都视而不见呢?这样我们会很被动,任何矛盾都是此消彼长,我想,只要我们的工作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代表大多数人的心愿,只要我们三个书记坚定了信念,那些既得利益小集团就会自然消亡……好了好了,扯远了,今儿是大年三十,还是不提不爽心的事情。”彭家仲话锋一转,轻松地笑了一下,又开车前行。

“你都不怕丢乌纱,我作为纪委书记,怕什么?!”马洪扣动情地说,“看来我们今天这一架吵得值得,可谓不打不相识啊!”

“我们早就相识,谈何不打不相识?这叫君子之交!”彭家仲心绪大好。

“好一个君子之交!”胡玲玲热烈地说,“那你们今天就是君子协定了额?谁不遵守,就是小狗!”

三人一起笑起来。

彭家仲说:“胡主任这话有点不严肃了,听你这话,我们两个像小孩一样?”

“我们不是在拉小帮派,你要是背离党的利益,我一样要跟你作对!”马洪扣认真地对彭家仲说,接着他转头又对胡玲玲说,“你这丫头,平常说话倒真是颠三倒四的,关键时候却有板有眼的,看来,彭监坚持用你是用对了。”

“传闻说马书记表扬的中干不超过7人,小女子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胡玲玲神采飞扬,模仿京剧的腔调说。

“尾巴别翘到天上去了,我还指望你拿回那3500多万呢。”彭家仲说。

胡玲玲吐吐舌头,马上收敛笑容。

“你怎么去争取?心里有没有数?有多大把握?”马洪扣问。

“这个……不好在马书记面前讨论,总之我尽力就是了,总之我不会让你们两位领导失望,总之……”胡玲玲觉得说话到头了,补充了一句,“没有了……”

马洪扣说:“我得提醒你,不要采取违法乱纪的手段,为了这几千万把自己填进去,也把别人拉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是是是,我一定牢记马书记的教导!”胡玲玲眨眨眼说。

彭家仲笑笑,开始一心一意地开车。

将近12点,彭家仲一行抵达外劳点。

外劳点前面那条小公路上的积雪在进进出出的车子辗压下,小公路已变得泥泞不堪,难以落脚,彭家仲他们只好踩着路边菜地边的积雪晃晃悠悠地前行。

李家兴在公路边迎接,胡玲玲明白蒲忠全还没有回来,心里暗暗着急。

“今天值班监区领导是谁?”胡玲玲对他使使眼色,假装问。

“是蒲监区长,他出去办事去了。”李家兴老老实实地回答。

胡玲玲无奈,只好照实询问:“那他带手机没有?”

“他和我交换了手机……”

彭家仲和马洪扣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有插话。

“号码是……嗯……”胡玲玲要了号码,随手就拨,然后摇头,“手机不在服务区……”

彭家仲问:“他去了哪里?”

“报告监狱长,蒲老大……哦哦……蒲监区长没有给我说他去哪里,只是说尽量在中午开饭之前赶回来。”李家兴似乎也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小心翼翼地报告,态度极为恭敬。

“身为监区主要负责人,又在值班期间,走哪里去不请示不汇报,还像话吗?”马洪扣眉头一下子锁起来。

其他监区副职都回家了,所以蒲忠全让李家兴临时帮他守一下。李家兴一年半载连监狱领导的面都难得见上一次,本来都显得有些慌张,见马洪扣发怒,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胡玲玲见状,忙说:“彭监、马书记,蒲忠全八成遇到啥紧急事了……这样吧,我们先到监区去看看?李家兴,你还不带路?”

李家兴忙不迭地前面走,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手慌脚乱地爬起来,浑身是泥,发现帽子滚到菜地里,又一步一滑地拣起帽子,扣在头上,也不管帽子上的泥巴,样子很是狼狈。

犯人们正在进餐,8个人一组,在走廊、监舍、楼道拐角处就地围成一圈,闹闹嚷嚷,遍地狼藉。若想上楼,除非踩着犯人们的碗筷、菜肴。犯人们在民警的吆喝下,都齐刷刷地站起来,随即,碗碟打碎的声音陆陆续续地传来,余音未了,楼上一个混浊的音声传来:“又啥子了嘛?老子偏不站!”

