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傍晚。深圳老街。雨后的深圳老街,不只是泥泞。不只是坑洼不平。两辆旧上海牌轿车后头跟着一辆130小货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这老街上。小货车的车厢里满满腾腾地装载着一些办公桌椅和文件柜。在其中一辆上海牌轿车的副驾驶座上坐着宋梓南。随着车的慢慢行进,他出神地多少也有些好奇地注视着车窗外出现的一切景色。两旁的房子是低矮老旧的,商店橱窗是灰暗窄小的,远处的山峰是沉重而庞大的,不多的几盏路灯都昏黄幽微。

一位当地的干部坐在后座上,低声地向宋梓南介绍道:“这是我们深圳唯一的一条街道。”

宋梓南淡淡一笑:“不错啊。总算还有条街嘛!”

那个干部不好意思地说:“宋书记真幽默。”

不一会儿,车子开到一家小旅馆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干部说:“这是咱们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盖起新楼前,我们打算,把市委市政府的办事机构,临时就放在这儿了。”

宋梓南没作声,一猫身,下车去了。一群都挺年轻的干部赶紧跳下车,默默地跟在宋梓南身后,也走进了小旅馆。

他们走上略有些摇晃、一直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在二楼幽暗的走廊里,金黄色的晚霞从窗户里透射到肮脏的墙上,形成一个个明丽的光斑,煞是别致。走廊两旁的房间门上已经挂上了一个个小木牌,分别写着“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财务办”“组宣办”“基建办”“计划办”……最后他们走到一间门上挂着“书记办公室”木牌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干部对宋梓南说:“这是您的办公室。很不好意思啦,暂时只能先这么凑合一下了。”

宋梓南带着这一行人走进这个“书记办公室”。并不太大的房间已经按办公室的模式重新布置过了。窗户上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厚厚的窗帘,而且是那种特别华丽昂贵的、金丝绒的窗帘,使整个房间显得特别的昏暗和憋气。

宋梓南走过去,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

房间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宋梓南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注目凝视窗外的小镇。

从这儿能看到小镇大略的概貌:低矮陈旧的瓦房,窄小倾斜的凉棚,橱窗灰暗的商店,残破不平的街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凼。一些居民骑着同样破旧的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在水凼之间绕行着。随着一阵清脆的鸽铃声,天空上出现了一群翻飞的鸽子。随着这群鸽子的翻飞,宋梓南看到远处的水田、农舍和呆立着的老牛,起伏的土丘和整个映衬在地平线上的山岭,还有那一轮极其辉煌的夕阳。

宋梓南默默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对那些年轻干部说道:“都别傻站着了,都来看一眼……”

那些年轻干部便应声都涌到窗前,向外看去。

宋梓南故意问道:“都看到些啥了?想到些啥了?”

大部分年轻的同志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

一个中年干部说:“我看到一幅蓝图,同时想到了一句话。”

宋梓南问:“什么蓝图?”

那个中年干部说:“一座伟大城市的蓝图。”

宋梓南说:“哪句话呢?”

那个中年干部应道:“未来将从这儿出发。”

这个中年干部的回答很有点意境,立即引起了宋梓南的注意。他回过头来很感兴趣地打量了那个中年干部一眼:“哦?你小子倒是可以当宣传部长啊!”

那个中年干部笑了笑:“书记,我能非常荣幸地告诉您一件事吗?”

宋梓南应道:“说。”

那个中年干部:“不好意思,我就是被派来担任我们深圳市委宣传部长的。”

宋梓南哈哈大笑,走过去深情地搂了那个中年干部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黄部长,听说你来了,但还没见到你。刚才你说得好。说得非常好啊,我们的宣传部长说得好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从这儿出发!”

然后,他又带着那一群市机关里的干部推开一间间挂着那些小木牌的房间“视察”。他问秘书小马:“从广州过来,一共用了多少时间?”小马秘书想了想,答道:“如果不算两次摆渡所花去的等候时间……”宋梓南立即反驳:“为什么不算摆渡时间?下一回咱们去广州,或者从广州过来,就不摆渡了?也许有一天不用再摆渡,但那不会是最近的明天或后天。”小马忙说:“如果都算上,那就是六小时二十八分钟。”宋梓南耸了下眉毛,追问:“你算到哪儿为止?”小马答道:“算到我们在这个旅馆门前下车时为止。”宋梓南苦笑一下:“好嘛,一百来公里走了六小时,坐飞机都可以到东京打个来回了。”

这时,宋梓南带着那群人已经走出小旅馆了。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宋梓南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旅馆,突然想起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问那个带路的当地干部:“市委市政府占了这唯一的旅馆,来往旅客住哪里?”

那个干部说:“那,不好意思啦,暂时就没地方住了。”

宋梓南笑道:“你这不是在让我们招骂吗?”

