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这时候,宋梓南正在市委市政府的那座旧楼里,听取关于深圳未来城市规划设想的汇报。他们请了一百八十多个城市规划方面的专家和权威来为未来的深圳做规划设计。“根据深圳现有的地形条件,我们设想,未来的深圳将划分东、西、中三大片和十八个功能区,总体结构应该是一个成组团式布局的带状城市。组团之间用绿化带隔离和联结。市区道路采用方格网布置,道路长度约为二百五十公里。主干道路两旁各有三十到五十米宽的草地……城市的初步规划面积一百一十八平方公里,人口在一百万左右。”专家团的主任设计师刚讲到这儿,小马悄悄走了进来,附在宋梓南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宋梓南显然被小马报告的情况所震惊。虽然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他神情的瞬间变化,仍然引起了在场专家们的注意。那个主任设计师马上停止了汇报。所有与会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宋梓南和小马身上。

宋梓南马上对那个专家做了个手势:“您继续说,请继续说。”他还暗示小马,赶快离开会场,让如此重要的一次汇报会得以继续进行。散会后,他马上吩咐小马:“把几位副市长和副书记都请到我办公室去。”等周副市长等几位市委和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到齐后,他又让小马把刚才从市公安局方面接到的报告内容,向他们重新说一遍。

“刚才接到市公安局的报告,在布吉镇郊外,发现有香港方面来的厂主非法租用当地渔民和菜农家的牛棚或仓库,私自生产玩具和服装……”小马照着电话记录的内容说道。

“有这样的事?在牛棚和仓库里怎么生产?动力从哪儿来?最起码得正常供电啊!”常副市长是主管郊区农业和渔业生产的。他觉得发生这样的事,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些香港人怎么联系上我们的农民的?他们为什么要到我们农民家里来租房生产玩具和服装?当然首要的问题还是我说的动力问题。”

小马汇报道:“据市局的同志说,他们自己从香港带发电机过来发电。”

常副市长问:“原材料呢?”

小马说:“更详细的,市局的同志还没怎么搞清楚。他们只是从人员非法越境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还没有和工商、海关等其他方面会商,进一步查清这里到底还隐藏着一些什么不法行为。”

周副市长说:“我那儿也曾得到过这样两起报告,说是在南头和宝安比较偏僻的渔村里,都发现过类似的现象,香港厂主私自带着发电机和原材料,到这边租用一些空房,雇用我们的廉价劳力,进行手工生产。”

常副市长说:“如果这些现象属实,那么一定要严肃制止。雇工问题本身就是个非常敏感的事情,又是在我们的地面上雇工,肯定都没有到工商部门办理许可手续。任其发展,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况且还是非法越境。这里是不是还牵扯其他政治上的和法律上的问题,我们一定疏忽大意了。”

宋梓南对周副市长说道:“你马上去过问一下这件事。”

周副市长稍加思考后问:“如果涉及港商违法,怎么处置?”

常副市长说:“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哩,况且那些港商呢?”

宋梓南沉吟了一下答道:“先稳住他们,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再谈处置问题。”

当天晚上,市公安局就根据线人的报告,在布吉组织了一次突袭性的围捕行动。

深夜两点左右,几辆警车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布吉附近的一个村子。车子开到村口,负责这次行动的警官问随车一起过来的线人:“你确定那些香港人就在这村子里?”

线人略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答道:“没错。下午我还看见他们哩。”

警官立即打开报话器,下达命令:“开始行动!”

几辆警车一起开启了警报器和车顶上的警灯,“哇哇”地鸣叫着,向那个小小的村子包抄而去,直扑一个处在村尾的孤零零的农家大院。两个警察掏出手枪,越墙而过,从里头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其余的警察一面叫喊着:“不许动!警察!”一面一拥而入。

在雪亮的车灯光照射下,院子里有两个本地人举着手,对警察大声叫喊着:“别开枪……别开枪……这里没有香港人……没有香港人……”

为了保护线人,负责这次行动的警官没让他下车。线人在车上悄悄对这位警官说道:“左边那个男的,是个偷渡客,前年带着全家跑到香港,一个星期前他自己又偷偷跑了回来。就是他把那几个香港人引过来的……他们搞的那个地下工厂,可能就在这家后院的仓库里。”

后院里果然有一个破旧的大屋。门是个大铁皮门,被一个一斤重的大铁锁锁上了。

警察下令道:“打开锁!”

