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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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德任命文件下来的当天,尚林枫气急败坏来到于佑安家,进门就说:“不公平啊局长,结果怎么会是这样?”于佑安笑眯眯地问,“老尚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尚林枫叹一声道,“接受不了,真接受不了。”说完,一屁股坐在于佑安家沙发上。

方卓娅出来了,热情地跟尚林枫打招呼,尚林枫居然没理,歪着头,像是跟于佑安两口子耍脾气。

“怎么,话都不说了?”于佑安看着好笑,但又忍着没笑。

尚林枫忽地扭过头来,恶声恶气道:“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嘛。”

方卓娅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看尚林枫耍这种脾气,忍不住笑出声,尚林枫瞅着方卓娅说:“方大夫你评评理,你评评理嘛,局长他居然……”

“居然让王林德干书记,是不?”方卓娅也不兜圈子,直接道。

“就是嘛,方大夫你评评理,我哪点比不上王林德,再说他年龄那么大,干了又有什么用嘛?”尚林枫激动得站了起来,一看于佑安脸色,又惴惴不安坐下,脖子仍然不服气地梗着。

“就这点比不了人家王馆长,人家就不会这样激动。”方卓娅边说边替尚林枫沏茶,捧上茶杯又问,“是不是到我家问罪来了?”

“我哪敢,我哪敢嘛。”尚林枫边说边偷看于佑安,见于佑安阴沉着脸,站起的身子原又恨恨坐下。

方卓娅瞟了眼丈夫,递他一个眼神,又笑眯眯地冲尚林枫道:“有怨气只管找他发,谁让他不记着我们亲爱的尚院长,我也觉得尚院长比王馆合适。”说完扮个鬼脸,钻进了卧室。

于佑安这才问:“牢骚发完没?”

“没呢。”尚林枫真还来了劲,像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那就接着发,看你的怨气大还是我的耐心大。”

“不发了。”尚林枫忽然垂下头,泄气至极的样子。

于佑安又默了会,才道:“怎么,眼里只有纪检组长一个位子,全市那么多职位,你尚院长一个也瞧不上?”

“我还瞧上市长呢,能轮上我?”

“肯定轮不上,你还算有自知之明。”于佑安口气缓和了些。

于佑安态度一好,尚林枫的表情就活络了,再次眼巴巴地望住于佑安:“局长刚才的意思是?”

“我没啥意思,这是市委发的文件,不是文化局发的,有怨气找市委去撒。”

“局长您别发火嘛,我这不是心里急嘛。”

“就你一个急,你说说南州现在谁不急,我看你是要急出病来了。”批评几句,于佑安换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人家王馆马上要退,这个机会就给他行不,改制现在不明朗,总不能让人家退休后去社保局领工资吧,好歹也得让人家抱个铁饭碗不是?”

一提王林德,尚林枫就又不平起来:“他是抱了,我呢,看来我将来是要到社保局去领了,不公平,都是干工作,怎么事业单位跟行政单位差距如此大,去年改制的设计院老院长目前才拿一千八,比同级别的行政人员少拿两千多。”

“别扯远啊,讨论的不是工资问题。”于佑安赶忙制止。

“可我们干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几个可怜的工资,你当是规划局啊,人家还在乎这几个工资?”尚林枫理直气壮反问了一句,莫名其妙又提到规划局,弄得于佑安心里怪不是滋味。

意识到自己跑了题,尚林枫原又把话收回来,可怜兮兮地望住于佑安:“局长不能只考虑王馆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不?”

于佑安收回神,怨恨着剜了尚林枫一眼,抢白道:“还用你提醒我,你是院长,说话以后能不能有点分寸?”

说穿了于佑安还是放不下规划局长那位子,不过此时,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手底下这几个人的命运,其中自然也有章山。那天推荐王林德,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王林德给了他什么好处。不一样的,好处只在某些地方起作用,更多时候,支配人行为的还是感情,多年建立的感情。类似的想法于佑安心里早就有,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也恨自己权力太小。虽说改制目前被模糊了过去,但改是迟早的事,谁也不能阻挡。改为企业后,将来退休工资比行政低好几档,这是其一。其二,谁都有个情结,特别是老同志,为党工作一辈子,忽然被改了,感觉就跟被抛弃一样,心里没想法那绝对是假。自己做不了太多,但能帮一个就帮一个吧,这点上他真是没私心。至于尚林枫,那天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罗如芬去了规划局,旅游局长一直没任命,如果能把这位子努力到手,那真是美妙不过了,就算正职谋不到,谋个副职也不赖。这么想着,他又心潮澎湃起来。

就在昨天,湖东县委书记也任了,不是李响,是市委现任秘书长,这点怕是谁也没想到,太不合常规。他在秘书长位子上好赖也算辛苦了几年,巩达诚手上就说要当常委,没来及解决,挂下了,这次又没弄好,居然给派到了县里,这在政坛,真是太少见。不过从他本人经历看,也属正常。他从没在县里工作过,综合能力实在一般,当初也是跟巩达诚跟得紧,才从计生委主任跃到了秘书长位子上,现在正好可以补上这一课。不过对李响来说,打击就不是一般。不知道李响看到任命文件会怎么想,于佑安心里是拗不过这根筋,李响已经以书记的身份在湖东开展工作了,这样沉重的打击能不能挺住?

李响没有遂愿,会不会跟这次省城谈判有关?如果是,证明他于佑安是对的,不过回来后陆明阳并没有过于明确的态度,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如果真如他判断的那样,他离那个目标真是越来越近,现在不是已经把位子腾出来了吗?

但愿是为他腾的!

南州民俗文化节很快定了下来,时间比原方案提前两个月,陆明阳坚持要跟南州撤地建市十周年放一起,说两项活动一起搞,省时省力,这样宣传活动就又得大调整。于佑安带着一帮人住进宾馆,局里工作交给了吴副局。

这天刚跟广电局把节会直播的事商讨完,房间门敲响了,于佑安兴致勃勃打开门,以为章山来了,哪料想进来的是钱晓通。

自从谢秀文不再督促改制一事,文化系统的改制便没了声,加之于佑安又给系统布置满工作,每项活动又带了钱进去,整个系统的风气立刻扭了过来。那些跟着钱晓通闹事的人,一看风向不对,立马掉头,到单位争岗位去了。钱晓通彻底孤立了起来,上周他搬出尚林枫办公室,说要回北京去,于佑安以为替李西岳成功解了围,还跟金光耀喝酒庆祝呢,谁知他又找来了。

“大局长忙啊,找大局长比找市长还难。不,该尊称大秘书长了。”说着,钱晓通拍了拍沙发,冲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一妖冶女孩说,“坐吧鸽子,这就是节会秘书长,我哥们。”

叫鸽子的女孩冲于佑安甜甜一笑,屁股浅浅搁在了沙发边上。

于佑安眉头一凝,没吭声,他现在已掌握到一些对付钱晓通的办法,就是对他的阴阳怪气一概不理。

“怎么,我家科长不在,她不是荣升了吗,好,秘书长助理,有意思。”钱晓通一双眼乱瞅着,手在口袋里乱摸,像是找烟。女孩瞅见了,忙从包里掏出烟,递一根过去,点了,钱晓通又说,“鸽子是北京来的,以前在人艺干过,现在拉团单干,托我认识一下秘书长,给口饭吃。”

于佑安忽然明白,钱晓通为什么来了。之前章山和尚林枫都提醒过他,说钱晓通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还在这次节会宣传上。尚林枫甚至说,要是能在节会中分一瓢给他,指不定他就乖了。于佑安只问了一句:“凭什么?”就把这话题扔一边去了,现在看来,还得把这话题重新拣起来。

叫小鸽子的女孩赶忙起身,殷勤地递给于佑安一沓资料,于佑安扫一眼,上面全是为什么节会提供什么宣传之类的,夸大到了极至。这两天他办公桌上堆满这种东西,有些人连军区司令员的旗号都打了出来,递他手里的演员名单一个比一个吓人。

“这个你找谢市长吧,这方面的工作她说了算。”于佑安将资料退还给小鸽子,冷冰冰道,目光并没往钱晓通脸上去。

钱晓通有点楞,不过很快又缓过神来:“这个小意思啦,找谁都不要紧,谢市长那边我会找人去说,今天来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我老婆最近不回家,你说这事咋整?”

