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那天上午,张弓把陶怡叫到他的办公室里,通知她:“我们下午三点出发去广州,然后从那儿坐飞机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电子元器件洽谈会。”

陶怡一愣:“三点?”一边说,一边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钟表显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张弓敏感地问:“怎么了?”

陶怡忙掩饰:“哦,没事……没事……”

张弓问:“还没坐过飞机吧?”

陶怡点点头:“没有……”

张弓又问:“没有晕机和恐高等毛病吧?”

陶怡忙说:“没有……”

张弓让她赶紧去准备准备。陶怡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收拾桌上的东西,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再次抬头打量墙上的钟表。这时,钟表上的显示是十一点二十分。她伸手去拿电话,但电话机旁贴着一张统一印制的“小贴士”。上面写着:“免谈私事,话者自重。”她立即收回了手,匆匆向大写字间外走去,然后一路小跑,向厂门外跑去。跑到一家装有公用电话的小店门前,陶怡气喘吁吁地拨通了货运编集站办公室的电话。她要找冯宁。但货运站办公室的文员却告诉她:“冯宁?他不在这儿。”陶怡一再恳求他:“麻烦您,能替我叫冯宁来接个电话,好吗?我真的有急事……”那个文员显得特别不耐烦:“我跟你说他不在这儿。”近来,陶怡总觉得自己和冯宁之间,或多或少已经产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这让她感到非常不舒服。所以她觉得这一回自己出差前无论如何也得通知一下冯宁,免得进一步造成更大的误会。她按捺住性子恳求道:“我知道他不是你们办公室的……”没等她说完,对方却说了声:“你知道还缠个没完?”便挂断了电话。

这时,冯宁也确实不在货运场内。他去新园宾馆找庞耀祖了。匆匆走到会计室,一推门,见宾馆的几个财会人员一边在聊着天,一边在忙碌着各人手里的活儿。庞耀祖并不在屋子里,冯宁赶紧又退了出来。

没找到庞耀祖,冯宁有一点失落,正在会计室门外的走廊里呆站着,琢磨自己该上哪儿去寻找和等待庞耀祖时,会计室的门又打开了。一个女会计走了出来。

女会计走到冯宁身前,打量了一下,问:“请问你是不是姓冯?”

冯宁忙答:“是的。”

女会计再问:“你是来找庞会计的吗?”

冯宁谨慎地点了点头道:“是的。他……”

女会计说:“哦,他被我们宾馆的中方经理带走了……”

冯宁一惊:“带走了?带到哪儿去了?”

女会计说:“这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带到市里去了吧。”

冯宁忙问:“带到市公安局去了?”

女会计说:“好像不是。”

女会计说:“一会儿你问他自己吧。他走的时候,让我们转告你,如果一个小时之内,你等不到他回来,那就请你别再等他了。他以后方便的时候,会去找你的。”

“一个小时之内,等不到他回来,那就别再等他了。他以后方便的时候,会去找你的。”这一句透出些许悲壮意味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冯宁在新园宾馆院子里,一边反复琢磨着刚才那个女会计转达的庞耀祖的这句“最后留言”,一边若有所失地呆站在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等了一会儿,却看到庞耀祖突然快速地从宾馆大门处向他跑来。

庞耀祖手里提着一点东西,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等了多长时间了?”

冯宁忙迎上前问:“没事吧?”

庞耀祖喘着气说:“当然有事啊!”

冯宁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回事?”

庞耀祖拉着冯宁说:“走,上屋里去说。”

庞耀祖带冯宁回到他住的宾馆员工宿舍里,对冯宁说:“本来我可以早一点回来的,他们跟我谈完话,我又顺路到华强北商场买了一套西服……”

冯宁一语不发地看着庞耀祖。他不明白留下那么悲壮“告别辞”的庞耀祖,这一刻为什么会那么兴致盎然地跟他谈什么“华强北”和“西服”。华强北是深圳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是青春小资们和打工仔、打工妹闲暇时最爱去游逛的地方。他曾经陪陶怡去逛过。但他自己一个人是从来也不会去那儿凑热闹的。“这个庞耀祖在搞啥名堂?”他暗自掂忖着。

庞耀祖笑道:“干吗呢?跟看个贼似的看着我。”

冯宁说:“我这儿替你着急上火,你他妈的却在那儿优哉游哉地逛华强北买什么西服。”

庞耀祖说:“我说过对不起了嘛。”

冯宁催促道:“快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庞耀祖说:“我被选上去东京股票交易所学习两年。”

冯宁嘿嘿冷笑一声道:“你就蒙吧,我还要去纽约富兰克林学航天哩!”

