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天色近晚,张弓便带着陶怡去市内一家超豪华大酒店的豪华包间里,接待一批韩国客人。等客人都已经入座完毕,菜也已经上齐,酒杯都已经斟满,一个中年的韩国客人端着酒杯向陶怡走来。这是韩国人的习惯,只要酒桌上有年轻的女客,他们一定会把目标对准这样的女孩儿。

陶怡是第一次上酒桌,更是第一次见“外宾”,自然会显得相当的紧张。

张弓鼓励似的暗示了她一下,并拿着酒杯,迎着那个韩国客商走了过去,对他说道:“我们这位小姐酒精过敏。这杯酒,我替她喝了。”

韩国客商却说:“我也酒精过敏。但我今天高兴。没想到,你们深圳建设得那么漂亮,小姐也那么漂亮。为了我们的合作,请赏光。”

陶怡只得站起来了,端酒杯的手直哆嗦。她大红着脸说:“先生,我真的从来不喝酒。我家里从来不让女孩儿喝酒,而且我们家也喝不起……”

张弓立即打断了陶怡的话:“他们家从来不喝白酒。我们就不勉强女士了……”

韩国客人说:“我们刚从你们东北来。东北人豪爽,喝酒好样的。你张先生做护花绅士,我们尊重你,但是,那样的话,就不能只喝一杯。”说着对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忙又拿来两个酒杯。韩国客商说:“两个不够。”服务员又拿来两个。韩国客商仍嫌不够:“多拿几个来嘛。”

服务员一气拿来十几个小酒杯。

那个韩国客商在张弓的面前排了十个小酒杯,在自己面前排了十个小酒杯,然后做了个手势,让服务员把这二十个小酒杯全都倒满。韩国客商说:“你们的东北人、新疆人、内蒙人都是这样喝的,我们喜欢。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来!”

陶怡鼓起勇气说:“张经理一会儿还要跟你们谈生意。这十杯下去,他就没法跟你们谈了。”

韩国客商说:“今天还谈什么生意?今天的生意全都在这酒杯里了。”

陶怡说:“张经理也就是两杯的量……”

韩国客商说:“这十杯酒喝下去,我肯定也得倒。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肯定得钻桌子底下去了。可是我高兴,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其他的韩国客商齐叫了起来:“好!”

张弓犹豫了一下,勉强地说:“好吧,那我今天晚上就舍命陪君子了。”刚要去拿那十杯中的一杯,却让陶怡拦住了。

陶怡脸涨得通红,对那个韩国客商说:“不行不行,张经理不能喝。您倒了,今天晚上还有您的那些朋友来为你们公司说话。张先生倒了,我可没法代表我们公司来说话。今天晚上如果一定要倒一个人的话,那还是让我倒吧。”

那些韩国客商再次叫了起来:“好,女英雄!”

但陶怡端起酒杯时,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又哆嗦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一闭眼睛,屏住气,把杯里的酒一下全“扔进”嘴里,然后咕嘟一声,全咽了下去,辣得她浑身都冒火,嘴都合不上了,人也微微地有些晃动。韩国客商一起鼓掌,叫好。这时,那个韩国客商已经喝掉五小杯了,又停了下来,看着陶怡。张弓也担心地看着陶怡。陶怡脸色变得青白。她看看剩下的九小杯,镇静一下自己,去拿起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

大包间里肃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地看着陶怡端起第五杯……第六杯……终于,陶怡把她面前的最后一杯酒都喝了下去。这时,只听咕咚一声,那个韩国客商倒在了地上。大家忙着去搀扶他,同时也不约而同地去打量陶怡。张弓也急着去搀扶陶怡。陶怡晃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一点头晕,有一点站立不稳,可能要倒,忙伸出手去扶住张弓。但她终于没倒,靠在张弓的肩膀上,稍稍歇了一会儿,便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对在座的客人羞涩地笑了笑。韩国客商都感到十分惊讶,片刻惊愕以后,都情不自禁地对着陶怡鼓起掌来。

回去时,一上车,张弓就关切地问陶怡:“没事吧?”陶怡不好意思地只说道:“没事……”张弓惊诧万分地问:“你真的从来没喝过酒?”陶怡应道:“没有,从来没喝过。”张弓更是惊喜地说道:“那你简直就是个天才,天生一个女酒仙!”