于佑安头皮一麻,没想到钱晓通真要无耻了,道:“这事该找民政局吧钱老板?”

“好,有秘书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鸽子咱们走,民政局往东吧秘书长。”

“东大街二十三号,往左拐。”于佑安没给钱晓通一点好脸色。

偏巧这时候章山推门进来,后面立着杜育武,几个人全都愣住,尤其章山,脸绿了半天问:“你跑这里来做什么,马上出去!”

于佑安吃了一惊,章山反应怎么如此强烈?

“还有你个不要脸的,给我滚,都滚。”章山说着就要把手里文件夹砸小鸽子脸上,被杜育武拦住,钱晓通哈哈一声笑,并不在乎章山撒野,轻蔑道,“威风了是不,到你地盘了是不,告诉你姓章的,咱俩的帐一笔笔算,有你哭的时候,小鸽子咱们走!”

说完护着小鸽子,扬长而去。章山追出去,谩骂几句被杜育武拉了回来。

于佑安仍旧吃着惊,这是他头次看见章山跟钱晓通干架,依章山性格,就算家里闹多大事,也不会把情绪带单位上来,况且现在大家一起办公,楼里不只是文化局的人,章山出丑不应该出这份上。杜育武陪章山默站一会,不见于佑安说话,心里没底,脚下一抹油溜了出去。

“干嘛发那么大火,是不是觉得很扬眉吐气?”于佑安问。

章山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脸上却依旧挂着刚才的怒容。于佑安又问一句,章山忽然撑不住似地哭了起来。于佑安慌了,赶忙走过去安慰,哪知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章山哭得愈发凶。

哭泣中,章山抽抽答答跟于佑安讲了一件事,着实把于佑安吓着了,脑子里一遍遍响着一句潜台词,不可能,绝不可能!

章山居然怀疑钱晓通跟她姑姑章静秋有染!

章山说,她老早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家迟早要发生点什么耻辱性的事,让一家人抬不起头来。后来姐姐出了车祸,紧跟着又曝出姐姐和李西岳的私情,姐夫跟姐姐离婚,她以为这就是幻觉里的那一怕,悲伤的同时也侥幸丑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后来……

姑姑对钱晓通好,这点章山知道,刚结婚那阵,姑姑最大的乐趣就是唤他们到家里吃饭,姑姑平日不爱做饭,一个人瞎对凑惯了,只要他们去,立刻就变了样,买菜洗鱼忙个不亦乐乎,有时还刻意从朋友那里弄来食谱,比照着做,说要弄几道拿手的,讨好新姑爷。钱晓通那时就知道照着对方心思来事,变着法子讨姑姑好。时不时要给姑姑送点小礼物,弄得姑姑心花怒放,直夸晓通懂事。这都正常,章山不会白痴到拿这些事乱犯疑。真正的不安来自北京之行,北京那段日子,章山总感觉钱晓通对姑姑过分亲热了些,尤其看到他牵着姑姑的手,或是把身体有意识往姑姑怀里塞,就有一种恶心之类的感觉冒出来,后来她想可能是因为母亲病重,自己心情灰暗,看啥也不顺眼。北京回来后,姑姑不时地会问起钱晓通,还格外关心他们的感情,问着问着她就烦:“操这么多心干嘛,是不是盼着我们姐妹都离婚?”姑姑被她气得翻白眼,骂她没良心。“我是盼着你们好,一个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有什么变故,让姑姑咋活?”姑姑说着还滴下几滴泪来。章山就觉冤枉了姑姑,所以这次钱晓通回来,不论跟她怎么闹,她都没告诉姑姑。包括钱晓通在孟子歌家鬼混不回家,姑姑问起时她也直摇头,没敢把实情说出去,只道是出了些问题,过段时间就会好的,还劝姑姑不要老在她们身上瞎费神。“我们没事的,吵架吵习惯了,再说现在哪家不是这样,能对凑着不离婚就已很伟大,姑姑您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也挺没意思的,吵架的乐趣都享受不到。”章山故作俏皮,以疲累的心态逗姑姑开心。

“没正形。”姑姑给了她这么一句,钻进卧室不说话了。

钱晓通回来第二天,姑姑就搬回自己家去住,说是母亲病已好,她老住着也不是道理,再说家里空放着心不安,章山没多想,姑姑本就该住在自己家,不该老拿别人家当自己地盘。

那晚钱晓通喝得半醉回来,先是大骂李西岳不是东西,害得章惠离婚腿残,又逼梁积平自杀。“这种人还能当官,应该千刀万剐才是。”接着又骂章惠,“腿残脑也残,说好要上诉,忽然又变卦,这不拿我当猴耍么?”章山听着烦,钱晓通想借章惠敲诈李西岳一笔的计划落了空,章山跟于佑安去省城谈判那几天,李西岳悄悄到章惠家,不知做了啥工作,章惠突然就不让钱晓通起诉了,甚至不让钱晓通进她家门,还骂姑姑瞎搅和,跟姑姑彻底吵了一架,气得姑姑哭了一夜,发誓再也不管她家事。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啊?”钱晓通一把拉过章山,酒气熏天问。

章山厌烦透顶,怎么就嫁给这种人了呢?钱晓通轻易不回来,回来不是跟她要钱就是死命折腾她,哪不舒服就整哪,这人是完全变态了,章山不想跟他闹,只想他快点离开南州,回到北京去。这辈子她不想离婚,但也绝不想跟钱晓通再有身体上的接触,权当自己守活寡吧。

“放开我。”见钱晓通阴森森地望住她,章山有几分怕,这人啥事都做得出来,她不想离婚就是怕,孩子还小,她必须忍耐。等母亲走了,孩子长大,她就无所顾忌了。

“我要是不放呢?”钱晓通故意挑衅,他双眼通红,酒精在他体内发作,让他越发变得肆无忌惮。

“你想怎么着,孩子在那屋。”章山好恐怖,不得不拿孩子做掩护。

钱晓通野蛮地笑了两声,面露狰狞道:“少拿孩子糊弄我,到现在我还没搞清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你们章家的女人,哪个干净。”

“你不是人!”章山的心被彻底撕碎,拼尽全力吼了一声。

钱晓通狞笑道:“你才知道啊,晚了!”说着一把拉过她,不由分说就将手往章山怀里擩,章山挣扎几下,没挣开,钱晓通的手已野蛮地挨到她乳房上,那里发出剧烈的痛,钱晓通这畜牲根本不是在摸,而是在抓。他喜欢暴力,刚结婚那阵,甚至拿蜡烛往章山身上烫,章山那时年轻,被钱晓通哄得团团转,他说这种玩法刺激章山就认为刺激,他说新潮章山就认为新潮,很少顾及自己的疼痛。

“放开我!”章山不能容忍了,她现在唯一想坚守的,就是身体。爱情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死在很早很早的一个日子里,她懒得生孟子歌等女人的气,就是想让钱晓通把兽性发泄到她们身上,还她一份清静。哪知这也不行,钱晓通像是成心要毁灭她,一把将她抱起,就往床上甩。章山急了,用力一挣,逃了出来,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

“你出去,想到哪到哪,上谁的床我都不管,只是不准欺负我和孩子。”

“这是我的家。”钱晓通淫笑着,一点不在乎章山手里的菜刀,脚步慢慢朝章山移过来。

“那我和孩子明天就搬出去。”

“好啊,最好现在搬。”钱晓通顺手拿起一苹果,边啃边又说,“放心,我不会碰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不过有件事你得帮我。”

“做梦!”

“不是做梦,是必须。”接着,钱晓通就把他的阴谋讲了出来,他要章山跟于佑安做工作,将节会演出任务还有部分广告交给他,说着把提前拟好的合同掏了出来。章山刚说了声休想,钱晓通就阴笑着道,“别跟我说这么绝情,你不是想跟他上床么,好,只要事情办成,怎么上也行,我不吃醋。”

“你个流氓!”章山不敢相信说话的就是她丈夫,手里的菜刀落下去,感觉剁在了心上。

钱晓通瞅准机会,一个箭步跨上来,双手一合,卡住了章山脖子,原来他在观察,就等章山崩溃。

“敢不照着我说的去做,我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安宁!”他的手再次用了力。

章山快接不上气了,瞬间有了死的想法,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心里道,掐死我吧,用力掐死我吧,干嘛还让我活着?