庞耀祖立即把刚买回来的那一堆包装盒统统撕扯开,把那崭新的西服、领带、皮鞋全都亮在冯宁面前。冯宁愣怔住了,不说话了。庞耀祖兴奋地说道:“哥儿们,不信吧?连我自己都不信哩。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请你告诉我,我现在到底在不在梦里?他妈的,快说呀!他们要派我去东京学习。”

这时候,冯宁告诉自己,这件就是做梦也做不到的事,可能是真的了。但他还是不信。只是怔怔地看着满脸涨得通红的庞耀祖,等着他提供更多的信息来让他确信这不是一通梦呓般的胡说。

庞耀祖撂下那些衣物,便把冯宁拉到宾馆大厅一侧的咖啡座里,叫了两杯咖啡,让冯宁静静心,也让自己静静心。然后,庞耀祖对冯宁说:“你知道宾馆经理带我到哪儿去了?市委组织部。市委要派送一批人出国学习金融证券。经过一番考察,我以最高平均分入选。一共只有两个名额去东京学股票交易。因为我大学里学的是日语,就被选派到东京去了。”

冯宁故意不屑地说:“小日本……”

庞耀祖立即说道:“你别小看小日本。它人口只有我们十分之一,国民生产总值是我们的八九倍,目前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东京股票市场也是全球几个主要股票交易市场之一。”

冯宁想了想,问:“市公安局能放过你?”

庞耀祖说:“他们本来是要好好教训我一下的。听说对我的惩戒报告都报到宋书记那儿了,让宋书记摁下了。宋书记大概是看到我考察成绩不错,也算是惜才吧……怎么不说话了?”

冯宁真诚地说道:“祝贺啊……”

庞耀祖笑道:“真的假的?”

冯宁犹豫了一下,掏出一点钱,放到庞耀祖面前:“绵薄之意,略壮行色。”

庞耀祖立即把那点钱扔还给冯宁。

冯宁问:“嫌少?”

庞耀祖说:“少放屁!”

冯宁只得收起钱:“什么时候走?”

庞耀祖说:“这个星期之内吧。”

冯宁说:“这么快?”

庞耀祖说:“你要知道,我一直对资本运作这档子事特别感兴趣,对金融也很感兴趣。自己偷偷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当年在尤妮她爸身边当秘书的时候,就多次跟她爸闹着要去银行。那时候的愿望无非也就是到哪个储蓄所当个营业员而已,完全没有想到今天居然会被派出国去学金融证劵。”

冯宁顿了顿说:“我也要走了,去参加那个电子元器件的洽谈会。”

庞耀祖问:“什么时候动身?”

冯宁说:“今天晚上。”

庞耀祖问:“坐火车?”

冯宁说:“我还能坐什么?而且还是站票。跟你不一样,官派留学,飞来飞去……”

笑容从庞耀祖的脸上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鼓励道:“冯宁,抬起头,你会有大前途的。”

冯宁笑道:“行啦,别给我灌迷魂汤了。走好你的阳关道吧。”

庞耀祖不说话了,默默地喝了两口咖啡,突然掏出一个密封好的信封交给冯宁。

冯宁问:“这是什么?”

庞耀祖说:“这是我对你今后生涯的一番设想,将来你万一遇到什么阻力和障碍,我帮你想了几点应对措施。但你这会儿先别看。”

冯宁哈哈大笑起来:“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啊!此时不让看,何时让看呢,军师大人?”

庞耀祖说:“走投无路日,事到临头时。”

冯宁想了想说:“你觉得我用推销换他们那块荒地,有一天会沦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庞耀祖说:“走着瞧吧。不光是你,就是我,虽然取得了官派出国留学的好机会,也难说有一天会遭遇走投无路之际。人生嘛,很难预料的。”然后又拿出一个密封好的信封放在冯宁面前。

冯宁笑问:“这又是什么?”