第二天,是厂里例行发奖金的日子。办公室里自然洋溢着一种兴奋和不安的情绪。“兴奋”是因为要发钱了,“不安”是因为不知道这一个季度自己给老板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老板到底能给自己发多少钱。这个奖金额度,是因人而异的,完全随老板心情而论。而且各人所得还得保密。互相间不得打听,也不得张扬。否则会受到各种严厉的惩罚,直至开除。

职员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进经理室去,出来的时候手上都拿着一个密封的信封。有的兴奋异常,但又得控制住自己那种意外之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的则沮丧不已,连看都不看地把信封往抽屉里一扔。不管是高兴的,还是沮丧的,领完奖金后,都绝口不说自己到底得了多少钱,也都马上埋头去干自己的事去了。陶怡觉得自己刚来不久,这一回的奖金,不会有自己的份儿,便只是目不斜视地埋头整理着一些资料图片。

终于,最后一个女职员也从经理室里走了出来。

这个女职员走到陶怡桌子旁边,板着脸,屈起一根手指,用那纤细柔弱的指关节敲敲陶怡的桌面,招呼道:“该你了。”

陶怡一惊:“我?啥事?”

那个女职员嘲谑道:“别装傻了。领钱!”

陶怡还愣在那儿。

那个女职员向着经理室那儿撇撇嘴道:“张经理有请哩。”

陶怡这才赶紧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进抽屉,起身向张弓的办公室走去。进了张弓办公室,只见张弓把一个封了口的信封郑重地推到陶怡面前。

陶怡呆站着,有点不知所措。

张弓笑着问:“怎么了?”

陶怡略有些慌乱地说:“我……我……才来……”

张弓说:“我发奖金,不看谁来的时间长短。快拿着。”

陶怡慌慌地拿起那个信封。

张弓说:“好了,没事了。”

陶怡赶紧说了声:“谢谢……”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张弓却又说:“等一等。”

陶怡马上又慌慌地转过身来。

张弓训教道:“有个规矩,你可能还不知道,部门奖金,是授权部门经理发放的。每个人拿多少,只有部门经理和本人知道。随便透露自己的奖金数或者肆意打听别人的奖金数,都要受罚的。”

陶怡忙点点头。张弓又扔给她一本杂志。陶怡不知道张弓为什么要扔给她这本杂志,茫然地看看张弓。张弓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信封夹在杂志里,再往外走。陶怡一走出经理室,那些男女职员不约而同地都向她转过头来,想看看她手中那个“信封”的厚薄程度。陶怡匆匆回到自己座位上,像藏赃物似的赶紧把那本夹着信封的杂志塞到抽屉里。她惴惴不安,特别想知道张弓到底给了自己多少钱,但又不敢马上拆看。因为她知道那些同事们仍然不时地在向她这边投来好奇而又不满的忌妒的目光。她控制住自己慌乱的情绪,继续整理那些图片资料。又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悄悄伸进抽屉里,一点点拆开信封,从信封口往里瞟了一眼。这一眼,吓了她一大跳。

信封里足足装着上千元。可能还不止。

她的心顿时像十五只提桶似的——七上八下地乱跳起来。“怎么给那么多呀!”她一边忐忑,一边忙向四下里扫视,当看到大家伙儿好像已经不再关注她了,便稍稍安心了一些,忙把信封夹进那些图片资料里,匆匆向经理室走去。走到张弓面前,她把那些图片资料放在张弓的面前。张弓不解地看看陶怡,又看看这些图片资料,问:“整完了?这么快?”

