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郑志军欢天喜地地回到供销公司,立即把几个副总召唤到自己办公室,研究对胡玲玲的处理意见,说是研究,其实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会议很快形成一致意见,给胡玲玲记大过一次,撤销西北办事处主任职务,调回公司重新安排工作,责令她在两天内将挪用的货款交到财务上。最后,他又令办公室中午就把公司的处理意见拟出来,下午一上班就上报政治处审批,等政治处批下来,马上就胡玲玲事件发一期简报,要求写明公司非常重视,立即研究处理意见,召回所有的营销人员开会,整顿纪律,组织人力进行财务对账云云。

办公室主任也是个女的,姓南,30来岁,郑志军刚当上总经理没几天就睡了她。在公司里,她比几个副总说话还管用,加之她个性张扬,对一般办事员飞扬跋扈,因而大家背地里叫她人妖,就是取“男主任”之意。后来又隐晦地叫她任主任,亦是取“人妖”的“人”字的谐音。她早就听说胡玲玲要取代她的位置,心里对胡玲玲很不满意,今天对胡玲玲的处理决定,使那块压在她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试想一个记大过的人还有什么资本跟她抢主任的位置?便乐哈哈地问:“郑总,那我下午就通知所有营销人员回来开会?”

“他们在外边收款,通知个屁呀,你就不晓得按照我的意思编几句?”郑志军看看时间,夹起公文包,招呼几个副总,“好了,今天耽误哥儿们几个吃饭了,好久也没有跟大家联络感情了,走,我请客。”

接着,他给一个洗精煤供应商打了一个电话,要他马上去县城安排安排。

彭家仲也没有料到王福全会是这么一种表情,感到很意外,心头掠过一丝忧郁,他起身拿了一张毛巾帮王福全擦桌子,也借此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

王福全放下杯子,硬是抢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就将毛巾扔在一旁,恢复了一贯沉稳的神态,说:“你说说看……”

“我初步设想分两步走,第一步实行监企分离,把效益非常好的焦化厂和水泥厂交给工人做,建立两个纯工人厂,把监狱所有的工人集中在这两个厂,并逐步过渡到工人管理工人企业,一是解决工人就业问题,二是把工人和民警、和犯人混岗问题彻底解决;第二步搬迁,将监狱搬迁到交通、经济相对发达的中等城市。停炼铁厂,争取破产;在3年内分步骤退出煤矿这个高风险行业;把炼铁厂和煤矿的资产资源进行置换,盘活资产和资源。同时为了解决罪犯劳动改造的问题,有意识地先派出一个监区到青州市打工,建立外劳点,探探路子。”

彭家仲语气很坚定。

基于省厅局的要求,关于监企分离的事情,王福全只是在党委会上提过,但由于省局没有明确的时间表,加之这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关系很复杂,就搁置在那里。至于彭家仲提出的其他问题,他想都没有想过,从出生到学习、参加工作,都在这大山沟里,退休后养老,到入土,也将在这大山沟里,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城市里去生活工作。何况停炼铁厂、破产、资产置换、外劳打工等等,对于双河监狱来讲,都是空白,一个事情比一个事情大,一件事情比一件事情难……

他的头有点晕,他不敢再想下去,双手支撑在办公桌上使劲地揉着太阳穴。

过了好一阵子,彭家仲见他微闭着眼睛不说话,就说:“当然,这也是我个人的初步想法,还需要做一些科学的论证。王书记,不管是监企分离还是监狱搬迁,我们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和挑战,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只要我们两个统一了思想,就能维护班子的团结,只要班子团结,这些困难和挑战都是可以克服的,我坚信!所以,我希望你能支持我,和我一道带领民警走出大山,把好的产业让给工人,走出生产和监管这个困扰我们几十年的怪圈,回归执法主体地位。”

王福全见他说得很诚恳,也很谦恭,心头不禁一热,看来这位上头来的监狱长已经是下了决心了,自己也不得不有个态度,于是说:“家仲同志,你放心,在保持监狱稳定的前提下,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的。今天你提的这些事儿,说实话,我想都没有想过,让我好生想想,然后我们再交换意见,怎么样?”

彭家仲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便起身告辞。

郑志军和几个副总刚下楼,意外碰上了胡玲玲。

胡玲玲也觉得诧异,一则是公司几个巨头都齐刷刷地看着她,二则他们的眼神怪怪的,就像在观察一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未知的物种一样。特别是郑志军,诡异的眼神中夹杂着几分得意和几分放浪,高昂着头,那神情活脱脱就是一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公鸡,眼光就如同一把剪刀,似乎要剪掉她的衣服。胡玲玲第一次被几个男人用这种眼神看,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禁脸红心跳,不过,这种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她陡增了几分羞涩,更使她像一朵细雨靡靡中盛开的红芍药……

郑志军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她的臀部上,浪荡地笑着,说:“你还知道回来?半个月不见你的踪影,我们刚才还在研究是不是要登寻人启示……有一句古话怎么说来着?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庙,我刚才还在这么想呢,这古人就是比我们聪明哈,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哈哈……”

其他几位副总也跟着一阵笑,先后钻进小车,一溜烟似的跑了。

胡玲玲正在揣摩郑志军的话的含义,一阵大风刮过,二楼走道外边悬挂的标语一端被大风吹落,摇摇晃晃地打在胡玲玲的头上。胡玲玲往外走了几步,盯了好一阵子,才看清这是一幅廉政标语:“廉洁方能聚人,律己方能服人,身正方能带人,无私方能感人。”

南主任在楼上发现了胡玲玲,便指手画脚地叫她把标语又挂上。

胡玲玲挂好标语,来到她办公室问:“怎么挂这玩意儿,监狱搞整顿了?”

“前几天郑总叫我挂的,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挂,我正式通知你,刚才公司召开了总支会,对你的问题作出了处理决定……”南主任幸灾乐祸地说。

“啥?处理我?凭什么?”胡玲玲打断了她,虽然提前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感到意外。

“装,你就装吧,再怎么装无辜也等于零。郑总说你挪用货款,不假外出,叫你回来开会你也不回来,目无组织纪律,记过,撤职,回办公室重新安排工作,等政治处把处分批下来,还要发通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办公室的一员,郑总要求下午一上班就要上报,我打字不行,我写好稿子你来打!”南主任卖弄起权威来,连讥带命令地对胡玲玲说。

胡玲玲定定地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怎么?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其实呢,我这人还是很好说话的,都是女人嘛,女人不就是那点本钱吗?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依然是好姐妹。”她边说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皱眉咧嘴地瞧着。

“我觉得你很可怜!”

“你说什么?”那女人把镜子重重地压在桌子上,恼怒地质问。

胡玲玲几乎凑到她脸上,一字一句地大声说:“你好可怜!”

说完,乐哈哈一阵笑,转身走了。

那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都没有晕过神来,也没有心思写报告了,想了想,就给郑志军打电话诉苦。

彭家仲下午一到办公室,王福全就打来电话问:“听说你准备耗资几十万元安装什么电脑?”

“王书记,有这个设想,半个月前我派熊晓戈和胡玲玲去考察,他们中午回来了,本来我打算听听他们的考察情况后再给您汇报,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请您下午3点到我办公室来听听汇报。”彭家仲说。

王福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供应这么紧张,我看这事暂时缓一缓,先把这笔资金拿出来保保生产再说吧。我下午要参加党支部的学习,就不来了。”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彭家仲看看手中的话筒,心情突然有些沉重。

这时,胡玲玲敲了两下门,径直走了进来,见彭家仲拿着电话沉思,笑着说:“八成是嫂子打来的电话,嘿嘿……”

彭家仲回过神来,放下话筒,招呼她坐下,看了看她说:“怎么样?这次出去有什么感受?”

