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汽车急速地掉头,飞一般地向医院驰去。近处的行人和车内的驾驶员都惊奇万分地目送这辆突然逆行了一段路而超速的高级轿车远去。

等顾亭云赶到,进入特护病房六个多小时的宋梓南已经安然睡着了。安放在床头的各种监视仪器上的各种波纹都在正常值的范围内跳动着。顾亭云忧虑地看着熟睡中的宋梓南,眼泪慢慢地渗出眼角。

小马低声说:“大夫说,他主要是太累了,别的倒还没查出什么病变。”

顾亭云默默地点了点头,只说了声:“谢谢。”

周副市长说:“大姐,您也去歇一会儿吧。颠这一路,也挺辛苦的。”

顾亭云再一次默默地点头,但仍然没有走。

小马说:“阿姨,您走吧。这儿有我们哩。”

顾亭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们走吧。明天还得工作……”

周副市长动情地说:“大姐,你要是再倒了,老宋的精神负担就更重了。你这时候稍稍去休息一下,等老宋睡醒了,再来嘛。医院里已经做了最周全的安排。你还不放心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亭云觉得自己不能再固执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善于“固执”。而这正是老宋所特别擅长的。他认定要做的事情,踹破天去,也一定得做到。但她常常会让步,常常会替对方想一想,就放弃了自己的初衷……

比如拿眼前这档子事来说,虽然如此揪心,但她能不相信医院里的安排吗?能不相信市委市政府的同人们为老宋做的一切努力吗?为了这些好心的同志,自己也该去休息一下……

她点点头,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老宋,就随小马往外走去了。

车启动后,顾亭云就冷静多了。她对周副市长说:“周副市长,能求您给帮个忙吗?”

周副市长忙说:“大姐,您说。”

顾亭云说:“给我在深圳找间房。我不能再让老宋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

周副市长无奈地笑了笑,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顾亭云脸微微地一红,忙“让步”道:“当然,要是房子有困难,那就别勉强了。”

周副市长忙又说:“嗨,您要个房子怎么会有困难呢?房子早就准备在那儿了。这件事,我跟老宋不知说过多少回了,我一直希望您能调到深圳来,好好照顾老宋。我们再怎么照顾他,总不如您啊。但他一直不表态。他就是不愿意影响您在广州的工作……”

顾亭云苦笑笑:“工作?他垮了,我做什么工作还有什么意思吗?”

周副市长立即说道:“只要有您这句话,房子是现成的。”

顾亭云感激地说:“那就谢谢了。”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听说你们马上就要取消粮票、肉票、布票,放开一切物价,所有的东西都随行就市,政府不再控制这个物价了?对不起,我不是想干预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只是随便问问。您也别去跟老宋说。”

周副市长笑笑:“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随行就市。但粮、油、肉、布的供应,一定取消凭票供应,主要日常生活用品和食品,也都由市场来决定它们的价格。”

顾亭云担心地问:“你们不怕天下大乱?”

周副市长笑道:“我们的感觉是,如果继续凭票供应,继续由政府来管制一切物价,深圳的日子可能要过不下去了,这天下真要大乱了。一直到现在为止,上面还按过去常住人口三万人的老计划来供应深圳方方面面的物资,包括粮、油、肉和日常百货用品,都从三万人这一个盘子里出。可是现在深圳的常住人口已经接近五十万了,而且很快就要突破一百万。每天进出深圳的流动人口超过十万。这么多人,每天一睁开眼,都要吃要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靠市场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个市场到底怎么搞,我们没有经验。万一搞不好,不是不可能出大问题的。所以说实话,下一阶段,老宋心里的压力会更大,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会是非常非常的大。如果您真的能来深圳工作,我想我们常委班子里的每一个同志心里都会感到轻松一点。”

顾亭云不说话了。

回到新园宾馆,宋梓南住的房间里,总是一个缺少女主人的住处,显得有一点凌乱。

顾亭云坐在房间的一角,感慨万千地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她发现在床头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镜框。镜框里夹着她和宋梓南的一张合影。那是他们前些年参观韶山毛泽东故居时照的。而在镜框背后,则夹着两张他们女儿和儿子的照片。她把女儿和儿子的照片移到前边来,就成了一家四口的合影了。看着看着,顾亭云的眼眶湿润了。

既然决定调往深圳去照顾老宋,顾亭云等宋梓南病情安稳后,就赶快回到广州,去为这个“调动”忙碌去了。她的具体工作单位在市文史馆。回到广州的当天,她就去了文史馆。刚要掏钥匙进自己的办公室,一个正在走廊上打扫卫生的女孩儿上前来招呼她:“顾副馆长,您不是说还得过两天才回来的吗?宋书记身体好点了吗?”