钱晓通忽然松开手:“想死没那么容易,想离更没那么容易,就是灯我也要把你熬干。”说完丢下合同,甩手而去。

章山在厨房里坐到天亮,起来时发现自己又尿了裤子。这毛病也是钱晓通整下的,比这更严重的毛病也有,钱去北京后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哪想……

2

章山没敢把合同的事告诉于佑安,不能告诉,她必须想办法阻止,不能让钱晓通臭虫一样咬住于佑安,更不能帮他打节会的主意。这天章山心情郁闷地走在街上,忽然发现孟子歌坐在一辆挂着黑色牌照的小车里,这辆车在南州很有名,车主是南州保安公司老总、人称南霸天的南总,此人无恶不作,臭名昭著,却没人将他奈何得了。有人暗中传播,梁积平跳楼身亡就跟他有关,是他动用黑道某些力量胁迫的。孟子歌跟姓南的早有一腿,这点章山早就知道,还暗暗诅咒钱晓通有一天会让姓南的废了。章山盯住车子望的时候,孟子歌也得瑟地在车里望着她。孟子歌现在是无所顾忌了,谁能给她好处她就跟谁上床,有段时间她离开南霸天,是因姓南的又有了新相好,不喜欢她了,她便跑去上了钱晓通的床,现在钱晓通被钱逼得上吊,自称好几百万,其实穷得已经连宾馆都开不起,孟子歌当然不会在他身上在瞎浪费精力,厚着脸又回到姓南的身边。章山触到了孟子歌目光,愤愤扭头走开,心里诅咒这个娼妇。走着走着,忽然想,不对呀,孟子歌跟了南霸天,钱晓通会去哪呢,自那晚后,章山又有好几天没看见钱晓通了,心里正还暗自庆幸呢。可这阵一想不对劲,钱晓通没地方可去啊,那个叫鸽子的不过一暗娼,是钱晓通拿来糊弄人的,钱晓通也绝不会在鸽子身上动太大心思。想着想着,章山蓦就想到一个地方,她将自己吓了一跳,脚步却下意识地掉转,紧着就往姑姑家赶去。到了楼下,章山忽然又怕,那想法太过可怕也太过阴暗,万一不是那么回事,以后怎么见姑姑?默站好久,章山还是离开。心里同时宽慰自己,不会的,怎么会呢,自己不该这么肮脏,那可是她姑姑啊——

这一晚章山睡得很不踏实,嫁给钱晓通后的一幕幕跳出来,折磨着她,刺伤着她,后来脑子里又全成了姑姑。姑姑对她的疼,对她的爱,以及姑姑自己的伤,寂寞与扭曲,快到天亮时,章山猛地起身,像被一股野火烧着,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似地就往姑姑家赶,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怕,心里甚或冒出一些兴奋。她跑上楼,急不可待地用力砸响了门,同时喊:“姑姑快开门,我妈不行了,姑姑快开门啊——”

大约十分钟后,姑姑打开了门。章静秋穿着粉红色睡衣,那对未经男人蹂躏过的胸仍很饱满,也坚挺,不过她的头发是零乱的,没来及整理。脸上除惊慌外,还染着一层倦意,不过这倦意分明跟平日的疲惫不同,作为女人,章山一眼就看出这倦意来自何处,那是久渴的土地被尽情浇灌后突然焕发出来的另一种生机,看似倦怠,实则蓄满了力量,更似火树燃烧后露出的峥嵘。卧室门紧闭着,显然是刻意关上的,这点让章山心花怒放,当时真有这种异常感觉。章静秋用软绵绵的身子阻挡着她,同时焦急地问:“你妈怎么了?”

章山眼睛盯着卧室,鼻子用力吸了几口,一边说我妈又犯病了一边就往卧室扑去,这个动作吓坏了章静秋,章静秋企图扑上来,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可惜晚了,章山已经推开了门。

屋子里的场景不用再去描述了,章山只记得,推开门的一瞬,一股扑鼻的腥味冲她袭来,那种味道章山熟悉了。床上的钱晓通更是慌张,一看章山进来,企图要翻身起来,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于是用力将被子蒙在头上,僵尸一般躺下不动了。章山的目光就朝地下扫去,她看到满地的衣物、裤袜,还有女人粉红色的胸罩……

章山夺门而出!

身后响来姑姑的惊慌声:“山子你疯什么,不是那么回事——”

章山哪里还能听到,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丑恶的不是背叛,而是沦丧!

章山是被自己搞乱的,那晚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她看到的那样,钱晓通这段日子是住在章静秋家,但屋子里的一切还有那股味儿不是他跟章静秋的,真不是,钱晓通居然有办法把章静秋哄得团团转,而且还厚颜无耻能把鸽子带到章静秋家鬼混。天下也真有章静秋这种姑姑,居然就连这种事也能容忍。

女人疯了比男人更可怕!

章静秋自己怕是也不能理解,怎么就那么宽容呢?事实上在章静秋心里,钱晓通对她是有某种意义的,她自己也搞不清在钱晓通面前扮演着什么角色,不过有一点却很真实,这个世界上她看什么也不顺眼,独独看钱晓通顺眼。真的,他像是她的命,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来气。不过当鸽子跟钱晓通在床上发出咿咿呀呀那种声音时,章静秋心里还是很难过的,为此她一夜未眠,把自己折磨得想死。

于佑安的心坠入谷底,章山说的这件事太可怕,不只是超出想像,哪有人敢这么想像,是太混蛋太杀伤人。知道钱晓通疯狂,没想到他这么疯狂。一连几天,于佑安都闷闷不乐,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甚至连怎么安慰或劝解一下章山,他都想不出。章山哭诉完后,请假回家了,说要想一想,她的生活不能这样下去。于佑安本还打算,适当时候也为她努力一把,实在不行,就把她调局里算了,至少比留在馆里提心吊胆强。现在看来,工作问题已不是章山最迫切的,她必须先理顺跟钱晓通还有章静秋的关系。于佑安觉得自己太过无能,居然在这个时候都不能为章山伸出一把手。更让他担心的,如果钱晓通再次找来,该怎样应付?

这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啊。

难道真要把广告还有演出活动交给他,不,绝不能!

这天刚打发走一拨客人,金光耀来了,神神秘秘说,部长让我来接你,赶快行动。金光耀自己开着车,于佑安见他脸色不大对劲,问到底何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金光耀说:“部长没让我叫你,但你必须去,事情紧急,算是我假传圣旨吧。”于佑安似乎已经预想到什么,不再说话,心里紧着思忖,如果真是钱晓通,该用哪种方式?

进了李西岳办公室,才发现来的不是钱晓通,是章静秋。章静秋气乎乎地坐沙发上,一张脸扭成几个形状,看得出刚跟李西岳吵过。李西岳站在板桌后,眼里是被人揉了沙子的愤怒。

“部长——”于佑安叫了一声。

“佑安你来得正好,北京那趟你也去了,还帮不少忙,你说说,我在北京干什么了,啊,干什么了?”

李西岳明显有些失态,不像组织部长的样子,倒像被人惹红了眼的壮汉,有观动粗的冲动。

“干什么了,你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章静秋抢过话道,“拿着公家的钱为你自己跑官,到处拜门子,当我不知?这倒也罢了,你们当官的哪个不这样,不管我老百姓的事,可你居然敢对我家小山那样,李西岳,你狠啊,左拥右抱,姐妹通吃,我章家的女人欠你什么了?”

于佑安顿然失色,脸上一点血丝都没了,章静秋这番话几乎是震耳欲聋。姐妹通吃,章静秋怎么会想到这一层?

