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一章

这段时间里,陶怡一直感到自己不太舒服,乏力、头晕、心潮,怕人打扰。但毕竟年轻,真的没人来找她了,却又寂寞得慌。那天晚上,她早早地就躺在床上歇着了,突然听到有人按门铃,心里还一阵暗喜,便勉强支撑起酥软的身子去开门。但门外站着的是张弓,陶怡立即想关门。张弓忙顶住了门,不让陶怡把门关上。陶怡毕竟力气不如张弓,况且又在病中,不一会儿,便顶不住了。她只得松开手,抽身往卧室走去,本想赶在张弓之前,进了卧室,把卧室门锁上的,却还是没来得及。张弓赶在她之前,先一步横在了卧室门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张弓贴心地问:“听说你病了。”

陶怡回到客厅里,往沙发上一坐,背对着张弓,生硬地答道:“我病不病,没你什么事!”

张弓却说:“你可以不要我管,但我不能不管。”

陶怡的脸一下涨红了,并站了起来:“张弓,你给我留条活路,行不行?”

张弓说:“我是来给你送去香港的手续的。”

陶怡愣了一下,但她还是很快地拒绝道:“我不去了。”说着,又坐了下来,仍然背对着张弓,都没有去看一眼张弓带来的那些手续。

过了一会儿,张弓轻轻地叫道:“陶怡……”

陶怡再一次大声叫了起来:“求求你,饶了我,放过我,行不行?”

张弓说:“我知道你不爱我……”

陶怡叫道:“请不要再污辱‘爱’这个字了!”

张弓说:“可我是爱你的!我是真心的,我喜欢你……虽然在深圳有许多年轻人盼着能找到爱,但又很怕轻易地说出这个字,我张弓是确确实实爱你的……”

陶怡说:“你没看到我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吗?你能不再气我了吗?”

张弓说:“难道你对那样一次性爱,真的就那么在乎?”

陶怡再一次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般地叫了起来:“流氓,你别再恶心人了!”

张弓忙摆摆手:“行行行……不说了……我不说了……”

陶怡瘫软般地坐了下来。

张弓说:“我马上就走……”说着,把随身带来的一些食品和衣物放到茶几上,又拿出一个装钱的信封放到陶怡面前,“这是你今后一年该付的房租钱。”

陶怡断然说道:“拿回去!”

张弓说:“明后天,我可能要外出一段时间,也许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不能来替你交这房租。”

陶怡坚决地说:“拿走!”

张弓迟疑了一小会儿,坚持说道:“你听我说……”

陶怡拿起那个信封,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做出要把那个信封扔出窗外的样子:“你拿走不拿走?”

张弓说:“我不会拿走的。”

陶怡转过身去就要向外扔去。

张弓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抓住陶怡拿信封的那只手,大声地吼道:“陶怡,你听我说!”

陶怡挣扎着:“走开,你给我走开!我不要你碰我!”

张弓却一把抱起陶怡,回到客厅里,把她一下扔到沙发上,然后站在她面前,大声说道:“今天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不管你怎么讨厌我、恨我,你也必须听我说完!”

听张弓说,这一回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见她,陶怡稍稍地冷静下来,不自觉地抬起头打量了张弓一眼。张弓放缓了口气,在陶怡面前坐了下来:“我出了点事情,可能要离开深圳一段时间,什么时间走,还没定,但早晚是要走的。走以前,可能就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可能来跟你告别了。我一时冲动,让你遗恨终生,我对不起你。但我的冲动,确实不只是欲望所使,我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类似强暴的举动……但当时我确实是爱你的,我以为你也是爱我的……”

陶怡再一次叫了起来:“张弓!”