“一句话,别有洞天!以前在销售上跑跑跳跳,也算行了万里路,自认为还不像监狱的大部分人不知人间岁月,至少在观念上跟得上社会发展的步调。这次出去,在网络面前,我才知道世界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颠覆了很多传统意义上的观念……哎呀,我现在也是一知半解,反正,我提了一台电脑回来,这可是我最大的一次买单呀,花掉了我7000块钱啊……”胡玲玲比划着兴奋地说。

彭家仲笑笑:“有这种认识已经不错了,对了,你说我们监狱要是搬迁到大城市,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胡玲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正要发问,熊晓戈陪着顾卫国和杨志刚走了进来。

彭家仲见人到齐了,便说:“前些日子,我派熊晓戈和胡玲玲去考察局域网的事情,想必志刚和卫国都知道了吧,我把你们二位请来就是一起听听他们的考察汇报。熊秘书,小胡,你们谁先说?”

杨志刚心里嘀咕,你怎么就认定我知道你派他们出去考察的事呢?你又没有给我通气……

顾卫国却在想,干嘛派胡玲玲去考察?

熊晓戈说:“营销上的事,胡玲玲比我要熟悉些,她主要汇报,我补充吧。”

胡玲玲便将这次出去考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强调考察的4家电脑公司已经安装的局域网运行情况和最后的报价,按照监狱的地域特点拟定了3套方案,其中花钱最少的一套方案只是在监狱机关和同监狱机关在一起的一监区、医院、小学、中学、出入监队安装局域网,也要36万。最后,她建议说最好搞个招投标,可能价格还会有所降低,但是降幅也不是很大了。

熊晓戈则从办公系统无纸化和提高工作效率这个角度谈了这次考察期的感受,建议监狱在今后的进人中要有意识的引进一些计算机人才,并加大力度培养在职民警职工。

等他们汇报完毕,彭家仲说:“胡玲玲你这个招投标建议非常好,现在大城市都是这么运作的。我看这样吧,小胡你就同熊晓戈一起草拟个招投标意见书,经过党委研究后实行招投标。你们两个一定要高度重视这次招投标工作,我的意思呢,也算是非正式地吹吹风吧,通过这次招投标,摸索出一些经验来,以后,招投标要在供应采购上逐步推广,规范我们监狱的采购行为。”

胡玲玲说:“老大,我可是供销公司的人呐?”

“嗯,卫国,你下去给郑志军说一声。好了,你们今天下午就回去休息吧,明天开始集中精力写招投标意见书,争取这个礼拜拿出来。”彭家仲说。

等他们出去,彭家仲问:“你们二位觉得怎么样?”

杨志刚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反问:“彭监,王书记说给你打了电话……”

“志刚,我明白你要说什么,财务上是准备了60万用来建立局域网……”彭家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这样吧,拿出40万来支付原材料,保保炼铁厂和煤矿,等一会儿你把那些急需要支付的拿给我签字,原则是必须是我们欠货款的供应商,不能超支。”

彭家仲的沉默给了他们压力,杨志刚见他这么说,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就按你的意见办,我这就去落实。”

“你等等……”彭家仲叫住他,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们对我热衷于建立局域网有看法,其实呢,刚才熊秘书说的作用也只是局域网的一个方面,而我的主要心思却不是他说的那些……你们知道我们一年的招待费是多少吗?去年是310多万,今年上半年是170多万,这是个什么概念,我不用说你们都清楚。光今年纪委出台关于控制招待费的文件就达3个之多,结果怎么样?不但没有刹住这股吃喝之风,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这并不是说马书记他们工作不力,这是监督不到位引起的。我们班子成员可以监督基层,但是谁又能监督我们呢?我、王书记、马书记三个人能监督班子成员吗?现在实行的是一支笔,那以后就是我的责任,客观上,这责任我也背不起……”

杨志刚和顾卫国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表达什么,这与局域网有什么关系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嘛。

彭家仲发现了他们的异样的表情,自嘲地笑笑:“扯远了,扯远了……局域网一旦建立起来,我就要财务科把每天的报账情况公布在上面,第二天,你们乃至于监狱所有人只要点击一下鼠标,就能知道我彭家仲报销了多少招待费……”

“原来如此!”顾卫国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打断了彭家仲的话。接着,他转头看看杨志刚说,“你想想啊,你找彭监签招待费,彭监不给你签面子上也过不去,但是次数多了,金额大了,群众怎么看你?我看这几十万花得值,说不定年底就能节约出来。”

杨志刚也茅塞顿开,但依然还是说:“局域网的事情,我赞同,也支持,还有招投标的事我也举双手赞同,但是生产还是要保,彭监你说是吧?”

彭家仲看着他无可奈何地笑笑,说:“那好吧,志刚你马上去落实一下资金计划,卫国你那里征求集团奖和计算机操作培训这两件事情都抓紧落实,啊!”

顾卫国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供销公司经理郑志军就进来了。

郑志军满脸通红,浑身的酒气,把一份文件放在顾卫国面前,然后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问:“顾主任,那铁观音还入你的口味吧?”

顾卫国看他那副德行,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但是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丁点来,说:“还真谢谢你还记挂着我这个小小的主任,就凭我这点收入,不要说喝铁观音,就是闻闻味儿怕是下辈子的事儿,呵呵……”

“哎呀,看你说的,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再送一些来就是了。以后要是请了亲朋好友的,如果监狱报销有困难,你尽管把发票交给我,你我啥关系啊,兄弟!”郑志军打了一个酒嗝,大咧咧地说。

顾卫国笑笑说:“那我就先谢过,怎么,老弟,喝多了吧,酒这东西,伤身体,还是适可而止的好啊,我知道你们干经营的离不开酒文化,但是身体还是自己的嘛。”

“还是你顾主任理解我们,你说有些人怎么就没有你这种境界呢?吃点喝点,还给你扣帽子,打棍子,说什么搞腐败,简直是鼠目寸光!他们好像觉得我不吃不喝就不能活了似的,我想吃想喝啊?喝坏了党风伤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这理儿哪个不明白?你说人家客户大老远地给你送钱来了,不请人家吃一顿饭,像话吗?孔夫子几千年前就教导我们:‘有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如果哪一天我郑志军不吃不喝了,估计监狱也就要死翘翘了,没顾客来呀!所以,我还是觉得汪庆书监狱长说得好,你们销售上要是天天吃天天喝,监狱的经济就不困难了,因为有客户来嘛。你看看,说得多好,一针见血,高屋建瓴……”郑志军虽然喝多了一点,话多了一点,但思维却很清晰。

顾卫国心里在骂,你不是天天在吃天天在喝么,这监狱经济怎么没有一点好转呢?一派胡言!他随手拿起那份文件,原来是供销公司提请监狱处分胡玲玲的报告,他心里一惊,连忙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又从头开始看了一遍,然后目光在那份报告上胡乱地扫着。

郑志军见他拿着报告不吱声,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犹豫,就说:“胡玲玲这件事情虽然看起来很小,但是反映出一些不良的苗头,要是不坚决果断地处理,恐怕我们的销售队伍还会出更大的事,到那时就不好收拾了,所以,请顾主任尽快审批一下。王书记和你经常在讲,这队伍建设很重要,关系到工作的成败,我是供销公司的经理,要是真出了大事,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因而从这个方面讲,你也算是帮了我个人的忙,我会记住的……”

“老弟客气了,只要证据确凿,我处理一个普通民警的权力还是有的,只不过……”

郑志军以为他碍于胡玲玲与王福全关系而犹豫不决,打断他的话说:“你放心,我提前给王书记作了汇报,王书记指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还有他也否认了蒲忠全与王亚敏……”

郑志军意识到话多了,暗自骂了一句我这张臭嘴,同时习惯性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但是马上知道自己更露馅儿了,心头暗暗叫苦。

果然,顾卫国立即追问:“这事跟蒲忠全有关系?”