那个干部说:“那也得看看什么是大局。”

宋梓南敏锐地问:“什么是大局?”

那个干部说:“尽快让市委市政府有个安身之处,尽快开展起工作,这是当前重中之重的大局。”

宋梓南立即反驳道:“错!任何时候不扰民,要安民,才是大局!”指着那小旅馆,斩钉截铁地对这个干部说:“立即把市委市政府所有办事机构从这个小旅馆里给我搬出来。”

那个干部不解地问:“那……把市委市政府机关安在哪儿?”

宋梓南不再理会那个同志,转身对小马说:“你马上给省基建办陈主任打电话,请他支援一下,连夜发十五套简易板房过来。”

小马问那个当地干部:“哪儿可以打长途电话?”

那个干部犹豫了一下:“邮电局呗。可邮电局这会儿早下班了。除此以外,也就这个旅馆里还有一部能打长途的电话机。不过,这儿要个长途特别艰难。没有一两个、两三个小时,你别想要通长途。”

宋梓南对小马说:“别管它几个小时,就是打到天明,你负责把这个电话给我打通了。”

小马立刻走进小旅馆的登记室去打电话了。

宋梓南转身问那个当地干部:“邮电局在哪儿?”

那个干部向某个方向指了指说道:“就在那个大排档后头。”

宋梓南说:“走,找找他们局长去。”

那个干部忙提醒:“现在?局长也下班了。”

宋梓南说:“上家去找呗。”

那个干部说:“嗨,有啥事,明天上班时再说呗……”

宋梓南立刻黑下脸,不再搭理那个干部,自顾自地倒背起双手,向着那个大排档方向走了过去。

那个干部愣怔了一下,忙跟了上去。

那个大排档的所在位置,自然属于老深圳的一条小街区。街区同样老旧,在居民住宅区的房顶上到处都是自己安装的电视和收音机天线,高高低低,形式各异,显得特别的杂乱无章。不少居民都穿着花衬衣、喇叭裤,留着长发,戴着大大的“蛤蟆镜”。有些刚从田里犁完地回来的农民,扛着犁,赶着浑身是泥水的老牛,也照样留着长发,穿着花衬衣,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局长正在家里搂着一个宠物猫,穿着纯棉的长睡袍,戴着睡帽,脚上趿着一双牛皮底的软面拖鞋,躺在旧沙发里,悠闲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红线女幽婉甜美而清亮的唱腔段子。家里最醒目的高处,挂着一个雕制精良的佛龛。佛龛里供奉着一尊象牙白的观世音菩萨和一对硕大金黄的佛手。

宋梓南让那个带路的当地干部先去通知局长一声。那个干部便慌慌地走了进来。

局长以为他又是来找他凑牌局的,便笑道:“你来得太早了吧?说好牌局八点开桌的啦!”

那个干部忙对邮电局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局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个鬼佬,跟我玩什么名堂呢?”

那个干部忙指指门外,低低地吼了一声:“市委书记!”

局长一时还没醒过味儿来:“啥书记啦?他也来打牌?你个鬼佬,昨天晚上赢了我六十二元,就溜掉了……你的牌风很不好啦……”

那个干部脸一下变色了,忙上前拉住邮电局长,低声在他耳边快快地说了句什么。

邮电局长愣了一下,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干部,也许是看出那个干部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立即扔下手里的宠物猫,刚摘下那顶大得有点离谱的睡帽,正要换去睡衣,宋梓南走了进来。那个干部忙向邮电局长介绍道:“这位就是宋书记……”

邮电局长忙恭敬地冲着宋梓南弯了一下腰,叫了声:“宋……宋书记……”

宋梓南来找邮电局长,当然不是要打什么电话,他等局长换了一身正装后,立即把他带到小镇郊外的一片开阔地上,指着眼前这片开阔地,对那个邮电局长说:“明天傍晚以前,你能把电话线给我拉到这儿吗?给我接通五部电话机,其中有两部是要能打长途的。”

邮电局长大惑不解地问:“在这儿安电话?这儿?”

宋梓南肯定地答道:“是的。”

邮电局长仍然迷惑不解地问:“把电话就架到这空地上?”

一个随宋梓南来的干部:“你把电话线拉过来就是了。明天这儿就不会是空地了。市委市政府的临时办公地点就定在这儿了。”

邮电局长还是不能理解:“在这儿?”

这时,宋梓南大概感觉到有蚊子咬他了,拍了一下脖梗,拿起手来时,手掌心上已经沾着七八个拍死了的吸饱了血的黑蚊子。然后他又随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再展开手掌,手掌心里又捏着十来个又黑又大的蚊子。在场的那些同志也都在不停地拍打着闻着人肉香纷纷围攻上来的蚊子。

一时间,只见周围嗡嗡地响着,蚊子越聚越多。

邮电局长一边慌乱地赶着蚊子,一边说道:“宋书记,不是我多嘴啦。你要是把市委市政府机关设在这里,你们肯定办不成事的啦。这儿又有蚊子又有蛇,麻烦好大的啦。”

宋梓南应道:“蚊子的问题,蛇的问题,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需要你做的就是,明天天黑前,必须在这儿给我安起五部电话,其中两部是可以打长途的!”