张弓眼眶有点湿润:“如果因为我这一次过失,让你整个后半生都会在遗恨和羞耻的记忆中度过,我张弓真的无话可说了……因为没拿到你的身份证,我是用另一张身份证,用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替你办了去香港的手续。这另一张身份证,也在这小包里放着。那张身份证上用的是你的照片。证件的真实性,是可以不用担心的。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是他们内部的人帮我做的。拿着这张身份证,拿着这些手续,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香港了。这里还有香港的一个电话号码。如果到那时你还愿意,通过这个电话找到我。我想,我那时,可能也会在香港的。你要记住的是:不管你在香港还能不能找到你的家人,不管那时候我在不在香港,你打这个电话,都能得到某种帮助。”

陶怡呆住了。

张弓无奈地苦笑了笑,站了起来:“俗话说,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人一生也无非是在演一出戏罢了。有的得了满堂彩,有的被喝了倒彩,有的成了角儿,站在了舞台中央,吃香的喝辣的,有的只能跟着摇旗呐喊,辛辛苦苦跑一辈子龙套,混一个‘三个饱一个倒’也就算万幸。命耶?运耶?命运耶?走了……走了……本自混沌中来,还到混沌中去!”说着,苦笑着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过身来,又对陶怡说道:“最后有件事要拜托。今后这一个来月,假如有人来找你了解什么,你一定不要告诉他们,我曾经领你上一个叫雷半伍的区长家里玩过。”

陶怡一愣:“雷半伍?”

张弓也一愣:“你已经忘了?忘了更好……那个‘栾叔’你总还能记得吧?”

陶怡忙问:“怎么了?”

张弓说:“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说你认识‘栾叔’,更不要告诉他们,我跟‘栾叔’之间的那点关系。”

陶怡有点紧张起来:“那个雷区长和‘栾叔’怎么了?出事了?”

张弓苦笑了一下,说道:“更详细的你就别问了,一时半会儿我也跟你说不清。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我还到这里来见过你。这一点,对我,已经是无所谓的了,但对你还是很重要的。今后,在所有人面前,你都应该装得完全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跟我打过照面,就像从来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张弓的人似的。一直到我回深圳……如果我张弓还有可能回深圳的话……”张弓说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陶怡一眼,转着圈打量了这套小单元房一眼,便赶紧下楼去了。

屋里只剩了陶怡自己一个人。天色越来越黑。屋里又没有开灯。她面对着张弓送来的那些东西呆坐着,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着张弓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曾经领你到雷区长家去玩过,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认识‘栾叔’。今后在任何人面前,你都得装着从来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过一个叫张弓的人……”此时,陶怡的眼前不断地泛现着张弓在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出现的那种绝望的但又不甘心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门铃又响了。陶怡一惊,她以为又是张弓来了。但这一回,她没有显示出一点反感、抗拒,而是赶紧上前去开门。她希望是张弓返回来了,她想跟张弓核实澄清他那几句绝望的话的真正含意。

但门外出现的却是尤妮。

陶怡有些失望,但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还表现出一种应该有的欣喜,叫了声:“尤姐!”并赶紧把尤妮让进了屋里。

尤妮进得屋来,一边把带来的许多东西放到茶几上,一边去开灯,笑嗔道:“天黑了也不开个灯!就缺那点电费?不至于吧!”

陶怡一边勉强地笑道:“我喜欢黑灯瞎火地一个人待一会儿嘛。”一边赶紧把张弓送来的那些东西塞到桌子底下去。

这个动作当然瞒不过机敏的尤妮。尤妮只是不想正面去戳穿陶怡,只是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地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了声:“有人来看过你了?”

陶怡立马脸红了起来:“谁还记得我?”

尤妮这时才问道:“是那个张弓吧?他还在缠着你呢?”

陶怡不作声了。

尤妮有点不高兴了:“你到底图他什么?”

陶怡委屈地说:“我没有……”

尤妮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缺什么、要什么,不好意思去找冯宁,找我这个尤姐也行啊!”

陶怡忙辩解道:“我没去找他……”

尤妮说:“你没找他,他还一个劲儿地来缠你?母狗不摇屁股,公狗是没法……”

陶怡一听尤妮说出那么难听的话,而且又是特别刺她心的话,忙叫了声:“尤姐!”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尤妮没把那特别难听的话说到底,默默地坐了会儿,还是说了句:“小丫头,告诉你,既然命中注定了今生今世要做女人,就要有勇气对男人说‘不’!要不然,你总得吃亏!”

陶怡眼眶里一下涌出了泪水:“我说了!”

尤妮说:“真说了?”

陶怡呜咽着说道:“刚才还差一点跟他打起来。”

尤妮长叹了一声:“唉,男人……有些男人就是无赖!”

