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入夜,市委大楼,宋梓南原先的那个办公室里,宋梓南独自一人闷坐着。忽然有人敲门,宋梓南犹豫了一下,去开门。门外站着余涛。宋梓南有些意外。余涛很少这么晚了还来“串门”的。再说,余涛是从来不会到哪个书记、市长家串门的人啊!

余涛说:“走,我陪你上街上走走。”

宋梓南摇摇头,却做了个手势,请余涛坐下。

余涛没坐,只是问道:“你晚上自己一个人到街上走过没有?”

宋梓南不知道余涛问这个有什么意思,便打量了余涛一眼,答道:“没有……”

余涛淡淡一笑道:“所以呀,走,我陪你去走走。”

宋梓南犹豫了一下,只得跟着余涛向外走去。

两人没通知司机,缓步走到大街上。余涛恳切地说道:“白天你那句话说得非常好,非常好:‘如果我必须生一千次,我愿意生在这个地方;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这个地方。’说得非常好。”

宋梓南淡淡地笑了一下。

余涛问:“你什么时候去住院治疗?”

宋梓南说:“很快吧,这两天正在和新来的市长交接工作,交接完了就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这是常有的事,进了医院,就再也出不来了。”

余涛断然反驳道:“不可能。”

宋梓南说:“为什么?”

余涛说:“上帝怕你,不敢召你回去。”

宋梓南笑笑说:“是吗?”

余涛说:“你想想,你我这一生都死过几回了?各个时期,有各种各样的人,都曾经要我们死,我们偏偏活下来了,还活得硬硬朗朗的、风风火火的!”

宋梓南说:“老余,你说,我们风风火火这些年值当吗?”

余涛说:“值不值当,这个不能由你我自己来说。”

宋梓南再问:“你说,深圳会忘记你我吗?”

余涛愣怔了一下:“你怎么会念叨起这个来了?”

宋梓南动情地说:“有时候我真的挺担心,甚至挺害怕,就像一个老人害怕被自己的儿女遗忘和遗弃,害怕深圳有一天会把我给彻底忘了。”

余涛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很坚定地说:“我想不会,深圳不应该忘记你我。”

宋梓南说:“历史上不应该发生,但事实上还是发生了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余涛坚决地说道:“不可能。它忘不掉的!它想忘也忘不掉的!!”

宋梓南说:“老余,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一步了吗?我们真的已经能让深圳的老百姓想忘也忘不掉我们了吗?”

余涛沉吟了一下说:“还是让历史来做这个鉴定吧……历史会做最后鉴定的……老百姓会做最后鉴定的。”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家大型餐馆门前。从大落地玻璃窗里看去,餐馆的大堂间几乎都已经坐满了来就餐的客人。他俩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余涛忽发奇想:“进去吃点东西?你可能从来都没有自己出来吃过一顿饭吧?现在轻松了,暂时离职去治病了,可以像一个普通市民那样,上个饭馆,随便点几样自己想吃的菜,去吃一点东西了。”

宋梓南苦笑笑,点了点头。

两人欣然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迎了上来,刚要说话,一件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的事发生了。餐馆的大堂里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人在看了他俩一眼后,忙交头接耳地低声说些什么,还有一些人则转过身来向这边张望,显然有人认出了他们俩。紧接着,几乎所有的顾客都站了起来,并且不约而同地向着宋梓南和余涛转过身来,极其有节制、有礼貌地鼓起掌来。大堂里,没有人走动,没有人喧哗,没有人上前来要求握一下手,更没有人要求签字合影,只是礼貌地、敬重地看着这两位老人,轻轻地轻轻地鼓着掌。

宋梓南心里一阵酸热,他哽咽了,再一次流泪了。他也鼓起掌来,向着这些极其普通的百姓和市民报以轻轻的掌声。

余涛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也轻轻地鼓起掌来。

深圳夜空碧遥,银汉深邃,华灯瑞丽。在宋梓南和余涛向着饭店里的人们轻轻地回应他们的掌声时,那些自发向他俩送来的掌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然后又突然低微下去,渐渐消失在梧桐山背后那遥远的星空里……

不久,经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的泌尿科专家查明,宋梓南的尿血并非是由癌症引起的,但多脏器器质性病变,迫使他不得不在医院里进行了长达两年之久的治疗。在这期间,深圳和整个中国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宋梓南病愈回到深圳后不久,邓小平再一次到深圳视察。已然是满头灰发的宋梓南和省市的主要领导一起,再一次接待了邓小平,陪着这位耄耋老人完成了一次中国当代发展史上关键性的视察。正是在这次视察中,邓小平完整地、精辟地阐述了中国坚持社会主义方向,坚持改革开放路线的理论,并再一次肯定了深圳特区的大方向,再一次鼓励中国共产党人要“进一步解放思想,要敢闯敢创新”,在中国大地上再一次掀起了改革开放的大潮……那天,邓小平就要从蛇口港码头乘船走了,宋梓南和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去送老人家。老人家他们一一握手告别后,在他家人的陪同下,缓慢向船上走去。快要走上船了,老人家突然转过身来,对宋梓南大叫了一声:“你们要搞快一点啊!”