这时奉命去向广州求援的小马,正在小镇的那个旅馆登记室里,艰难地要着那个怎么也要不过来的长途电话。过个几分钟,他就嘎嘎地摇着老式电话机的摇柄,大声叫道:“总机……总机……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我还得等多长时间?我有重要公事,必须马上接通广州……”两个小时后,终于接通了广州,当时小马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一句话:“广州……广州……广州吗?是省委办公厅值班室吗?我是深圳的马明华,马秘书。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能听到?我的天,总算找到党了……”

当晚,小旅馆,宋梓南住的房间里,宋梓南盘腿坐在蚊帐里,怔怔地在发着愣。不一会儿,一个机关干部匆匆走了进来,看到宋梓南坐在蚊帐里那个样子挺古怪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宋梓南瞪他一眼,啐嗔道:“笑啥笑?”

那个干部说:“您的样子特别古怪,在蚊帐里那么一坐,像个盘腿弥勒佛。”话音还没落,一群蚊子就叮了过去。他叫了声“哎哟”一边蹦跳着,一边赶紧去拍打那些蚊子。

宋梓南哈哈大笑道:“看吧,这就是你嘲笑我的下场!”

那个机关干部问:“您这儿没点蚊香?”

宋梓南说:“怎么没点?你瞧瞧!”

那个机关干部四下里看去,只见房间四角,全都点着蚊香。

那个机关干部说:“可我们那房间里点了蚊香,好像就没那么多蚊子了。”

宋梓南说:“敢情你们给我的都是劣质蚊香,欺负我老年人?!”

那个机关干部笑道:“那不可能。谁敢给书记劣质蚊香?”

宋梓南问:“那为什么我这儿的蚊子特别咬人?”

那个机关干部笑道:“唯一的解释就是,宋书记的血香,特别招惹蚊子。据说,叮人的蚊子都是母蚊子,特别喜欢叮咬那种身上有特殊气息的男人,尤其是男人气重的人更招母蚊子……”

宋梓南笑道:“鬼话!少拍马屁!我都老成啥样了,还男人气重?”

那个机关干部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再做些辩解。

宋梓南立即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深圳宝安全体干部大会,都通知下去了没有?”

那个机关干部忙应道:“通知了。九点,在深圳镇政府小会议室……”

宋梓南问:“怎么是镇政府小会议室?那能坐多少人?!”

那个机关干部解释道:“您不是让通知原宝安县委和深圳镇党委两个班子的领导同志开会吗?”

宋梓南忙说:“错了。我说的是全体干部。原宝安县,含原深圳镇的全体干部!”

那个机关干部一愣:“那得好几百人。”

宋梓南问:“镇上不是有个电影院吗?上午不会放电影吧?把他们找到电影院来开。还是九点。”

那个机关干部忙点点头道:“好的。不过,还是通知八点吧。据说,这儿的习惯,您通知九点,他们十点都不一定到得齐。”

宋梓南断然拒绝:“不。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惯那毛病。明天在会场门口,安排人,拿着笔和纸,登记人头和到场时间。凡是迟到的,以后找时间给曝光。”

那个机关干部忙说:“好的。”说着就要走。

宋梓南又叫住了他:“等一等。附加一条通知,明天到会的干部一律不许留长发,不许穿花衬衣,更不许戴蛤蟆镜。”

那个机关干部笑道:“这……”

宋梓南瞪他一眼:“这什么这?就这么给我通知!”

那个机关干部立即答应道:“好的。我这就去通知。”

宋梓南又说道:“顺便看看组织部的刘部长休息了没有。如果还没休息,请他到我这儿来一下。”

那个机关干部:“好的。”

宋梓南:“还有,让他们把那些挂在机关部委办门上的小木牌全给我重做了,要做正规了。有些名称也不准确,比如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这不对嘛。明天我在大会上要宣布,我们新成立的这个深圳市,是和广州市同等级别的副省级城市。所以,这两个机构的名称应该是‘市委办公厅’和‘市政府办公厅’。别看我们现在只能坐在这么一个小旅馆的蚊帐里办公,但我们还是中央定的副省级大城市。对不?”

那个机关干部忙笑道:“对对对,不管怎么的,我们总还是中央定的副省级大城市!就像黄部长说的那样,一座伟大的城市,将要从这儿出发。”

宋梓南笑道:“小伙子,不是‘将要’了,现在应该说‘已经’从这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