陶怡不想跟尤妮再就这些扎心窝的话题再絮叨下去,便赶紧说道:“你坐一会儿,我烧点水,给你沏点茶。”

尤妮摆摆手说道:“别沏茶了。我看你楼下新开了一家快餐店,那儿有热咖啡。咱们上那儿去坐一会儿。”

陶怡说:“那也得烧点开水。我都有两天没点火,没烧过一壶水了。”

尤妮怜惜地说:“可怜的丫头啊,都两天没点火了?你干啥呢?住尼姑庵面壁修行呢?”

陶怡笑笑,没说话,就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但刚刚站起,一阵头晕袭来,脚底下的地板也跟着直打旋儿,眼看着人要倒,忙伸手去抓椅背,看巧抓住了尤妮伸过来的手。

尤妮一惊,忙上前抱住她:“你怎么了?”

陶怡忙抱住自己的脑袋说道:“没事没事……”

尤妮忙把她放倒在沙发上:“饿的吧?这两天你吃东西了没有?肯定没有!你看你吧,年纪不大,事还真不少!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全出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

陶怡躺下后,喘着粗气说:“别光说我们这一代人,现在哪一代人不出点古怪事?”

尤妮笑道:“还不认账?不认账,晕死你!”

陶怡忙说:“尤姐,我认账……一定认账……快上小药柜里替我找两片晕海宁……我一定认账……我们这种人有什么本钱不认账……除了认账,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大一会儿工夫,尤妮便赶到了冯宁公司里。虽说已经到了晚间,但还有不少人正等着冯宁签字批条办事。尤妮匆匆走了进来。冯宁从面前那一大堆杂务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尤妮:“刚回来?吃晚饭了没有?”尤妮瞟了那些来找冯宁办事的人一眼:“你们都先出去。我要跟冯总说点事。”那些人忙拿起自己的票据等东西,准备往外走。冯宁有点不高兴了:“你什么事?一来就把大伙儿都往外赶?我一天没来公司了,一直在家憋着搞庞哥的那个股份制改造的试点方案哩。刚坐下来办几件急事,你就稍稍等一会儿吧。”

尤妮没搭理冯宁,还是责令那些来找冯宁办事的人:“对不起,请你们在外边稍待一会儿。两句话的工夫,但我必须跟冯总单独说。”那些人都知道这位“尤姐”可不是好惹的,无奈地看看冯宁,看看尤妮,见冯宁也不再坚持了,便赶紧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到外头大间去了。

冯宁只能无奈地看看尤妮:“又怎么了?”

尤妮去把门关紧,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告诉冯宁:“陶怡怀孕了。”

冯宁一震:“谁怀孕了?”

尤妮说:“陶怡!”

冯宁一愣:“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尤妮说:“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我有那个心思跟你开玩笑吗?”

冯宁呆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的火,说不清是嫉恨,还是烦恼,只觉得一时间心乱如麻,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大步,想以此压压心火,然后自嘲般地说道:“她怀孕了,好啊……好啊……祝贺她……”

尤妮狠狠地瞪着他:“你说什么呢?”

冯宁恶笑道:“我说什么?她怀孕了,不值得庆贺吗?她怀孕了,你来跟我说什么?你找那个让她怀孕的王八蛋去报喜呀!”

尤妮说:“你说的这是人话?”

冯宁大声地叫嚷着:“我这不是人话,难道还是鬼话?不是我让她怀孕的,我不管!”

尤妮说:“你吼什么吼?想不想上广播电台去嚷一嗓门儿?”

冯宁稍稍平静了一点,气呼呼地往老板椅上一坐:“她怀孕,来找我?哼,找得着吗?!”

尤妮真生气了,逼到冯宁座位前,也大声喊叫了起来:“冯宁,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冯宁不作声了。而在门外那些来办事的员工都静静地听着他俩在里头争吵,虽然听不清吵的是什么,但都不敢出声来干扰这两个“头头”的争吵。

冯宁心里一股忌恨的怨火泄出后,也稍稍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问道:“谁是孩子的爸?那个张弓?”

尤妮说:“你知道还问?”

冯宁再一次恶狠狠地问:“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王八蛋?”

尤妮说:“要找得着还会来找你吗?”