郑志军本来自己不想把蒲忠全牵扯进来,自己犯不着得罪一个监区长,就算王福全事后追问起来,就说仅仅是胡玲玲一面之词,他也不好给纪委反映;更重要的是把蒲忠全这个炙手的木炭推给胡玲玲,让她去折腾好了。没想到自己多喝了几杯,在顾卫国面前说漏嘴了,但事已至此,他只好说:“胡玲玲说她挪用的货款是蒲忠全向她借的,但是这只是一面之词,何况蒲忠全跟我平级,我也不好说三道四的。”

“原来如此。”顾卫国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郑志军见他反应平平,松了一口气,便问:“你看这报告……”

“我没有意见,只是就在你进来之前,彭家仲监狱长叫我通知你,胡玲玲暂时借调到办公室。老弟,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了哦。”顾卫国边说边拉开抽屉,把那份报告放了进去。

郑志军本来红润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顾卫国说:“这……监狱长也不能凌驾于纪律制度之上吧?”

顾卫国心里暗暗发笑,嘴上却安慰说:“老弟,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啊……我看你也消消气儿,这报告先搁在我这里,你回去想想,如果她胡玲玲真那么着了,你要是下决心处分她,你给我来个电话,我上报监狱党委集体研究;如果你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时来取这份报告。我呢,全听你的,怎么样?”

顾卫国这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但郑志军心里却把他祖宗八代都骂了一个遍,他妈的既然是这么一种情况,我一来你就告诉我不就得了,明摆着套老子的话,我日你先人祖宗。但是他明白顾卫国这话是给他台阶下,也不好现在就把报告要回来,只好说:“多谢顾主任关照了,哎呀,想不到这胡玲玲还真是一条狐狸……那我先走了,改天我们哥儿俩去喝茶。”

郑志军一走,顾卫国便把报告送到彭家仲那里。

一直忙到晚上7点30分左右,彭家仲才离开办公室。

自从到这个山沟沟来,白天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但是一到晚上,他就感到寂寞,想家,想女儿,想老婆,想省城那五光十色的霓虹……

妻子依然不理解他到这里来工作,每次打电话回去,说不上几句就和他吵,一会儿要他马上打报告回省城,一会儿又要他马上回家,抑或下最后的通牒,叫他最迟在年底前必须回城,否则就拜拜云云。所以只有估摸着礼拜六女儿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才打电话回去,跟女儿聊聊天竟成了他最大的乐趣和安慰。

一抹夕照从西边的山头后面射向天空,点点霞光在银灰色的天际煞是夺目,但一转眼就黯淡下来,夜色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天与地便闭上了眼睛,只是给人的心里烙下一点凄美而沉重的回忆……

彭家仲朝宿舍走,心情有点沮丧,脚步有些迟疑。

他心里还没有认同在双河监狱的这个家,只不过是睡觉的房子罢了,“一个用来睡觉的房子怎么能叫做家呢?”他总是这么想。

房子在3楼,就在那条‘金光大道’末端,三室一厅,家具、家电一应俱全,就连手纸都是马文革买好了并装在厕所里的滚筒纸盒里的,连王福全家里都还是烧蜂窝煤,但是他的厨房里用的是液化气,也是马文革用那台只有省上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才开出来的皇冠轿车从县城里拉回来的。

彭家仲开初没有在意这些,他也觉得理当如此,因为在省城市民都是用煤气,用液化气的尽是些从偏远农村来的打工的人,买一罐液化气,再买一个二三十块钱的液化气灶,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随便那么一放,就开始一家人或者几个工友的生活,所以一般市民都不屑于用烧液化气的人。然而,在双河监狱,用液化气的就只有他彭家仲,这事儿一下子便成了热点话题,引来了很多议论,更有传闻说彭家仲一个人住着两家人的空间不说,就连厕所里都铺了地毯。当这些议论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才引起了重视,把马文革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我不知道监狱一般民警职工的生活环境水平,你应该知道嘛,怎么就把房子装修了呢?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让老百姓戳我的背脊骨吗?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你去给我找一间旧房子,就是平房也可以。马文革满脸的委屈,说关于你房子的安排,我是请示了王书记的,装修是比预算超了一点,但是这液化气的事情算个什么事儿啊?当时王书记说要是给你打个蜂窝煤灶台,估计你烧都烧不来,何况一个人烧蜂窝煤既费力又不划算,就安装个液化气吧。不信,你问问王书记啊?

彭家仲果然问了王福全,王福全说安装液化气的事情真是他的安排,紧接着王福全在一个中层会议上专门为这液化气的事情做了说明,要求大家回去给民警职工作个说明,不要见风就是雨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彭家仲也就没有坚持要马文革重新找房子。

其实,彭家仲并不是为液化气的事情让马文革重新找房子的,他还真的不想住在这装修得很讲究的三室一厅里,因为,这栋楼每晚就只有他这一户亮着灯,准确地说他一个人住了一栋楼,无形之中,加剧了他心头的孤单,到了深夜无缘无故的凭添了几分害怕。

原来,他住的这栋楼房就是今年8月份才完工的第8栋楼,如今,这栋住宿楼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倒不是因为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些孤单害怕的缘故,一方面,监狱自建立以来到现在都没有科学合理的规划过,由于住房紧张,私搭乱建的随处可见,部分监管区以囚房墙体代替围墙,犯人从窗户就可以对民警职工的生活情况一览无余,生活区与监管区相互交叉,不仅显得杂乱无章,更重要的是存在很大的监管隐患;另一方面,监狱目前大部分依然是平房,或者2、3层高的俄式建筑,年久失修,危楼很多,说实话,汪庆书在任期间咬牙修建的这8栋住宿楼,只是基本上能满足监狱机关民警住房的需要,但是远远不能缓解监区住宿紧张的问题。

因为8号楼设计的初衷是为监狱领导住的,所以面积相对较大,都是130平方米以上,房间采光也相对较好。当然,其他人也可以来买,当时还专门制定了一个购买8号楼的打分细则,凭资历、职务等进行打分,然后依次认购。分数还没打出来,汪庆书就出事了,这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彭家仲来了后,王福全首先表态说他不打算买8号楼的房子,也买不起。彭家仲当然也不会买,班子里面本来还有几个想买的也就不买了,这事儿说大就大,连当了三届政委的王福全都买不起,你才当了几年,哪里那么多钱?说不定你刚装修好,还在开着窗子散甲醛,就有几封信飞到省纪委。

何况,在修建这座楼的时候,民警职工们就把这座楼叫“棺材楼”,尽管意思是指当官的和有钱的住的楼房,但是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爽。当然,彭家仲并不清楚这8号楼叫做“棺材楼”,也许是因为他住在里面,都忌讳给告诉他吧,何况这种事儿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玄学妙道,说不清道不明的。

楼房一直是公开出售的,可监区的民警职工来买的不多,就连7号楼入住也还不到二分之一。几百万资金就这么压在那里,彭家仲一直想把它变现,在他来之前,党委会研究了多次,他来了之后,又研究了两次,就是拿不出办法来。

他曾想特批给四监区李家兴一套,房款可以分期支付,但是李家兴就是不愿意来,说现在的房子虽然破旧了一些,但是住在山上可以种点地补贴家用,在机关来住好房子,好是好,但开销大。李家兴的这种想法实际上也是大多数基层民警的想法,监区离机关都有点距离,最远的五监区就有60公里之遥,上班很不方便。在监区家里缺个什么东西叫犯人在工地上拿出来就是了,要做个什么东西就叫犯人做,要搬个什么大件就叫几个犯人来搬,可一旦来到监狱机关住,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没办法,他又提出廉价租给监狱特困户,一个平方米只收5角钱,可李家兴他们还是不愿意,130平方米,一个月也还得65块钱,够一家人吃好几天呢。

空空的一座楼摆在那里也不是个事儿,降价是不太现实的,涉及面太广,彭家仲与王福全几次沟通,在党委会上也议过好几次,都没能拿出一个很恰当的方案来。

一个2岁大的小孩突然跑过来,差点撞在他腿上。

“狗儿,别往‘棺材楼’里跑!”

