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那个建筑工程公司坐落在一个老院子里。门上的黑漆已经斑驳。冯宁轻轻敲着传达室的门,里边没人回应。冯宁又敲了一回,里边还是没人回应。冯宁纳闷儿了。他掏出一个老式的挂表来看了看,应该还不到下班时间啊,怎么就连这传达室里都没人了呢?他又看看紧闭着的大铁门,那冷冷清清的院子和旧楼里一个个黑乎乎的窗户。他怀疑这是不是组建不久的基建公司。正犹豫要不要离开这儿时,大铁门响了,从里边走出一个身穿旧军装的人来。

冯宁忙上前问:“请问,这儿是刚组建不久的市二建公司吗?”

那个人冷冷地说:“是啊!”

冯宁再问:“这传达室怎么没人?”

那个人却说:“奇怪吗?”

冯宁说:“没到下班时间呢。”

那个人说:“市场经济,有活儿就上班,没活儿待在这儿干啥呢?”

这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那个人立即打开大铁门,把那辆车让进门里。冯宁也要进门去。那个人马上拦住冯宁:“兄弟,你找谁呢?”

冯宁说:“找你们管事的。我也是退伍军人……”

那个人说:“深圳满大街都是退伍军人和打工仔、打工妹。你到底想干啥?是来给活儿干的,还是来揽活儿干的?”

冯宁说:“是想揽个活儿干干……”

那个人忙把冯宁推出大门,并“哐啷”一声,用力把大铁门关上了,一边还嘀咕道:“瞎凑什么热闹嘛!我们自己还找不着活儿哩!”

那辆车进了院子,停在那幢旧楼前,石长辛走下车,匆匆向楼里走去。

其实那楼里有人,不仅有人,而且还有不少的人,不仅有不少的人,而且还都是这个公司的一些头头脑脑的人物,正在召开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们在讨论公司的前景。一股沮丧和沉闷的情绪笼罩着所有在场的人。

这时,石长辛走了进来。在场的人马上都站了起来。

石长辛说:“你们都在啊?张万斤呢?”

当年的四营长,现在的工程队队长张万斤忙站起,应了声:“在!”

石长辛从一个与会者手中接过一支烟,一边弯腰,去另一个人手里的火柴上去点烟,一边对张万斤说道:“你一个劲儿地打电话催我来,说是有好事。好事在哪儿呢?”

张万斤说:“听说石副师长马上就要荣升市府基建办副主任了,弟兄们都非常高兴,特地凑了两桌,为副师长庆贺……”

石长辛当然听出这个当年的部下话里的酸意,正色道:“你到底在搞啥名堂?”

张万斤自嘲地一笑道:“就是想为副师长荣升庆贺一下,没啥名堂。”

石长辛声色俱厉地呵斥起来:“张万斤!”

张万斤拧过头去,不说话了。

石长辛停顿了一下,向与会的大多数人扫了那么一眼,问:“到底怎么回事?工作时间不干正事,把那么些人都找来,开什么玩笑?”

一个转业干部说道:“报告副师长,我们现在工作时间没正事可干。”

一个老同志说道:“老四营转业过来的三百六十二位兄弟,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活儿干了,有两个多月没开工资了。大家着急……”

石长辛说:“着急,去找市场啊,待在办公室里哭丧个脸,就能解决问题了?咱们老部队敢打敢拼、特别能战斗的老传统、老作风哪儿去了?!”

张万斤冷笑道:“还老部队、老传统、老作风呢?我尊敬的石副师长、石副主任,别再自欺欺人了。您进市府机关当头头去了,又吃上皇粮了,把我们扔进这个什么狗屁市场里,让我们自己去找活儿干,还说得好听,让我们下海闯世界,为人民再立新功。可是活儿在哪儿?”

石长辛说:“现在整个深圳热气腾腾的像个大工地,每天都要有一二十项工程项目开工。怎么会没有活儿?”