冯宁冷笑道:“真可笑!找不着那个王八蛋了,再来找我?我成啥了?”

尤妮说:“不是陶怡让我来找你的。她也不让去找张弓!”

冯宁冷嘲道:“到这份儿上了,她可真有骨气了。”

尤妮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冯宁哈哈一笑道:“我心里有什么不好受的?她又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妹妹,我难受什么?”

尤妮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你要再说这些浑话,我就走了!”

冯宁不作声了。

尤妮说:“今天我去看她,她状况极糟,几次都要晕倒。小小年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有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了。人都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冯宁又冷笑一下:“能不跟生一场大病似的吗?”

尤妮说:“你能不插嘴吗?”

冯宁不作声了。

尤妮说:“还是我强迫她去医院挂了个急诊,做了检查。那个老中医一号脉,就一个劲儿地恭喜祝贺……”

冯宁嘿嘿冷笑道:“可不嘛……”

尤妮又叫了一声:“冯宁!”然后说,“小丫头听说自己怀孕了,当时差一点昏死过去。人整个都傻了,浑身直打哆嗦,眼睛也都发直了。好不容易把她弄回她住的地方,劝了半天,也不肯说张弓的电话号码。后来还是我从她的手包里找到一个电话本,翻到张弓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人已经走了……”

冯宁一惊:“人走了?去哪儿了?”

“他办公室的人说,他出远差了。”

“再远的差,也总有个地方啊!”

“奇怪的是办公室的人谁都说不清……”

“这个王八蛋一定是知道陶怡怀上了,就开溜了呗。真他妈的不是个男人!”

“可是,下午我去陶怡那儿时,发现张弓刚去过她那儿。”

“是吗?”

“我又打电话到张弓的公司去问,他们的回答特别蹊跷,给人的感觉是这个人突然就那么失踪了,而且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失踪的……”

“既然他下午还去过陶怡那儿,陶怡一定知道他的去向。”

“我问陶怡了,逼了她好一会儿,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她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她也不想知道他去哪儿。她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因此张弓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这个张弓不是因为陶怡怀孕才跑掉的,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才跑的呢?”

“这,陶怡哪说得清?不过据陶怡回忆,张弓最后跟她说过一番话。从那一番话里分析,张弓的失踪,很可能跟一个叫雷半伍的区长和一个叫‘栾叔’的人有关。”

冯宁一惊:“‘栾叔’?你没听错?”

尤妮忙问:“你认识这个‘栾叔’?”

冯宁赶紧催促道:“你继续往下说。”

尤妮问:“感兴趣了?”

冯宁再一次催促道:“快说!”

不一会儿,冯宁大步走到外间,对那些还在等着他签字批条的人说道:“有没有明天上午办也不会碍大事的?”

那些人都愣了一下,不明白冯总这么问到底是什么用意。但没等他们回话,冯宁说了声:“行了行了,都明天一早来办吧。”和尤妮匆匆下楼去了。

陶怡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瞬间,觉得就像是天塌地陷了。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是那么的残酷、那么的不公,为什么要让如此多的不幸都让她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孩儿来承受,为什么一下子就把自己逼到了这么一个“绝路”上。当时,两眼一黑,天旋地转般就倒在尤妮的怀抱里。回到家,在尤妮的劝说下,她总算稍稍平静了一点,便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着泪。

这时门铃响了。陶怡以为是尤妮来看她了,便抽了块纸巾,擦去泪水,强撑着下了床,一边问着一边向门口走去:“是尤姐吗?我这就给你开门。”走到门前,她本能地从猫眼里向外张望了一下。猫眼里显示的是两个人,而且另一个人恰恰是这时候她最不愿意看到,也是最怕看到的那个人——冯宁。

她一下呆住了,两腿一软,差一点又要摔倒在地上。

尤妮见屋里迟迟没动静,便再次拍了拍门,叫道:“陶怡,开门,是我呀!”

