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这段日子,何振鸿同样烦恼不已。原以为,千辛万苦,把新竹宾馆这个深圳第一家有港人参与投资的五星级宾馆建起来以后,自己能稍稍地松一口气,但万万没想到,更棘手的麻烦却接踵而至。这两天,宾馆里正忙着为接待西门子公司总部的一批专家和国内著名的国画大师刘海粟先生而忙碌着。他对服务员做了专门的培训,还从香港特地请了两位这方面的经理人来给大家上课、示范。上午时分,他去客服部检查,却发现几个正受命布置多功能厅的服务员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叽叽喳喳在说笑着,有的还在嗑瓜子。看到他走过来,说笑声虽然减弱了一些,但并没有消失。当时,何振鸿很生气,但到大陆这么些时间,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他已经懂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之功也并非一日能成。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忍住气,问一个叫尤妮的女领班:“七点以前,能布置好吗?”那个女领班回答他:“七点以前,差不多吧。”

何振鸿指着撒落在地毯上的一些瓜子壳,很客气地要求道:“请你们把这些东西也一起收拾干净,行吗?”

尤妮笑道:“行行行……”

何振鸿又说:“另外,我能不能请你们嗑完瓜子,把自己的嘴角也清理干净吗?你们的衣着和容貌都代表我们宾馆的服务水平和服务等级。”

尤妮瞟了其他几位女服务员一眼,脸立刻红了。因为那几位嘴角上都残留着一些瓜子屑,她忙拿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然后,他带着中方经理,立即去检查这些服务员对客房的整理情况,也让那个叫尤妮的领班跟着一起去。他要求她们每天都必须对客房进行一次彻底的整理,但是她们总是做不到,今天也是这样。走进一个房间,房间根本没收拾,被子没叠,卫生间里也乱七八糟,窗帘半遮半掩的。烟缸里全是烟灰。再走进一个房间,也是这样。连着走了四五个房间,都是这样。

何振鸿忍不住了:“还要我说什么?!”那个叫尤妮的女领班居然说道:“怎么了?这几个房间,客人都没退房啊!”

中方的陈经理也觉得她们有点不像样,让他这个中方经理在港方管理人员面前太没面子了,便训斥道:“没退房就可以不打扫、不整理房间了?”

尤妮说:“房间打扫过了。”

陈经理指着床上散乱的被子:“这就叫打扫过了?”

尤妮说:“我觉得没必要替客人叠被子。客人是人,服务员也是人。凭什么要让我们服务员替他们叠被子?”

陈经理说:“客服部的三十条规定你们怎么学的?”

尤妮说:“规定合理的,我们执行。不合理的我们有权不执行。”

陈经理说:“嗨,还是一副造反派口气!”

尤妮不高兴了,立刻提高了嗓门儿说道:“谁是造反派?请你不要污辱人!”

何振鸿说:“尤小姐,如果你不愿意执行我们宾馆制定的这些规定,你可以辞职。”

尤妮冷笑道:“何经理,请你先搞搞清楚,第一,我们不是什么‘小姐’,请你称我‘同志’;第二,这儿也不是你们香港,你让我走,我就得走?对不起,恐怕不行。”

回到经理室,何振鸿觉得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否则这个五星级宾馆就没法经营下去。他对陈经理说:“这个姓尤的领班必须辞退,立即辞退。”让他意外的是,刚才还理直气壮地在批评那个尤妮的陈经理,这时候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迟疑起来了。他对何振鸿说:“这个领班是有来头的。”

何振鸿马上打断了陈经理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别跟我说什么背景情况。我不管这个姓尤的领班有什么背景情况,她必须离开我这个宾馆。合同上我们是写清楚了的,我这个董事长兼港方经理有权处置不合格的员工。如果她不走,那么,我走。”

陈经理说:“何总,天不转地转。有话咱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慢慢说嘛。”

何振鸿说:“好吧好吧,那你就慢慢说吧。”说着拿起电话就接通了总机:“总机,请你给我接市政府周副市长。”

陈经理忙上前去卡断了电话:“何先生,干什么嘛!干什么嘛!今天晚上我们还要接待国画大师刘海粟先生和德国西门子的外宾。”