庞耀祖说:“如果没有遭遇太大的阻力,事情比较顺利,要谋划下一步举措,想知道我对此有什么建议,可以打开这个信封。”

冯宁说:“完全一副诸葛孔明的派头啊!”

庞耀祖说:“不让你现在看这两封信,不是故意作秀,拿派儿。两种应对措施,针对你可能的两种前途。前程知道得太早,会乱了眼前做事的方寸。这也是古人常说的天机不可泄露的原因之一吧。而对你最最重要的,还是安安心心、扎扎实实做好眼前的这档子事,推销不出去这点元器件,你一切都完蛋,但怎么能推销出去这点元器件,我一点招儿都没有。”

冯宁笑道:“你他妈的是理论家、军师嘛,玩战略决策的嘛,左右大局命运的嘛,不干我们干的这种苦力的买卖!”

庞耀祖点点头说道:“没错。”

冯宁笑着捶了他一拳:“没错你个头!”

庞耀祖说:“冯宁,你今天晚间就要走了。我三五天后也要走了。你三五天里回不来。我一走,两年内是不会回来的。今天这次见面,就是我们这两年内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两年内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很难说得准。中国会不会继续沿着眼下这个路走下去,按说是不会有问题的。但个人的命运变化,却还是很难预测的……”

冯宁说:“你他妈的不会就此留在日本米西下去了?”

庞耀祖说:“跟你这么说吧,就是所有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都他妈的不回来,我庞耀祖也肯定回来。”

冯宁用力拍一下桌子:“有种!”

庞耀祖说:“我谁都可以对不起,也得对得起力排众议选派我出国学习的这个宋书记!看过古希腊伟大哲学家柏拉图写的一本书吗?叫《王制》。那里探讨了人的血性中严酷的一面和温和的一面。他说,人必须得节制自己表达欲望的血气,以维护正义、公理和尊严……”

冯宁问:“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庞耀祖却犹豫了。

冯宁试探着说:“你说过你在老家结过婚,还有过一个男孩儿……”

庞耀祖说:“他们不用你操心……”

冯宁会意地笑了笑。

庞耀祖立马啐嗔道:“别做出一副救世悯人的坏样子。”

冯宁坏笑道:“深圳还有谁要托付给我的?”

庞耀祖笑着说:“我是在担心,会不会把一只小绵羊托付给了一个大灰狼。”

冯宁大笑道:“你就这么看我?我冯宁再不济,能欺负你庞哥的意中人?你也太不会看人了!”

庞耀祖忙说:“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能说是我的意中人。”

冯宁说:“应该说,她是你的意中人,但人家是不是认可了你庞哥,现在还拿不准。”

庞耀祖叹了一口气道:“我和我妻子分居好些年了……”

冯宁说:“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管你那个。赶快说,要我照顾深圳的哪一位?”

庞耀祖犹豫着。

冯宁说:“瞧你那怂样。我替你说了吧,要我替你照顾好尤妮?没错吧?你小子行,不想给人家老爸当秘书了,倒过来想当人家女婿了。野心不小啊!”

庞耀祖说:“你别看尤妮表面上咋咋呼呼、风风火火,实则内心特脆弱,耳朵根子也特软……”

冯宁哈哈一笑道:“只有你庞哥说她脆弱,觉得她耳朵根子软。只听说过情人眼里出西施,没听说过情人眼里还出弱者。”

庞耀祖又叹道:“不跟你开玩笑,深圳鱼龙混杂,她从小又长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总以为天下事都能依她的意志来回旋,最容易上当受骗……我走后,你要有空,常去看看她……”

冯宁故意大声说道:“天呐,想不到庞大哥还真是个情种!”

庞耀祖忙做了个手势,让冯宁小点声,然后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这也算是我到深圳来的一大收获吧……”

冯宁笑道:“收获尤妮?”

庞耀祖摇摇头:“变得多愁善感喽……以前在老家时,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冯宁故意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庞耀祖问:“为什么?”

冯宁坏笑道:“因为你恋爱了。”

庞耀祖也笑了起来,搡了冯宁一把,说了声:“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