默半天,他道:“言重了吧老章,这话乱说不得的。”

“说不得?他能做得我说不得?”章静秋忽从沙发上弹起,几步逼近于佑安,“你是于局长吧,北京你是帮了我们不少,我跟小山感谢你,但你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什么叫言重,你咋不问问这个小丑,他做那些丑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乱做不得。”

丑事两个字刺激了于佑安,于佑安目光里忽然就起了火,怒怒地瞪住章静秋,似乎章山说的那一幕在眼前复活,他看到了赤身裸体一脸丑态跟同样龌龊的钱晓通绞缠在一起的丑状。于佑安忽然呵呵笑出了声:“章老师还知道龌龊两个字怎么写啊,怎么,钱大经理干嘛不跟你一起来?”

章静秋脸色突就变了,身体本能地发出一阵哆,嘴唇抖索着:“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四个字,叫为长不尊,章老师一定知道该怎么解释吧?”

“你……你……”章静秋一边瞪着于佑安,一边往后缩,还没容李西岳搞清怎么回事,章静秋已不见影了。

李西岳把目光收回,诧异地问:“佑安这是?”

“对这种人不能客气,部长您太给她面子了。”于佑安顺势递给李西岳一台阶,李西岳说,“是啊,看来还真不能太迁就她。对了,她是老师?”

“一开始是,后来恋爱告吹受了刺激,在课堂里发疯,只要一见到男人就示爱,说要为爱生为爱死,影响太坏,被学校劝退,到图书馆做了十年管理员,又差点放火把图书馆烧掉,只好回家拿工资,啥也不干。”于佑安简短地将章静秋的过去告诉给李西岳。

李西岳听了并不震惊,只是道:“你还了解得详细,就感觉她不像个长者。”

“章山告诉我的,最近她在帮忙办节会,没想到……”于佑安故意不往下说,想借此试探一下李西岳有何反应。这些天他脑子里一直装着章山,空想不如行动,于佑安想抓紧机会先把章山的工作解决掉。

“跟她没关系,都是钱晓通搞的,他们家情况我清楚。”李西岳这次没有回避,开始直面现实了。于佑安心里一动,好像他们又近了一大步。

“佑安啊——”李西岳重叹一声,怀着很重的心事道,“钱晓通究竟想做什么,你一定清楚吧?”

于佑安有点失望,他是想听李西岳说章山的,可李西岳显然没这份兴趣,他也不好回避,只能道:“还能做什么,想在节会上捞一把,这种人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

“不怕部长批评,这钱别人可以赚,他不能,我还不信他能翻了天。”

“真有信心?”

“有!”

“单有信心不行啊,还得……”李西岳显然没有于佑安底气足,但又不想说得太深,见于佑安满有把握的样子,也只好装作不大在乎地道,“算了不说这个,一提就烦,谢谢你啊,今天能赶来,这事你多操点心吧,这只癞皮狗不甩掉,不得安心。”

于佑安近乎表态道:“部长您就安心吧,这事我一定会处理好,不会再给部长添麻烦的。”

“好。”李西岳从桌下拿出两罐茶叶,硬要于佑安带上,说大家加班加点忙节会,一定很累,权当他一点小心意吧。于佑安只好收下,出门就想,要听的话没听到,反又接了一项更棘手的任务。再看看手里茶叶,自嘲地笑笑。

后来他想,这两罐茶叶其实非同一般,至少表明李西岳终于不再跟他设防,拿他当自己人了。

李西岳这边有了暗示,于佑安马上打电话给章山,他要搞清章山内心真实想法,顺带再探探钱晓通的底。他想,替李西岳办好这事,应该比送他几十万还强。李西岳现在最怕什么,不就怕枝枝叶叶的麻烦再把根须扯起来?好不容易平静下去,哪里还能容许别人再折腾。

章山是来了,但心情很沮丧。听完于佑安的话,章山带着很重的心事道:“他们疯了,忽尔是我跟你,忽尔又是我跟李部长,就让他们咬吧,看他们能咬出什么来。”

于佑安猛一哆嗦,章山的话吓住了他:“你刚才说什么,我跟你?”

章山冉冉抬起目光,那张脸在这些日子里憔悴了许多,也暗淡了许多,看着令人心疼。半天,章山艰难地说:“到现在我也不瞒了,钱晓通四处造我跟您的谣,说我是破鞋倒也罢了,可对局长您……是我不好,我毁了局长的清白。”

说着她垂下头去,可怜的样子既无辜又无助。

于佑安心里就不只是打翻五味瓶了,简直是翻江倒海,章山跟他?怎么会这样啊!转瞬,他的心又往另一个方向想了。他动情地看住章山,这个柔弱的女人,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却为他着想,嫩弱的肩该具备何等力量,才能把巨大的痛苦扛住。还有,刚才她说他的清白,他于佑安清白么,他不是一直想……

也不知从哪来一股力量,于佑安猛地伸出手,不容分说就将章山揽在了怀里,嘴里同时发出一连串自责:“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卑鄙,这么不择手段……”

章山连着打出一片哆,她先是觉得突然,似乎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自己就到了于佑安怀里。她想说局长别这样,局长千万别这样,可是嘴张不开,后来他听到于佑安一连串的声音,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爱语,是一个男人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疼、有爱,有呵护也有……章山闭上了眼睛,一股暖流涌来,袭击着她,俘获着她,她觉得不能抵抗,更不能逃开,她想抓住,想……

“章山……”于佑安的声音弱下去,近乎无力了,可又那么坚定,那么不可阻挡。

“局长……”章山喃喃地响应了一声。

于佑安手上动作就更大了,这一刻他的思想近乎空白,只想着一件事,不能让这女人孤立无援,不能让她倒下去,更不能让那个叫钱晓通的男人欺凌,必须为她撑起一片天,必须!

“章山——”

“局长——”

“章山——”

“局长——”

两个人像溺水般,谁也不想先逃走,谁也渴望着对方把火点燃。在于佑安来说,自己早就想点这么一把火,只是前怕狼后怕虎,现在他不怕了,或者不能怕,有什么可阻挡他呢,大不了这个官不当,大不了跟她一起赴汤蹈火。章山这边却早就充满渴望,充满期待,甚至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能被他化掉,被他焚烧掉,生活到了这一步,难道她还有悔么,有怕么,没有!

“章山——”

“局长——”

两个人呼着,唤着,嘴唇猛就碰到了一起,牢牢粘住,接着是手,接着……

这间用来品茶的包房,此刻成了一副刑具,绑在刑具上的,是两个风里雨里挣扎了半生的人,是互相欣赏互相爱慕着的两个人,也是被欲火烧昏了头的两个肉欲男女。

“章山!”于佑安猛就扯开了他早想扯开的衣服,那对梦想了千次万次的颤颤的乳急切地跳出来,还有一大片雪白雪白的胸。

“局……长……”章山带着羞怯,带着晕眩,带着陶醉,也带着女人对那一刻的热盼,软软地倒下去,倒在沙发上,倒在他滚滚热浪般的身子下。

包房起火了。

那是怎样的一场熊熊烈火啊……

方卓娅忍无可忍,终于冲于佑安发泄了。

“好啊,你做得真好,跟我玩障眼法,厉害,于佑安你真厉害,是不是想把你们系统女的全干了?”

“你说什么呢,莫名其妙!”于佑安支支吾吾,不敢正视方卓娅。人是干不得亏心事的,只要干了,心就没法不虚。这样的审问于佑安早就想到,几天来都在暗暗做准备。

“先是孟子歌,再是章山,下一个呢?于佑安你本事真大,功夫真好,我方卓娅这辈子算是瞎了眼,怎么就能相信你那些鬼话呢!滚,你口口声声为这个家,为我和孩子,怎么为到别的女人床上去了?”

于佑安早已白了脸,事实上自从跟章山那天热烈过后,他的脸就一直白着,虚着,不敢正视方卓娅,好像也不敢正视自己。那天的章山真是一股浪,起先还以为他凶猛,他热烈,很快便发现,饥渴中的章山远比他强烈,也比他果敢,比他更有摧毁性。后来激情碰撞中,章山啊啊叫着,双手死死抓住他肩胛,你要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情愿死在你手里!再后来,她竟然翻身跃上来,漂亮的母马一样纵横在他身上,一边狂风暴雨似地洗劫着他,一边说,你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我要给你,全部给你。

于佑安猛就怕了!