张万斤说:“深圳的确有活儿,整个深圳的确就是个大工地。可是活儿都在那些发包商手里。我们连那些发包商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儿,全都不知道,找谁要活儿?就算认识一个两个,你想从他们手里拿活儿吗?可以!你得带这个去!”说着,他故意很猥琐地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可我们能这么干吗?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集体转业的部队!我们还要自己这张脸!”说着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我们还要给八一军旗守护这颗军心!”说到这儿,他的眼眶一下湿润了。“可我们也是人,也得吃饭拉屎。也得养家糊口。我的石副师长、石副主任,您知道不,同志们不是不听话,不是不想在这个破深圳,扎根建设一个美好的特区。我们营已经有一百多位兄弟把家属从老家接过来了。已经有五十多个刚结婚的媳妇肚子里已经怀上了。这可都是深圳的种啊。他们想把深圳当自己的家,想在深圳好好干。几个月没活儿干,两个月发不下工资,还可以熬一熬,可下一个月咋办?再下一个月又该咋办?您知道老四营的这些弟兄们现在在干啥吗?您要有兴趣,跟我去瞧瞧!去瞧瞧您过去手下那些敢打敢拼特别能战斗的指战员们现在在你们给我们的这个‘市场’里到底在干啥!走啊!”

会场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他们那位原先的副师长石长辛会怎么对这位口无遮拦的四营长发飙。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石长辛居然没发飙。他怔怔地看了一下张万斤,看了看此刻所有保持着高度缄默的老部下,只说了一句:“想让我上哪儿去看?走啊。”

吉普车带着石长辛、张万斤和其他两三位中年转业军官飞快地驰出二建指挥部简陋的院子。车子很快便行驶到一个比较冷落的街区。那是一条正在修建中的马路。他们看到,不远处有十几个年轻小伙子在捡拾施工中遗落在马路两旁的建筑垃圾。张万斤指着这些年轻人告诉石长辛:“这是我们营九连的一些兄弟。在这儿替打工的民工当下手,收拾工地上的垃圾。捡一天垃圾,一人给一元五角钱,够买两斤大米的。这点钱,连农村来的民工都不稀得来赚。”

然后,车拐进一个自由集市模样的小街,但没再往里开,就停在了路口。张万斤指着前边不远处一些摆地摊卖小日用百货的年轻人,告诉石长辛:“这是我们十一连的几个兄弟,带着家属在这儿摆地摊。一大早在这儿卖蔬菜。这会儿工夫在这儿卖小日用百货。可他们都是八级工,顶级的技术好手,都参加过中央军委国防部大楼工程的。”离开这儿,吉普车又从一条小马路里拐出。车的前方有六七辆架子车组成的一个车队,车上拉的全是沉重的红砖。几个小伙子脱光了上衣,吃力地拉着这些架子车。后头还有他们年轻的媳妇在帮着推车。张万斤颔首指指那些拉红砖的小伙子:“这是我们十二连的一些小伙儿……带着他们刚怀了孕的小媳妇在这儿拉红砖。这样一天每个人能挣一元八角钱。”

最后,车子行驶到一个崭新的小别墅楼前,在它马路对面停了下来。

张万斤指着那个小楼对石长辛说:“这是一个发包商的家。小子好像还不到三十岁,听说他是市里哪一个委办头头的小舅子,好像也当过两年兵,到深圳还不到两年,你看他已经住上这样的小洋楼了。我们来找过他。他明打明地跟我们提出,可以给我们工程干,但得从工程款里给他本人提百分之十的回扣,否则就一切免谈。给不给他这回扣?石副主任,同志们、兄弟们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工程款是国家的钱、集体的钱,就是港台海外老板的钱,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呀。到底给不给?他们控制着工程项目。你不给他们回扣,他们就跟你‘免谈’啊。”

说到这里,张万斤突然停下不说了。

从那小洋楼里走出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跟冯宁较过劲儿的“栾叔”。女的也很年轻,但一身的珠光宝气,显得甚是富贵和傲慢。

张万斤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就是那小子……这一带挺有名的发包商……”

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崭新的大奔驰,把“栾叔”和那个年轻女子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