一个呵斥的声音传来,彭家仲感到很刺耳,他寻着声音转身看,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头发花白,身子微微有点佝偻,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脸颊上的络腮胡子不仅有点长了,还很杂乱,像秋天山脊上的荒草,一身老式中山装黄警服,挽着袖子,左边高右边低,两只裤腿也挽起来,露出洗的发白的春秋裤。

老人也看了一眼彭家仲,嘿嘿憨笑:“是彭监狱长啊?”

说着,他把孩子抱了起来。

狗儿叫嚷指向前面的楼道:“爷爷,梯梯……”

“老人家,你刚才说什么?这楼在修建的时候出过事?”彭家仲问。

“没有没有……监狱长你别多心,大家这么叫可不是针对你的……”老人神色有点歉意,但是依然很平静。

狗儿依然在闹,他把他放下来,俯身说:“你自己去爬,小心哈。”

老人直起身子接着说:“‘棺材楼’,意思是指当官的和有钱的住的楼房,也许很多百姓对当时的监狱班子不满,所以就取其谐音叫‘棺材楼’。”

“官财……‘棺材楼’……”彭家仲有感而发,自语道。

“监狱长你别多心,大家这么叫可不是针对你的。”老人立即再次强调说。

彭家仲笑笑:“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民警职工对我的工作还有意见……你去告诉他们,我会跟大家同甘苦共命运,把双河监狱建设好,努力改善大家的生活、工作环境。”

“你是一个好监狱长!”老人眼眶有些潮湿。

“你叫什么名字?退休了?”彭家仲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这可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心头很是感动。

“魏德安,原四监区监区长,去年退了下来,让给年轻人干,现在在一监区守门。再守4年门,我就退休了,呵呵……”

这时,楼道里传来狗儿的哭声,彭家仲和老人几乎同时跑过去,原来狗儿跌了一跤,幸好没什么大碍。

魏德安,听蒲忠全多次提起过他,彭家仲有印象。当时王福全坚持破格提拔蒲忠全,人们以为他在帮未来的女婿铺路子,其实这压根儿就是误解,主要原因是魏德安在王福全面前极力推举了他。

狗儿在魏德安的安抚下停止了哭叫,彭家仲一直把他们送到大楼一侧的拐角处,才挥手告别。

彭家仲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也感到一丝欣慰。

他突然想起一监区的两个罪犯上午就关在二监区,但是到现在他都没有接到一监区的报告,便追上去叫住魏德安问:“老魏,一监区今天发生什么事没有?”

魏德安有些奇怪,说:“没有听说有什么异常情况呀,怎么,出什么事了?”

“噢?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彭家仲说完快步走了。

魏德安疑惑地望着他的身影,估计肯定出什么事了,看见老伴正在前面不远处,于是走了过去,把孙子交给她,急忙往监区赶去。

彭家仲边走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叫司机马上把车开到监狱机关大楼前,他要到二监区去看看这两个关押的罪犯,按照他当时的命令,二监区没有把消息透露给一监区,那么到现在已经9个小时了,一监区居然还没有发现少了两个人!要是真的发生了脱逃,很难想象这两名罪犯已经跑了多远,能在短时间内抓捕回来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魏德安小跑来到值班室,问有没有什么情况,值班民警说监内秩序正常,没有什么情况。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监狱长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问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们还没有觉察到罢了。他想了想,连忙拿起出入监登记薄一一核对出监犯人收监情况,最后,他定格在7中队两名伙房犯人头上。这两名犯人上午8点20分钟出监,事由是上街买菜,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而签字的是熊晓戈的老婆秦亚南。他跑步到7中队,核实他的判断,果然,这两人至今未归。

7中队中队长在值班,正巧也在值班室吹牛,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说:“我说魏老爷子,你一辈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到了这把年纪反倒还怕了?不就两个伙房的犯人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就是喊这些‘红毛’(监狱通常把有关系的犯人称为‘红毛犯’,一般都安排在食堂、积委会改造)跑,他们都不会跑!”

魏德安看着他说:“我估计今晚这两‘红毛’回不来了,你小子这次能躲过算你福大命大。”

中队长见他说得认真,一下子有些慌张,但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说:“你可别吓我,到底出啥事了?”

彭家仲径直来到二监区禁闭室,二监区监区长伍直玮远远地就迎了上来。

“咦?你知道我要来?”彭家仲诧异地问。

伍直玮苦笑道:“老大,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动静,连小孩都猜得到你要来嘛……”

“什么老大不老大的?你当我是黑社会的?!”彭家仲一下子又火了。

“彭监,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以前就这么叫监狱长,叫习惯了,管不住嘴巴……我以后坚决不这么叫你了。你看,我今天都惹你发两次火了,该死,真是该死!”紧接着,他一个立正,举手向彭家仲敬礼,大声报告,“监狱长同志,二监区监区长伍直玮正在禁闭室值班,请你指示!”

彭家仲又气又好笑,感觉这位监区长在对他挑衅,但是在这种场合,不好发作,只好按照规定还礼说:“继续值班。”

伍直玮近似吼地回答道:“是!”

然后,伍直玮马上恢复了先前笑嘻嘻的老油子表情,恭恭敬敬地说:“监狱长你别多心,我以前懒散惯了,见到领导也不敬礼报告了,从此刻起,你要是以后听说我伍直玮还是吊儿郎当,你就毙了我!”

这几句话听起来很受用,彭家仲心头的气一下子消了,不由得有几分喜欢这位中年汉子,点头说:“嗯……还不错,至少你还执行我的命令,没有将消息透露给一监区。好了,你去吃饭吧,不用陪我了,我随便看看。”

伍直玮心里暗暗佩服这位监狱长,连自己还没有吃饭都能看出来,看来他并不是像有的人说的那样拍拍马屁加上哄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以后自己得小心点,也暗自行幸庆没有把这事儿透露给一监区监区长,要不然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他了……

他想到这些,于是说:“我现在的职责就是陪同你,倾听你对我们工作的意见,好落实你的指示,把工作做得更好。饭嘛,早吃晚吃还不都一样?”

彭家仲颇为无奈,心思一转,说:“看来我是不走不行了……这样吧,我也还没有吃饭,你回家弄两个热菜,我呢,先去一监区看看,等会儿我顺便带几样卤菜来,在你那里蹭一顿,怎么样?”

“好好好!我这就去。”伍直玮有点受宠若惊,说完转身就一阵小跑。

彭家仲驱车来到一监区,刚进监房大门,见监区班子齐刷刷地站在那里,似乎也在等他。他目光扫视了一下,发现魏德安站在最后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于是走过去,伸手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了摇,就转身回到车里,开车走了。

在场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魏德安,眼神里写满疑惑和惊奇,他们弄不清彭家仲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而只是格外看中魏德安,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魏德安也感到莫名其妙,看到大家都盯着他,就说:“你们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一监区监区长把他拉到一旁问:“老魏,看来你的猜测没错,这两犯人估计是被监狱长关起来了,你是老领导,你说我该怎么办?”

彭家仲刚走进伍直玮的家门,一监区监区长便打来电话请罪,问他在哪里,他要当面检讨。

 “你又没有犯错误,检讨什么?”彭家仲故意问。

一监区监区长见他装傻,只好说:“彭监,7中队两名伙房犯人早上8点20分钟由秦亚南签带出去买菜,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当面给你报告并作检讨……”

“那你的意思是向我要人啰?你管辖的人不见了,找我?乱弹琴!按照程序,你也不应该先就给我报告,连起码的程序都没有搞懂,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当上这个监区长的!”彭家仲终于憋不住了,对着电话吼,然后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伍直玮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对彭家仲说:“是郑怀远副监狱长打来的,你看我接不接?”

彭家仲沉吟着说:“你就跟他说,一监区那两名罪犯是我和王书记抓的,告诉他,我在你家里吃饭。”

“一监区两名罪犯是不是关在你那里?这么大的事儿,连我都瞒,你眼里还有没有我郑怀远?”