宋梓南忙答道:“您的话很重要,我们一定搞快点!”

是的,一定要搞快一点。

就在这一年,中央给了上海五项审批权和筹资权,在建立深圳、珠海等十四个经济特区以后,中国另一项伟大的震动世界的改革开放工程——开发上海浦东,在邓小平同志的倡导和推动下,大幅度地加快了建设步伐……也就在这一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以绝对多数票通过,决定建设当代世界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长江三峡大坝……

也就在这一年,石长辛在经过多次手术后,身体完全康复,回到了领导工作岗位上……

同样在这一年,陶怡和冯宁结婚了。冯宁本想让陶怡就在自己的公司里兼一个什么职位的,但陶怡坚持要自己去“闯一闯”。她说两个人在同一个公司里干,多少有点别扭。特别是这个公司的“老板”又是自己的老公,她干得好或干得不好,别人都会有话说。“要是你还信得过我,就让我自己出去试一试。”于是,她从尤妮手里接过了职业中介的工作,为更多到深圳来开创事业的年轻人忙碌着……

继后,冯宁和邝世浩组建的兴华国际电子有限公司迅速成长为亚洲最大的电子公司……

唯一让我们感到有一点遗憾的是,这一年,已经成为兴华公司副总裁的尤妮和成为深圳金融研究所负责人的庞耀祖,他们之间的那段情感故事似乎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而也就在这一年,在中国无数退休党政干部的名单中,又多了两个倔强老者的名字,他们一个叫宋梓南,另一个叫余涛……

冉冉朝阳,大海磅礴。

那天,中央组织部的一位负责同志和省委主要领导跟宋梓南谈完话,正式宣布了他退休。已是满头白发的宋梓南回到办公室闷闷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他把双手轻轻地搭在那冰凉而又十分光滑的桌面上,缓缓地扫视了一下这个自己非常熟悉,但今天却又突然觉得非常陌生的空间。是啊,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宋梓南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呀,但在这数以千计的日夜里,他又何曾真正悉心地关照过它、留心过它?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而它总是毫无怨言地接受着他的来去,默默地关注着他的成败悲喜。他在这儿忽发奇想,在这儿筹划伟构,在这儿痛斥小人,也在这儿委婉妥协,在这儿狂喜,也曾痛心疾首,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窥探了他宋梓南内心秘密的,就是它了,千百个日夜,唯有它始终如一地和他在一起,守护着一个“执着”……就像她,亭云一样……想到这里,宋梓南情不自禁地有一点哽咽起来。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面小镜框。镜框里放着的是亭云中年后的一张黑白照片。宋梓南从不主动要求照相。因为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不公开场合,他一生照的相,已经太多太多。他也不会去替别人照相。他没有这个爱好。他一直小觑这种“按一下快门就能完成了的”活儿。因此,这张黑白照片,几乎可以说是他极少数几张兴之所至,亲自按下快门的“作品”之一。也是他为亭云拍摄的唯一的一张照片。亭云特别珍惜它,他也特别看重它,尤其在亭云走了以后,他几乎把它当作自己和亭云冥冥间对话的唯一通道,常常在深夜时分,在疲倦困乏至极时,拿出它来,和它……和她对视一会儿。他知道不自觉地陷入回忆,是一个人精神上和生理上衰老的主要症状。所以,他一直在告诫自己,也不让自己去回忆。但在这种夜深人静时,他却止不住要回忆,让自己面对亭云,面对那无法抹杀的过去,重温青春热血……早几天,他已经把办公室该整理、该收拾的都整理收拾齐了。只有这张照片,他得留到最后一刻,随着自己的真正离去,再把它带走。现在,是不是该把它带走了呢?连那些回忆,那些青春热血痕迹,那无数的激奋和困惑、惊喜和滞顿,一起带走……宋梓南努力平静下自己的心境,走到今天下午让秘书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大案桌前。案桌上已经准备好了文房四宝。他执笔舐墨,面对着一大幅宣纸,凝神屏气。是的,他要最后留下几个字。留什么?留下“如果我必须生一千次,我愿意生在这个地方;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这个地方”这句话?他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最后挥笔疾书,在纸上写下了“位卑也忧国,何敢惜自身”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