这时,挨了中方经理批评的尤妮,心里正窝着一团火,带着几个女服务员气恼地也来找陈经理“评理”。刚走到经理室门前,就听到里头两位经理正在戗着。

陈经理说:“有些话,也怪我没跟您早点露个底儿。您从香港搬过来的那些规定,有一些的确不太适合我们这边的实际情况。比如说,您规定我们的服务员必须每天去打扫房间,这不错,但必须每天去替客人叠被子、刷马桶、换床单,这就有点太过分了嘛。咱们怎么能惯客人那种毛病?谁在家自己不叠被子?为什么一出差,一住招待所宾馆就得让我们的女服务员替他们去叠被子?这都成什么了?您还要求我们的女服务员必须化了妆才能上班,这更说不过去嘛。说得不好听,会让人觉得我们这个宾馆在要求我们的女服务员以色事人……”

何振鸿说:“以色事人,这怎么叫以色事人?”

陈经理说:“我的何振鸿先生,我的小老弟啊,当着下边的人,我不好说这些话。要摸透大陆这边的情况,你还差得远哩。你口口声声要开除尤妮,口口声声说不管什么人事背景。在大陆这边处理人事纠纷,你能不管背景吗?你知道尤妮这小丫头有什么来头吗?别说是你我,就是市里的周副市长宋书记,如果要动她,恐怕也得三思才敢行啊……小老弟,要想挣大陆的钱,你还得学几年哩。”

何振鸿目瞪口呆,一时无话可说了。

晚上,三辆高档轿车载着西门子的客人和刘大师如期而至。市里,由宋书记和周副市长亲自出面陪同,全体当班的服务员都列队夹道欢迎。何振鸿有些不放心,他等客人们都进了厅,便走到傍晚时分那几个女服务员扎堆聊天儿的地方看了一眼,发现地上的瓜子壳居然没有清扫干净。而这时,宋梓南陪着客人已经向这边的画桌走了过来。他只得赶紧上前,用脚踩住那地毯上残留着的瓜子壳,遮住“丑”,并狠狠地瞪了尤妮一眼。

吃罢饭,兴致勃勃的刘海粟大师到多功能厅,在那儿预先准备好的一张大画案上画了一幅《鲲鹏展翅》图,送给市委和市政府。这幅画笔力苍劲,气势宏大,大鹏腾云驾雾,搏击长空,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为之一震。厅里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宋梓南赶紧从画案的一角,拿起刘海粟的一方名章,在印油盒里仔细蘸上红印油,双手递给刘海粟。刘海粟忙上前接过自己的名章,盖在画上。事情进行到这里,应该说是非常圆满的了。就在这时候,宾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悄悄走来,附在陈经理的耳朵旁,低声说了句什么,陈经理立即又对何振鸿说了声“我马上回来”,便急匆匆地随那个工作人员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的慌张表情显然引起了宋梓南的注意,但他没作声。

那个工作人员告诉陈经理,尤妮带着几个女服务员想找宋书记,给宾馆的港方经理“提两点意见”。那个工作人员劝阻着,请她等贵宾走了以后,先找中方经理谈。但尤妮说,她就要在这种时候,找深圳最大的官,说说她的想法。他没办法了,只得赶紧来请陈经理去“救火”。

陈经理低声问:“尤妮那丫头这会儿在哪儿呢?”

那个工作人员低声回答道:“就在多功能厅边上的那个小会议室里哩,还有几个小丫头跟她在一起。”陈经理赶紧赶到那个小会议室里。“你们想干啥?”陈经理又气又急,“怎么一点都不顾大局,你们知道外头都谁在吗?”

尤妮却说:“我们知道宋书记和周副市长来了,我们要找的就是他俩。”

陈经理说:“今天有贵宾,还有外宾。”

尤妮说:“贵宾外宾就比我们这些普通劳动者尊贵?”

陈经理忍了忍:“尤妮,你别太过分了。”

尤妮冷笑道:“我过分?我再过分,也不会随随便便让香港佬欺负我们女服务员!”

陈经理忍无可忍了,指着门外的方向:“好,你有种,你去见,你去闹呀!”