这时,陶怡痛苦地倚靠在门框上,无声地哭泣着。她没想到尤妮会这么快就把事情告诉了冯宁。老天爷如果非得逼着她陶怡带着这么个“丑事”去面对全世界的人,她也不愿意面对冯宁……

尤妮又叫了:“陶怡……陶怡……”

陶怡哭得越发的伤心了。她哭自己,哭命运,哭这世道,哭茫然的未来……

尤妮还想敲门。冯宁却一步上前,取代了她。冯宁敲了两下门,叫道:“陶怡,快开门。别犯傻……听话,快开门……”

屋里没有动静。

冯宁又叫道:“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了不得吗?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你想想,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的……”

尤妮一听,冯宁居然说到那儿去了,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便忙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这些,别再火上浇油。冯宁略略地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岔了,便赶紧改口:“不管出什么事,我们都会帮你来一起解决的。你先开门。”

但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冯宁有点着急了:“陶怡,听到没有?千万别干傻事。再不开门,我真要砸门了!”

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叫声:“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可怜我……”

冯宁忙说:“谁在可怜你?谁?你犯什么糊涂?我是来带你去看病的!”

门突然开了。出现在冯宁面前的陶怡头发散乱,但目光却灼热,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神情已经变得十分地坚决。陶怡说道:“我做的事,我自己来处理。我不要任何人可怜,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施舍,我更不会做什么傻事。”

冯宁忙说:“挺好,这才像个深圳的女孩儿。坚强、睿智、豁达,特别是坚强……人就是要学会坚强地面对一切……谁都会遭遇千难万难的事……”一边说,一边去卧室里收拾陶怡的东西,把她的内衣外衣什么的,一股脑儿地往一个旅行袋里装。陶怡冲过去夺冯宁手中的东西:“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的?放下!请给我放下!”冯宁再一次从陶怡手里夺下那些东西,继续往旅行袋里装,“药呢?尤姐今天带你上大医院拿的药呢?哦,在这儿……”

陶怡急得直跳脚:“放下……都给我放下……你们没权利这么做……这是我的家……”

冯宁却故意“耍着无赖”地说道:“对,我们知道,这是你的家……我们又不要你这个房子,你着什么急……帽子呢?有帽子吗?现在可千万不能着凉啊!”

尤妮忙说:“别找帽子了……这会儿戴什么帽子……”

冯宁拉上旅行袋的拉练,然后把旅行袋交给尤妮,四下里又打量了一下:“还要带什么不?”

陶怡往卧室里躲去:“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哪儿也不去!我不要你们可怜我……”

冯宁上前一把扛起陶怡就往外走去:“对,我们不要任何人可怜……我们干吗要别人可怜呢?深圳的女孩儿就得这么坚强才行……”

冯宁把陶怡往那辆新买的本田车上一扔,让尤妮看住她,自己赶紧发动着车,很快地就把陶怡送到尤妮住处,便走开了。他知道,这时候,他的继续在场会使陶怡加倍地感到尴尬和窘急。他得给她留下足够的时间,独自平复心头的这点创伤。走到楼下,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哪里。去办公室?不。找个洗浴场所,去蒸一下桑拿?不。找几个员工凑一桌,搓上几圈麻将?不。那还能去哪儿?或者,去K歌?去蹦迪?去飙车?去他妈的……干什么?他只觉得心头憋得慌。他哪儿也不想去。深圳那黏糊糊的夜空,总在你需要清爽空气的时候,却显得如此的吝啬和压抑……陶怡啊陶怡,你……你……

冯宁最终去了庞耀祖那儿。

庞耀祖这回得到了一间独自享用的房间,差不多有二十来平方米大,真不算小了。特别让冯宁吃惊的是,三十几岁小四十的男人居然还这么会收拾房间。庞耀祖把房间“有机”地分隔出好几个功能区,一切都归置得井井有条、井然有序。庞耀祖开了一瓶红酒,听冯宁仔细讲述了刚发生的这段“故事”。庞耀祖端起酒杯,对冯宁说:“哥儿们,你真行,向你致敬!”

冯宁伤心地摇了摇头:“他妈的这个张弓,要让我逮住了,非把他千刀万剐了!”

庞耀祖问:“把陶怡安置在哪儿了?”

冯宁叹了口气道:“送到尤妮那屋里了。让尤妮看着,会好一点。”

庞耀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以为你直接就把她接到你屋里去了呐。”

冯宁苦笑一声道:“老大哥,这时候就别拿兄弟开涮了!听到她怀孕了,当时我真的一下全蒙了,脑袋瓜全炸了……她才多大?”