伍直玮一接通电话,郑怀远就在那边吼。

“郑监啊,这你可冤枉我了啊……彭监叫我告诉你,一监区那两个伙房犯人是王书记和他亲自抓的,彭监他现在就在我家里吃饭。”

伍直玮刚说完,就听到嘟嘟挂断电话的声音,他疑惑不解地看看手机,又看看彭家仲。

彭家仲笑笑说:“我们开饭吧,边吃边等。”

伍直玮恍然大悟,连忙叫老婆再去搬3件啤酒上来。

伍直玮的老婆心里咕哝,就你们两个人能喝多少?还要3件?

啤酒还没有搬回来,郑怀远带着狱政科长谢本川和一监区正副几个监区长就来了。

熊晓戈回到家里,屋子里很乱,几双脏袜子和几件脏衣服胡乱丢在沙发上,家具上布满灰尘,天花板上几处蜘蛛网特别刺眼,像是很久没有住人的样子。他来到卧室,被盖也没有折叠,床铺乱得像鸡窝,他心里一沉,不知道秦亚南搞什么,以前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尽管家里是这般光景,但连日来奔波的疲惫在他回到这个家的那一刻悉数释放出来,浓浓的睡意一下子席卷而来,于是洗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他挪动了一下枕头,发现枕头下有一盒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盒避孕套。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和秦亚南结婚以来,都没有把这东西放在枕头下面的习惯,这可……坐起来,看着那盒避孕套出神。

目光散乱之间,他发现屋角有一团手纸,他跳下床捡起来,展开,竟然一个皱巴巴的避孕套,套子里还遗留着男人的精液……

他心头打了一个冷战,刚才的倦意一扫而光,厌恶的看了看这架他们结婚的床,愤怒地踹了几脚,转身来到客厅沙发上,把上面的脏袜子和衣服扔到客厅中央,倒在上面,脑海里突然冒出梅开蕊穿着睡衣的样子来,心里愈加烦躁。他起身又跑到客房,倒在客房那架小床上,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于是闭上眼睛,心里催促自己赶快入睡,只要睡着了就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心头愈是这么想,愈是睡不着,他想给蒲忠全打个电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又想给梅开蕊打个电话,也不知道给她说什么……

就这么辗转反侧,折腾了又折腾,直感到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依然还是无法入睡,最后决定起来去办公室去写彭监布置的招标采购计划书,说不定还可以暂时解脱解脱。

起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发现自己竟然折腾了一个下午,一抹残阳从窗户上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椭圆形的光晕,地板上的肮脏无处可逃,被映照得一览无遗。

“妈的!”熊晓戈咒骂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骂谁,秦亚南还是那个男人?

办公楼很静,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像一串串跳动的没有韵律的音符,尽管不成节拍,熊晓戈却觉得就像在上帝面前做着虔诚的祷告一般,那颗浮躁的心因此而得到安宁。不知不觉,他忘记了那凌乱的沙发,肮脏的床,还有那令他作呕的避孕套……直到彭家仲走进来,他依然没有察觉。

彭家仲站在他后面看了一会儿,为他这种聚精会神的精神所打动,原本想悄悄地退出去,不忍心打扰他,但是这件事情必须得跟他谈谈,所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没有休息?”

熊晓戈这才发现了他,转身站起来笑笑说:“彭监你还不是没有休息嘛?我睡了一下午,想到监狱从来没有招过标,也没有制定过标书,心头没底,怕达不到你的要求,反正也睡不着,所以……”

“哦……我刚才看了几段,第一次能做成这样,不错不错……”他很欣赏地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坐下,我有事情跟你谈谈……”

熊晓戈很规矩地坐下来,望着他,一副准备聆听指示或教诲的模样。

“你老婆的事,你知道了吧?”

“啊?”熊晓戈一惊,难道她和别的男人鬼混的事情已经在监狱传开来了?

彭家仲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种表情,疑惑地问:“你还不知道?”

熊晓戈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低头不说话。

“小熊啊,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说实话,我也不想处分一个干部,但是这股风不刹住,依法治监从何谈起?所以,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给秦亚南同志处分是必然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告诉你,叫你老婆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来,给每一个党委成员送一份,或许明天在党委会上大家会降低一个档次处理。注意,不要讲客观原因,主要从主观上剖析自己的执法观念问题。当然,这其中也有监区的责任,按照监狱法的规定,女性民警不能直接管理男性罪犯,监狱的监管相关文件也做了规定,但是监区没有认真执行……”

“彭监……”熊晓戈这下子疑惑了,原来彭家仲所指的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件事,于是打断他的话,急迫地问,“秦亚南带出来的犯人跑了?”

“看来你真还不知道这事儿……”彭家仲对伍直玮的保密工作颇为满意,说,“跑是没有跑,据目前调查,秦亚南同志签带两名罪犯出监后,叫他们自行上街买菜,而自己则去参加工会活动……”

“哦!彭监,你别做我的思想工作了,我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熊晓戈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他的话。

顿了顿,熊晓戈又说:“我表个态,请你按照监狱的有关规定从重顶格处理。古人说,乱世须用重典,顽疾须用猛药。我知道你一直想扭转我们监狱历史形成的习惯性违反监管制度的行为习惯,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美国教授在北京,每天热衷于去中关村选购盗版光碟,声称非常便宜,在美国是很难买到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两个道理,一个是人的素质很难高到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在兼管很严的美国,买卖盗版软件很困难,并使人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到了无人管理的中国盗版软件市场,这种习惯和素质在利益的诱惑下不见了踪影。另外一个道理是习惯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的,但是要保持某种良好的习惯,就要不断地强化,对违反者采取强有力的处罚,用严格的管理制度,规范人的行为。”

最后,熊晓戈站起来,激动地说:“如果处分我老婆能对监狱规范执法行为起到一点推动作用,我的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彭家仲认真地看看他,心里感到一些安慰,如果双河监狱的民警职工都能像他这样,何须像愚公那样蛮干,何愁搬不出大山?彭家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有这种境界,我就放心了。已经很晚了,工作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你也回去休息,啊!”

熊晓戈说:“我写完这一个子项就回去。”

熊晓戈把彭家仲送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扑朔迷离的走廊上,才转身回到办公室,看看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看看那把已经脱落了一些漆的椅子,若有所思地来到窗前,高耸入云的山峦在黑夜里只留下鬼魅一样的轮廓,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和死寂感,唯有山脚河谷地带的点点稀疏的灯光,在这深秋的夜里还泛着一点活力……

熊晓戈感到自己的心脏很空,像监狱那座年久失修的防空洞。

第二天上午,在王福全和彭家仲的主持下,关于一监区两名罪犯脱管事件的处理很快在监狱长办公会议上形成决议:给予秦亚南行政记过处分,给予七中队中队长、分管改造的副中队长行政警告处分,给予一监区领导班子集体行政告诫一次,监区长和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在下午召开的监管安全专题会议上作书面检查。会议还决定在监狱开展为期两个月的警示教育,将这次事件编写成警示教育资料,下发到每一个民警,要求每一个民警都要发言,围绕“脱管事件中秦亚南有哪些失职行为?一监区班子和七中队班子有哪些责任?我们平常的工作中还有那些习惯性违纪违法行为?怎么纠正这些习惯性违纪违法行为?如何保障监管制度的落实”等问题开展大讨论,每个民警都要写出心得体会。同时开展“查隐患、强意识、反违规、严监管”专项活动,等等。

蒲忠全是在中午12点时候接到马文革的电话,通知他下午2点30分准时到监狱参加一个紧急会。马文革亲自打电话通知开会本已不寻常,但令他更加奇怪的是,四监区所有的领导都得参加,连值班的都不留一个,而且马文革是一个一个地通知,非得要本人接电话。蒲忠全判断监狱可能出什么大事了,便打电话询问熊晓戈,熊晓戈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别问了,你下午开会就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蒲忠全明显感觉到熊晓戈说话的语气很低沉,“他出什么事了?”脑海里闪电般地冒出这个念头来,愣怔了几秒,连忙给胡玲玲打电话。

胡玲玲说:“熊晓戈没有出事,但他老婆出事了。”

蒲忠全忙问:“秦亚南出什么事了?”