尤妮冷冷一笑,哼了哼:“你以为我不敢去见呢?走!”便照直向门外走去了。

这一下,陈经理愣在那里了。这个小会议室离领导和贵宾所在的多功能厅,只有十来米远。依尤妮这丫头的脾气,已经是不可能再拦得下她的了。即便要用硬办法去拦阻,短短十来米的距离,双方的叫嚣声、撕扯声,也会破坏了今天晚上必需的那种雍容和雅致的气氛。那会给贵宾们留下什么印象?特别是又会给市领导留下什么印象?这样一起事故,对他这个中方经理的业绩考评,几乎也可以说是灾难性的和毁灭性的。一时间,他竟完全呆在了那里。但那扇门并没有关上,透过门的空隙,陈经理可以看到尤妮带着那一帮子小丫头,快步地向多功能厅走去的情景,再有几步路她们就要走进多功能厅了。这次接待活动,是这个新建的五星级宾馆试营业以来,第一次接待重量级的外宾和内宾,也是第一次由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出面,在这个宾馆接待如此重要的宾客,如果就这样让这个小丫头弄砸了,他这个中方经理对得起谁啊?他终于忍不住了,拔腿追了上去,拦住尤妮,低声央告道:“尤妮,别这样……”

但尤妮根本不理睬他,继续向多功能厅走去。

这时候离多功能厅已经很近了。陈经理都不敢再大声说话了。他只能快走一步,再一次挡在尤妮面前,不让她再往前走。尤妮站下了,她没想到这位陈经理竟然还真的敢上前来拦阻她,便怔怔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突然伸出手去,用力把陈经理拨拉到一旁,继续大步向多功能厅走去。

这时,她离多功能厅的门只有一两步的距离了,眼看她再急走一下,就能推门闯进多功能厅了。陈经理头脑顿时空白了,霎时间,冷汗从额角处纷纷渗出。如果说,这一刻,他的手脚都急冰凉了,也绝对不是夸大之辞。就在这时,多功能厅的门突然开了,马秘书走了出来。

小马严肃地指着尤妮和她身后的那一帮小丫头,低声呵斥道:“都给我站住!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想干啥呢?!”

她们知道他是市委书记的“贴身秘书”。这两天,他不止一次奉宋书记之命,到宾馆来安排和检查接待工作,尤妮和这一帮小丫头是见过他的。深圳市委最高领导身边的人发火了,她们还是要让一步的。一时间,她们被镇住了,被挡在了多功能厅那个磨花玻璃的大门外。

宋梓南和周副市长微笑着送走两位外宾,又恭恭敬敬地送刘海粟夫妇回宾馆的房间休息,便神情严厉地大步向多功能厅走去。

何振鸿、陈经理和尤妮,还有那几个女服务员都在多功能厅里等着宋梓南。客人离开后,多功能厅大部分的灯都关闭了,偌大个空间里只留着舞台两侧的那两盏莲花造型的壁灯,就显得略有点昏暗。恰恰是这种似明似暗的氛围,让人更感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感。

走到多功能厅门口了,周副市长忙低声对宋梓南说:“还是我去处理这档子事吧。”

宋梓南板着脸说:“那个小丫头不是指名道姓地要找我吗?”

周副市长微微一笑道:“嗨,总不能谁想找您,您都出头吧?”

宋梓南却声色俱厉地说道:“这是我们合资经营的第一家宾馆。办好办不好,意义重大。”

“还是我去吧,不就是那么点事嘛。”周副市长一边说,一边给小马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小马把宋书记带离这儿。

周副市长走进多功能厅,里边自然是鸦雀无声。

周副市长严肃地环视一圈后问:“是谁要找宋书记?”

这时,尤妮等却也都不敢作声了。

周副市长转过身来正对着尤妮问道:“怎么回事,干吗都不吭气了?是不是又是你带的头,尤妮?”

尤妮不无尴尬地强笑道:“是我又怎么了?我就不能提意见了?”

周副市长说:“可以。”

尤妮说:“我们来当服务员,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低三下四地伺候人!”

周副市长说:“为人民服务就不能伺候人了?伺候人,丢脸?你要找市领导,我就来了,我低三下四吗?”