顾亭云说:“嗨,他那是老毛病了。无所谓好不好的。”

那女孩儿说:“昨天有封信,是市人民医院给您寄来的,是不是催您去看体检结果?怎么那么慎重啊,还特别给您写封信呢?我给您塞门缝里了。”

顾亭云打开办公室的门,从地上捡起一摞邮件,特地从里头挑出那封从人民医院寄来的信,拆开来看了看,对那女孩儿说:“人民医院里有我一个好朋友,是她写的,没别的事,就是催我去看体检结果的。”说着,随手又把信扔回到办公桌上,走过去拿起暖瓶要去打开水。

那女孩儿忙从她手里接过暖瓶:“我去我去。”

顾亭云没跟她争,由着她去打水了。多少显得有一点疲倦的她,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再次拿起了医院来的那封信,忧心忡忡地看了起来。信里写的,并非如她刚才对那女孩儿说的那样“没事”。她只是不想让单位里的同事知道她“有事”罢了。当天下午,她按那个好朋友约定的时间,赶到了人民医院。她那个好朋友叫单秀娟,从年龄上来说,她们应该说是“忘年交”了。因为快到下班时分,单秀娟的诊室里已经没有了病人。一见顾亭云,单秀娟就着急地说:“你必须立即住院手术。”

顾亭云说:“你听我说……”

单秀娟说:“我不听你说。”

顾亭云说:“它现在不是还没发生病变吗?”

单秀娟说:“是不是已经发生病变,现在还很难说,一定要等手术做了切片活检,才能下最后结论。”

顾亭云说:“但是,从现在的各种症状判断,还不能确定它已经发生了恶性病变,对不对?”

单秀娟说:“如果等它发生恶性病变,就晚了。”

顾亭云说:“我需要这三个月时间。”

单秀娟说:“你想干啥?研制导弹还是航空母舰?还是想跟着女排一起去拿世界冠军?”

顾亭云说:“我要到深圳去……”

单秀娟说:“去照顾宋书记?”

顾亭云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单秀娟说:“那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动完这个手术,然后再去完成这个光荣而伟大的历史使命也还来得及。”

顾亭云说:“你不了解老宋目前的情况……”

单秀娟说:“别跟我固执,别跟科学固执。你们这一代人光凭热情办事已经吃过许多亏了,现在需要你们冷静、理智、科学地对待自己和面前的这个世界了。”

顾亭说云:“秀娟,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一生缺的就是固执。但眼前有些事,我跟你说不清。我必须到深圳去。你给我配一点好药,维持它三个月。保证在这三个月内让它绝对不发生恶性病变。”

单秀娟说:“你以为我是谁?癌细胞它祖宗?亲爹亲妈?”

顾亭云说:“可是现在不是还不能说它已经发生了癌变吗?”

单秀娟说:“又来了。我想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是不是发生癌变,只有通过手术,做完切片活检才能知道!”

顾亭云说:“我只要三个月时间!”

单秀娟说:“我的顾大姐,我不能给你这三个月时间。我做不到!因为癌细胞是不会等你三个月的。”

顾亭云说:“你能控制这个癌细胞,你做得到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大夫,又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单秀娟无奈地说道:“我尊敬的顾副馆长、顾老前辈、顾大姐,你必须明白,癌细胞是不会跟你认这些个情和理儿的!”

顾亭云突然站了起来,十分恳切地看着单秀娟:“求你了……我需要这三个月……我必须马上去深圳……”

从没看到顾大姐如此“固执”过的单秀娟,一下愣怔住了。

当天晚上,顾亭云竟然又把单秀娟“请”到一家茶馆的雅座间里去“疏通”。

单秀娟激动地对顾亭云说:“你干吗?请我上这儿来喝一通茶,吃两块点心,我就能给你变出一种好药,就能让你放心大胆地去深圳,保证你再不会发生恶性病变了?不可能!我是大夫,不是巫师!”

顾亭云默不作声地看着单秀娟。

单秀娟说:“从大夫的角度说,从病理的角度说,你目前的状况比宋书记严重。如果不谈政治地位和社会影响,只从人这个角度说,要说照顾,现在应该他回广州来照顾你,而不是你去深圳照顾他!”

顾亭云冷静地问:“说完了吗?”

单秀娟说:“顾大姐……”

顾亭云做了个坚决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现在你听我说。昨天在医院有许多话我不便跟你说。知道你今天轮休,才想到请你来坐一坐……”

单秀娟说:“你倒是会找地方。知道这小茶馆是谁开的吗?我妹妹。”

顾亭云说:“是吗?那真是缘分。”

单秀娟说:“要见见我妹妹吗?她可是一个比我聪明能干一百倍的狠角色!”