李家兴听出又是冉金旺在撒野,于是喝道:“冉金旺,给我滚下来!”

半响,冉金旺才从二楼上探出头来,瞧了瞧,揉揉眼睛,又瞧瞧,一副二百五的样子,说:“李政府,下屁股的地方都没得,我怎么滚下来?要不,我从这跳下来?”

彭家仲和马洪扣脸上一下子挂不住了。

胡玲玲知道,这两位领导度量再大,也忍受不了在犯人面前难堪,忙说:“彭监、马书记,我们先在办公室坐坐?”

“你就给老子跳下来!”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把彭家仲和马洪扣都吓了一跳。

所有的人都知道是蒲忠全回来了,放眼望去,蒲忠全拎着一袋什么东西,正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浑身泥泞。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越野吉普,吉普车斑斑点点,已看不出车身究竟是什么颜色。待他走近,彭家仲他们发现,脸上和头发上隐约还有青褐色的痕迹。

蒲忠全给彭家仲和马洪扣敬礼,然后仰起头,吼道:“冉金旺,你不是说要跳下来吗?有种你就跳下来给我看看。”

冉金旺萎萎缩缩地探头,挪揄地说:“老大,真跳呀?”

“叫他们继续开饭,叫冉金旺下来!”蒲忠全吩咐李家兴说,然后招呼彭家仲一行到办公室。刚进屋,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把胡玲玲拉到一旁,“狐狸,请你去把车子那位招呼一下。”

“你究竟到哪里去了?”马洪扣虎着脸问。

“我无组织无纪律,我接受批评……事情是这样的……”

“报告!”冉金旺在门外叫。

“在一边先呆着!”蒲忠全命令说。

“你先处理这事儿。”彭家仲想看看他的处置能力,于是说。

蒲忠全立即站起来说“是!”然后对门外喊,“冉金旺你进来。”

冉金旺慢慢走进来,瞧瞧屋子里的人,不安地站在那里。

蒲忠全把先前拧的那个袋子递给他,说:“你先打开看看。”

冉金旺有些疑惑,也有些迟疑,打开袋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包红枣、一包年糕、一小段香肠、一条天下秀牌香烟、两件新衣服和一件新棉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这些东西,目光慢慢变得呆滞,直勾勾地瞪着,像是捡到宝贝一样,抑或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

彭家仲和马洪扣也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蒲忠全把手机录音打开:“旺狗子,妈好好的,好好的……呜呜……”

苍老而凄凉哭泣声,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脆弱得让人战栗,恍若一个母亲在奈何桥上回望乡里,呼唤儿子的乳名。

冉金旺哆嗦了一下,泪水哗哗地流过脸膛,他突然用力拍打胸膛,嚎啕大哭,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妈妈。

待他哭了一会儿,情绪稍稍平静一些,蒲忠全说:“你母亲的身体并不好,腿痛,走路很不方便。我照了几张相片,等我冲洗出来给你。”

冉金旺转向蒲忠全,一下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

蒲忠全一把拉起他,说:“你小子要是还有孝心就别在这磕头!”

冉金旺擦干眼泪,给彭家仲和马洪扣深深鞠躬,然后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转身就走。

“这人就是前次闹绝食的那个罪犯?怎么一回事?”彭家仲问。

蒲忠全说:“冉金旺情况两位领导都知道,从小流落江湖……不不不是……是流落社会,从第一次进监狱起,他自感没脸回家,如今都三十几个年头了,都没有光明正大地回去过,听他说只是在十年前晚上偷偷摸摸回去看过一眼老母亲。今天早上看到别的罪犯打亲情电话,与往年相比,他情绪波动很大,这个心结不给他解开,以后恐怕不好管了,我就找了一辆车子,去了他的老家……也不远,就80公里路的样子,本想来回顶多就3个小时,那知这鬼天气……”