“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当时你也在场呀!”

“哦,一监区那两个伙房犯人?是秦亚南带出来的?彭监真要给她处分?”蒲忠全恍然大悟地问。

“据说,彭监他们开了一上午的会,不仅要给处分,而且处分还很重,处分面也比较大,连一监区的工会主席都没有跑脱!但具体给了什么处分,我也不太清楚,小道消息说会上争论也不少,但彭监坚持按上限处分,看来,他要开始整顿监管秩序了,这次秦亚南是撞在枪口上了,唉……你以后可得要注意了,就连我都知道你经常放犯人单飞,还偷老百姓的羊子呀鸡呀什么的……”

“好了好了……”蒲忠全突然有点心烦意乱,挂了电话,一个箭步冲出办公室,对着冉金旺吼,“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再偷羊子了,你是不是想蹲小号?死性不改!去去去,把这羊子丢到大门外去!”

原来,胡玲玲正说到偷羊的事,他正好看见罪犯冉金旺和另外一个犯人抬着一只羊子从窗前走过,于是火气就上来了。

几个副职和其他几个民警看到他这样,都感到莫名其妙,上午把冉金旺放出去偷羊子还是他安排的呢,但此时也不好说什么,都沉默着望着他。

冉金旺被他吼懵了,站在那里没有动,不满地嘀咕:“我这犯了哪出了?”

王亚敏见冉金旺没有动,于是喝斥道:“监区长的命令你们没有听到?快去,把羊子放了!”

冉金旺和另外一个犯人这才回过神来,把羊子抬到大门口,七手八脚地解开绳子。

王亚敏把蒲忠全拽进办公室,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蒲忠全坐在椅子上,有些颓然地说:“秦亚南要挨处分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亚敏,你下午通知轮休的同志立即赶回来,晚上监区开会,任何人不得缺席!”

他说完感到屋子里有点闷,便又走出来,看见冉金旺他们哭丧着脸还蹬在监区大门口,于是走了过去。

冉金旺看见他走了过来,连忙规规矩矩地立正报告:“报告蒲监区长,这羊腿断了,我怎么赶它都不走……”

蒲忠全觉得好笑,也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分了,于是说:“你个老东西,它腿都被你龟儿子打断了,它能走吗?”

冉金旺摸准了蒲忠全的脾气,处理人的时候从来不带把子,一本正经,现在骂他,知道这位监区长已经不生气了,于是嬉皮笑脸地说:“那我把这羊子抬回去医治医治?”

蒲忠全笑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冉金旺和另外一个犯人又七手八脚地将羊子捆了起来,乐颠颠地抬回去。

下午的监管安全专题会议由彭家仲亲自主持,不仅所有的监狱领导都端坐在主席台上,而且还将当地的检察院的领导都请了来。下面各单位200多个头头脑脑们把监狱最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还有十几个没有座位,马文革连忙指挥办公室的人员在会议室的最后安放了一排凳子,虽然因为准备不充分乱糟糟了一阵子,但是很快被一开始就充满火药味的会议压了下去。往日开这样的会议,马文革总是要不时在会场上巡视一番,小声提醒注意会场纪律,可是今天的会场出奇地安静,沉闷、紧张、揣度的气氛弥散在每一个参会人员的心里。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平常看来不值一提的脱管事件会使监狱党委如此大动干戈,作出如此严厉的处分。

蒲忠全跟大多数人一样,目光不时追随着熊晓戈和一监区几个头头的脸,想到监区目前的固有的、惯性的管理模式,心里泛起一阵阵不安来,一下子就这么严格管理起来,不仅民警和罪犯都存在一个适应的过程,关键还是目前监区的生产作业方式是那么的分散,一个带班民警往往要监管3到4个作业点,有时候甚至要监管更多的作业点,如果作业点之间需要进行劳动力调配,没有民警带就给犯人开个路条,上面写着年月日几点几分,什么事情需要到哪里去,如果遇到监狱民警盘查请予放心等内容,签上民警的名字,让罪犯自己拿着去就是了,颇有点抗战时期根据地的味道。如果现在每个作业点至少需要两个民警监管的话,警力将会严重不足,势必不敢在外边接很多的活儿,收入也将会大幅度锐减,民警的补贴和罪犯的生活补贴也将不得不大幅度减少。如果收入在锐减的情况下,又如此严格地管理民警队伍,这往后的工作就难做了……

对于这次脱管事件的处理,蒲忠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说不清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但是抵触情绪肯定是有的,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秦亚南是熊晓戈的老婆的缘故,试想一下,这往后你就是严格按照监管规定认真去组织实施了,如果你手下的民警违法违纪,你还是得承担连带责任,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

参加工作这么些年来,他像看破红尘一样看清了监狱存在的尴尬,本来是国家执法机关,而国家对监狱呢?监狱就像后娘养的一般,说什么监狱自己有企业,有造血功能,居然要监狱自己养活监狱,维持监狱的基本运行。从职业上看,不仅与地方上的公务员收入、地位逐渐拉开了距离,而且在这种境遇下,试问哪位民警能认真按照有关法律规定进行履职?在这种气候下,很难想象会将那些犯罪分子改造成社会主义的守法公民。

但是扪心自问,这是谁的错?国家还是民警?国家没有按照《监狱法》的规定建立健全财政保障体制,在更多的时候犹在强调监狱的造血功能。既然要监狱造血,监狱就只能强迫罪犯加班加点的劳动,于是客观上必然形成了生产大于改造的局面和思想,放松了监管,在生产与改造发生冲突的时候,改造必然要给生产让路,于是诸如脱管一类的违法违纪事件就不是一个什么事儿。所以,如果说违法,那是国家先违法,关我们普通民警何事?而现在,彭家仲要规范执法行为,净化执法环境,把秦亚南和一监区班子当鸡杀了给猴子看,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呢?

按照会议要求各监区在晚上就要召开动员会,传达会议精神,部署警示教育活动,监狱领导和机关科室领导也被分成4个组,分片包干,挂钩联系、检查指导监区的警示教育活动。

教改科科长马学群见自己是第3组的召集人,监狱领导是郑怀远和顾卫国,散会后便到郑怀远办公室询问他晚上什么时候下监区去检查。

郑怀远本来很窝火,彭家仲按监管规定严厉处理秦亚南和一监区班子,他没有意见;提出规范执法行为、净化执法环境,他更没有意见。但是作为分管监管改造的副监狱长,下午这个会议理应由他来主持,而彭家仲呢,大包大揽,不仅亲自主持会议,而且还把对警示教育活动安排部署也揽了过去。自己呢?却只有10分钟的发言时间,连顾卫国都比不上,顾卫国至少还宣读了那份很有重量的处分决定,给人的感觉好像这次活动与他这个分管领导无关一般,这不是明摆着否定他的工作吗?且不说面子问题,如果给中层们这么一种信号,那以后在监管工作方面还有他说话的份儿吗?往后的工作还怎么搞?散会后,他患得患失地回到办公室,刚打开门走进去,不料马学群却来询问晚上几点到挂钩单位检查。

他一听火气就窜了上来,将文件往桌子上狠狠地一甩,阴沉地说:“不去!我晚上有事。还有,你自己的工作搞好了吗?不要成天搞什么调研,你说你搞的那些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把监狱经济问题解决了还是把工人问题消化了?做人要本分,要务实,要把心思用在本职工作上……”

马学群40几岁,是个典型的文人,稀疏而花白的头发映衬着那张清瘦的脸,越发显得睿智和高傲。他写的调研文章不时见于司法厅和监狱管理局办的内部杂志和报纸,在系统内也很有名气。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请示,没想到被这位平常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副监狱长训斥一顿,本想解释说监狱抽调他去协助马洪扣和顾卫国调研监狱在监区实行年薪制和在机关其他单位实行集团奖的问题是跟他请示了的,但转念一想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于是转身走了出去,疑惑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不满和鄙夷。

马学群前脚刚跨出门,马文革就走了进来,看看郑怀远,朝门口指指,关切地问:“怎么?这老学究又惹你生气了?”