庞耀祖却说:“这跟多大有关系吗?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对待她?”

冯宁说:“等她稍稍平静一点再说吧……”

庞耀祖再问:“等她平静了,你打算怎么办?”

冯宁沉吟了一下说:“怎么办?我再也不会让她离开我!绝不!”

庞耀祖说:“如果她不愿意打掉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呢?有些小女孩儿挺看重上帝给她的第一个生命的。”

冯宁反问:“难道这一点很重要吗?我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当然也包括她……属于她的一切……”

庞耀祖怔怔地看了看冯宁,然后真诚地、敬佩地说道:“兄弟,你是个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过了一会儿,庞耀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问冯宁:“那个张弓突然‘失踪’,是不是跟雷半伍、‘栾叔’那一档子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冯宁略略一怔后,说道:“我还真没往那儿想。”

庞耀祖说:“他们也许还不知道张弓逃跑了。”

冯宁说:“他们?他们是谁?”

庞耀祖沉吟了一下,没顾得上回答冯宁的询问,就拿起电话拨了个号。他这电话是打给宋梓南的秘书小马的。“马秘书吗?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小马应道:“没事,你说。是找宋书记吧?”

庞耀祖迟疑了一下,问:“他在吗?我这么突然地打电话来太不好意思了……”

小马说:“事情急吗?他正在跟人谈话哩。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转达吗?”

庞耀祖又犹豫了一下,说道:“哦……是这样的,刚才从一个朋友那儿知道一个情况,跟雷半伍的案子有点关系。一个关系人还可能是涉案人,跑掉了。不知道宋书记是不是知道这情况……”

小马忙说:“哦。那这样,你稍等一下。等书记谈完话,我跟他报告一下。”

庞耀祖说了声:“那就谢谢了。”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冯宁,忙问庞耀祖:“张弓染上什么案子了?”

庞耀祖只是怔怔地看了看冯宁,却一句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宋梓南正在听市公安局的黄局长汇报公安部组织的一个全国性的打击金融黑市倒卖外汇行动的情况。一起听汇报的还有周副市长。小马悄悄地走进来,本想报告庞耀祖那事的,看黄局长正汇报得起劲儿,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在场所有人的茶杯里续满了水,又把黄局长面前那个已经积满了烟头的烟缸清理了一下,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

黄局长说:“最近公安部连着来的几个文,要求在全国开展一个打击金融黑市倒卖外汇的行动。他们还派了个调查组专门到深圳来做了些调查。他们认为我们深圳这方面的现象,比较严重。”

周副市长说:“一些外汇贩子在银行门前搞那种外汇黑市,倒汇切汇,扰乱外汇市场,确实应该打击。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进行,也要看到的确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一直以来,各地各大型企业可使用的外汇额度,都是计划配给的。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外贸活动越来越频繁,就出现了一些始料不及的新情况,比如说,一些大型企业手里会积攒一些外汇额度用不了;而另一些企业,急于从国外购买必要的设备和原材料,一时又批不到外汇指标,严重影响了生产的发展。完全靠中央计划来控制和分配外汇的使用,随着对外经贸活动的进一步扩大,肯定不适应当前这个初步形成的对外开放的经济局面,有时还会严重影响经济的正常运转和健康发展。”

黄局长说:“但是国务院和公安部发的所有的文件,都是要我们坚决打击私自倒卖外汇的行为的,也是绝不允许私自倒换外汇的。”

周副市长说:“这一点没错,国务院的文件是要坚决执行的。在银行门口,私自倒汇和切汇,或者非法经营地下钱庄,进行了牟利性的倒汇活动,都必须坚决打击。我只是讲一点我们在抓经济工作中遇到的一点新问题,出现的新现象……完全靠计划来分配使用外汇额度,的确已经很成问题了,再不解决的话,它会成为越来越多的涉外企业发展的瓶颈。”

宋梓南问黄局长:“你们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了吗?”

黄局长:“最近我们通过一个阶段的工作,还是发现了一些案子,私自倒汇,金额巨大,有个别的数额高达几百万美元。更严重的是,这些人员中,有个别人还是我们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或者是金融界的从业人员。”

周副市长问:“比如说……”

黄局长说:“比如说,最近我们发现一个刚被派到国外去学习回来的‘专家’,就干了这么一档子违法的事……”

周副市长微微一惊道:“刚从国外回来的专家?谁?”