陶怡却从图片资料里取出那个信封,小声地问:“张经理,您……您给错人了吧?”张弓看看信封上的编号:“别冒傻气!”又把信封扔还给了陶怡。

一直到下班时分,陶怡在自己的座位上待着,几乎都无心再干什么事,每隔几分钟都会情不自禁地会向藏着那个信封的抽屉瞄上一眼,总觉得这个被自己深藏在抽屉里的信封,会像个不定时的炸弹似的,随时随地发出“砰”的一下巨响,把她这个人和这个办公室都炸个粉碎……

终于挨到下班时间,她抄起那个信封,拿上自己的小皮包,便向厂门前的公交车站跑去。是的,她要去告诉冯宁,她挣到了“大钱”。她要告诉她最亲近的人,她有钱了。她要让自己最亲的人分享自己这一刻巨大的快乐。除了冯宁,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来跟自己一起分享这个巨大的快乐呢?一路上,每每想到这一点,她都会涌出一点心酸和怅惘。

下了车,她一路小跑,过小丛林,过林间空地,跑过货场,跑过杂乱的家属院,冲到小工房门前。(货场主任邀请冯宁主持那个所谓的劳服公司工作后,就让冯宁又搬回小工房单独住去了。)正要去敲门,却听到从小工房里传出一阵阵激烈的争吵声。吵架的双方中,一方肯定是冯宁,另一方声音苍老,肯定是个长者,但这长者到底是谁,她听不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擅自进门去劝架时,只见冯宁和货运站主任都激动万分地从小工房里冲了出来。毫无思想准备的陶怡本能地躲到了一个房角背后。

货场老主任听说冯宁在就任劳服公司经理后,居然跟一家民营公司签订了一份推销合同,替它推销一批“乱七八糟”的电子元器件。老主任觉得,你冯宁再能干,公司初起,是没有那个能耐做这种事的。“你是这样的金刚钻吗?你能揽这样的瓷器活儿吗?合同是随便签的吗?你要推销不出去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再把公司现有的这点家底儿全赔进去了,你考虑过这个结局吗?”两个人争执了一阵,唯恐冯宁好高骛远,再次把事办砸了,心急之下,主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现在非常后悔。后悔找了你这么个自以为是、不听话的人来当这个公司的经理!”冯宁说:“你到底是想要一个能办好这个公司的人,还是一个只知道在你身前身后点头哈腰的人?”主任却说:“你可以不点头哈腰,但也不能乱来!”冯宁不解:“我怎么乱来了?”主任说:“你还没乱来?还没乱来?你说你冯宁有多大能耐,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推销出去?你掂量过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吗?”冯宁解释道:“那不是你说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是紧俏的电子元器件!”主任说:“紧俏?那些香港老板精得跟猴儿似的,紧俏货能让你来推销?”冯宁说:“那也因人而异。他们这家公司在大陆没有推销渠道……”主任真急了:“你有?你刚把一大批玉米弄砸了,亏了好几万。你这好,一下子跟人签了两百多万的合同。你脑袋大?两百多万!”

冯宁还想解释:“这批电子元器件……”

主任挥挥手:“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愿再听你说了。我再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一个星期后,你还不能把这些玩意儿都推出去,你就乖乖地从我面前消失!我另选经理!”说着就十分气愤地走了。

冯宁忙追过去拦住主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就是让孙悟空来,他也没法把这些东西变成现钱!再说,我们订有合同,我有一年经营这个公司的权力,在这一年里,你不能随便干预我的经营活动,更不能随意来夺走我的这个经营权。”

主任冷笑笑:“合同?你大概是刚从月亮上下来的吧?”说着,便没再理睬冯宁,就这样一直走回办公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陶怡才悄悄走出那个房背后的角落,走到冯宁身边。冯宁抬头一看,呆呆地说:“你……你怎么来了?”一时间,陶怡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突遭如此打击的冯宁,只是一声不吭地呆站在冯宁面前。

随后,陶怡跟着冯宁走进小工房,抬头一看,也愣住了。小工房简直成了个仓库。除了原先放床的地方还放着那张床以外,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堆放着一箱箱的电子元器件。陶怡刚想问些什么,冯宁匆匆拿出两包方便面和几根肉肠、一罐辣酱,对陶怡说:“来,赶紧吃一点垫垫饥,咱们去找庞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