郑怀远瞟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马文革讨了个没趣,尴尬地笑笑说:“彭监要我通知你,明天上午9点开会。”

“不去,明天我得去法院。”郑怀远依然是先前那种阴沉的口吻。

马文革说:“王书记要参加,你不去不太好吧?”

“哦……既然王书记要参加,那我参加一下。”郑怀远抬起头,直视着马文革问,“会议主题是什么?”

马文革立即把头凑了过去,小声说:“我听见彭家仲打电话要马书记和顾主任准备汇报材料,八成是要研究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的问题。”

停顿了一下,他又抱怨说:“要是真取消了,这每年上万元的奖金不就没了,现在监狱中层反响很大,这当领导的与普通民警没有区别,却要承担更大的责任,这中层领导当起来也没啥意思,有些人还说如果他彭家仲要是真的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就辞职不干了……郑监,你可是最注重从优待警的了,可得为我们这些中层们说句话啊!”

“我现在这处境,还能说上话?”郑怀远苦笑一下,一副很无奈的神情。

“哎呀,你是为今天会议议程安排的事情烦心吧?彭家仲大包大揽,变相否定了你的工作,这负面影响是有的,但是只要你站在监狱中层这一边,这种负面影响就会变成正面导向,对于一个外来入侵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壁清野,你说呢?”马文革侃侃而谈,一脸顺从与谦恭。

郑怀远很满意他这种态度,先前的烦躁消退了一些,说:“你小子不愧是办公室主任,看问题还真一针见血……不过,现在马洪扣坚决支持彭家仲,他又是副书记,而其他人呢,王书记态度不明朗;顾卫国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不可交;杨志刚呢,是个没有头脑的人,什么事儿都敢出头,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难呀……”

马文革说:“这个你不必担心。”说走了过去,在郑怀远耳边说了几句,郑怀远连连点头,立即流露出不可名状的笑意来。

彭家仲早上刚准备起床,就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要他今天回家,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哭得他心里酸酸的,这个月国庆放长假没有回去,平常休大礼拜也没有回去,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回家了,每当想到这些,心头都涌出浓浓的愧疚。然而,他来到这个监狱已经几个月了,虽然说不上是日理万机,但是自认为每天都算得上是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然而监狱的工作似乎没有什么起色,连自己对自己的工作都不满意,民警职工们会满意吗?每每想起这些,对家人的愧疚就被心里面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所代替,让他寝食难安。

他安慰女儿几句,答应她下午下班就往家里赶。待女儿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才放下电话,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发呆。

一阵风掀开窗帘,在屋子里乱窜,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披上衣服,起身拉开窗帘,噢,起风了,下雨了,阵阵寒风夹杂着雨点迎面扑来,掠夺着他身上的温暖。雨丝很密集,在还有点晦暗的早晨变得扑朔迷离,目力所及之处一片迷茫,使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山峦的色调,唯有临窗那棵榆钱黄黄的枝梢,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他与王福全就搬迁和工人体制改革的问题交换意见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王福全没有一点动静,他实在是坐不住了,就在昨天下午监管专题会议之后,他又到王福全的办公室同他沟通了一个多小时,然而王福全依然没有明确的态度,只是同意他主持召开一个监狱长办公会议,先在监狱级领导层面议一议。

他趁机又提出,马上就进入11月份了,应该思考监狱明年的盘子问题,如果不重新评估监狱今年的考核体系,就不能科学地修订健全明年的考核办法,前些日子我叫马书记和顾主任对集团奖和年薪制做了调研,你看是不是现在就叫他们来给你先作个专题汇报,明天也一并在会上议一议?王福全想了想说反正明天他们要在会上汇报,就不用专门给我汇报了,就明天在会上听听吧。

王福全的态度让他很是不安,他隐隐感到明天会议可能不会有一个理想的结果,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两个议题能上办公会议,也算是有点突破,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认真对待这次会议。为了开好这个会,晚上他又分别给马洪扣和顾卫国在电话上交换了意见,然后将自己的思路在脑海里整理了一遍,还觉得不放心,于是又在笔记本上一一罗列出来,不管阻力有多大,他至少要力争让会议通过监企分离建立两个纯工人厂和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这两个事。否则,明年的工作仍将沿袭监狱以往固有的模式运行,监狱体制将难以有所突破,干群关系依然会紧张,监管执法和民警队伍建设将难以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斟酌权衡,一直忙到凌晨2点过才睡下。

他将昨晚买的馒头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冲了一杯豆奶,这时,电话突然叫了起来,心头一紧:“难道出什么事了?”连忙跑到座机边,先低头看看电话号码,见是顾卫国家里的座机号码,才稍稍宽心,拿起话筒问:“卫国,有什么事吗?”

“彭监,我接到消息说,工人们听说今天监狱要研究搬迁的事,误认为监狱要是搬走了,他们就没有活路了,于是组织串联起来计划到监狱闹事,你看怎么办?”顾卫国语气很急地说。

“哦……”彭家仲眉头一下子锁紧了。

顾卫国见他沉吟不语,心里愈加着急,建议说:“这个消息应该是准确的,你看今天的会议是不是先不忙召开?”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会议照常开!”彭家仲犹豫了一阵后,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们的工作符合国家的路线政策,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只要我们坚持公开公正公平的原则,决策的任何事情都经得起批判,都可以拿到阳光下晒一晒,我想,我们就有信心坦然面那些持有不同意见的民警职工,也有能力处理任何突发事件!”

彭家仲有些激动,他深深地呼吸,平抑自己的情绪,然后说:“当然,我们也得做好应对准备……卫国,你的工作做得很不错,就公就私,我都得感谢你。”

彭家仲放下电话,胡乱地啃了一个馒头,把豆奶灌下肚子,匆匆赶到办公室。今天上午开会的事情虽然各位监狱领导都知道,但是他考虑到会议主题比较敏感,所以他叫马文革只是通知开会,并没有告诉他开什么会。王福全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这涉及到监狱中干的利益,如果这些人的工作积极性受到影响,监狱的各项工作各个环节都将会产生连锁反应,监管安全和监狱的政治安全也将面临一些新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拥有对监狱领导考核的评估权利,要是在年末监狱管理局对监狱领导的测评表上多勾画几个不合格,自己的政治声誉将会受到严重的影响。作为党委书记,王福全站在稳定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他是可以理解的。尽管王福全态度不很明确,但是他坚信这位党委书记绝对不会不顾大局,授意在工人中散布这样的谣言,引发破坏稳定大局的事件。

那么又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想了想,把熊晓戈、胡玲玲叫到办公室,吩咐他们如果遇到工人来监狱闹事,就马上把他们请到监狱最大的3号会议室。

熊晓戈心思一动,意味深长地说:“彭监,我建议干脆叫蒲忠全送点柑橘之类的水果下来,再买些香烟、瓜子、糖果什么的,顺水推舟地把这次闹事化解成一次座谈会。”

彭家仲哈哈笑了起来,赞赏地看着他说:“好,好一个顺水推舟!就这么办,你立即去落实!”

胡玲玲接口说:“彭监,我当过5年的工人,很了解这个群体的心态,他们其实要求很低,干了活能养家糊口就满足了。”

“嗯……”彭家仲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监狱长办公会在9点准时开始,彭家仲为了好让熊晓戈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便临时加了一个学习厅局几份文件的议程。

郑怀远低声对顾卫国嘀咕:“这文件不是都转发了的吗?怎么还在会上念?”

