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城里贴了一天小广告,刘部长他们和几个被邀来一起帮忙的同志身上基本都淋湿了。一回到房间,都累得不能动了。

其中有一个女大学生笑道:“刘部长啊刘部长,没想到跟着部长干活,还会这么累。以后,我要到深圳了,您可得好好犒劳犒劳我!”

刘部长说:“干吗以后?今天就犒劳。快起来,换换衣服,咱们上外头吃饭去。想吃什么?麻辣火锅?桂林米粉?还是湖北热干面?”

女大学生大笑道:“哎哟,刘大部长,瞧你咬牙跺脚,才说出一个麻辣火锅、桂林米粉、湖北热干面。这就是你们深圳肚量?!不是说你们深圳挺赚钱的嘛?怎么都那么小家子气?”

刘部长笑道:“行行行,咱们大度!你们想吃啥,随便点。”

女大学生笑道:“哎,这才对头,才像特区出来的嘛。”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深圳市委组织部的那个工作人员去开门。门外站着省委组织部的那个女干部。深圳市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一愣。

刘部长忙上前招呼:“坐。坐。”

那个女大学生也上前招呼:“大妈,您坐。”

深圳市委组织部的那个工作人员忙拉了那个女大学生一把:“别乱叫,什么大妈,这是省委组织部的领导……”

那个女干部淡淡一笑:“我可不是省委组织部的领导。”

深圳市委组织部的那个工作人员忙沏了杯茶:“来,请喝茶。深圳没什么好茶,这还是我家乡安徽黄山的毛峰茶……”

刘部长笑道:“深圳的同志都是五湖四海去的。”

那个女干部说道:“五湖四海好。”她打量了一眼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周末都没休息?”

刘部长说:“嗨,出差在外,就不那么讲究了。”

那个女干部说:“能找个地方随便谈谈吗?”

刘部长略感意外地说:“您?要和我们谈谈?”

那个女干部:“怎么,我就不能和你们谈谈?级别太低?刚才这个小丫头叫我‘大妈’来着。您这位深圳来的部长,能跟我这么一个‘大妈’级的人谈谈吗?”

刘部长忙笑道:“瞧您说哪里去了,您是老革命、老同志,我们尊敬的老前辈嘛。咱们另外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行吗?找清静一点的地方去谈。”

刘部长和组织部的一个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女干部带到楼上的一个小会议室里。

由于小会议室是突然临时决定“租用”的,刚得到通知的招待所服务员们赶过来忙着收拾这会议室:擦抹桌子,打开顶灯,沏送茶水,调整室内空调温度,关闭窗帘……不一会儿,该收拾整理的都收拾整理好了。服务员中那个带班的大姐挥了挥手中的抹布,对他们说了声:“行了。没别的事了吧?走人!”就带着其他几位女服务员走了。

刘部长忙对那个女干部说:“大姐,请坐。”

那个女干部说:“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谈一谈就可以了。何必再花钱临时租这么个小会议室,得花多少钱?”但看得出,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受到这样的礼遇,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刘部长忙说:“没事没事。您是老前辈嘛。坐。请坐。喝茶。”

那个女干部再没推托,端正地坐下了,接过刘部长亲自递给她的茶。

市委组织部的那个工作人员看到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便低声对刘部长说了声:“我一会儿再来。”在得到部长应允后,悄悄地退了出去。他刚回到刘部长住的那个大套间里,就看见那个女大学生略有不平地打听道:“这大妈是谁?端着那么个架子,谱还挺大,刘部长都对她毕恭毕敬的。”市委组织部的那个工作人员只能苦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赶紧拿起一包饼干,招呼在场的各位:“来来来,先吃点干粮垫垫饥。深圳的饼干,虽然不一定好吃,但代表我们深圳人民一片心意。来来来……”算是把话题岔开了去。

在楼上的小会议室里,却是另一番气氛。

那个女干部倒也爽快,她说道:“昨天晚上,我们省委的一个领导同志批评我了,对我昨天下午接待你们时的表现,很不满意,责成我今天一定要来向你们道歉……”

刘部长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说道:“昨天?怎么了?要您来道歉?干吗呀?咱们之间没什么事啊,不是谈得挺融洽的吗?”

那个女干部很严肃地说道:“我首先对自己昨天下午的行为,向你们深圳的同志表示深深的歉意。”

刘部长忙说:“大姐,别别别……昨天……真没出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我们之间……一直谈得很好嘛。”

那个女干部说:“不要抹稀泥。我们之间当然还是有分歧的,而且还是原则分歧。”

她的那种切入问题的“高度”,让对手无可辩驳的“原则性和政治性”,都让刘部长一时间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一切都得以维系住现有的关系,把要办的事情办妥为重。

那个女干部接着说道:“既然是我们省委分管组织的书记要我来道歉,作为组织原则,我必须服从。但是作为一个老同志、老党员,大言不惭地说,还作为一个老大姐,我的确有一些话要对你们这些深圳的同志说。但我声明,这些话不代表我们省任何组织,只代表我个人。”

刘部长诚恳地说:“请指教,您请指教。”

那个女干部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好像本能地在为一会儿的长篇发言给自己准备一个适当的坐姿。然后她说道:“党决定要改革开放,还要办特区,我们都举双手赞成。但是,有一点,是我们这儿许许多多老同志的心愿,也可以说是一种担心,那就是生怕你们把‘特区’办成了‘白区’,因此也特别希望你们千万别把‘特区’办成了‘白区’。”

刘部长一听,这话的分量非同一般,而且说到了一个非常本质的问题。他开始对眼前这个“马列主义老太太”陡然地肃然起敬了,忙回答道:“这也是我们这些在深圳工作的所有共产党员的立场。”

那个女干部冷冷地瞥了刘部长一眼,问:“所有共产党员的立场?”