黄局长看了一下面前的书面材料,说道:“这个人叫庞耀祖……”

宋梓南和周副市长顿时都吃了一大惊地叫了起来:“谁?庞耀祖?”

黄局长忙问:“怎么,二位领导都认识这个人?”

周副市长忙说:“你说,继续说。”然后黄局长把市局经侦处初步掌握的一些情况,汇报了一下。等黄局长走后,宋梓南问周副市长:“庞耀祖倒汇?你信吗?”

周副市长却很肯定地答道:“我信。完全有这个可能。”

宋梓南不觉一愣,半信半疑地看了周副市长一眼。

周副市长解释道:“据我所知,实际上,我们有些银行早就在参与这种所谓的‘倒汇’活动。有一点,你也是了解的,长期以来,我们由国家控制外汇。这在过去,当所有的外贸活动也都严格控制在国家手里的时候,还勉强过得去。但是现在许多企业都获得了外贸权,就暴露了这种制度某些方面的弊病。经济活动是瞬息万变的。有的商机和战机一样,错失了那关键的几分钟或几小时,可能就会全盘皆输。有的企业就是因为一时间调不到外汇头寸,而丧失了发展的机会。要重新申请外汇额度,在我们这个旧体制下,又是一件极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解决的事。所以,这些企业往往就在私下进行外汇调剂,互补有无。在汇率上双方也可以做适当的浮动,让调出外汇的单位能有所得,而紧缺外汇的单位,又可以用这些外汇去办他们想办的事,挣更多的钱。完全是双赢的事情。”

宋梓南问:“银行怎么会参与这些活动呢?”

周副市长说:“外汇额度是要用人民币去换的。这些稀缺外汇的企业有时手里不一定攒着足够的人民币去换别人的外汇,就要向银行借贷。”

宋梓南又问:“那庞耀祖夹在中间又干啥呢?”

周副市长说:“他做中介人呀!给上下家牵线搭桥,或者替上下家跟银行去牵线搭桥。”

宋梓南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这是一种合情合理而不合法的行为?”

周副市长忙说:“是的,在目前来说,它是合情合理但却不合法的行为。因为我们现在还沿用着许多十年二十年前制定的法规和体例,这些法规体例都是为了维护计划经济的需要而制定的。它们中的一大部分已经完全不适用当前向市场经济转轨的新形势和新需要了。为了建立好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人们就必须去突破那些旧的条条框框。可是,制定新的法规体例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一蹴而就的事。于是就出现了大量这一类合情合理但不合法的人和事。其实庞耀祖干的这种事,应该由我们政府来干。我们应该成立一个外汇调剂中心,替各企业来调剂外汇的有无,让他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来,替他们摘掉‘非法’的帽子,让他们在政府的帮助下,光明正大地进行外汇调剂。这对促进深圳的外贸和经济发展,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急需要做的一件事,也是把深圳建成重要的金融市场所必须要做的事情。”

第二天,宋梓南就接到了市公安局报来的一个材料,要正式逮捕庞耀祖。说已经查清,庞耀祖参与的倒汇活动,涉及金额达三百五十万美元,已经达到和超过金额巨大的程度。他们觉得有必要拿这件事来抓一个典型,以遏制一下当前十分猖獗的外汇黑市活动。

宋梓南拿过材料大略地翻看了一下,问:“检察院呢?检察院方面有什么意见?”

小马说:“检察院方面也已经批捕了。”

这时,外间秘书室的电话响了。小马忙跑过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小马接完电话过来给宋梓南报告道:“是市局的电话,催问逮捕庞耀祖的报告什么时候能批下来。他们担心,这个案子涉及一些公务员,时间拖长了,会走漏风声,增加结案难度。”

宋梓南沉吟了一下说:“告诉李局长,这个案子涉及一些政策问题,市委要研究一下。我们会抓紧时间研究的。让他们不要再催了!”

