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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滟秋被顺三丢上车,就知道自己又有苦头吃了。她既恨火石财,又恨顺三,可恨有什么用呢,她还不知道下一步等待她的是什么。

车子离开沙河坝,滟秋听见前排坐着的五子冲驾车的说:“往江那边开。”滟秋纳闷,他们去江那边做什么,不会是趁着夜色把她往江里扔吧?滟秋想叫,她的嘴被一条毛巾堵住了。毛巾是司机用来擦车的,一股汽油味熏得滟秋差点憋过气去。

“老实点!”看见滟秋在动,后排一个马仔吼了一声,滟秋没见过这个马仔,顺三手下的人天天换,经常有生面孔出现。滟秋可怜兮兮望住马仔,用乞求的眼神求他把嘴里的脏毛巾拿开。马仔踹了她一脚,骂了一句臭婊子。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现在真成了臭婊子。

车子过了东河大桥,突然停下,滟秋惊恐地瞪住前排的五子,生怕他嘴里冒出一句吓人的话。要知道,往大江里丢人不是没有可能,滟秋听一起的姐妹们说过,曾经有个湖北小妹,无意中听到顺三跟手下的对话,她还傻呵呵地认为,拿这个可以要挟顺三,让他放了她。哪知第二天湖北小妹就不见了。有人说她被顺三手下轮奸,大出血而死。也有人说,她被装进麻袋,丢进了嘉陵江里。滟秋想起刘星,他就是装进麻袋里的,滟秋毛骨悚然,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还好,五子只是给顺三打电话。滟秋隐约听见,顺三让五子把她送到一个什么场,还让五子路上小心点。

“三哥,你去哪?”五子问了一句。

手机里传来顺三的骂声:“老子去哪用得着跟你交代?”

五子赶忙赔罪,自己还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滟秋松了一口气,顺三并没说把她丢进江里的话。但她又为刘星担心起来,顺三会不会是去处理刘星?

五子收起电话,让司机继续往前开,车子沿着江边大道往前驶了十几分钟,五子忽然说:“下坡往右拐,去南村砖厂。”

一听砖厂,滟秋心里咯噔一声,天呀,他们是想……

滟秋拼命蹬腿,她现在只能蹬腿,别的部位都不能动,手被反剪着,头又卡在座位中间,边蹬边奋力地发出声音。后排的瘦脸马仔笑道:“骚娘们,受不住了是不,等一会老子让你嗷嗷叫。”

车里爆出一片淫笑。

“都给我小心点,前面是瞎子路,眼睛擦亮点。”五子喝了一声,车里安静下来。

瞎子路是指通往郊区或乡下的路,没有路灯,黑道上的人最怕这种路,因为拦截或吃过水面的人往往就等在这里。

没承想,这晚的事还真让五子说着了。车子驶上坑坑洼洼的山路不久,司机猛然一个急刹车,瘦脸马仔没防范,一个前扑,重重压在滟秋身上。他手里的枪还是啥玩意正好顶在滟秋胸上,滟秋的胸发出一股钻心的痛。滟秋还没来及发出呻吟,腿上又重重挨了几下。原来另一边坐着的小胖子脸磕在了她脚上,她的皮鞋戳破了小胖子的鼻子,小胖子气急败坏,在她腿上狠敲了几下。

滟秋痛得龇牙咧嘴,就听五子说:“妈的,前面是啥,把灯打亮点。”

前面路中央,躺着一个人,一辆摩托横在路上,看情形像是出了车祸。

“下去看看。”五子说着,跳下了车,又回头跟车里的人说:“都给我提点神,看好那娘们。”

滟秋挣扎了几下,没挣弹动,老老实实躺下了。

五子大摇大摆来到摩托车前,一看果然是摩托车被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撞翻了,恼怒地踢了摩托一脚,又往横躺着的人跟前去,嘴里骂骂咧咧。哪知他刚到那人跟前,那人一个鱼跃弹了起来,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那人的胳膊已卡住了他脖子,另只手举着枪,对准了他脑袋。

“别,别,哥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五子双腿打颤,边求饶边动歪脑筋,那人阴阴地笑笑:“给我老实点,敢动歪脑筋,爷爷我先送你上西天。”

“不敢,不敢。”五子的手老实了,话不老实:“敢问大哥是哪条道上的,知不知道你劫的是谁的车?”

“少废话,让你的人下车!”

五子哇哇叫着,车内的瘦脸一看不对劲,腾地跳下了车。可他还没站稳,就一个狗吃屎趴下了。那边小胖子也一样,脚还没伸出车门,就让人拽下了车。

路边突然亮起十几盏摩托车灯,齐齐地射向五子他们的越野车,五子惨叫:“你是洪三姐的人?”

“算你有眼,说吧,人在哪里?”

“车……车里。”

那人像老鹰架小鸡一样架着五子,朝越野车走来。路边藏着的人已将瘦脸和小胖子制伏,两人像狗一样趴在路上,脸贴着路面。小胖子不老实,挨了一下,发出一声狼嗥。司机也被轰下了车,老老实实蹲在车边。几个人在车内一阵乱搜,就听有声音说:“星哥不在。”

“不在?”架五子的人走上前来,借着摩托车的灯光,扫了一眼。滟秋这时候已清楚发生了什么,求救的目光投向那人。瞬间,她愣住了。架五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华哥。

“华……”滟秋想叫,可嘴被堵着。那人一把扯掉滟秋嘴里的毛巾,定睛一望,呆了。

“你是?”

“华哥!”

“秋子?”

“华哥——”滟秋泪如雨下。

带人劫持越野车的正是丘白华。滟秋压根儿不知道丘白华是啥时出的狱,他被判了五年,按说还有两年的牢期,可他出来了。这事太突然,滟秋一时接受不了,更接受不了的,是丘白华并没安慰她,甚至连一句宽心的话也没说。

发现刘星不在车上,丘白华怒了,一巴掌甩过去,五子的脸就肿了。

“人呢?!”他大喝一声。五子不敢隐瞒,他没想到洪三姐的人这么快追来,而且算准了他们要经过这条山道。还是顺三神啊,如若不然,怕是?

“他让三哥带走了。”五子道。

“顺三?”

五子点头。

一听是顺三,丘白华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冲手下挥挥手,那些人便停止了对小胖子和瘦脸的折磨。

“今天我放过你,回去告诉顺三,我丘白华找他有账算。”

“你就是华……华哥?”五子这才知道遇着了什么人。

“怎么,不像?”丘白华猛地掉头,瞪住了五子。

“像,像,华哥,后会有期。”五子说着,就往车里跑,生怕跑得慢了,丘白华会反悔。

“等等。”丘白华招招手,“这个女人我得带走,告诉姓皮的,我丘白华跟他也有账算。”

滟秋被丘白华带进了一幢楼,但丘白华跟她一句话也没说,冲手下一个叫罗旺的交代:“好好待她,少掉一根头发,我剁你一根手指头。”罗旺连忙点头:“不敢的,华哥请放心。”

滟秋在这幢楼里住了三天,房间很舒适,有热水,滟秋可以天天冲澡,冲完澡,她把自己交给床。床很柔软,滟秋躺在上面,脑子里就泛上许多事。她在北京的苦难,她的梦,还有华哥。华哥一直没来,那个叫罗旺的给她送吃送喝,还送来几套衣服。滟秋问罗旺:“华哥呢,他怎么不来看我?”罗旺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滟秋问急了,罗旺就说:“秋小姐,不敢乱问的,华哥交代过,他很忙。”

“他忙什么,我要见他!”

罗旺一闪身,不见了。滟秋泄气地躺在床上,该死的丘白华,为什么不来看她?