尤妮:“为人民服务和伺候人不是一码事。”

周副市长:“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一个月能拿到二百元工资,比中央机关一个司局长拿得还多。你不想叠被子不想打扫卫生间,你上这儿来干啥?你不想叠被子不想打扫卫生间,凭什么拿这二百元钱?让你们化一点妆见人,是对人的尊重,也是一种文明的表现,也是展现你们自己美好一面的机会。你们去相亲、去跟男朋友约会,不也要化点妆吗?顾客掏钱上这儿来住店,他们是在养活我们大家。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尊重,我们女孩儿化一点妆,把自己打扮得整齐一点,漂亮一点,就有辱你们的人格了?说得再彻底一点,如果你们这些服务员整天耷拉个脸,把宾馆也弄得乱糟糟的,没客人愿意来住你们这个宾馆,你们每月这二百元工资上哪儿去拿?国家是不给你们发这工资的,明白吗?!只要不违法、不缺德和不损害员工的人格人权,想什么样的办法去吸引顾客来住店,都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这就是市场!”

尤妮没想到“周叔叔”这会儿居然这么不给她留一点面子,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如此训斥她。她一下被震蒙了,又气又羞,也有点不知所措了。

周副市长转身又去问另外那几个女孩儿:“宾馆的何老板,除了让你们穿整齐一点,化一点淡妆,微笑待客以外,还让你们做过什么有损你们人格的事没有?”

那几个女孩儿小声地答道:“到现在为止,那倒还没有。”

周副市长立即厉声斥责道:“那你们还闹什么闹?”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周副市长就接到了宋梓南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问昨天处理新竹宾馆那档事的情况。

周副市长笑道:“把那几个小丫头吓唬了一通,都没事了。”

宋梓南略略沉吟了一下,说道:“老周啊,你把事情看简单了。刚才那个何老板何振鸿上我这儿来了,他提出要从深圳撤资……”

周副市长一惊:“撤资,为什么?”

宋梓南说:“他觉得我们这边的人员素质太差,宾馆这样经营下去,别说将来还有没有那个力量和同行竞争,他自己都觉得没这个脸面再做下去了。他希望他做的宾馆,在各个方面都是最好的。”

周副市长说:“我们支持他这种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分歧啊!”

宋梓南:“但是,他觉得照目前这个样子,他没办法再做下去了。他真的对自己回内地来投资办宾馆的这种行为,表示怀疑。他对我说:‘宋书记,我不是在跟你说气话,我真的想撤资了。我真的觉得内地还不具备条件经营五星级宾馆。我真的是过于乐观了,也过于天真了。’”

周副市长说:“嗨,这个何老板,有啥问题咱们解决啥问题,还不至于到了做不下去,一定要撤资的地步吧?不就是一个小丫头吗?”

宋梓南:“我觉得我们要非常重视这件事才行,要非常重视这些投资方的感觉才行。他是真觉得在我们这儿干不下去了,是真要撤资。”

下午,宋梓南提议,把这件事提交常委会讨论。听说在下午的议程里加上了一项新竹宾馆小丫头“闹事”的内容,大部分常委都觉得挺新鲜,但多少也有那么一点不解。

宋梓南把周副市长叫到一旁吩咐道:“尽快派一个强有力的工作组到新竹宾馆去做个调研,同时彻底解决一下那里的中方班子问题和管理问题。”

周副市长说:“事情有那么严重吗?我觉得这位何老板是不是也有点太娇气了。”

宋梓南说:“不是人家娇气,是我们人员的素质和经营管理思想完全不适应市场的需要。不能小看这件事,它提醒我们,为了吸引投资,创造一个好的硬环境固然重要,但,同时还要解决软环境问题,也就是人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这个问题恐怕更重要,也更艰难。工作组要快点派,要派得力的同志去。工作组的任务,首先,当然是千方百计留住这位何老板;第二,更重要的是,要好好去总结解剖一下这件事情里的经验教训,找到一些规律性的可以推广又必须警惕的东西,尽快在那儿开一个现场会。现在的这个中方经理一定要撤换。那个小丫头尤妮,港方老板坚持要辞退。”

周副市长略显为难地看了看宋梓南。

宋梓南问:“怎么了?”

周副市长说:“前天我没跟你把话说得特别明白,这个尤妮小丫头还真有点来头和背景。她是我们周边一个地区地委副书记家的儿媳妇。这位副书记曾经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希望我适当地照顾一下他家的这个孩子。”

宋梓南笑道:“我说呢,这个小丫头怎么就那么有恃无恐,原来还有你这位常务副市长在后头当保镖。”

周副市长忙说:“没有没有。我前前后后接了她那位公爹三次电话,但还真没替他这个儿媳给任何人递过什么话,我甚至都没单独跟这个女孩儿打过照面,一直就这么含含糊糊应付着。”

宋梓南笑道:“你也没有断然拒绝过她的那位公爹?”