小马又报告道:“美院的潘教授来了。在外头等着哩。”

潘教授根据上一回和书记讨论所得,做了一些雕塑的小样和图纸,过来征求宋梓南的意见。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宋梓南匆匆走到秘书室,握着潘教授的手,致意道,“都做了小样了?真下功夫了。”

潘教授说:“在市中心广场立一个标志性雕塑,对一个城市来说,是百年大计,甚至也可以说是千年大计的事。有幸参与其中,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也是百年不遇的创作机会,莫大的荣幸,下一点功夫当然是应该的。做成小样,更直观一些,也便于你们当领导的下决心。”

宋梓南用力握了一下教授的手说道:“你想得很周到。”

潘教授拉着书记向那些小样走去:“要不,占您一点时间,我先给您讲解一下?我做了三个小样,大鹏、孺子牛和莲花……”

宋梓南忙说:“潘教授,很抱歉,本来今天是应该认真听您讲解一下的。不过,刚出了一点事情,很重要,必须马上去处理。这样吧,我们另外再约个时间,我一定得好好听您讲一讲。”

潘教授只得说:“当然要以您的工作为重。那……我等您的电话?”

“真是太对不起了。有车送你来吗?”宋梓南诚恳地问道。得知潘教授还是像上一回那样骑自行车来的,他立即告诉小马:“让车队派个车,送一下潘教授。”

潘教授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走,我还得把那辆自行车骑回去啊!”

宋梓南坚持道:“不不不,把自行车搁在后备厢里,很方便的。马秘书,通知车队,调个车来!”

宋梓南一直把潘教授送上电梯。等电梯门关上了,电梯开始往下走了,宋梓南这才转过身,一边向办公室走去,一边吩咐小马:“马上请周副市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另外,你记住了,最近这一两天里,另约个时间,请潘教授来谈谈这个塑像的问题。今天让教授白跑一趟,真的是很对不起他。”

周副市长一来就向宋梓南汇报他所了解到的有关庞耀祖的情况:“我详细了解了一下,庞耀祖确实为几个企业换汇做过中间介绍。大家都以为他到东京去学了一回,熟悉金融市场的一些操作方法,在国内的几家银行里又都有一些熟人,就都去找他了。但是有几点,是应该说明的,也是很重要的:第一,他帮助换汇的那些企业所做的项目都是经国家批准的;第二,向银行借贷的那些资金都是走正规渠道,经过银行信贷方面的正式手续审批的;第三,他本人并没有拿什么所谓的佣金或回扣。而按各国在这方面通行的游戏规则,他本应可以拿一定比例的佣金和回扣。按过去的规定,作为个人,他介入了换汇活动,的确是非法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犯罪活动,但是,我昨天说了,他做的,正是我们政府应该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在各企业需要的时候,为大家提供一个正当的调剂外汇的平台。如果抓了这样的同志,我作为主管工交财贸金融的常务副市长,内心会非常不安……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发生过一起了嘛。当年安徽的那个傻子瓜子,一开始使用雇工,不是也被抓了吗?各地都有一些因为搞长途贩运的人也按计划经济时期的《刑法》条例,被用‘投机倒把罪’的名义逮捕判刑了,后来也都一一改正了。听人说,那个冯宁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搞什么长途贩运而被错抓的嘛。我们不能再做同样的傻事。”

宋梓南问:“你的意思,这个庞耀祖坚决不能抓?”

周副市长说:“不仅不能抓,还要很好地保护培养使用。没有这种敢于对老框框、旧体例发起冲击的人,光靠我们这几个人不行啊……我们头上戴着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多少年来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要看上司脸色办事,是很难真正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的。要突破,还得靠下边这样一股力量!”

宋梓南沉吟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杀出一条血路推进改革,必须还得依靠下边广大的群众和先进分子。”

周副市长感慨道:“老宋啊,他们才真正是在‘以身试法’,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跟那些过了时的条条框框和旧的体例在较劲儿,打开缺口,以便让后续的大部队顺利通过。这跟当年谭嗣同的悲壮是如出一辙的!伤害这些改革先行者的事,绝对不能发生在我们深圳!即便他们做错了一些事,也要按‘下不为例’来处置。自然科学研究从来是允许人们犯错误的,在社会改革方面,也得允许先行者犯错误,否则,就不会有人来和我们一起做这些改革的事情了。”

宋梓南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