这天快近中午,滟秋正在屋里发呆,忽听得楼道里一阵紧密的脚步声,有人好像在喊华哥的名字。滟秋顾不得了,她再也不能这么无所事事待下去,这种日子比明皇那种日子好不了多少,再说她也急外面的事。那个火石财到底怎么样了,他会不会被皮哥他们打个半死?还有火石财那套房子,她还有不少衣服和物品在那房子里。女人可以少了别的,但不能少了衣服,华哥派人送来的这几套,虽说价格不菲,但款式老气,颜色也土得冒气,滟秋不喜欢。滟秋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当然,她也喜欢穿得露一点,这跟做不做小姐没有关系,女人嘛,山是山水是水那多好看,干嘛要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滟秋就是将来不做这行了,也不会给自己戴假面具。

爹妈给我的身子,我就该好好张扬张扬。

滟秋冲出去,说冲出去有点夸张,关键是她好些日子没出门,又怕罗旺守在外面,所以出门的姿势就显得夸张。还好,罗旺不在。对了,滟秋记起来了,早上罗旺送早饭时,曾跟滟秋提起过,说今天他要去市里,中午饭不能送,让滟秋拿面包凑合凑合。凑合个屁!滟秋一边骂着,一边往楼上去。这楼一共九层,滟秋住在二楼。上了三楼有一道铁门,没人把守,滟秋就大着胆子继续往上走。到五楼时滟秋看见两个贼头鼠脑的人,嘀嘀咕咕走下来。滟秋一看就是吃那种饭的,这种场合混久了,滟秋对人也能分辨出个八九分。再说,黑道上的人普遍有个特点,成伙成堆出去滋事时,一个比一个牛,好像个个都是刀枪不入。单独一两个在一起,那份猥琐劲就显了出来。这两个一看就是才入行的,身上那份凶相还没练出来。滟秋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停下脚步看滟秋,色迷迷的。滟秋笑笑,男人见她第一面,大都会露出这种色相,滟秋早已习惯。滟秋装腔作势咳嗽了一声,冲其中个子矮的那个问:“华哥在几楼?”

“六楼。”矮个子说完,又觉不妥,补充了一句:“你是谁?”

“你看我像谁?”滟秋说着,脚步已从两男人中间迈过去,她不能久留,久留会出破绽,要蒙就蒙他们个措手不及。

“等等。”个子高的见她目空一切,试着喊了一声。滟秋没回头,但声音下来了:“没教养,华哥怎么教你们的?!”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那两个结了一会舌,下去了。滟秋无所顾忌到了六楼,旋即又茫然。六楼这么多房间,装修得都很气派,到底哪间是华哥的呢?正犹豫着,就听楼道深处传来声音,是个女人在训人,再一细听,就有华哥的声音。

滟秋毫不犹豫就冲那房间走去,到了门口,侧耳听了会,里面说话的果然是华哥。滟秋用力推开门,先把声音砸了过去:“丘白华,你什么意思,我是你什么人,想扔就扔想关就关?!”

最后一个关字还没说完,滟秋就结了舌。屋子里不只是华哥一人,刚才跟他一道上来的几个人都在,全是陌生面孔。笑话,华哥跟她断了联系这么久,他的人她哪认得。更关键的,滟秋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老板桌后面的胖女人,太有气势了,想必刚才训华哥的话,就来自干她那里。

“我……我……”滟秋盯着胖女人,一时有些心虚。

胖女人被她的突然闯入打乱了思路,惊讶地盯着她,不相信这楼里会突然冒出一个滟秋。

“秋子,你——”华哥一阵紧张,他的吃惊绝不亚于胖女人。

“怎么回事?”胖女人把目光扫在华哥身上。

华哥支支吾吾,没做正面回答。目光却示意身边的人,要把滟秋拉出去。

“行啊,丘白华,知道养女人了。”胖女人说着,目光狠毒地扫在滟秋身上,滟秋很不舒服。

“你说话客气点,谁是他养的女人?”滟秋给胖女人给了一个下马威。胖女人鼻孔里哼了一声,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丘白华身上:“说,怎么回事?”

“老板,她就是那晚带来的,叫滟秋。”

“你不是说已经打发走了吗?”胖女人玩着手中的笔,那是一支高级派克笔,滟秋最初漂在北京的时候,常常在那些公司经理的桌头上看到这种笔。滟秋正诧异华哥把胖女人叫老板,忽听得“啪”一声,胖女人手里的笔断了。奇怪,这女人用二拇指和中指玩笔,居然也能折断,还发出这么脆响的声音。

“你们都下去!”胖女人冲屋子里其他人说。几个西装革履的小男人异口同声说了声是,倒退着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滟秋给自己使劲打气,一定要撑住,冷滟秋,你一定要撑住!

“你就叫滟秋?”胖女人换一副摸不清的面孔,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一点。

“我叫冷滟秋。”滟秋说。

“当年就是你借钱去号子里救华仔的?”

“他是华哥,不是华仔。”滟秋纠正道。

“我说他是华仔他就是华仔!”胖女人忽然就绷了脸,滟秋发现,胖女人如果不绷脸,那张脸倒也受看,虽然老一点,但还不至于让人恶心。可一旦绷起来,就真的有点对不住别人了。

女人应该知道自己的缺陷,可惜,太多的女人不知道。

“你是谁啊,这么大的口气。”滟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跟胖女人叫起了板。滟秋喜欢跟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叫板,为此她吃了不少苦头,可惜不长记性。

“秋子,这是洪老板。”丘白华急了,又是瞪眼又是跺脚。

“洪老板?混出来的还是装出来的?”

“秋子!”丘白华真生气了,扑过来,要捂她的嘴。“滚一边去!”滟秋恨恨臭了丘白华一句。

“你倒是挺有能耐啊,跑我这儿撒野来了。”胖女人从桌子那边踱步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她的确太胖,跟最近很火的那个歌星差不了多少,不过她的肉是紧的,看不出累赘两个字,这倒也替她遮了不少丑。滟秋打量着她,胖女人也打量着她:“你不怕我把你扔下楼?”

“不怕。”滟秋挺了挺胸,回答得干净利落。

“好。这性格我喜欢。”胖女人突然说,脸上真就闪出一层喜欢的颜色。她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瞅了滟秋半天,那情景跟客人挑小姐差不多。

“混多久了?”胖女人问,口气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没多久,今天才出道。”滟秋说。

“嘴巴倒是挺厉害,说,找华仔什么事?”胖女人停下脚步,目光直视着滟秋。

“他是华哥,没人敢叫他华仔。”滟秋固执道。

“我也不行?”

“不行!”

“有种!”胖女人夸赞了一句,又冲丘白华说:“华仔,看清没,手下要是多一些这样的人,我们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

“老板,你别信她,她……”丘白华脸上白一阵黑一阵,他真没想到,滟秋有如此超乎寻常的表现。

“怕让人欺负就做正经事。”滟秋说。

胖女人忽地转身,像是对这话感兴趣,不过沉默了一阵,她问:“做正经事别人就不欺负了?”不等滟秋做答,又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当年做的该是正经事,当歌星,胃口不小啊,可结果呢,你不是也被别人欺负着么?”

滟秋被胖女人噎住了,胖女人居然知道她,她心里多少有了点好感,不那么憎恶她了。想了想说:“我是被人欺负了,所以我来找华哥。”

“找他没用。”胖女人很利索地打断滟秋,显然,她不想眼滟秋斗下去了,光玩嘴上的功夫,没用。她转而对丘白华说:“这个女人别打发,给我留下。”

“你说留下就留下啊?”滟秋嚷了一句。

“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先下去,我跟华仔还有事。”

丘白华紧忙递给滟秋一眼色,示意滟秋识趣点,快走人。滟秋不想这么灰溜溜地走,她上来是找丘白华的,她要问问清楚,他们之间的账,到底该咋算,她不想让那高利货再压下去,她为他当了两年的奴役。

偏在这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人,冲胖女人低声说:“洪姐,棉球来了,要见您。”

“棉球,他倒是快啊。”胖女人感叹一声,道:“带他上来。”