顾亭云说:“一会儿吧……埋单时,也许请她给我打个折什么的……”

单秀娟说:“那没问题!好,请继续往下说。到底有何重大机密,昨天不便在医院跟鄙人我说的?”

顾亭云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皮包里取出几份香港报纸放在单秀娟的面前。

单秀娟疑惑地看了顾亭云一眼,拿过报纸,翻看起来。看了两眼,没发现什么特别重大的消息和新闻,便抬起头疑询般地看了看顾亭云。顾亭云拿过报纸,翻到那几个版面,交给单秀娟。单秀娟拿过报纸后,再仔细看去,只见那版面上刊有这样的大标题:“九评深圳假大空”,再往下看,还有这样的小标题:“过去的大寨,今天的深圳”“邓小平改革偏离正确轨道”“深圳的路究竟该在何方”……

单秀娟丢开报纸,不屑地对顾亭云说道:“这些都是香港右派报纸……我们老家有一句老话,听蝲蝲蛄叫,你还不种麦了?!”

顾亭云从皮包里又拿出一份报纸,递给单秀娟:“再看看这个。这是我们国内的。”

单秀娟接过报纸一看,上面有一篇文章的大标题:“旧中国租界的由来”。

单秀娟问:“这是哪个省的报纸?”

顾亭云说:“你自己看。”

单秀娟看了看报纸的标题,不作声了。

顾亭云问:“还想看吗?”说着,从皮包里又拿出一摞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

单秀娟一惊:“全是?”

顾亭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单秀娟又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疑惑不解地问道:“深圳特区不是邓爷爷让搞的吗?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声音?”

顾亭云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这些人怎么敢直接冲着小平同志去?就只能拿深圳说事呗。”

单秀娟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深圳的一把手还真不好当……”

顾亭云说:“说一句实话……不过,我这句话,你千万不可以拿到外头去说。”

单秀娟立即说道:“我保证!”

顾亭云说:“说一句实话,他到深圳去当这个书记,凡是一把手该享受的能享受的,他可以说一点都没享受到,而一把手要吃的苦要担负的责任和风险,他却全吃了,全担负起来了,甚至比别的地方的一把手吃的苦还多,担负的责任和风险还大、还重。”

单秀娟深为同情地安慰似的拍了拍顾亭云的手背。

“未来的三个月,是深圳特别关键的三个月,所以,我必须待在他身边……虽然不可能起什么大的作用,但最起码,晚上他下班回来,不至于独对冷冷清清的空房,心里有什么排解不开的烦恼时,能有个贴心的人愿意听他唠叨几句;特别疲劳时,还能有个人给他递一杯热茶,递一双拖鞋……让他不至于感到特别的孤独、特别的无助……”顾亭云平静地说着。但单秀娟的眼眶却湿润了。顾亭云的眼眶也慢慢地湿润了起来:“秀娟……帮帮我……给我这三个月的时间……”

滚烫的泪水顿时从单秀娟的眼角流淌了下来,一股莫名的酸涩在她心里涌动起来,让她说不出任何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顾亭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喝完茶,外头已经下起了细雨。顾亭云和单秀娟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

单秀娟说:“我可以答应你去深圳,也尽可能给你开一些药,帮你控制病变的速度。但你得答应我,每个月必须回广州来做一次检查。而且必须按我要求的时间回来做检查。如果检查结果表明我们的努力并没有有效地控制住你体内的这个病变,你必须听我的话,立即住院治疗……”

顾亭云没作声。

单秀娟一下站住了:“如果你不答应我这个条件,我以后就永远不管你了!”

顾亭云再一次表现出了她一生都罕见的固执:“秀娟,这三个月里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老宋……”

单秀娟真生气了,几乎要喊叫起来:“顾姐!你是一个有大文化、大阅历、大责任心的聪明人,一下子怎么就变得那么死性了呢?变得那么的掰不开、扯不清了呢?我已经跟你说得非常清楚了,如果你体内真的发生了这种病变,如果不及时治疗,一定是致命的。你应该懂‘致命’这两个字的意思吧?为了这三个月,你愿意让宋书记永远失去你吗?还有块块,她才十八岁!还有你的工作、你的事业!还有你们的儿子!”

顾亭云说:“秀娟,你没有经历过那种残酷的战争岁月,你没有体会,在某些关键战役的关键时刻,人一生的意义也许就凝缩在那几分钟几个小时之中了。而那几分钟几个小时的成败,却关系着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以至关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样的关键时刻,人一生也许只能遇到一两次,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目前,老宋和深圳就处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这时候,我必须待在老宋身边……秀娟,你明白吗……”

单秀娟一扭头,极其生气地走了。

顾亭云愣了一下,忙叫喊着追了上去:“秀娟……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