现在他故意拿出一种气势,他相信方卓娅并没逮到什么实质性把柄,猜测,一定是猜测。他笑眯眯地走过来,一边说:“你不要乱说好不好,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一边伸出手,想跟平常那样揽过方卓娅,给她一些抚慰。

“滚开,我嫌你脏!”方卓娅一把打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将手里毛巾扔地上,眼里突然就滚出大串泪来。

“我什么都为你着想,你说要跑官,我全力支持,你怕老华一家影响你,我在杨丽娟面前变着法子为你遮掩,你说需要钱,我把工资积蓄全给你,不够再冲我爸我妈要,我爸我妈的养老金都让你拿来送礼了,你知道不?!我方卓娅做错了什么,就差为你出卖色相英勇献身了,可你呢,却把心思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你玩多少个才够啊!”

“我没玩!”于佑安虚张声势高叫一声,一把拉过方卓娅,“你听我解释,全是谣言。”

“滚开,我方卓娅要是再信你,我就是白痴,脑残,是世上最滑稽的女人!”

两口子正闹着,电话响了,先是于佑安手机,接着又是座机,十分顽固。于佑安泄气地松开妻子,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是佑安吗?”电话里传来省政府副秘书长徐学谦的声音。

于佑安打个冷战,下意识地挺直身子:“是我,秘书长好。”

“半天不接电话,你很忙是不是?”徐学谦的声音听上去不大友好。于佑安马上解释说刚才在卫生间,实在不好意思。徐学谦没理会,声音依旧保持着一股子冷,而且严肃,“怎么回事,最近是不是风光得很,尾巴夹不住了?”

“秘书长……这话……秘书长听到什么了?”于佑安费了好大劲,才算把意思表达清楚。

“女人!”徐学谦愤愤道。

于佑安脊背一凉,感觉嗖嗖的,嘴唇哆嗦着说:“我不大明白,秘书长能不能……”

“你还不明白,有人把状告到省里了,说你破坏军婚不算,还对女下属潜规则,自己潜完再当礼品送给组织部长!”

汗一层接着一层,电话沉得快握不住了,于佑安偷窥一眼妻子,方卓娅双手叉腰,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样子,心一凉道:“我只能说没有,秘书长如果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信管鸟事,现在什么时候,你还玩得起这个!”从来说话不带脏字的徐学谦这天破例把一个“鸟”字送给了于佑安,于佑安听得出他的愤怒,恨铁不成钢那种。

他无语地站了一会,又听徐学谦说:“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清楚,告诉你一件事,你去市委秘书处的事,已经报省里了,常委不可能,但先占个窝总能做到吧,好自为之吧。”

电话挂了很久,于佑安还立在那,方卓娅也在原地立着,两口子各自站成一个造型,似乎今天这架吵得还不过瘾,还要继续。后来方卓娅从丈夫脸上看到一层怕,丈夫的脸骤然间被杀气笼罩,森森的,那是平日很少见到的,她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客厅。

于佑安沉思良久,突然抓起电话打给章静秋:“章老师么,请问钱总在不在你那儿?”

“你说什么话,他跑我这儿干嘛?!”章静秋的声音听上去又惊慌又不满。

“那好,麻烦章老师,请转告钱总,明天到我办公室谈合同,对了,一定要把孟子歌带上。”

未等章静秋再说什么,于佑安果断地压了电话。

他要付诸行动了,必须付诸!

第二天上午九点,钱晓通兴冲冲来了,于佑安惊讶地发现,章静秋竟然也跟在后面。这个女人真是让人叹服啊,脸上居然全无羞色,更无什么罪恶感,理直气壮极了。更为滑稽的是那身打扮,天,她真敢穿出来!黑色紧身衫有点透,里面隐约透出红色乳罩的轮廓来,告诉人们她的胸还是那么坚挺饱满,外面穿一件长长的风衣,质地倒是不错,可惜就是颜色太艳,红的,火红那种,能把人的眼睛刺得流血。下身是女人们最爱穿的紧身裤,但她又别出心裁在屁股上围了一条皮短裙,紧绷绷的,屁股眼看要撑破。最可怕的是那双鞋,大红色,跟有三寸多高。这样整个人就不是书里描写的那样修长曼妙而又统一,怎么看也像是周杰伦歌里唱的三截棍。

“谢谢秘书长啊,听到这消息我真是太振奋。”钱晓通赶忙抽出一支烟,恭恭敬敬往于佑安手里塞。

于佑安推开他的手说:“人呢,孟子歌怎么没来?”

“要她来做什么,这次演出是由晓通负责的,我当顾问。”章静秋往前跨了一步,抢话道。

于佑安低下头,翻弄起手里文件。钱晓通忙又陪着笑脸道:“她最近不在,再说她只是我公司聘请的一个演员,项目合作的事,她来不合适。”

于佑安忽然起身说:“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钱晓通碰了钉子,极为尴尬,不过瞬间他又呵呵笑道:“当然是秘书长说了算,怎么,非要歌儿亲自来?”

“是一同,听懂我的话了吗?”

“懂了懂了,谢谢秘书长,那……我去叫她,秘书长您先忙。”

钱晓通转身往外走,章静秋还不甘心,目光仇恨地搁在于佑安脸上。于佑安冲她道:“章老师还有事?”

“你太过分了!”章静秋说完,蹬着高跟鞋紧一步慢一步去追钱晓通了。听着楼道里“咯噔、咯噔”的声音,于佑安恶毒地笑出了声。

这天中午,他请尚林枫吃饭,之前他已经把有关往旅游局去的想法透露给了尚林枫,尚林枫兴奋得几夜没合眼,这几天他说啥尚林枫就点头干啥,表现十分积极。

两人点了菜,于佑安就把钱晓通要挟的事径直了当讲了出来,然后道:“意想之外啊,关键时候冒出个他,坏大家的事。”

“我就说嘛,这人是祸害,不,是垃圾,要不是看章山面上,我早就……”尚林枫义愤填膺道。

“你想怎么着?”于佑安紧追着问。

尚林枫一摊手,面露无奈道:“我还没想好呢。”

于佑安眼里的光噗就灭了,败兴地摇了摇头,重重咳嗽了一声。

尚林枫立马又道:“局长别失望,总归能想出法子的,不信他一个老鼠会坏掉一锅汤。”

“等到什么时候,班子彻底调整完?”

“这……”尚林枫垂下头,再也不敢乱说志气话了。

于佑安叹一声,又把话题引到孟子歌身上,说着说着,忽然问:“保安公司的南总你知道吧,外号南霸天。”

“知道知道,这人很了不得,黑白通吃,哪个敢惹他,那是吃了豹子胆。”尚林枫一下又兴奋了,接着又要给于佑安讲关于南霸天的故事,被于佑安打断。

“他最近跟孟子歌打得火热。”

“是吗?”尚林枫蓦地白了脸,片刻后又问,“真有这事?”

“你不是啥都知晓么,心思用到别处没用,得用对地方!”于佑安带着批评的语气道。

“局长批评得对,这么重要的消息,我居然……罢罢罢,局长您说吧,该怎么办我立马去办,保证不出问题。”

“我让你办什么,我什么也没让你办。”于佑安猛就沉下脸来,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失望。他都有些灰心得不想往下说了,尚林枫突然醒悟了似地道,“我明白了,南霸天!”

“你明白什么,别乱来啊老尚,吃饭!”

这时候尚林枫忽然收到一条短信,发信者不明,是个陌生号,打开一看,显示出的是南霸天的姓名还有两个手机号。

尚林枫这次聪明了,没跟于佑安说什么,喜笑颜开地替于佑安夹菜。

3

合同是杜育武跟钱晓通谈的,钱晓通果真带来了孟子歌,孟子歌一定是觉得自己面子很大,显得异常兴奋,不时地跟杜育武问这问那,染得腥红的嘴唇像两瓣花蕊,一启一合,频率使用得非常快。杜育武颇有耐心,认真看完他们准备的合同,又拿出节会组委会制定的关于宣传工作的若干规定,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讲完,对照合同谈了几点意见,要求他们拿回去改,一定要符合节会要求,不然有人会挑毛病的。孟子歌问要改到啥年月啊,真麻烦。杜育武回答,时间一定要抓紧,这不是麻烦的问题,而是要符合原则。还暗示说,眼下十余家公司在争,慢半步项目可就到了别人手里。钱晓通说没人会快得过我们,我们这就去改。

出事的消息是第二天早上传出的,杜育武第一个打来电话,当时于佑安还在睡觉,睡在宾馆。家是回不去了,方卓娅不让回,说眼不见为净,爱钻谁家被窝就去钻,她再也不管了。于佑安想等这段时间过去,一切平静后再跟方卓娅解释,他的确没跟章山做过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连想都不敢想。

于佑安一看还不到六点,没好气地抓过电话,冲杜育武说:“什么事吵得不让人睡觉?”