这时候的胖女人完全一副黑老大的口气,她的做派,还有盛气凌人的样子,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奇怪的是,滟秋居然对这样的做派饶有兴致。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胖女人,居然把刚才的不愉快完全抛到了脑后。滟秋心里痒痒的,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以前只要见着沾黑的人,哪怕是马仔,她心里也要涌上厌恶,就算不厌恶,恐怖还是有的。可这阵子,她完全被胖女人吸引了。新鲜啊,女人还有这种活法。胖女人抓起老板桌上的电话,冲话筒里说了几句,好像在命令什么人。滟秋还从没见过女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她见过的老板都是男人,包括华哥。男人发威好像是天生的,怎么发也不过分,女人就不同。滟秋被胖女人的威风迷住了,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胖得可爱,胖得另有一种情趣。胖女人打完电话,刚要冲丘白华说什么,一看滟秋用别样的眼神盯着她,她的脸红了一下,真的红了一下,滟秋看得很清楚。她刚才的脸是白色的,上面还落着一层霜,可是一触到滟秋的目光,那层霜立刻就化了,浮上一层玫瑰的颜色。

这颜色令人充满遐想。

“你先带她下去,叮嘱他们,好好给我照看着。”胖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温和地跟丘白华说了句。丘白华嗯了一声,滟秋不好再站下去,人家要来客人,怎么也得礼貌一点。她冲丘白华扮了个冷脸,有点不情愿地跟他出门。

也是巧得很,丘白华刚拉开门,那个叫棉球的就到了。丘白华冲棉球点点头,棉球也冲丘白华点点头,看来他们两人早就认识。滟秋此时横在门前,挡住了棉球进门的路。滟秋想闪开身子,让棉球进来,棉球却先她退了出去,为她让出一条道。这一下,滟秋就看清这个棉球了。这个影子似曾相识,滟秋明明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棉球,但一时想不起来。她学丘白华的样子,冲棉球点点头,棉球也冲她点点头。四目撞在一起,旋即又分开,滟秋再次感到他有点眼熟,脑子飞快地转着,就是记不起在哪见过他。莫非,是她以前的客人?这也说不定,滟秋在夜总会干了差不多两年,陪过的客人少说也有几百个,碰上熟客是很正常的事。可她分明又在抵抗,不会的,不会是客人。就在这时,棉球开口了:“小姐请走好。”

就这么一声,滟秋便记起他是谁了。那个磁性的声音,新安街时代超市门前。滟秋心蓦地一热,正要扭头向他表示惊讶,棉球已不见了。

他进了里面。

棉球!

2

华哥告诉滟秋,他提前释放了出来。“那里面不是人蹲的。”华哥说。

“受罪了吧?”滟秋问。

“那还用说,该受的不该受的全受了。秋子啊,”华哥叹了一声,又道:“你知道吧,原以为,我这辈子出不来了,就要死在里面。”

“笑话,你才判了五年,又不是无期。”滟秋觉得华哥不应该这么悲观,想当初,他可是个人物,呼风唤雨,手底下也有几十号人。虽不及皮哥他们威风,但在滟秋眼里,华哥也是能打雷能下雨的。看来两年牢,把他的威风坐没了。

“秋子你不懂,这跟刑期长短没关系,我一个狱友,判得比我轻,三年,你猜怎么着,去年就没了。”

“那是他命短。”滟秋一边吃香蕉,一边说。

“秋子你怎么这么说?”华哥看上去有些失望,滟秋更失望,滟秋不想听华哥说狱中的事,那跟她没关系,说了也是白说。她想听顺三,顺三才是关键。

“秋子,跟华哥说说,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

“真想听?”滟秋把最后一口香蕉咽下去,这香蕉一点都不好吃,明显是提前摘了,拿硫磺什么的熏黄的,滟秋还是把它坚持吃完,因为这香蕉是胖女人指示华哥送来的。她吃香蕉的时候,就有一种把胖女人吞下去的感觉。奇怪,滟秋对胖女人的好感持续了没半天,就又没了影,她恨胖女人不让她离开这幢楼。

“当然想听,得不到你的消息,我都急疯了。”华哥说。

滟秋狐疑地盯住华哥,说谎的男人一点都不可爱。

“不想说!”她将香蕉皮嗖地扔进门后的垃圾筒里。

“不想说就不说,现在好了,秋子,现在好了。”华哥像是自言自语。

“好个头!”滟秋一把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打下去,烟灰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响声。

“秋子你怎么了?”华哥惊起身子,不明白滟秋发哪门子火。

“我大姨妈来了行不?”滟秋突然就吼起来,滟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但她觉得不吼自己就会疯。狗日的丘白华,装的倒像,可怜兮兮的样子,一进门就诉苦,说自己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你龟孙子咋不问问,本姑娘这两年受了多少苦。要不是为了救你,要不是听你的话,找顺三借钱,给那个姓曹的什么破公安局长送礼,本姑娘现在说不定已在北京城混出了名堂,上央视也说不定。对了,本姑娘差点让那个姓曹的强暴掉,这些,你丘白华知道么?

没心没肺的东西!

丘白华打了个哆嗦,正想解释什么,门外传来声音:“华仔,老板叫呢。”

丘白华立马起身,跟滟秋连句告辞的话都没说,就屁颠屁颠走了。

华仔?滟秋冷冷地笑笑,看来,她心中的华哥,真的成了一只狗仔。

丘白华其实不大,跟滟秋差不多,刚认识滟秋的时候,他说是三十岁,后来又说是二十七岁,谁知道呢。那个时候的滟秋稀里糊涂,压根就没想搞清丘白华的年龄,甚至没想搞清丘白华这个人。搞清了又能咋,该上当还得上。滟秋现在算是明白,她上丘白华的当了,事实上一开始就在上当,只不过她自己不承认罢了。丘白华当初答应得多么干脆,包在我身上,放心吧秋子,跟着我华哥,包你三年出名。滟秋嫌三年太长,问能不能两年?丘白华胸脯一拍,两年就两年,我保你上央视。那气概,好像央视是他们丘家办的。也怪滟秋,怎么就能轻易相信他呢?可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她在北京蹦跶了两年,唱片公司经纪公司倒是见了不少,可全是提着斧头砍人的主,北京那些爷,她是领教够了,多大的牛×都敢吹,你让他把你的像挂天安门城楼上,他都敢应,只要你掏钱。是的,钱才是他们的目的,那些爷,见个面都要见面费,谈半小时,八字的一撇还没沾着唱歌呢,就跟你收钱,半小时一千,就这,还是看她初来乍到的面。有次滟秋想见王菲,那个时候她模仿王菲的歌已模仿得很像,自己听了都感动。正好王菲那些日子在北京,为新唱片做宣传。一个姓李的经纪人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周末就安排她跟王菲一起吃饭。滟秋信以为真,天真地就把梦寄托在了李大哥身上。谁知那寡妇养的拿了她最后一万块,消失得连气味都闻不见了。滟秋哭了一场,搬出地下室,去趴火车站,正好就给遇上了丘白华。丘白华当时从北京到东州,一听她两天没吃东西,不容分说就拉她先填肚子,等肚子填饱,才问她怎么了。滟秋一五一十说了,那个时候只要是个人问她,滟秋都会一五一十说。丘白华听完,忧心忡忡一会儿。正是他的忧心忡忡打动了滟秋,如果他也学北京那些侃爷一样,一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滟秋就知道,又撞着鬼了。丘白华没,他着实费了一番脑子,才用商量的口气跟滟秋说,要不先跟他到东州,他的公司在东州,至少去了不让她饿着。

“到了东州我们再想办法,当歌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从长计议。”

这话坑了滟秋,当时听着暖心,等到了东州才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滟秋不后悔,世上本来就没有后悔药,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不信太阳永远从东面出。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开心了,也会从西边出一下。滟秋决定先摆脱目前的困境,重要的还是把顺三这档子事解决掉,顺三的事一解决,她就自由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自由。

丘白华一去又是三天,滟秋的日子又恢复到无聊或空旷,是的,空旷。滟秋从来没有感觉到,日子会这么难熬,时间滴滴答答,分针或秒针打在心上,都能发出尖锐的痛。滟秋其实是个闲不住的人,或者说,闲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她要挣钱,挣钱就得去工作,这么不痛不痒躺在房间里,她受不了。

第三天下午,滟秋还不见丘白华的影子,她怒了,丘白华分明是在耍她,或者是在逃避,他不能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滟秋打开门,气愤地朝楼上走去。

滟秋仍然来到胖女人的办公室,她不知道丘白华在这楼上哪一间。滟秋已经知道胖女人叫洪芳,她说:“我找姓丘的。”

