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晚上十点多钟,宋梓南得到纪委乔书记的报告,找到失踪的雷半伍了。

“他说这两天他去哪儿了吗?”宋梓南问。

“他说他哪儿也没去。”

“那怎么会找不到他呢?”

“他说他是开着车走的。走到体育场那儿,心慌得不行,怎么也没法走了。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躲是躲不长久的。与其这么躲出去,最后被抓回来,从重惩处,不如主动回来,把事情弄弄清楚后,还可以争取一个主动投案自首,从轻发落的结果。所以,一进门,他就跟竹筒里倒豆子似的,‘哗哗哗’地说了个一溜够。不少事情都是我们原先没掌握的。最可气的是,他从个别人那儿得了点油水,就向他们透露了不少我们内部绝密的经济情报和党内的政治生活情况。甚至把我们一些没有公开或不能公开的绝密文件也拿来跟这些人做了交易。现在怎么办?”

“你的意见呢?”

“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和他自己交代的东西,我看对他实行双规,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人现在在哪儿?没让他回家吧?”

“当然不会再让他回家了。我找了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请他暂且去那儿‘休息’一下。”

“有人跟着吧?”

“放心,肯定是有人跟着,‘保护’着这位兄弟的。”

“马上给省委和省纪委报告一下这情况。同时你准备一个简单明了的材料,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这个常委会?”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对,尽快拿到常委会上去做个正式决定。给你一个小时准备材料。别搞复杂了。实际上也就是给常委会一个请求双规这个‘雷半伍同志’的报告。有些情况你在会上可以口头介绍一下。”

“好的。”最后乔书记转告了雷半伍的一个要求,要求见一下宋书记。

宋梓南非常干脆地回答道:“暂时先不见。看看整个案子的进展情况和他个人的态度再说。”

乔书记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了宋梓南自己。他觉得有点疲倦,便不由自主地靠在椅背上,想休息一会儿,但刚闭上眼睛,却又想起了什么,便重新折起身子,走到书橱前翻找起来。他找了一会儿,好像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按了一下呼叫铃。小马闻声赶紧走了过来。

“我一直放在这橱里的一些图片资料呢?”宋梓南问道。

小马弯腰从书橱下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包东西,问:“是这个吗?”

宋梓南打开那包东西一看:“你怎么给收起来了呢?”

小马解释道:“这里有不少雷区长各个时期陪同你在各地检查工作的照片和图像资料。我觉得让这些照片继续公开地放在你的橱柜里,万一让人看到了不太好,就收起来了。”

宋梓南从中取出一本画册,从头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看起来,并十分感慨地对小马说道:“开发罗湖时的功臣……建设特区的尖兵……你还记得不,我们来深圳的时候,他是这儿仅有的三个大学毕业生中的一个……泼辣、能干……不管给他什么任务,从来不讨价还价……有两天机关食堂里搞不到菜,他切半碗尖辣椒洒点盐拌拌,就能管一顿饭……从来不叫苦,从来不埋怨……深圳就是在这样一帮人手里干起来的……”

小马犹豫了一下,忐忑地问:“一定得‘双规’他吗?”

宋梓南不作声。

“不能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吗?”

宋梓南仍然不作声。

小马还想说什么,但抬头一看,发现宋梓南眼圈已经红了,眼眶也已经湿润了,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涩,眼眶也湿热起来了,便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两人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过了好大一会儿,宋梓南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初小平同志要我们杀出一条血路来建设这个特区,也告诫过我们,打开窗子,是会飞进一些苍蝇和蚊子来的……可怎么能想到,居然还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小马见书记动了情,便趁机进言道:“给他一次机会吧。”

宋梓南却说:“你知道他干了些啥吗?”

“可他本质上还是……”

宋梓南突然激愤起来:“本质上?他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弄到深圳,把个别派出所的民警变成了他那些亲戚们的私人保镖,在好几个国外投资商建的大楼里无偿占了好几套公寓,在好几个商场里强买强卖。他怂恿他的那些亲戚撕毁原有的商业合同,或强行逼迫别人按他们的意愿修改合同,他还公开索贿……”

小马不说话了。

宋梓南声色俱厉地说:“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是为了把中国把深圳最终变成一小撮人的私有财产和为所欲为的私家后花园。小平同志让我们在姓‘社’姓‘资’的问题上不要争论,不是要让我们忘了我们说到底还是共产党,还是要讲为人民服务,还是要让大多数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如果忘乎所以,如果对这个大方向、大目标,始乱终弃,最后只能咎由自取!!”