杜育武声音颇为紧张:“局长,刚刚从公安局得到消息,姓钱的死了。”

“什么?!”于佑安一骨碌翻起身,面色骇然地问:“死了?”

“是,从孟子歌家阳台上摔下,头正好磕马路牙子上,现场很惨。”

“怎么会这样?!”于佑安手里的电话掉下去,感觉自己的身子骨也散了。半天,六神无主道,“没人要他死啊,怎么会这样?!”

紧跟着是尚林枫,声音有几分兴奋:“局长,想不到吧,他死了,姓钱的死了!”

“老尚……过头了吧,怎么听上去你跟没事人一样?”于佑安强压住心头的恐惧还有愤怒,他以为事情真是尚林枫所做。

尚林枫呵呵笑出了声:“局长多虑了,钱晓通跟孟子歌睡觉,姓南的带人去捉奸,钱晓通怕被阉掉,从窗户逃跑,结果一失足摔了下去。”

于佑安感觉自己在听神话,更怀疑尚林枫拿鬼话蒙他,利索地打断道:“行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等上班时,南州全城就传开了。这事颇为刺激,真实的情况是,孟子歌和钱晓通离开节会办公室后就往孟子歌家去,忙活了一下午,快要吃饭时,南霸天打来电话,要请孟子歌吃饭。孟子歌犹豫良久,还是说了谎话。告诉南霸天她在省城,跟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在一起,还特意强调是女的。谁知到了晚上,南霸天收到短信,说孟子歌跟钱晓通共度良宵呢。南霸天被激怒,他再三跟孟子歌强调,凡是跟了他的女人,就不能跟别的男人有一腿。南霸天使劲打孟子歌电话,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接,害得他一宿不安,天快亮时突然带人闯到了孟子歌家,敲门声震醒了两个熟睡的人。起先以为是孟子歌丈夫,钱晓通吓得躲进了卫生间,后来听出是南霸天,钱晓通不敢躲了,孟子歌也不敢让躲。她家在四楼,阳台朝着街面,三楼以下是铺面,三楼正好有个小平台,一米宽,如果技术熟练,是一步可以跳下去的。谁知钱晓通技术不熟练,加之他用来抓手的那根塑料管太不结实,一触就断,结果一头跃过小平台,直接摔到了马路上。

公安的结论也是这么做的。

于佑安很快收到搞笑短信,说孟子歌一对“胸器”着实厉害,活生生杀死了钱晓通。还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什么的,看来没人对死者同情,人们只关心那对“胸器”到底有多凶?

于佑安脑子里就浮出一个画面来,的确,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对“凶器”,很厉害的!

事情过去很多天,于佑安跟章山站到了天柱山贞女峰下,就是上次他们一起站过的地方。

章山明显比以前消瘦许多,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不管怎么说,坠楼事件还是重重打击了她,她几乎没有力量去打理后事,若不是杜育武、王林德他们帮忙,怕是连尸体都送不进火葬场。

一个人就这样离开了世界,对也罢错也好,章山还是不想让他死,至少不该死得这么下作,这么血光四溅。

于佑安这段日子一直没跟章山联系,没法联系,出事双方都跟他有关,传闻中也有他不少故事,有人甚至把敲门捉奸者换成了他,讲得绘声绘色,十分传神。这段日子他跟章山一样低迷,好在这场风波并没伤及到致命处,大家在一片笑谈中很快就把它扔了过去。

悲痛只留给章山一个人。

风嗖嗖地吹来,打在脸上,秋意已凉,于佑安走过去,将外衣披在章山身上。章山动了动脚步,抬起头,望住远处的二十二座碑。

“对不起啊,章山。”于佑安似乎用尽全身气力,吐出这么一句。

这句话一直压他心里,打出事那一刻,他就想说,真诚地对她说,带着强烈的负罪感跟她说,可他有勇气说吗?

章山缓缓转过身来,茫然地望住于佑安,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默半天,她道:“将来我死了,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座碑?”

于佑安吓了一跳,伸手想摸章山额头,伸一半处又收回。他现在是连摸一下她的勇气都没了,双手沾满罪恶,再也不能伸向这个无辜而又可怜的女人。

如果他不动那种心思,如果他不告诉尚林枫那个电话,如果……

没有如果,一切都不可逆转的发生了。

于佑安想哭。为死去的人,也为苟且活着的人,更为自己,为所有挣扎在官场中的人。

这天他们下山时遇着了李响,李响面如枯槁,他是去拜佛的。山南面有座庙,供着一尊菩萨,据说是康熙爷手上南州一大臣出资修的,很灵。于佑安也拜过,南州不少人都在拜。

李响远远地看见他们,头一扭,装作没看见远去了。于佑安假作提鞋,故意磨蹭了会,等抬起头时,就看到杜育武和安小哲急匆匆朝他走来。

陆明阳要去北京。

节会有项重要工作,要请北京方面的专家和领导出席,给南州增光添彩,这事之前交给于佑安的,于佑安也确定了日期和行程,陆明阳突然改变工作计划,要亲赴京城,于佑安作为陪同,跟他一道去。

要上飞机时,于佑安忽然发现谷雨也来了,笑盈盈的远远冲他笑。于佑安赶忙过去,从谷雨手里接过包。

“这么巧啊小谷,赶到一起了。”陆明阳像是才发现谷雨似的,笑呵呵说了一声,同时把目光扫向于佑安,于佑安赶忙说,“怎么叫无巧不成书呢,谷台长好福气,能跟书记一起飞。”

“哪啊,是跟于叔叔一起飞。到了北京可不能撇下我哟,要沾你们光的,是不是啊于叔叔?”

于佑安感觉自己挨了一嘴巴,这叔叔当的,真是没大没小了。嘴上却乐呵呵道:“只要你时间允许,天天跟着我们。”

“真的啊,那可说定了!”谷雨兴奋地叫了一声,脸上飞出两团耀眼的红。

到了飞机上,于佑安可叫个难受,睁着眼睛吧,感觉跟做贼一样,不睁眼睛吧,又觉不礼貌。还是陆明阳体贴他,说:“困了你就眯一阵,有小谷呢,不寂寞。”他才放心地合上了眼。合上眼却不敢真睡着,随时留意身边动静,好在一路上陆明阳和谷雨也没闹出啥动静。

下了飞机,南州驻京办唐主任带人候在机场外,于佑安因为提前防着这一着,没跟曹冬娜他们说,只装公事公办地走过去,跟唐主任几个打过招呼。三辆车子离开机场后,他给曹冬娜发条短信,告诉她跟书记一同到了北京,让她择机安排一下,看能否跟郭局他们见个面。曹冬娜很快回过来短信,说这是好事,她会尽力而为。

下榻的宾馆就在南州驻京办对面,隔一条马路,于佑安驻十三楼,陆明阳住十八楼,谷雨说自己已有地方,不用唐主任安排。看她说的一本正经,于佑安也不好多嘴,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唐主任拿的房牌是三张而非两张,果然,客套一会,谷雨跟着陆明阳上楼了。于佑安很感激唐主任,如果安排在同一层,那该多尴尬。

当晚陆明阳把于佑安叫去,说这两天不用跟着他,他有私事要处理,要于佑安抓紧去部里,申遗的事千万要抓紧。于佑安连连说是,果然两天都没敢往十八楼去。第一天他去了部里,跟傅处长汇报了申遗工作,傅华年说,部里对李家堰二十二座石碑也很感兴趣,认为比篆刻更有价值,商量能不能重点保这个,把篆刻作为补充或后备?于佑安说:“一切听处长的,只要不让我落空就行。”

“怎么会落空呢,别的不说,单是咱俩的交情,也不能让你白跑这么多趟是不?”