周副市长应道:“那当然了,她公爹所在的那个地区在电、水、煤、副食品供应和劳务输出等方面,对我们还是有很大支持的……我们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

宋梓南说道:“处分他儿媳,他能卡我的电、断我的水,阻止他山区的农民工到我这儿来打工,不再给我们供应蔬菜猪肉等副食品?”

周副市长说:“大面上当然不会这么干……”

宋梓南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道:“也不一定啊,老周。如果这位公爹真想卡我们的电、断我们的水、阻止他山区的农民工到我深圳来,或者减少对我们的副食品供应,他还是有办法的,还是能把这种事干得非常冠冕堂皇,让你我无可奈何地像哑巴吃了黄连一样。”

周副市长说:“那……”

宋梓南沉吟了一下说:“老周,你知道那天晚上,你们都走了以后,那位国画大师刘海粟先生把我叫到他房间里又跟我说了一番什么话吗?他说他最近听说了不少关于我们深圳的议论,他非常担心。他觉得就算我们把深圳搞好了,国内也会有人说我们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假如我们把深圳搞糟了,那这些人更会说我们在复辟资本主义。反正有这么一顶大帽子在那里等着我们这一帮人……连这样一位不搞政治的艺术家都感受到我们面临的压力!我常常这么想,我们受命来建这个特区,实际上已经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上了。为了这个党,为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也为了你我的妻儿老小。”说到这里,他把语气特别地加重了,“老周啊,我们必须把特区的事情办好,绝不做半途而废的事,也不做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事。要知道,除此以外,我们别无出路,也别无选择啊……”

说到这里,宋梓南动了真情,他的脸微微地涨红,眼眶湿润起来。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紧紧抓住周副市长的胳臂,非常坚定地说道:“我们必须向那些境外愿意来投资,但又疑虑重重的商人企业家表明这样一个决心,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什么人的儿媳、闺女、大小孙子,还是七大姑八大姨,只要他妨碍了我们特区的改革开放事业,深圳市委市政府决不姑息,更不迁就。我们也要通过这件事,向所有到深圳来工作和打工的人表明,深圳决不向任何人提供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社会主义也必须解雇那些不好好干活儿的劳动者,绝不养庸人和懒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这个特区办下去,并且把它办好!”

周副市长说:“您放心,我一定处理好这档子事。”

宋梓南缓和了口气:“当然,我们还是要妥善安置好这个小丫头。辞退以后,如果她还愿意留在深圳,我们可以在其他适合她的岗位上重新安置她。这种人际关系,还是不要搞僵了为好。俗话说,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周副市长忙说:“您放心,这个我会处理的……”

宋梓南又问:“什么时候开个会专题研究那两万名基建工程兵的安置问题?人是收下了,现在看来,问题还是不小的啊!”

周副市长说:“一会儿常委会上要定嘛,总在这一两天里吧,民政局正在进一步制订安置方案……”

宋梓南立即说:“不行!这个安置方案,不是民政局一家能定得下来的。你让秦秘书长牵头,召集各委办局一把手,先行召开一次预备会议,拿出一个真正可行的安置方案,然后再提交常委会上来拍板。这两万官兵安置不好、用不好,就会成为我们这个年轻城市的一大麻烦,我们也没法向中央交代。但是安置好了用好了,就是一支难得的有生力量。你定下开会时间,一定通知我。”

周副市长笑道:“当然要通知您啦,您当然是安置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嘛。”

宋梓南忙说:“啥当然?这个主任委员我不当,你当。”

周副市长说:“您是书记,又是市长,这个主任委员的大名当然应该是您来顶,具体工作可以我们去做。”

宋梓南坚决地说:“不,今后政府方面的事,你老周要多出面、多操盘。工程兵这件事,会议我参加,主委我肯定不当。但是,我过去说过的那句老话仍然管用:这个主委不管由谁来当,该我说的话,我一定会说;该我做的事,我一定会做。出了问题,中央、省委要打屁股,肯定由我老宋脱了裤子上广州、上北京去替你们挨板子。”

周副市长哈哈大笑起来:“那好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