小马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宋梓南声色俱厉地说道:“要保持清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啊,我的马秘书,这一点,太重要了……”

小马等宋梓南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才问:“这些画册您还看吗?不看的话,还是让我把它们收起来吧。搁在外头总是不太好……”

宋梓南站起来说道:“替我保存好这些画册和图像资料。等这个案子结案以后,我想让纪委和宣传部搞一个内部材料,把雷半伍的过去和现在都印出来,再加上这些图片,发给我们这些在职的干部看看,尤其是要给那些年轻的干部看看,让他们清醒地看到,深圳的确是他们人生的一个大好舞台,但也是个充满诱惑和风险的雷区。”

小马答应了一声:“好的。”说完,便把那些图片资料都收藏了起来。然后宋梓南又让小马把庞耀祖找来。小马说:“这时候找人?要是没特别要紧的事,能不能搁到明天再找?您也该休息了。”

宋梓南瞪他一眼道:“我警告你,小马,最近你越来越不像样了,真把我当个病人那样在看着?!”

小马忙说:“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今天晚了点嘛……”说着就赶紧去找庞耀祖了。

那时候,庞耀祖正在新分配给他的住房里翻译日文资料,接到小马的电话,听说书记找他,而且要他现在就去,便立即赶到市委大楼。

宋梓南急于想了解庞耀祖和冯宁谈话的情况,想知道冯宁对在他的公司试点搞股份制的态度和决心。一见庞耀祖,宋梓南就问:“跟那个冯宁谈过了?怎么样?”

庞耀祖忙答:“谈过了。他当然很高兴。我也已经开始在查找国外一些搞股份制改造的资料。”

宋梓南又问:“你给他看了我那篇论文?”

庞耀祖忙说:“给了,当然给了。”

“他愿意在他的公司做这样一个试点吗?”

“百分之百愿意。”

“你告诉他,国内对我的这篇论文是有争论的……”

“我跟他说了。”

“说得详细吗?”

“我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得那么详细……”

“为什么?怕吓着他了?”

“那倒还不至于。不过……说实话,我多多少少也还是有这样的一点意思。冯宁年轻、有血性、有闯劲儿,但他毕竟不是搞理论的。政治上的历练也不是很够,万一看到那些颇有些来头的批判文章中那些恶狠狠的语句,会不会哆嗦、犹豫,也很难说……”

宋梓南马上说道:“去,把那些批判我那篇论文的文章都找出来,让他好好看一看。”

庞耀祖愣了一下:“稍稍过一段时间再让他看也不晚……”

宋梓南斩钉截铁地说道:“必须现在让他看。马上就给他。那些批判文章还在你那儿吗?”

庞耀祖说:“在。”

宋梓南说:“那你今天晚上就送给他看!快去!”

庞耀祖把那些批判文章的复印件送到冯宁那儿,冯宁都已经睡了。叫了好大一会儿门,才把冯宁从床上叫起来。冯宁一开始还以为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哩,一听,却原来只是为了送几篇批判文章的复印件,心里老大地别扭起来,嘀咕道:“这位宋大人也真是,想一辙是一辙。你老哥也是,在书记面前百依百顺……”

庞耀祖啐道:“市委一把手让你办个事,你敢说不字?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

冯宁打了个哈欠,一边随手翻了翻那些文章,一边问道:“他干吗那么着急,非要我看那些批判文章?”

庞耀祖猜测道:“我想他是为了让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要以为,跟着深圳市委书记干,一定就万事大吉了,也一定是前途无量的。当然也有那样一层意思……”

冯宁问:“什么意思?”

庞耀祖说:“要是觉得风险太大,不愿意拿你的公司来冒这个险,完全可以打退堂鼓。”

冯宁冷笑一声道:“你是在用激将法?”

庞耀祖忙说:“哪有啦,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书记本意很简单,就是要告诉你,搞这个股份制改造试点,是有风险的,而且这个风险还可能比较大。他必须把话说在头里。”

冯宁发了一会儿呆:“他们是怎么批判他的?”

庞耀祖说:“你自己看。”

冯宁说:“你先拣最重要的跟我说说。”

庞耀祖从带来的卷宗里取出一些剪报:“仔细听着:他们说,宋梓南的这篇论文是精心炮制出来的一份彻底改变我国社会主义改革方向的政治宣言和经济纲领,是一股反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浊流……”

冯宁笑道:“哦?这帽子可真不小啊!”