洪芳一个人在,她抬起头,看着滟秋,目光里带着戏耍的成分。滟秋反感这种目光,但她得忍着。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怎么不叫华哥了?”洪芳点上烟,很潇洒地吸了一口,悠悠然吐出一个性感的烟圈,她的目光潮红,眼圈那儿泛着暗青,这女人昨夜一定没干好事。

“我想叫啥就叫啥,用不着你来指点。”滟秋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她不想让胖女人把她当马仔。

“他得罪你了?”洪芳起身,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是法国出的一种女士香烟,很修长的感觉。那种烟口感极好,滟秋试过。

“来一支?”洪芳转换着脸上的表情,想极力营造一种温和的气氛。看得出,她不想跟滟秋吵架。滟秋也懒得吵,她想尽快摆脱开这些人。

“不会。”滟秋拒绝了洪芳,但又为那支烟可惜,那种烟不是想抽就能抽到的,滟秋平时只抽五块烟一包的烂烟,那是低档次男人才抽的。滟秋常常为自己惋惜,觉得她这样的女人,愣是让烂香烟给糟蹋了。洪芳将烟扔过来,滟秋下意识地伸手,准确地用食指跟中指夹住了。这动作是夜总会学的,滟秋在夜总会学得不少,有些还属看家本领,要是全露出来,一定会吓洪芳一跳。

洪芳被她夹烟的动作惊了眼:“行啊,功夫还蛮老到的,几年了?”

滟秋知道洪芳在问抽烟的历史,但她懒得回答:“姓丘的呢,他不会钻了地缝吧。”

“他去谈业务,怎么,想他了?”洪芳暧昧地盯住她,这话明显带着阴谋,滟秋说:“笑死,就他那烂样,值得想?”

“我说嘛,我们滟秋小姐是多了不起的人,怎么会为一个华仔痴情呢。对了,跟你说的话,想好没?”

“什么话?”滟秋警惕地竖起眉。

“忘了?跟我干啊,那天就跟你说过的。”

滟秋爆出了一片子笑:“跟你干?杀人,放火,还是卖白粉?”

“这些都不干,咱干正经生意。”洪芳走过来,在滟秋边上坐下。她抽烟的姿势真是潇洒,一看就是老烟客。滟秋有意识地瞅了瞅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指修长而又细软,跟她胖乎乎的身材一点不对称。如果说这女人有灵气,那也是她的手指带来的,对了,还有眼睛。这女人眼睛里不只有水,还有风月。

“就你?”滟秋不屑地笑笑,没有把刻薄话说完整。

“不,还有你,还有华仔他们。”

“少提他。”滟秋说。

“好,不提,就说咱俩。”洪芳又往滟秋跟前挪了挪,滟秋不习惯这样,一屁股挪开了。

“滟秋,你是干这个的,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干这个的。”洪芳说。

“少来这套,奉承的话我听多了。”滟秋也吐了个烟圈,可惜吐得不圆,这让她有点扫兴。

“不是奉承,我洪三还没下贱到奉承一个乞丐的地步。”洪芳起身,脸上忽然就有了一层杀气。

滟秋也猛地起身:“你说谁是乞丐?!”

“说你。”洪芳正视住滟秋,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怎么,你不承认?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是乞丐又是什么?”

“你……”滟秋眼里有了火,拳头也下意识地攥紧了。

洪芳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我说小妹,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洪三见得多了,连承认自己的本事都没有,还敢跑到这地方撒野?”

滟秋泄气地一屁股坐下,较着劲道:“算你狠!”

洪芳郑重其事起来,她道:“不错,我洪三是狠,可我看人,那些害过我伤过我的,我洪三绝不放过。但你不同,你是女人,跟我一样,我洪三不会对一个女人耍心眼。”说到这儿,她捋了捋头发,一缕头发把她的眼睛遮住了,脸上也浮上一层少见的愁容。“我洪三是为你好,你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非要当什么歌星,眼下这世道,当歌星有那么容易?”

“这个不关你的事。”滟秋道,但口气明显比刚才弱了。

“是不关我的事,可关你的事!”洪芳抢白了滟秋一句,继续道:“话我跟你挑明了,跟着我做,将来你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就算要男人,也尽可挑着拣着要。把你的歌星梦收起来吧,别让我笑话。”

“我要是不呢?”滟秋硬撑着,不让自尊在洪芳面前倒下。洪芳扑哧一笑:“不会的,你没那么傻。”

“为什么非要我跟着你干?”滟秋真是不明白,她哪点让这个又胖又霸道的女人看上了。

“因为你适合,或许,你比我更适合吃这碗饭。”

“你这饭不干净。”

“你来它就干净了。”

“可你是老大。”

“以后这个老大你来做。”

“你就那么相信我?”

“我是相信我自己。”

滟秋就没话了,胖女人的确不简单,几句话就说得她没词。滟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开这个口。她连他们干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真的跟皮哥那样,她宁可乞讨也不加入黑道。滟秋咬了咬牙,起身:“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你尽可睡,没人打扰你。”洪芳冷漠地说。

“你在软禁我?”

“你错了,我是不忍你错失机会。门开着,如果想走,你随时可以离开。但你想过没,你能到哪里去?”

滟秋再次泄气。这女人真够狠毒,她把她看穿了,看到底了。滟秋的确没地方可去。明皇那种地方她再也不可能回去,从现在起,她要珍爱自己,不能由着那些男人糟蹋。可除了明皇,哪里还能容得下她呢?

滟秋再次想起顺三,顺三的事一日不解决,她就一日不得安宁。滟秋回到二楼,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想不到她冷滟秋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滟秋再次跟洪芳见面,就把话赤裸裸地端了出来:“你把顺三的事帮我了断。”

“行啊。”洪芳答应得很利落,又说:“不就是钱么,我替你还。”

“口说无凭。”滟秋怕洪芳玩手腕。

“难道要我给你立字据不成?”洪芳大约觉得滟秋过分了点,眉头紧在了一起。

“这个钱我还得冤。”滟秋说,眼里拉了一层雾。

“比你冤的大有人在,顺三吃的就是这碗饭。”洪芳同情地说。

“狗娘养的不得好死。”

“骂不死他,他照样天天放高利货。”

滟秋就这么跟了洪芳,之前她也认真想过,她可以不跟洪芳,但她得有事做,得挣钱。钱遍地都是,但滟秋就是没办法挣到手。思来想去,还不如先答应下来,过了这段危机慢慢再想办法。洪芳很高兴,这天她带着滟秋,一气转了好几家商场,把滟秋从头到脚武装了一番。在广武门那家法国人开的眼镜店,洪芳帮滟秋挑来挑去,最后终于选中两款眼镜。滟秋一看价格,差点没叫出声来。两万六千元人民币,天,钱还有这种花法。滟秋看着洪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投资,莫非这女人晕了头不成?后来在女子美体会所,她们洗完桑拿,热蒸过后,躺在软床上享受按摩,洪芳才说:“女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滟秋忍不住就笑,这屁道理哪个女人不懂,可好你得有好的本钱,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洪芳那样把钱当手纸。享受完按摩,又美了脚趾甲,洪芳欣赏着滟秋刚刚涂出来的脚趾说:“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留下吗?”