那个渔民浑身哆嗦着:“这里没别的东西,就是一些破渔网和烂筐子。”

警察大声喝道:“打开。”

渔民惶惶地看看那个“偷渡客”。

“偷渡客”低着头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就向黑暗处跑去,但马上被两个警察追上去摁倒在地上。

那个“偷渡客”此时慌乱不已,大声叫喊着:“我该死……我真该死……我全对你们招了……但我确实没干什么坏事……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全招了……”

一个警察吼了声:“晚了!”说着,拿起一个大锤用力向仓库门上的锁砸去。

大锁应声碎裂。

大屋的铁皮门被踢开了。

几道雪亮的车灯光照射进黢黑一片的屋子里。这是个不小的屋子,足有二三十平方米大,里头放着几部电动缝纫机、一些衣料,还挂着一些已经缝制好的成衣。

在仓库中央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我们见过的。那男的就是那位“金先生”金德昌,那个女的就是“公关经理”杨小姐。再仔细一看,在仓库的后面,靠墙还站着七八个年轻的女孩儿。她们也就在十六七岁左右,只有个别一两个有三十来岁。可能是聘来做这些女孩儿的成衣师傅的。但不管是年龄小的,还是年龄大的,这时无一不在哆嗦着,相互紧紧依偎着,脸上显出极度的惊恐和不安。

第二天上午,宋梓南一上班,推门走进办公室时,在外间的秘书室里,已经有不少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文件草稿、请示报告、卷宗,在那儿等着他了。在他进门前,那些人都在靠墙那排椅子上坐等着。他一进门,全都站了起来。但没人围上去,只是都很礼貌地向他招呼了声:“宋书记。”

宋梓南却问小马:“他们都到了吗?”他这里说的“他们”自然不是眼前的这一些同志。

小马立刻答道:“都到了。”

宋梓南这才转过身对那些来找他批报告的同志说道:“对不起,今天上午我有一个非常紧急的事要处理……”

一个同志说道:“宋书记,我是昨天就跟您约好了的。”

宋梓南说:“对不起,今天上午原定的所有日程都改期,顺延了。发生了一起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处理。很对不起,马秘书会给你们重新安排的。”说着便进了里间。

市公安局的两个公安局局长和两位副市长已经在里间等着了。等着他的还有组织指挥昨天晚上围捕行动的那个警官,还有工商和海关方面的负责同志。

宋梓南一坐下就问那两个公安局领导:“谁先谈?”

公安局黄局长示意那个直接指挥行动的警官:“你先向书记汇报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那个警官便把昨晚的行动过程简要地向宋梓南做了汇报。

宋梓南问:“再说说你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

海关的一个同志说:“他们带进来的发电机和那些衣料,都没经过正式报关手续,纯属走私行为。无论从治安管理条例,还是从工商管理条例,他们都已经够上了惩处的条件。再加上那个送上门来的‘偷渡客’,正好抓个典型,一并处理,可以狠狠震慑一下这些吃里爬外老在香港、深圳两地来回流窜的投机分子。”

宋梓南问那两位公安局的领导:“你两位的意见呢?”

公安局黄局长:“我们听市委的。”

这时,小马拿着一摞报纸走了进来,把报纸放在宋梓南面前。

宋梓南翻看了一下报纸,对在座的同志说:“今天香港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我们昨天抓那两个港商的事情。有的还发了照片和评论。炒作得非常厉害。”

常副市长一惊:“是吗?”忙拿过报纸来看。其他几位领导也都围上来看。

散会后,公安系统的几个同志结伴走出市委市政府那幢旧楼大门,急急地向他们的警车走去。昨天负责实施行动的那个警官感慨道:“香港的记者也真是厉害,昨天晚上刚发生的事情,他们今天怎么就铺天盖地地都发在他们的报纸上了。我们的新闻报道要是也有那么快和直接就有意思了。”

公安局黄局长只是默默地笑了笑,没作回答。

那个警官压低了声音又对局长说道:“我怎么有这么一个感觉,咱们这位宋书记好像不太愿意处理这几个违法分子似的。”

公安局黄局长说道:“不要乱说嘛。他为什么不愿意?!”

市局的另一个局长却也有这样的感觉:“我怎么也有这样的感觉,宋书记好像对这几个人下不了手似的。为什么?”