庞耀祖说:“别笑。这绝对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说这些话的人也不是一般搞理论的,有一些在体制内还是相当有地位的大人物。你看,这篇文章的标题就是‘宋梓南意欲何为?’。通过一番推论,他们的结论是,宋梓南‘从根本上否定了现实社会主义制度的历史必然性和优越性,否定历史辩证法,要毁掉我国全民所有制,搞私有化’。再看这一篇,标题是‘团结起来保卫宪法’。他们认为宋书记的这篇论文是‘反宪法派的代表作’……”

冯宁忙问:“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庞耀祖说:“刚才我已经说了嘛。能在这样一些大型报纸杂志上发表这样的重头文章的,当然不会是等闲之辈。除了公开发表文章批判,还有联名给中央写信的……”

冯宁有点搞不清了:“那宋书记怎么还能在书记位置上干着呢?”

庞耀祖说:“当然,在高层还是有人支持宋书记的嘛。这件事闹到中央党校校长那儿。校长说,在党校内部应该发扬理论探讨的精神。在探讨中,要贯彻‘三不原则’: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揪辫子。北京的许多部长,还有新闻界、理论界、学术界都是支持宋书记的,咱们省的社会科学院还专门开了研讨会,来支持宋书记的这篇论文。”

冯宁立即说道:“那行了,那些狗屁文章我就不看了。”

庞耀祖说:“这是宋书记让你看的。”

冯宁说:“中央党校校长不是政治局常委吗?”

庞耀祖忙点点头:“当然啊!”

冯宁说:“他都表态了,我还怕个啥?”

庞耀祖笑了:“看来你小子还是懂点政治的?”

冯宁得意扬扬地说:“你以为呢?!”

庞耀祖故意板起脸:“别嘚瑟!”

冯宁说:“谁嘚瑟了?实事求是嘛!”

然后,庞耀祖又问冯宁,以前读过一点经济学和经济史没有。冯宁不好意思地告诉庞耀祖,这一方面的书,他读得不是太多。庞耀祖笑道:“不是太多?好像你还读过一些似的。到底读过没有?”

冯宁红红脸,笑道:“在连队里听指导员讲过课……在家里也听父亲唠叨过一点……”

庞耀祖笑嗔道:“那你就算是个白丁。改天,我给你送几本过来。”

冯宁说:“那就太谢谢了。我早想着能找个机会,上哪儿去脱产学两年哩。”

庞耀祖说:“人类文明史里往往会有一些很难解释的突发现象,在某一个历史阶段会突然产生一批伟大的政治家、哲学家或企业家。比如说,公元前六世纪前后,中国出了孔子、老子,印度出了释迦牟尼,在欧洲出了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人物,出一个都有可能改变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和历史进程,而那一个时期却像扔集束炸弹似的,扔出了一批。在美国,也有一个神奇的1886年。那一年,同时出现了雅芳香水公司、可口可乐公司、柯达公司、花旗集团,还有强生公司。知道强生公司吗?”

冯宁说:“有点耳熟……”

庞耀祖笑着捶了冯宁一拳:“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啥耳熟?!说邦迪创可贴,知道吧?”

冯宁忙说:“那知道,知道。”

庞耀祖说:“这个强生公司就是做邦迪创可贴的。这一年还出现了奔驰汽车公司……”

冯宁惊叹道:“奔驰公司也是出在那一年的,哦,这个‘1886年’可是够伟大的。”

庞耀祖说:“我听说,那天你看到邓大人来咱们深圳视察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干大事的时候到了。是吗?”

冯宁忙问:“谁告诉你的?又是尤妮吧?她可够勤快的,有啥都往你那儿捅!”

庞耀祖说:“别管是谁告诉我的。我很赞赏你的这种政治敏感和社会激情。要成就一个大企业,成为一个大企业家,必须具备这种政治敏感和社会激情。我和你有同感。中国的‘1886年’已经到来,或者说,即将到来。在中国,在深圳会出现一批将来可能会载入史册的大企业。我们生逢其时,只要好好干……”

冯宁突然沉默起来。

庞耀祖问:“为什么不说话?”

冯宁轻轻地叹口气道:“成为一个大家……你行,我不行。”

庞耀祖笑道:“怎么突然又谦虚起来了?”

冯宁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能读过两年大学就好了……”

庞耀祖说:“要我给你举国内外十个二十个没有读过大学,但最后同样成了世界级大企业家的例子吗?”

冯宁忙说:“是啊,爱因斯坦在发现他那伟大的相对论时,也就是一个小税务所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税务员,还不如我呐!”

庞耀祖说:“对嘛对嘛,这种心态才是正确的、健康的嘛。有没有文凭不是最重要的,但一定要多读书,多学习,多思考,多总结经验教训。”

冯宁正色道:“这个我能做到。”

庞耀祖说:“能做到这一点,你将来就一定能成气候。当然,得加上勤奋、努力、不断纠错……”

冯宁忙说:“行了,别预支明天的幸福了。还是说说今天要干的事情吧。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睡觉了。明天,我那儿还有一大堆事哩!”便把庞耀祖“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