“不知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实话。”滟秋老老实实做答。花了人家那么多钱,她再也不好意思挖苦或戏弄人家了,钱让她变得乖起来。

“寂寞。”洪芳说,“你瞅瞅我这公司,统共二十来号人,清一色大老爷们,所以我不想让你走。”

“留下我你会后悔的。”滟秋说,滟秋到现在还在恍惚,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很鲁莽?她是一个容易反悔的人,如果哪一天发现自己踩了狗屎,她会毫不犹豫地走掉。

“如果那样,我就杀了你。”洪芳说。

洪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冒出两道蓝光,滟秋打了个冷战。

3

洪芳他们并没贩毒,更没公开卖白粉。这话是丘白华说的。滟秋正式加入三和公司后,就不拿丘白华叫华哥了,这个称呼他实在是不配。

滟秋也没叫他华仔,她叫不出,她管他叫大华,因为公司有不少人这么叫他。

“刘星怎么解释?”滟秋问,滟秋不相信洪芳干的是正道,但丘白华非坚持说洪姐干的就是正道。

“是他瞒着洪姐干的。”

“我不信。”滟秋现在真是不敢相信丘白华,她觉得丘白华有两张嘴脸,一张专门对付她,另一张,则对付公司或外面的人。滟秋亲眼看见,丘白华冲公司里才来的一个小年轻发狠,那小年轻帮他送一样什么东西,结果东西没送出手,自己却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丘白华骂他饭桶。“你怀里藏的是什么?”他大声喝斥那个挨了打的小年轻。

“改锥。”小年轻战战兢兢说。

“他妈的我还以为是棒棒糖,你不会捅他啊,一个街上瞎溜的小瘪三,就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有脸回来。”说着,抡起巴掌就扇过去:“以后记着,那家伙是用来捅人的,不是藏在怀里吓你自己的。”

那一巴掌扇得太狠,小年轻脖子歪了很长时间,才拧过来。

但丘白华到了她面前,立刻变得像一只没娘的兔子,软得让人恶心。他并不是讨好滟秋,他是想用这种软来堵滟秋的嘴。滟秋虽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为什么,但有一种直觉告诉她,姓丘的很危险。

滟秋不相信丘白华说的话,跑去问洪芳,洪芳说丘白华说的没错,他们确实让刘星耍了。

三和公司是刘星跟洪芳他们合伙办的,丘白华也入了股,但入得不多,按股份,洪芳做老大。这个公司到底做什么,他们还没想好,他们就是想办家公司。一开始他们约法三章,杀人放火的事不做,沾毒赌的事不做,除此之外,什么赚钱做什么。但公司开张两个月了,他们一笔生意也没做到,每天流水样的钱花出去,公司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忽而说要做地产,忽而又说地产投入太大,没那么多钱,还是做物流吧。物流还没考察好,又说要开快餐连锁店,先把人养起来再说。总之,在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中,公司账上的钱一天天少下去,招募进来的人员一看他们全是些只会耍嘴上功夫的人,又开始溜走,公司便在摇摇欲坠中晃到了今天。

刘星以前沾过毒品,为此他发了不少财,后来他那条线出事,跟他交易的人让缉毒队一枪打死在公交车上,那家伙居然拿乘客当人质。幸亏刘星做得隐蔽,没暴露出来,但此后很久,他像死了娘一样,变得六神无主。刘星拉洪芳做公司,是看中洪芳的野心,还有洪芳敢作敢为的那股狠劲。但刘星不同意洪芳的观点,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还成立个鸟公司?正经生意能赚得了钱,这世界上全成千万富翁了。要发财就冒险,这是刘星的生意经,也是刘星的活人哲学,于是他瞒着洪芳和公司,暗中找货源。下线刘星不怕,他从十七岁就开始给人做下线,到现在怎么说也对这条道熟了,只要有货,他刘星就销得出去。况且东州这么多吸白粉的,随便哪个角落里一蹲,就有人冒出来问你有这个么,手上做个只有他们才能看懂的动作。刘星认定,只有做这个才是正道,瞧瞧人家皮哥,做得风生水起,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刘星终于找到了火石财,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终于让刘星给闻到了。刘星通过地下迪吧一个叫拐子的下线,跟火石财接上了头,并做成了一笔交易,数额虽然不是太大,但足可以让他兴奋。刘星像是找回了感觉,突然间就满面春风,说话做事有了气概。他说话的口气还有走路的姿势引起了洪芳警觉,洪芳叮嘱丘白华,对他跟紧点。这一跟紧,就发现了火石财。

顺三带人抄刘星的后路,之前洪芳跟丘白华是知道的,风声就是洪芳放出的。洪芳自知不能说服刘星,想通过顺三让他栽个跟斗,这样也好让刘星死了那条心。没想顺三连人带货都劫了,到现在洪芳还没找到刘星下落。不过洪芳不急,顺三再狠,也不敢灭口,再说也不至于。哪些人该灭哪些人不该灭,道上都有规矩,谁破了规矩,谁就等于在灭自己,就算洪芳不找顺三算账,也自有人找他算。洪芳说她了解顺三,顺三定是觉得刘星还有其他线,没交代出来,等关他几天,榨不出油也就把他放了。

“就这样?”滟秋听得入迷,听完了还不过瘾,感觉好戏才开头,突然就断了。

“就这样。”洪芳做答。

“没劲!”滟秋极为败兴地说了声,其实她是想多知道一点顺三,或者洪芳本人,可惜他们的嘴巴把得很紧。

公司的确没有事做,滟秋每天跟着洪芳出去转悠一圈,然后就筋疲力尽地回来了。丘白华他们也一样,二十几个人像无头的苍蝇,说是出去考察市场,寻找项目,其实不是喝酒就是打架。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三和的名声就在他们所在的宣北区响了起来,不是干出来的,而是无所事事无所出来的。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有个叫洪芳的女人租了一幢楼,说是要干大生意,可几个月过去了,屁个生意也没做,倒看见她手下时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狼狈而归。打架是为了收账。丘白华入狱以前,是有一些账放出去的,不是高利货,是朋友或同伙借的,丘白华想把它收回来,坐吃山空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如今收账比收山头还难,一是人找不到,丘白华毕竟在监狱里蹲了两年,两年时间什么都可以发生,消失个把人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二是人找到了但人家不还钱,比如有个外号叫老鼠的,以前做影楼生意,顺带搞什么美容啊化妆的,在丘白华跟前很有面子。因为丘白华干的那行离不开他,丘白华要帮模特出名,就得先帮她们定妆、造型,甚至取掉脸上个把雀斑。老鼠为扩张生意,一次借了丘白华五十万,说是按银行利息付给丘白华。丘白华进监狱后,老鼠就想赖掉这笔账,他想一个蹲过号子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从他手里要不走钱的。听到丘白华提前释放,老鼠马上行动,他把自己的影楼还有家里的房子全转到小姨子名下,对外声称是他做生意赔了钱,变卖了影楼和家产。丘白华两次找到他,老鼠都哭爹叫娘,说他现在穷得只剩办公室一张床了,如果丘白华不嫌弃,可以先搬走。前两次,丘白华多余的话都没说,他在掂量老鼠,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到了第三次,老鼠继续演戏,演得相当出彩。丘白华没揭穿他,轻轻咳嗽一声,冲手下说:“老鼠兄弟都可怜成这样了,你们说,这账还该不该要?”

手下异口同声:“弟兄一场,这账不该要。”

“那就不要?”丘白华继续盯着手下。手下道:“不要!”

“好,既然弟兄们说了,不要就不要,要不然我姓丘的反倒不地道,好像要逼兄弟跳楼。”

老鼠鼠眼大开,刚要兴奋地哇哇两声,丘白华突然转身,很有诚意地盯住老鼠:“老鼠,听说你小姨子发了,身价好几百万呢。”

“不关我的事,大华,真的不关我的事。那骚娘们,靠着一个局长,愣是白手起家,做了起来。这不,连我的影楼她也接手了。”

“真的跟你无关?”