于佑安赶忙掏出邀请函,恭恭敬敬递上,说书记市长再三叮嘱过的,别人不请可以,傅处长要是请不到南州,他这个文化局长就引咎辞职。一番话说得傅华年心潮澎湃,非要请他吃饭。于佑安说哪能让处长请,把处里同志都叫上,我做东,提前庆贺一下。傅华年道,我处里二、三十号人,不怕把于局长的老本吃光?于佑安道,南州那么大,怕你处长吃?说着就要傅华年给部里同志吆喝,傅华年也没怎么推辞,一一通知下去,说下午五点在德盛楼见。

第二天本打算要去见曹冬娜,早上起床时肝那块忽然有些不舒服,隐隐作痛,坚持一会,感觉松了,可是洗漱完毕那种疼痛感又有了,很强烈。于佑安不敢掉以轻心,这毛病藏身上很久,一直没敢跟人说,就连方卓娅也瞒着。去年六月他到省第一医院查过,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建议他住院观察。于佑安坚决摇头,简单开了点药就回来了。官员跟其他人不同,有病乱说是犯大忌的,撑也要撑出健康人的样子来。据于佑安掌握,南州像他这样藏病的,不在少数,华国锐就是典型例子。但他也相信,如果华国锐至今还在舞台上,身体一定还是棒棒的,舞台比什么都重要,比药更管用。想了一会,于佑安给何大夫打了电话,轻描淡写讲了自己的症状,何大夫建议他马上到医院检查,于佑安笑说:“没那么严重,何大夫您千万别担心,这次来北京正好有点空闲,就想让您给我介绍位大夫,一点小毛病,吃点药保证管用。”何大夫说了一位医生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再三叮嘱,查完什么结果,一定跟他说一声,那口气好像他已发现于佑安得了不治之症。于佑安笑笑,医生总爱夸大其词,强调起病情危害来就跟他们官员强调困难和阻力一样,至少要放大十倍。到了医院,于佑安很快联系到那位大夫,还好,忙活了一天,做了五项检查,算是排除了肝脏病变,医生确定是肋间神经痛,建议他戒酒戒烟,加强锻炼,不要过分劳累,注意休息,放松心情,保持乐观。

于佑安嘴上说一定一定,心里却想,除了戒烟,其他的怕都做不到。

到了第三天,还等不到陆明阳电话,于佑安不安了,却又不敢到楼上去。这天他哪也没去,闷在宾馆里等电话,下午四点,曹冬娜忽然来了电话,兴致勃勃告诉他,他们夫妇还有郭局跟陆书记在一起。这阵有点空闲,打电话通知他一声。于佑安忙问怎么回事?曹冬娜笑着批评他:“佑安你对书记也太负责了吧,让他跑单帮。”于佑安说,“不会呀,还有谷雨。”曹冬娜说,“就那小丫头片子啊,去北京台了,说是要请北京台到你们南州录节会。”说到这压低声音问,“那小丫头片子跟你们书记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怪怪的。”于佑安说,“你说啥关系就啥关系,书记的业余爱好我哪敢多嘴。”曹冬娜说明白了。于佑安又问他们怎么会跟陆明阳在一起?曹冬娜解释说,她跟郑新源去找郭局,正好撞上陆明阳在郑新源办公室。

“中组部马上要在中央党校办一期市委书记专训班,要求很严格,条件限得也死,陆明阳就是为这事来的。”

于佑安长哦一声,怪不得陆明阳突然改变计划呢,原来是为这个。

当晚曹冬娜夫妇设宴,宴请陆明阳跟郭建明,快吃饭时谷雨来了,还带来北京台一美女。宴会气氛相当热闹,大约是专训班的事已敲定,陆明阳心情很好,反客为主地提出要热热闹闹喝一场。说着就给驻京办唐主任打电话,要他拿几箱南州地方酒来。曹冬娜说书记到了北京,还不忘宣传南州,真是令人钦佩。陆明阳说喝你们的酒真不好意思,当然也是想请几位领导品尝品尝南州的酒,以后多替南州做点宣传。曹冬娜本来坚持要上茅台的,一听陆明阳这样说,也就同意。等酒的工夫,话题就围着南州展开,先是谈即将举办的民俗文化节,又谈南州深厚的文化,郭建明巧妙而又委婉地就把于佑安推到了台面上,说南州人才济济,像佑安这样的大才子,就算到了京城,至少也是司长。曹冬娜也帮腔道,佑安是做学问做傻了,不食人间烟火,哪有让书记一人到处转悠的,如果我是书记,回去就撤他的职。陆明阳自然清楚几位的意思,不表态看来是不行了,于是道:“你们都别小瞧佑安,他不只会做学问,也不光是文化方面的专家,强项多着呢,特别是综合协调与服务方面,南州跟得上他的,不多啊。”曹冬娜抢抓机遇道,“佑安你还愣着干什么,听出意思没,书记要让你发挥综合协调能力呢,酒呢,快敬酒。”

正说着,唐主任抱着酒进了包间,曹冬娜亲自张罗,让于佑安恭恭敬敬给陆明阳敬了六大杯,说是六六高升,盼着书记早日升到北京来。陆明阳一边兴奋地喝一边客气道:“哪有自家酒自家喝这一说,佑安你连里外都不分了,应该掉转枪口一致对外。”

“谁是外啊,陆书记要冲我们亮枪了,郭局你愣着做什么,咱们也一起上,先让陆书记缴枪。”

饭局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这天陆明阳喝得真不少,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居然没醉。饭局结束往宾馆送时,于佑安亲眼望见,曹冬娜将一张卡娇滴滴地塞到了陆明阳手里,还说:“佑安是我最亲的老同学,比我老公都亲,他在南州要是没出息,我可全赖您书记身上。”陆明阳借着酒兴说,“你曹首长的弟弟,我哪敢慢待,你的话就是圣旨,回去就办。”

于佑安当下酒去了一半,压在心底的那块巨石腾就搬了,赶忙跑过去,想搀扶陆明阳。陆明阳又握住郭建明的手,说了不少感谢话,这才松开道:“欢迎你们到南州来啊,来了就找佑安,他要是招待不周,原让他当文化局长去。”

北京之行相当愉快,该请的领导还有嘉宾一一请了,该沟通的关系也已沟通,于佑安又排除了自己的疾病,还得到了那个肯定答复,心情真是舒畅。

谷雨没跟他们乘同一架机回来,说法是还要在北京逗留几天,于佑安估计,陆明阳是怕到海州机场后被人撞见,他还是很注意自己形象的。于佑安已经开始从细处为陆明阳着想了,他想早一点进入角色。

坐在飞机上,于佑安殷勤地照顾陆明阳,表现出为领导服务的良好素质,陆明阳一边享受一边欣赏,心里道,这人不会选错吧,如果选错,那可就贻笑大方了。乱想一会,陆明阳忽然问:“对了佑安,有件事一直忘了问,台湾方老先生是不是前段时间捐了一些作品,是你负责接受的吧?”

于佑安脑子里嗡一声,方寸有些乱,陆明阳怎么又想起问这个,莫不是?

略一琢磨,笑眯眯地回答:“这事一直想跟书记您汇报,方老先生是解放前出去的,当时是南州画院最年轻的画家,现在已经九十八岁高龄了,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对南州一直念念不忘,思乡之情很浓……”

“说画的事。”陆明阳强调了一句。

于佑安就不敢再绕圈子了,如实道:“是捐了一批,方老先生点名让我接受,当时应该交博物馆,老宁有病,态度也不是太积极,就由局里跟群艺馆先接受了,等节会忙完,我们就把它交过去,书记您看?”

陆明阳往后一仰,阖上眼睛,没给于佑安答复。于佑安忐忑极了,目光一直望着那张布满悬念的脸,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陆明阳像是故意折磨他似的,竟然打起了呼噜。就在于佑安心灰意暗的时候,陆明阳突然睁开眼说说:“北京有个领导跟我说起这事,他对方老先生的画很感兴趣。”

于佑安嘴巴张了几下,忽然醒悟过似地说:“我知道了,方老先生的画很有价值。”

“是有价值!”