黄局长只是又说了句:“别瞎猜测。市委当然有市委的安排。”然后就不再作声了。那几位同志,知道这件事自有复杂和微妙处,也就不再议论了。

与会的那几个同志走后,宋梓南又召集市委常委研究如何处理这档子事。但在办公室外间仍有不少人还在等着宋梓南接见。小马一走进来,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一个同志着急地对小马说道:“我们是省建三公司的,我们已经来了两三次了。我们那边好几个工地原材料奇缺,再不给我们解决问题,就得停工了……”

小马忙说:“请大家安静,安静。我现在能告诉各位的是,你们紧张繁忙,宋书记同样紧张繁忙。他现在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而他已经是六十二岁的人了,当书记,还当市长……”

那个同志叫喊道:“那你总得安排我见一下宋书记啊!”

小马说:“真的很抱歉,他现在正在召开市委常委紧急扩大会议,突然发生了一起意料之外的事情,香港今天所有的报纸都发了消息、评论,还发了有关的照片,搅得满城风雨,所以必须立即处理,紧急会议从上午十点一直开到现在。各位一定都吃过午饭了吧。可宋书记和常委们到现在都还没顾得上吃午饭哩!”

另一个同志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马歉然地一笑:“这个……对不起,我就无可奉告了。我会给各位安排时间来见宋书记的。请大家少安毋躁,静等通知。”他等这些同志都离开后,便急匆匆地赶到常委小会议室。这时,机关食堂的两个工作人员无聊地闲坐着,在他们身旁放着两三个送饭送菜用的大笼屉。他们是给常委们送午饭来的。见到小马秘书,两位大师傅立即上前打听:“头儿们还吃不吃了?不吃的话,我们就提溜回去了。”

小马立即对他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俩先别急,继续坐下等着,自己则悄悄地进了会议室。

常委会还在进行中。宋梓南面前放着好几张香港彩印的报纸。一个常委抓起一把桌上的报纸,挥舞了一下:“我觉得我们市委和市政府的决策如果被这些右派报纸所左右,而丧失应有的原则立场,将后患无穷。我在这一带工作多年,我太了解这一帮人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不是这几个港商和偷渡客所谓的安危和权益,而是我们这帮人究竟什么时候能乖乖地按他们的要求,把红旗放倒,完全按他们的意愿来安排我们新深圳的去向。”

周副市长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这几份报纸一贯的政治倾向的确有问题。但是,我认为具体问题一定要具体对待,不能因为它们是右派报纸,就认定它们说的话、报道的观点全部都是错误的……”

常副市长说:“我也在沿海这一带工作了很多年,我对香港某些媒体的偏激也深有所感。但事实教育我,我们不能再沿用当年那种机械的阶级斗争的观念,把黑的就看成完全是黑的,白的就永远是白的。如果是这样,我们在深圳就没有办法处理好我们所面临的如此复杂的发展问题。”

立即有好几个同志要求发言。会场上出现了一点“混乱”。

这时,小马悄悄地递了个纸条给宋梓南。宋梓南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吃饭吧?”宋梓南把纸条收了起来。他默默地看了大家一眼。所有的与会领导都不说话了,知道书记要做总结了。宋梓南沉吟了一下,却坦然一笑道:“吃饭吧?怎么样,咱们吃了饭再议?”

休会后,宋梓南快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前了,小马追了上来,对宋梓南说:“投资建新竹宾馆的那个香港老板何振鸿先生,有急事,想见您。”

宋梓南问:“什么时候?”

小马说:“现在。”

宋梓南迟疑了一下:“现在?原来日程安排上有这一项吗?”

小马说:“没有。何老板他刚打来电话要求见面。”

宋梓南皱了一下眉头:“不能总这样随便打乱日程安排……”

小马说:“他说他只要十分钟。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估计跟昨天晚上那档子事有什么关联。”一听说那位何先生紧急求见跟昨晚那档子事有关,宋梓南心动了。直觉告诉他,昨晚那件事,不能简单地站在海关缉私或工商城管查无照经营、公安查非法入境的角度上来处理。它当然有这些方面的问题存在。但它的出现似乎还预示着更多的东西。那些让他如此不安却又如此心动的东西是什么呢?宋梓南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准。他需要知道更多的情况来帮助自己做判断。所以听说何振鸿先生有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来紧急求见他的,他立即告诉小马,马上请何先生过来。他见他。就趁小马去通知何先生的那点时间里,宋梓南匆匆吃了几口饭、喝了两口茶,在沙发上稍稍闭了会儿眼睛,小马已经进来告诉他,何先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