“对天发誓,无关!”老鼠说得振振有词。

“那好,有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丘白华扔下这么一句,老鼠还没咂摸透他话里的滋味,丘白华已没了影。第二天,老鼠猛然听到,丘白华带着人把他小姨子困在了影楼,他闻声赶去,只见影楼前立的广告柱全给砸了,早上升起的气球让丘白华端着气枪练了手,气球碎片散了一地。影楼里相册四散,狼藉一片,招聘来的小姐们缩在一角,两个摄影师口吐白沫,显然是丘白华练手练的。

“报警啊,还愣什么?”老鼠大叫。

有个提前躲起来的工作人员一看鼠老板来了,这才跑出来,慌慌张张说:“报了,110也来过,一听那个姓丘的跟哈局是哥们,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后就走了,笔录都没做。”

“妈的,反了他了!”老鼠说着就要给某个人打电话,一想不妥,没打,大着胆子朝楼上走去。

影楼共三层,老鼠的办公室还有他小姨子的办公室都在三楼,老鼠上去时,丘白华带的人并没挡他,只当不认识,老鼠很轻易就见着了丘白华,当然还有他的小姨子。丘白华把他小姨子绑在一把椅子上,身上愣是套了一件婚纱,脖子上挂了一个花篮,嘴唇涂得血红,样子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老鼠进去的时候,丘白华正在耐心地给他小姨子画眉毛,边画边说:“乖,千万别动,一动,画笔要是扎进眼睛里,你这漂亮的眼睛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丘白华!”老鼠大喝一声。

丘白华只当没听见,依旧拿着眉笔,细心地给他小姨子描眉。老鼠惊讶地发现,眉笔是拿细长的螺丝刀做的,刀锋闪闪,发着寒光,怪不得他小姨子嘴大张着,一声也不敢发。

“狗娘养的丘白华!”老鼠又喝了一声。

丘白华这才慢悠悠说:“谁啊,这么粗野,一点教养没有,没看见人家正精耕细作么?”话说这儿,突然哎哟了一声:“糟糕,这一惊扰,笔画错地方了。”他小姨子果然发出一声惨叫,老鼠再看,就见小姨子鼻梁上多了一道血口子,血正往外渗。那是多好的鼻梁啊,老鼠最爱的,就是小姨子那愣愣的鼻梁。

“丘白华,你是故意的!”老鼠扑过来,他想拧断丘白华脖子。丘白华后退一步:“别乱来,兄弟,我手艺不高,真的不敢保证这张脸会不会被毁掉。”

“你——!”老鼠气得牙齿咯咯响。他小姨子看见他,拼命地蹬着双腿,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

丘白华呵呵笑了两声,继续为老鼠小姨子画眉毛。大约有了老鼠,那女人变得底气足起来,她骂了一句脏话,意思是让丘白华不得好死。可是很快,她就发出更惨的一声叫,她脸上一块皮真让丘白华剜了下来。

“我说不要让你叫,你偏叫,这怪不得我吧?”丘白华狞笑道。

老鼠白了脸,丘白华如此残忍,实出乎他意料,看来,两年监狱不但没让他老实,反让他多了一身折腾人的功夫。“小灿,不要怕,有我呢。”老鼠在一边安慰女人。

“哦,原来她叫小灿啊,多好听的名字,只是可惜了,这张脸破了,以后可就真成小残了。”丘白华拿眉笔又在小灿脸上蹭了蹭,擦掉上面的血,转身盯住老鼠:“对了,你不是说她跟你无关吗,怎么她男人不急你倒急了?”

老鼠知道该服软了,再不服软,小灿说不定真让丘白华毁掉。

“姓丘的,你把她放了,钱我给。”

“你不是说没钱吗,这阵有了?”

“少废话,姓丘的,不就五十万么,我给。”

“这不就对了,早有你这句话,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不过兄弟你记错了,不是五十万,连本带利,应该这个数。”丘白华竖起了两个巴掌。

“你想敲诈?!”

“如果敲诈,还得翻一番,念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我就不那么恶心了,留点钱,给小灿整整容,这么俊俏的一张脸让你给毁了,多可惜。”说着,轻轻吹了一下眉笔,将它装进了口袋。

“你——?!”老鼠气得差点吐血。

丘白华拿到了钱,一百万,不过最终落到他手里的,肯定不超过五十万。因为那个哈局长还有到过现场的队长,人家可是帮过忙的。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帮忙,这个道理江湖上的人都懂。

不过就在拿到钱的当天晚上,丘白华两个手下就被人打断了肋骨,那两个人领了赏去喝酒,回来的路上被人黑了。

两人一口咬定是老鼠干的,丘白华摆摆手,老鼠没这个胆,如果老鼠真敢黑人,那五十万他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丘白华相信是另有其人,只是他还一时不能断定,黑他兄弟的到底是哪一路好汉。

洪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人也迅速憔悴下去,这天她提出要去见哈局长,让滟秋陪她一同去。哈局长是宣北区公安局长,据洪芳说,丘白华提前释放,哈局长帮了不少忙,如果不是他从中周旋,丘白华至少还得蹲两年。当然,后山监狱长段子良起的作用也不小。

“这些人都是帮过咱的,咱得记住。”洪芳说。

滟秋很想知道哈局长他们怎么帮的忙,大约是太无聊的缘故,滟秋现在对洪芳的身世还有经历充满兴趣,她觉得洪芳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这故事讲起来一定精彩,包括她提到的哈局长还有段子良。但是洪芳每次只开个头,就又迅速地把话咽了回去,好像故意吊滟秋的胃口。滟秋不急,她相信只要这么下去,洪芳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把她的故事讲给她。洪芳又说了一遍,要去见哈局长。滟秋懒洋洋地说:“从监狱救人找他管用,没有生意做找他,那不是让人家笑话。”

“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洪芳不满滟秋的回答,她自己却又没更好的回答。

“你就省省心吧,急病乱投医,弄不好会医死人。”滟秋玩着手机上吊着的小狗熊,一点也不替洪芳着急。

“秋子,真是急死我,走,下楼陪姐姐透透风。”

两人于是下楼。到了楼下,洪芳忽然指着这幢九层高的楼说:“两百万啊秋子,每年的租金就是两百万,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你干嘛要租一幢,要我说,一层就足够。”

“要我租一层?秋子你在笑话我是不,我凭啥要租一层?”

“就凭你现在这个样!”滟秋恨恨地还击了一句,她被洪芳神神经经的样子弄烦了。滟秋虽没做过老板,但她见过老板,在她眼里,那些老板都是泰山压顶腰不弯的人,她以前陪过一个老板,那人不到半月赔了三千多万,赔得只剩裤衩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可他照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泡妞照泡不误。他留给滟秋一句至今忘不掉的话:“如果你连这点事都看不开,还怎么在江湖混?在江湖走,首先得练会栽跟斗的本事!”

滟秋想把这句话送给洪芳,没想洪芳挨了赳,脸忽一下展了:“秋子你骂得好,你不骂我还真就顶不过去了。走,陪姐兜风去!”

4

洪芳开着她那辆已经发旧的Jeep牧马人,朝沿江大道冲去,副驾驶上的滟秋嗷嗷大叫。滟秋还从没有过这么爽的感觉,她一直幻想,将来有一天能拥有一辆自己的车,最好也是这种越野车,不,比这更野点,她穿一身牛仔,蹬一双高跟皮靴,腰里最好再扎上一把匕首。可这个梦也只有在她喝了酒的时候做做,酒一醒,滟秋就连想都不敢想了。滟秋对车的兴趣,说穿了还是在夜总会那种地方培养出来的,那里面进进出出的人,除了小姐和服务生,都他娘的有私驾。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炫耀。有个腰肥体圆的地产老板,有次竟然对她说:“你好好陪我一个月,这把钥匙就是你的了。”滟秋瞅着他手里拿的那把钥匙,问:“奥迪?”老板靠了一声:“那玩意儿是当官的坐的,老子坐上它,不舒服。认得么,这是悍马H2。”滟秋哇了一声,站起身子就抢钥匙,老板一把抓住她的胸:“现在就抢,太早了点吧,答应我,跟我走。”滟秋当时有些心动,差点就脱口说出行啊。丽丽见状,悄悄踩了她一脚,后来丽丽拉她去洗手间,悄悄告诉她,那家伙是个变态狂,跟他去的姐妹已经好几个了,但没一个能坚持了一周,最惨的一个,当天晚上就吓得跑了回来。滟秋问丽丽,那畜生有多变态?丽丽四下瞅瞅,没具体说,只道:“他家里摆了不下二十种玩意,一种怕就让你下体流血,一个月下不了床。”滟秋靠了一声,又骂:“爱他娘的,原来是个土杂种!”

“秋子,爽不?”洪芳高声问。

“太爽了,三姐,再开猛点。”

沿江大道此时静静的,已过了上班时间,车辆稀少,正好得着了洪芳和滟秋的意。一阵风掠来,滟秋鼻子里钻进一股成成的味道。洪芳大喊:“把头发散开,扬起来。”

“好啊。”滟秋说着,解开发卡,一头黑发猛然间旗帜一般飘了起来。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野,滟秋感觉自己已经在飞了,心从胸腔里跳出来,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过了跨江大桥,洪芳说:“秋子,你来开吧。”

滟秋说:“三姐,我怕不行。”

“少跟我说不行,秋子,要疯就疯个够,三姐可不想看你扭捏。”洪芳说着放慢车速,车子最终在一块巨石下停下,滟秋跳上驾驶座:“三姐,我可真开了。”

“开,三姐给你当教练!”