陆明阳的声音分外洪亮。

4

方老先生叫方南州,南州怀安人,跟湖东隔着一条河。曾是国立南州师范音乐教师,却画得一手好画,二十岁时便成南州画院骨干成员,后随父亲、国民党某集团军13师师长方鸿达去了台湾。方鸿达跟方卓娅的祖父是同一个方家,当时在南州,称得上名门望族,如果不是时局动荡,方家的家业应该会很大的,可惜……

算起来,于佑安是方南州侄女婿,正是这层关系,让于佑安早年就跟方南州认识,三年前方南州到香港,他女儿打电话给于佑安,请于佑安跟跟方卓娅一同过去,说是老人年纪大了,特别想见亲人。于佑安跟妻子去了,老人分外高兴,抓着方卓娅的手不丢。那次老人就谈起过捐赠作品及收藏品的事,他女儿不大愿意,这事才搁下。方南州就一女儿,很早就在美国定居。他女儿对内地有意见,对南州更有意见,认为父亲叶落归不了根,错误都在大陆这边。去年方南州女儿在新泽西遭遇车祸,不幸离世,方南州悲痛欲绝,电话里哭成一片,方卓娅怎么安慰都不顶用。后来让弟子跟于佑安联系,要把收藏的书画还有自己的作品全部捐赠给家乡,也算是叶落归根吧。还特意强调,不宣传不报道不张扬,手续从简,也不要什么感谢信不要收藏证,只是再三叮嘱于佑安,这事一定要实实在在办下去,千万别……方南州弟子后来表示出一层意思,他听说内地这方面管理不太严格,好像不少捐赠作品会被个别人据为己有,有些还会倒卖到市场上。一语说得于佑安脸红,再三保证那种事不会发生,捐来的每件作品,都会妥善保存在博物馆。

谁知捐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方南州一共捐了二百多件作品,收藏品八十件,自己创作的作品一百三十六件。当时是要一次接受到博物馆的,可博物馆长嫌麻烦,加上这些作品件件都价值不菲,令人垂涎,怕收藏进去他自己的麻烦事来了,借故有病一直推拖着。没办法,于佑安只好让王林德和杜育武将它们存放在群艺馆展厅里。

自那以后,于佑安就被方方面面盯上了,先后表示过浓厚兴趣的不下十位领导,车树声有次谈完工作,特意问他:“方老先生那些画里是不是有幅百鸟图,还在不?”于佑安当时惊的,这幅百鸟图是方老作品中最享盛名的,方南州一辈子以画鸟闻名,已有十多个国家的博物馆收藏过他的“鸟”,在香港时,行政区长官还请他画鸟。于佑安只说对捐赠作品不熟悉,由其他人负责登记与保管,支吾了过去。后来是谢秀文,再后来发展到市政府秘书长丁育庆,都是于佑安开罪不起的主。就连徐学谦,有次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何必拿自己的血汗钱出来呢,你手里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随便一件就把他们搞定了,指不定手指缝里漏下一件,我还能捡着。”

于佑安知道自己遇难题,从北京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乐不起来。方卓娅早就不生气了,方卓娅跟于佑安闹,真不是抓到了什么真凭实据,是钱晓通在她面前添油加醋乱说一通,当时是气懵了,以为自己的男人真不是东西。后来钱晓通出事,才发现是上了钱晓通当。现在她早把章山忘到了脑后,没有人会从她手里抢走于佑安,谁也别想,方卓娅现在特别有信心。

于佑安不高兴,方卓娅以为是在生她的气,变着法子哄他:“就算我错怪你了,那也是为我们共同的幸福,老公你就露个笑脸吧,以后你跟谁在一起,我都不吃醋,行不?”见于佑安没反应,又道,“我们女人就那点见识,总想着别人会抢自己老公,其实细想一下,抢了就抢了,不正证明咱有眼光,找的是名牌货么。”

于佑安越听越烦,没好气地打断她道:“心里别老想着男人女人,想点别的!”

方卓娅脸一拧道:“想什么,革命理想,两岸统一,还是削减核武器?犯得着么,咱一平头老百姓,想好自家老公才是正道。”

不管方卓娅怎么说,于佑安心头那个疙瘩还是化解不开。陆明阳飞机上说的那句话,明白无误传达给他一个信息,有人想要那幅画!不管是陆明阳本人也好,还是北京真有领导想要,总之,那幅画不可能进博物馆了,而且要用他于佑安的手拿出。

这样的事能做么,于佑安陷入巨大的矛盾中。他不敢跟妻子提,生怕妻子跟他一样背上沉重的包袱。他后悔当初没把画交给李维汉保管,如果捐赠作品在李维汉手里,倒还好办些,只需稍稍一暗示,李维汉保证能办好,这方面李维汉经验老到。可又一想,如果真是那样,怕是将来到博物馆的画就没几张,对方南州,他又怎么交待,怎么能心安?

这样犹豫了几天,于佑安听到一小道消息,市委秘书长又有了新人选,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徐学谦也打来电话问:“佑安怎么回事,书记最近对你好像有看法。”于佑安吓了一跳,知道再犹豫下去,什么都晚了,也完了。于是一咬牙,给谷雨发了条短信,让她晚上辛苦一下,到丽都宾馆1318房间来一趟。

发完短信,于佑安叫来王林德,艰难地就把想法说了出来。王林德白了脸,这样的事他哪做过,听听都怕。手下意识地捂到钥匙链上,喃喃道:“不行吧局长,这样太冒险啊?”

于佑安也不难为王林德,十分同情地道:“这样吧,你把钥匙给我,其他事就不用管了,将来出了问题我一个人担着。”

王林德怔怔想了半天,突然鼓起勇气说:“局长您说吧,拿哪幅出来,我跟育武去办,将来画要是少了,责任都在我和杜主任身上,是我们没管理好。”

“不行的老王,不能让你跟着冒险。”

“您都能冒,我有啥冒不得的?我这个纪检组长还不是局长您帮我赚来的,放心吧局长,我王林德虽然不会阿谀奉承,该怎么报答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

“有数!”

于佑安又想了一会,很有几分悲壮地道:“谢谢你啊老王,今天起我们就彻底捆绑到一起了。你先下去吧,我给育武打电话,晚上我们一块过去,要毁大家一起毁。”

王林德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展厅门上的钥匙王林德和杜育武一人一把,晚九点,于佑安的车子停在了群艺馆楼下,他从车子里钻出来时,看到灯光下两个不安的影子,他挥挥手,司机开车走了,于佑安长吐一口气,用力活动几下胳膊,朝大楼走去。

一小时后,于佑安来到了丽都宾馆1318房,房是事先开好的,为什么要开这间房,于佑安说不清,只觉得再找不出别的地方来完成这件“壮举”,思来想去还是宾馆安全。

半小时后,谷雨踩着响亮的脚步声来了,于佑安打开门,谷雨花枝招展站在外面。

“进来吧。”他说了一声。

谷雨似乎知道叫她来做什么,进门后眼睛就直盯住那幅画,瞳孔因为兴奋突然放大,整个身体都释放出一种信息来。双方没有过多的言语,于佑安指着那幅画说:“就它,你拿走吧。”

于佑安没想到谷雨会打开,会认真端详,像是很有专业经验地辨别着真伪,一连串动作刺激了于佑安,于佑安再也坐不安了,起身,却又不知去哪里,最后竟愤愤地进了洗手间。

他在卫生间里平静着自己,这是干嘛呢,费尽心机拿出来,不就是要送给他们吗,怎么见到谷雨这副贪相又会不平?这种心境要不得啊,哪一天真到了秘书长位子上,怕是见的、遇的、甚至自己亲手要做的,比这更可怕,也更荒唐……

算了,不想了,很多事只能去做,而不能去想,这就叫先有行动后有思想,有时甚至不能有思想,只要老老实实付出行动便可。于佑安打开水笼头,水声哗哗中,让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定下去,最后彻底地麻木了,才走出来。谷雨已将画卷重新包好,脸上放射着异样的光彩。

“谢谢于叔叔啊。”谷雨几乎要飞奔过来,在于佑安脸上狂亲几口。

于佑安表情僵着,盼着她快点离开。

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谷雨会突然说:“于叔叔,这画太值得收藏了,我爸也想要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