“这事干得漂亮!但你身为监区值班领导,不假外出,要是出事怎么办?就像刚才,如果发展成群体性事件,后果会是什么,你想过没有?”马洪扣先肯定后批评,语气甚是严厉。

“是是是……我一定听马书记的话,加强纪律性,做一个合格的战士。”蒲忠全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点头哈腰地说。

“瞧你这熊样,哪像个人民警察的样子?人,只要遵纪守法,廉洁从政,就无愧于心,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需要作汉奸相,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杆。”马洪扣继续教训说。

“是!”蒲忠全立即立正。

“嗯,这才像话嘛。”马洪扣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彭家仲说,“我说完了,监狱长怎么处置他,我听你的。”

“孺子可教也。”彭家仲笑笑说。

“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我招呼先打在前头,要是你下次再犯这种低级错误,那我就不客气了。”马洪扣说。

“是是是……我一定牢记马书记的教导,改正错误,做个好同志。”

“你就别先表决心了,两位领导就算是铁打的,我俩可不是。”胡玲玲挽着梅开蕊的手走了进来。

彭家仲和马洪扣扫了一眼梅开蕊。

“那你俩是金的还是铜的?”蒲忠全嬉笑。

胡玲玲说:“你没有听说过女人是水做的吗?别贫嘴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一行人刚出门,哪知林楚却赶了来。

蒲忠全假装没有看见她,招呼大家上车。

梅开蕊只好走到林楚身边说:“我们一起吧。”

“你陪他去的?”林楚拉着脸问。

“嗯?”梅开蕊点点头,“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自己!”林楚指着蒲忠全说。

“林大小姐,我现在有客人,你要是还没吃饭,就一起去吃,要是不愿意呢,请你别挡着路。”蒲忠全说。

“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我今天就挡着路,怎么着?有本事把我关在里面?!”林楚指指监管区,挑衅地说。

蒲忠全没法,只好恶狠狠地盯着她。

“林楚,别这样,你们换个地方说话,怎么样?”梅开蕊觉得她这样胡搅蛮缠下去,蒲忠全颜面将放不下去,两人关系可能会更僵,于是劝说林楚。

林楚异样地看看她,讥讽道:“你算什么?凭什么来干涉我的事?”

梅开蕊明白她有所指,便默默地退开。

胡玲玲冷眼看着,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彭家仲和马洪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钻进了小车。

蒲忠全走到林楚身边,低声央求说:“别闹了,有天大的事,也要等我把客人送走再说,好么?”

林楚哼哼地说:“她也是你客人?”

蒲忠全明白她指的是梅开蕊,心里一下来气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不讲理?!不就一个婊子吗?你就这么护着她?究竟她是你的客人还是你是她的客人?”林楚挖苦地说。

“冉金旺!”蒲忠全突然吼了一声。

“到!”随着一声断喝,冉金旺从楼梯口跃出。

“你找几个人,把那辆车给我推到一边。”蒲忠全命令道。

“是!”冉金旺一招呼,呼啦啦来了10来个,一声号子,林楚的车子被推到路边,架在小沟上。

梅开蕊立即发动车子,走了。

蒲忠全只好上了彭家仲那辆车。

蒲忠全给梅开蕊打电话,没接,又给杜萌电话:“老兄,我叫人把林楚的车子掀翻了,麻烦你去画个句号……喂,具体情况你去问她……我可不是土匪,要真是土匪,那也是干革命的土匪……好了,不跟你啰唆了,我领导在场呢。”

挂了电话,他对胡玲玲说:“狐狸,你说个地方吧。”

胡玲玲就说了个地方,然后不再言语。

都不说话,蒲忠全感觉气氛不对劲,于是对胡玲玲说:“有什么新笑话没有?讲一个来听听?”