顾卫国笑笑,没有搭腔。

文件念完了,彭家仲才说:“今天的行政办公会主要研究两件事,一个是关于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的问题,另外一个是关于监狱体制改革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我在相关会议上都讲过了,马书记和顾主任牵头也作了大规模地调研,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下面我重点说一下监狱体制改革这个问题。”

彭家仲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屋子里游动了一周,才说:“这个问题涉及到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建立纯工人单位,将监狱优良资产剥离出来交给工人做,就目前来看,水泥厂和三监区的焦化车间效益都不错,可以组建两个工人单位,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工人的待遇将会大幅度提高;另外一个是可以彻底解决困扰我们执法工作的以工代警、工人罪犯混岗的问题,进一步规范执法环境和执法行为;监狱体制改革的另外一个方面就是监狱搬迁,把我们监狱搬迁到大中城市或者大中城市的周边。”

说到这里,彭家仲又停顿了一下,强调说:“这个问题很重要,涉及到监狱发展的方向性问题和全体民警职工的切身利益,我与多次王书记交换过意见,昨天我再次给王书记作了汇报,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提交监狱长办公会讨论。下面,我们先议一议第一件事情,请马书记和顾主任把纪检、政工联合调研的关于年薪制和集团奖的报告作个汇报,这样吧,马书记作汇报,顾主任补充。”

郑怀远又低声问他另一边的杨志刚:“志刚,这都是天大的事啊,开会前通知你了么?”

杨志刚摇摇头。

“不会吧?办公会和党委会召开不是定了一个程序么?要先征求各条线的意见,然后形成议题,通知参会人员,提前做好准备,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会议决定的科学性,这样捂着盖着,我们没有思考的时间,还怎么发表意见啊?”郑怀远又小声抱怨。

杨志刚连连点头,便问坐在他另外一边的王福全:“老书记,这都是天大的事,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我们?没有思考的时间,还怎么发表意见?”

杨志刚的声音尽管不大,但是在座的都能听见。正在汇报的马洪扣显然也被打断,习惯性地停下来,抬头看他。

彭家仲心里暗暗着急,正要制止杨志刚,马洪扣却抢先说:“连我们的杨大炮都学会思考了,好事好事,值得庆贺。说明我们今天会议质量一定很高,做出的决议一定科学的。你先听听我的报告,等会你第一个发言,怎么样?”

马洪扣给人的印象是不拘言笑,严肃,雷厉风行,执法不打折扣,开始任纪委书记时,班子成员有和他开玩笑的,不管是善意的还是带点讽刺意味的,他都一脸木然地不予回答,搞得开玩笑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于是便没有人再在跟他开玩笑了。杨志刚呢?从来也只认死理儿,军人出身的他在执行文件规定上跟马洪扣一样不折不扣,或许是两人性格相投,经常在一起交流。交流的时间长了,杨志刚对他产生了一种敬重感;而马洪扣受到他那豪放的性格的影响,在他面前也就随意起来。

十来个人都看着杨志刚一阵窃笑。

杨志刚觉得无趣,挪揄地说:“你知道我说不出个道道来,还让我第一个发言?得得得,你念你的报告,我不冒杂音就是了。”

调研工作做得很扎实,也很细致,发放了2000多份的调查问卷,几乎是每个民警职工都有一份,回收1900多份,95%的人表示年薪制和集团奖拉开了干部与群众的距离,干群关系进一步紧张;82%的人认为弱化了监狱的基本功能,片面追求经济效益而忽略了监管执法。调研报告最后做出的结论是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建立科学合理的、相对公正的激励机制。

彭家仲问顾卫国有什么补充的没有,顾卫国说我的意见在马书记刚才所讲的联合调研报告里,没有什么补充的了。

彭家仲就说大家议一议吧。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没有人发言。

其实每个人心里的小九九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现在不管是党委会还是监狱长办公会,只要与会人员跨出这会议室的门,说不定会议的内容就会很快在监狱传开来,赞同吧,得罪一大批中干,反对吧,又在群众心里落下个不好的口碑,就是非要表态赞同或者反对,自己也不能当出头鸟。虽说马洪扣和顾卫国牵头进行了调研工作,但是他们还可以为自己开脱,说这是彭家仲的授意,不得已而为之。

从形势上看,傻子都很清楚他这个监狱长是赞同取消年薪制和集团奖的,再加上马洪扣和顾卫国的态度,很明显在这个班子里只需要有一个人赞同,就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也就通过了,可这些人就是不发言,不表明态度就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彭家仲颇为无奈,与马洪扣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对王福全说:“王书记,你看呢?”

彭家仲心想,只要王福全一表态,这个事情他就可以马上定下来。

哪知王福全却说:“家仲同志,我还是不先发表意见为好,先听听他们的。”接着,他在扫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平淡无味地说,“这事牵扯到方方面面,要把正反方面的问题议透彻,凡是往坏处多想想,我们的决策才不会失误,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说是。

郑怀远呷了一口茶,直了直身姿,环顾一番,说:“我本不想说什么的,但是既然老书记这么说了,那我就说几句。这事儿涉及到的厉害关系谁都清楚,说白了就是有顾虑。其实有顾虑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儿,至少它要我们在决策上更加小心谨慎嘛。我呢,毫不怀疑马书记和顾主任这份报告的真实性和科学性,不管是从工作上还是个人感情上,我也觉得年薪制和集团奖是很多不稳定因数的源头之一,但问题的症结是,这个制度已经在运行,而且已经运行了两年,开初执行的时候监狱也有些好事分子上告过,局里也调查过,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可以试行……”

他看了看彭家仲,感觉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于是话锋一转,说:“当然,请大家特别是彭监不要误会,我说这些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是不是采取一些更加稳妥的办法,逐步废除这项考核制度?”

他话音刚落,马洪扣立即接口说:“怀远同志,我不赞同你的意见,逐步?怎么个逐步法?逐年减少?哪不成了五十步笑百步?明知道不合理不正确的,不彻底纠正,群众怎么看我们这一届党委?”

“马书记别激动嘛,你的意见代表了一部分群众的意愿,但我的意见也是一部分群众的意愿嘛,我们这不是在讨论吗?刚才王书记也说了,凡是往坏处多想想,你说是不是?”郑怀远一反常态,把马洪扣顶了回去。

彭家仲怕马洪扣与郑怀远争吵起来,于是抢在马洪扣开口之前说:“怀远同志说得对,他的意见的确也代表了一部分同志的意愿,他们也意识到集团奖和年薪制不合理,只是怕引发不稳定的事件,所以主张逐步取消这个奖励机制。看来,我们的同志头脑还是清醒的、理性的,出发点都是建立在和谐监狱和谐社会这个基点上的!”

他话锋突然一变,转头看着郑怀远问:“怀远同志,你说是不是?”

郑怀远没有想到他抓住他的话就题发挥,把他的本意曲解而后又来反问他,这不是强盗逻辑吗?但是在和谐监狱和谐社会这个高帽子下,他能说什么呢?只好机械地点头。

“我看这个问题可以定下来了,从明年起取消这两项奖励。如果还有哪个中干想不通,可以来找我,我来做工作。”彭家仲说完,又转头看看王福全和马洪扣,以征求意见的语气问,“王书记,马书记,你们看呢?”

马洪扣立即说:“我同意。”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从走廊里也传来骚动声,除了彭家仲和顾卫国以外,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福全立即警觉起来,说:“外边发生了什么事?马文革,你快去看看。”

马文革正中下怀,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朝郑怀远瞄了一眼,郑怀远也在看着他,似乎还在朝他点头。

“我们继续开会。”彭家仲虽然事先知道将要出事,但是究竟有多少人来,熊晓戈能否控制住局面,他心里没有底,可是就差一步就可以把这个事儿定下来,他有点不甘心,于是若无其事地组织大家继续开会。

他的这种表情是郑怀远很纳闷,也使王福全心里有些不满。王福全觉得这位监狱长敏锐性不是很高,不过,他也能够理解,这位监狱长毕竟是省上下来的,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看来只有自己多费些心思了,他马上说:“家仲同志,估计出什么事件了,我们暂停开会,先弄清情况再说。”

顾卫国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王福全挥挥手说:“先不忙,等马文革回来再说。”

马文革没有敲门就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王书记,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