滟秋以前开过车,是在北京的时候。谭敏敏傍上那个大款不几天,就有了一辆新款捷达,谭敏敏拉她去兜风,滟秋一开始玩得很开心,可是后来,后来她突然一脚踩住刹车,差点把副驾驶上的谭敏敏甩出车去。滟秋知道,她是犯了神经,她跟谭敏敏一道来的北京,一道怀揣梦想,一道受的苦,可是人家现在有了靠山,不久的将来,说不定人家就真成明星了,而她呢?打那以后,滟秋很少碰车,并发誓,除非是自己挣钱买的,别人的车一概不碰。但今天,滟秋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抱住方向盘,手忙脚乱,却又乐得哇哇大叫。洪芳看着她的样子,又是开心又是怜爱,这是个宝贝,她能给我带来快乐,洪芳这么想。

滟秋她们差不多野了两个小时,野够疯够了,滟秋把车停在焦家湾一片废弃的鱼塘前。鱼塘沉死如烂泥,风卷着腥臭,一阵一阵吹来。洪芳捂住鼻子,让滟秋快把车开走:“找死呀秋子,这么臭。”滟秋却跳下车,还把车钥匙也拿走了。洪芳不明白滟秋怎么了,紧张地望住她,这个小姑奶奶,刚才还好好的,乐得跟吃了药似的,眨眼工夫,就又阴了脸。

滟秋一直把洪芳带到鱼塘上游,一块土堤坝上,这儿总算闻不到腥臭了。

“秋子,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洪芳气喘吁吁,胖女人的劣势这个时候显了出来,她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滟秋的步子。可小跑对她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滟秋不理洪芳,目光凝重地望住鱼塘。鱼塘离市区不远,顶多也就二十公里,周围是一片废地,废地尽头,可看见影影绰绰的高楼。这一边,却连着村庄,村庄再往西,就是后山了。

滟秋望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洪芳的目光忽而在她脸上,忽而又在鱼塘里,她弄不明白,一个破鱼塘有啥望头,又不是西洋景。

“三姐你过来。”

洪芳已经喘过气,听见滟秋喊,居然乖乖就走了过去。

“三姐你看,那边是什么?”滟秋指着那影影绰绰的高楼问。

“楼啊,三姐又不是瞎子。”

“楼是哪里修的?”

“开发区啊,宣北区开发区。”洪芳说。

“你再往前面看,这是什么?”

“晕,滟秋你神经啊,破鱼塘有啥看的?”洪芳不满。

“三姐你别急,你再看那边。”滟秋又指住后山方向。

“滟秋你到底怎么了,不会是刚才风吹昏了头吧?”洪芳说着,真就伸手摸滟秋的头,滟秋躲开:“三姐你认真看。”

洪芳就看,可除了茫茫的山,还有遥无止境的绿色,洪芳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滟秋败兴道:“真是猪脑子,服了你了。”

洪芳呵呵一笑:“鬼丫头,到底让姐姐看什么嘛。”

“看钱。”滟秋说。

“钱?”洪芳纳闷。愣了片刻,忽然惊叫道:“秋子你不是在做梦吧?”

滟秋鬼鬼地一笑:“我是做梦了,三姐,钱,遍地是钱。”

“鬼丫头,你吓着三姐了。”洪芳真就一副被吓着的样子。不是她夸张,当她明白过来滟秋让她干什么时,这眼前荒芜的大地,废弃的鱼塘,真就像是铺了一地的金子。洪芳明白,滟秋在说地,圈地,同样的梦话她几天前就跟洪芳说过,只是洪芳觉得那种赚钱方式离她太远,她是个活在现实中的女人,没有滟秋那么浪漫。可这阵儿,当滟秋真真切切把一地的金子指给她看时,洪芳动心了。

“三姐,现在什么最赚钱,地。东州这地方,一切都还在熟睡中,那边开发区只是个药引子,真正的浪潮在后头。”滟秋兴致勃勃,跟洪芳讲起了大道理,洪芳听得入神,听着听着,忽然说:“秋子,真看不出啊,还一套一套的,说,哪儿学来的?”

“学?”滟秋一愣,旋即就爽快道:“还能在哪儿学,夜总会呗。那里天天出入的,都是些神人,他们眨下眼睛,都能眨住金子来,尤其是那个梁栋……”

“就那个规划局长?”

“嗯。”滟秋重重点头。

“你不是挺讨厌他么?”

“讨厌是一码事,听他说又是一码事。三姐,那家伙真是个钱袋子,如果他不好色,我真想拜他码头。你没见过那些开发商,见了他,就跟见了土地爷爷一样。”

“好啊我的妹子,别的妹子坐台只为了钱,你倒好,坐台坐出一肚子学问来。”

“甭忘了,我大学学的是金融,三门功课都是优呢。”滟秋卖弄道。

“可惜没毕业,我妹子炒了大学的鱿鱼。”

两人说着,开心大笑起来,这是洪芳第一次看见滟秋开心地笑,以前虽说她也笑,但那笑里,明显隐藏着什么。

她是个能包得住自己的人。

一听洪芳有了响应,滟秋更加滔滔不绝讲起来,从东州的发展,到西部开发,从中央的政策到东州的五年规划,这些新鲜东西,听得洪芳一愣又一愣。

“干吧三姐,日子不是混出来的,得真刀实枪。我听说过,当年姓皮的就是靠着一只破船,在江里划了十年,愣是在东州划出一片天。”

这时候的滟秋全然没了夜总会小姐那种肤浅劲,她像个小导师,一层层地为洪芳拔开浓雾,让洪芳看到一片美丽的天。

“不行啊,妹子,这得多少票子。”洪芳最后还是摇了头,她不像滟秋,凭着冲动和热情就敢冒险,她尝受过失败,冒险曾给她带来快乐,但也带来挥之不去的噩梦。如果当初她能听老公的话,稳妥一点,不贸然去碰什么股票,不把信用社的钱全砸在股市里,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知道,五年前,她锒铛入狱的时候,外界曾传说她的身价已过千万,她是榆庆县第一个富婆。

往事不堪回首。

“票子?”滟秋很不在乎地一笑:“票子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找,它怎么会到你手里。”滟秋学着江湖老大的口气说:“票子在他们手里,需要的时候,只管去找他们。”

“他们是谁?”洪芳被滟秋身上突然冒出的黑气吸引,不由自主问。

“那些坐在政府里的人!”

“怎么要?”

“很简单,拉他们下水!”滟秋说出这句话,就完全像个黑社会了。口气像,做派像,连她刚才挥手的动作都像。洪芳看得两眼发直。

当天晚上,洪芳请客,带着滟秋去美体中心享受,两人刚躺到按摩床上,洪芳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公司打来的,洪芳接通,瞬间,她的脸色就变了,一把拽起滟秋:“别躺了,快走,公司出了事。”