胡玲玲假装没有听见,把目光投向窗外。

“你和你同学咋回事?”彭家仲问。

“哦了,我在四监区那山上时,书信往来谈过朋友,后来她来过一次,回去就没有音讯。现在听说我们要搬迁到市里,又想找我,哼,没门儿。”

“哦?搬迁把我们民警的身份地位提高了。”彭家仲情绪一下好起来,“老马,看来我们得重视这个问题,现在与工人组成家庭的民警有很多,如果不加强引导,将来搬迁了,离婚率怕要大幅度上升,这也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啊。”

马洪扣说:“这个……我可是外行,不过还真得要重视。”

“马书记这么潇洒,当年不知道后面排着多少女子呢,还外行?”胡玲玲笑道。

“你个小妮子,别耍嘴皮子。我们这一代先结婚后恋爱,不像现在的年轻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了再说,还美其名曰试婚。这婚姻是可以试的?纯粹扯蛋,就是道德问题,找借口而已。”马洪扣说到这里,问蒲忠全,“你蒲忠全是不是先睡了人家?”

“没有……没有……我还是处长……”蒲忠全自感底气有些不足。

“哼,处长?你们男人不管不分老嫩,回家洗个澡,又都变成处长了!”胡玲玲不满地说。

几个人都笑起来。

“还是胡主任理论水平高,把质量互变规律用活了。”蒲忠全说。

大家又是一阵笑。

“笑话归笑话,蒲忠全你的爱情婚姻生活我们不干涉,但是作为国家公务员、人民警察,还是不要赶潮流为好,要端正爱情婚姻家庭观念,冷静正确处理恋爱过程中的矛盾,不要造成不好的影响。”彭家仲说。

蒲忠全听监狱长这么一说,心里愈加发虚,只是说:“是是是……”恍眼间看见梅开蕊站在街道中间,连忙喊停车。

胡玲玲把车停靠在路边,问:“啥事儿?”

蒲忠全下车,直奔梅开蕊。

与梅开蕊争执的,是马文革。

原来梅开蕊的吉普把他开的车擦了一下,马文革是认识梅开蕊的,为了逗逗她,于是故意刁难。

“噢?原来是马主任?”蒲忠全打哈哈说。

马文革看是蒲忠全,也亲热地过来握手:“你小子发财了,就忘记了你马哥哈。怎么?又要到哪里去潇洒?”

“我连毛主席都敢忘,就是不敢忘了你马哥哟……啥事儿,你们?哦了,这是我朋友。”蒲忠全指指梅开蕊说。

“哦哦,我说呢,她现在怎么那么拽,原来有你撑腰哈……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用赔了。”马文革瞄瞄梅开蕊,又看看蒲忠全,坏坏地笑着说。

“马主任,言重了言重了……我们正好要去吃饭,一起去。”蒲忠全说。

马文革大不满地说:“你小子没把我放在眼里吧?好像我是来蹭饭的样。你的饭局难吃,算了,我还是去找个路边馆子将就一下。”

胡玲玲走过来:“咦?我说放牛娃怎么跑这么快,原来是梅小姐在这里呢。”

马文革看到胡玲玲,心里一惊。

“哟?马大主任也在!怎么一回事?原来撞车了呀?”她围着车子转悠了一圈,“真撞了呀……”

“是呀,相见不如撞见,既然撞上了,大家就是缘分,我正请马主任一起会师呢。”蒲忠全知道他俩心里有芥蒂,连忙接过话来。

“马主任是何等人物,我们这旗子能打多久?怎么愿意与我们会师呢?”胡玲玲连讽带讥地说。

蒲忠全越发觉得她说话过头了,连忙打圆场:“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我了?”

“这叫近墨者黑,嘿嘿……”

“嘿嘿,嘿嘿,看你那个得意劲儿,好像捡到了金娃娃……管他红还是黑,先解决温饱问题。马主任,走吧,走吧,我可是真心实意的。”蒲忠全说。

马洪扣大概是等不及了,把头伸出车窗外喊:“蒲忠全,出什么事了?”

蒲忠全回头大声说:“就来,马上。”

马文革一看有马书记,便推想彭家仲肯定也在,于是干笑道:“那走吧,要不然好像我马文革真的举的是另外一面旗子。”

“开蕊,走吧,别扫大家的兴,好么?”蒲忠全很真诚地说。

梅开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