刘部长断然回答:“是的。”

那个女干部冷冷地一笑道:“不一定吧?”

刘部长说:“大姐是老同志了,如果发现我们工作上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们欢迎批评指正。从中央到我们市委,一直强调,深圳特区不仅仅是深圳的,也不仅仅是广东的,而是全党全国人民的特区……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您照直说。”

那个女干部应道:“既然你说了咱们是一家人,那我就不说两家话了。我听说了你们许多情况,说你们办特区要突破现行所有的条条框框……”

刘部长忙解释:“当然不会是所有的框框,总是有所突破,有所继承和发扬光大的……”

“别狡辩,”那个女干部立即打断了刘部长的话,“不突破现存的这些框框,派你们上深圳去干啥?还叫什么特区?不是还要你们‘杀出一条血路’吗?过去跟国民党斗,跟日本鬼子斗,我们说‘杀出一条血路’。现在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又提倡‘杀出一条血路’,是想跟谁斗?我请深圳的同志一定要放清醒了,有些框框是不能突破的。对帝国主义,对资本主义,我们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模糊了这几者之间的界线,突破了这中间的区别,这个国家这个党就不是我们曾经抛头颅、洒热血所苦苦追求的那个国家和那个党了。”

虽然思想上已经有所准备,也已经领教了对方政治水平的凌厉,刘部长还是没想到这个老资历的女同志,一开口,竟然能说出一番如此尖锐的道道来,一时间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个女干部接着又说道:“听说,你今天亲自上街去贴招聘广告了?”

刘部长忙说道:“是呀。”

那个女干部冷冷一笑:“一个市委组织部部长,提着糨糊桶,走大街串小巷,去贴广告?”

刘部长应道:“是的。”

那个女干部再问:“听说你们还想要花钱在我们的报纸上发布招聘消息?”

刘部长应道:“是的。”

那个女干部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长期以来,我们党的组织、干部工作,作为党政治工作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已经形成了一整套被革命斗争实践和社会主义建设实践证明了是行之有效的、非常严谨的做法和光荣传统,比如……比如绝对服从党的领导,内查外调、分级管理、审核调配、建档存档等。现在你们这么做,把这一贯的光荣传统和严谨细致的做法,都扔到哪儿去了?你们这么做,跟地主资本家上劳工市场去雇用长工、短工有什么区别?这样搞来的干部,能保证我们的队伍政治上的纯洁性和斗争的坚定性吗?”

刘部长不作声了。他不是不能反驳,更不是不想反驳。这段时日以来,外界对深圳的许多误解和忧虑,早已让他“烂熟于耳”。现在对方又把话说到这样一个程度,如果要反驳,那就有可能引发一场“恶战”。但重任在身,又要遵守必须遵守的“主宾之礼”,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沉默,而且脸上还要保持必要的微笑。不一会儿,对方便告辞了。把该说的都说了,她觉得做了她应该做的、早就想做的事。今天的机会,和平时在部里学习会上发言不一样。今天是面对深圳来的同志,完全是实战的感觉。

会议室里很快只剩下了刘部长一个人。他呆呆地坐着,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悄悄走进来问:“老太太呢?”

刘部长面无表情地说道:“走了。”

那个工作人员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没什么大事吧?”

刘部长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个工作人员见部长无心回答他的问题,觉得也不便再追问,就在一旁呆站着了。过了一会儿,刘部长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道:“走啊走啊,全部都叫上,我们去找饭吃啊。我都快饿瘪了。”

吃饭时,有人问刘部长:“明天咱们还去贴广告吗?”

刘部长停下筷子,反问道:“谁跟你说不贴了?”

问话的那个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可是……”

刘部长用筷子尖点了点对方,问道:“知道宋书记经常说的一句名言吗?”

那个工作人员说:“知道知道。是大诗人陆游的一句话:进不求名,退不避祸,唯民是举。他还喜欢用这句话来替人题词。”

刘部长说道:“既然是‘唯民是举’。咱们做的是老百姓需要我们做的事情,有利于广大民众的事情,那还说啥呢?当然继续上街贴咱们的招聘广告,不过,还有一句话,也是相当精彩的:不问个人得失,但求无愧时代。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那个工作人员想了想:“也是陆游说的?”

刘部长忙摆摆手否定道:“怎么会是陆游说的呢?这么一句充满当代哲理色彩的名言,陆游那么个老古董怎么说得出口?”

那个工作人员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是谁说的?马克思?”

刘部长笑了:“那倒也高攀不上。”

那个工作人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到底是谁说的嘛?”

刘部长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我刘某人说的。”

这谜底一揭,不仅让那个工作人员大笑,刘部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座的人都笑了,笑得特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