丘白华让顺三黑了。

丘白华一直怀疑,上次跟老鼠要完账后,黑他两个兄弟的是顺三。丘白华跟顺三曾是弟兄,丘白华做模特生意的时候,顺三还只是码头上一个小袍哥,靠收保护费过日子,手下有十几个喽啰。后来顺三认识了皮哥,因为打架打得猛,也打得巧,要别人胳膊绝不拿腿回来,皮哥见他是块料,对他委以重任,将宣北到东州的三条交通线交给顺三管理。一开始那三条线管得并不顺,不少司机还有车主拒不交纳保护费,还扬言要把顺三赶出去。顺三不气馁,他自己也买了辆车,跟在别人后面跑。别人从宣中到东州收十元车费,顺三在车上大喊五元,乘客便往他车上跑。后来有几家车主联合起来,也把票价压到五元,摆出一副赔死也要赚吆喝的架势,顺三笑笑,他开始喊一元。不但自己喊,还悄悄买通十辆车,让他们也跟着喊,损失由他赔。那十几辆车跟了不到一周,就跟不动了。顺三这时候打发人去跟他们谈判,要么把车卖给他,要么,老老实实交保护费。里面有个愣头青,仗着在部队上千过,跟顺三派去的代表讲理,结果让顺三的手下当着众司机的面打了个半死,还把他拖到一发廊,一口咬定他强暴了发廊里一个叫红红的洗头妹。警察倒是来过,但那时这一带的警察都是皮哥的拜把子,他们从发廊里取了证,又拉红红去做鉴定,最后证实,那车主的确强暴过红红。若不是车主的父亲四处求人,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给顺三和皮哥烧香,怕是车主的牢就坐定了。制伏了那个车主,其他人便变得温顺,再也没有人敢跟顺三说不了,三条交通线便牢牢掌控在顺三手中。后来皮哥壮大事业,认为光吃交通这碗饭还不够,还应该干点别的。便把顺三叫去,让他另立山头,专门放贷。说是另立山头,其实是掩人耳目,这是皮哥一贯的把戏,包括那三条交通线,也不是由他出面,而是他的小情人、一个外号叫黑妹的东州妹子来打理。黑妹是宣北区交通局长的外甥女,皮哥跟交通局长是拜把子,交通局长老家的宅子还有他父亲的坟茔,都是皮哥出钱修的。黑妹跟了皮哥后,两人的关系就更铁了。

丘白华知道顺三的狠,当初跟顺三做朋友,真是瞎了眼,入狱后让滟秋去找顺三借钱送给哈局长还有监狱长段子良,更是瞎了眼。出狱后他找过顺三,想把滟秋那十万块钱了掉。没成想顺三却说:“钱我可以不要,毕竟我们是多年的弟兄,就当我孝敬了兄弟你,可你得把那个骚娘们还给我,让她给皮哥干五年。”若不是后来洪芳找哈局长通融,怕是滟秋真还得回去,就这,洪芳也扔给了顺三二十六万,算是把那笔账彻底了了。

丘白华咽不下这口气,当年的兄弟,在他最最落魄时冲他下黑手,还逼着滟秋进那种地方,就算滟秋能想通,他也想不通。丘白华决定跟顺三会一次面,不让顺三低下头,他自己的头就抬不起来。顺三答应得很爽快:“行啊,大华,老地方见。咱兄弟俩,谁跟谁啊。你可一定要来,别让我的兄弟笑话。”

丘白华抱着十万块钱,找到张朋一个手下,说借十个兄弟。丘白华跟张朋有交情,张朋手下都给他面子。三和公司刚把楼租下的时候,丘白华一再劝洪芳,跟着张朋干吧,只有跟着张朋,才不会被别人吃掉。洪芳拒不同意,还警告丘白华,再敢在她面前提姓张的,让丘白华走人。丘白华嘴上虽然说听洪芳的,背后,却仍然保持着跟张朋那边的来往。因为在东州这块大码头上,唯一能镇住皮哥和顺三的,就一个张朋。

丘白华带着自己十多个弟兄还有从张朋那边借来的十个人,按时赶到太白酒楼。太白酒楼在宣北区交通局对面,离酒楼不远,就是大榆路派出所。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一则太白酒楼也是道上人开的,二则,这个地方离公安近,大家都得收敛,不可能惹出大麻烦。丘白华到了酒楼,顺三早就坐在包房里,奇怪的是,顺三没带人,跟他坐在一张桌上的,除了他两个相好,还有黑妹。黑妹身边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看就是黑妹的保镖。丘白华正在诧异,就见包房的另一道门开了,走出两个人,一个丘白华认得,是大榆路派出所所长祝勇,道上的人称他猪哥。另一个丘白华不认得。祝勇笑嘻嘻走过来,拍了拍丘白华的肩:“华子,这位哥你不认得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徐秘。”

一听徐秘两个字,丘白华的脸登时白了。但凡东州吃这碗饭的,徐秘两个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才蹚进水里的小马仔,也知道这两个字的厉害。但此人极为隐秘,一般场是见不到他的,除了在电视上,他偶尔跟在市委领导后面,闪一下脸。此人三十多岁,但长着一副小白脸,很年轻,看上去就像二十四五岁。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大热的天,仍然系着领带,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顺三能把徐秘请来镇场子,可见他有多大面子。

丘白华赶忙伸出手:“徐首长好。”

徐秘理也没理,径直走过去,坐在了桌子的上座。

丘白华好不尴尬,脸臊得没地方放。

顺三咳嗽了一声,取笑道:“大华,带这么多人打劫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丘白华回头摆摆手,让人退下去。

这顿饭吃得极为扫兴,饭桌上他们有说有笑,黑妹像个女仆人一样,殷勤地给徐秘夹菜,特别是喝王八汤时,黑妹给徐秘盛了满满一碗,笑吟吟说:“首长多来点,首长的身子比我们重要,得多补。”徐秘也不脸红,说:“妹妹是笑话我哩,这东西对我是浪费,我那老婆是性冷淡,用不着,我都快失业了。”黑妹故作惊讶,脸上闪出一团粉红:“这东西哪是给老婆用的,你要是少补了,那些小妹妹可不饶你。”徐秘笑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不像你们啊,三宫六院不说,还有那么多预备军。”一句说得顺三他们全笑了起来。“首长是批评我们呢,我们这是糟蹋,瞎糟蹋。首长哪天有兴趣了,跟我吭一声,百乐门里有新鲜水产,请首长尝一口。”顺三谦卑着声音道。

徐秘突然黑了脸,学顺三他们的样靠了一声,扔出几个字:“那种地方!”

他们说笑的时候,丘白华就傻傻地坐着,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筷子。黑妹倒是跟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也动筷子啊,别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另一句是:“听说你在里面混得不错,那天子良还跟我说起你来着。”里面就是后山监狱,让丘白华心痛的地方。

丘白华正尴尬着,猛听徐秘问:“听说你手下有个女大学生,叫什么来着?”

顺三紧忙道:“冷滟秋,浑身是刺。”

“刺好啊。”徐秘夸张地叹了一声,道:“我就喜欢刺。”

顺三转过目光:“听见没,大华,哪天带来,让首长见见。”

丘白华暗暗咬了咬牙,迫于无奈地道:“什么大学生,早成一堆牛粪了。”

“大华是舍不得吧,留着自己用?”黑妹插话道。

“本来就是人家大华的,我们就别难为他了,免得人家不开心。”顺三火上浇油。

丘白华正要说话,徐秘啪地放下了筷子,扮了一张黑脸。丘白华暗暗后悔,今天这热闹就不该凑,前面就该走人。接下来他们就将话题转向滟秋,听顺三的意思,徐秘好像对滟秋挺那个,话里话外都透着那意思。丘白华想不通,姓徐的啥样的女人没见过,东州这么多大学,校花系花多得是,他玩哪个皮哥不得弄给他,怎么会对滟秋这么上心?

后来他明白过来,定是顺三,顺三也不知使了啥魔法,让姓徐的独独钟情上了滟秋。

丘白华硬撑着,不管他们采取哪种方式,他都不表态,一干人见他死不开口,觉得再说下去就没了意思。徐秘抬起屁股,说要走了,晚上还要陪刘夫人打牌。刘夫人就是徐秘跟的那位领导的老婆,此人嗜赌,空闲时间都是在牌桌上度过的。黑妹立马站起,殷勤地为徐秘拿衣服。顺三狠狠瞪了丘白华一眼,这顿饭终于算是吃完。

丘白华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他拿顺三没办法,顺三也不可能轻而易举把他吞了,就算有徐秘这种人做后台,丘白华也不怕。他丘白华毕竟是坐过一次监牢的人,他的那些狱友们要是玩起横来,徐秘的女儿也照样砍。丘白华打发掉张朋的人,命令自己的手下打道回府。谁知车子刚驶过榆正街高架桥,顺三的人就出现了。

顺三在这里为丘白华备了一桌,吃得丘白华人仰马翻,所幸有人报了警,110及时赶到,轰开了他们,要不然,这顿夜宵非得把丘白华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