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晚。

两辆黑壳子红旗轿车缓缓驶进中南海西门。第一辆车里坐着的是国务院的副总理谷牧,第二辆车里坐的是交通部彭副部长和香港招商局副董事长余涛。车行驶到一个中式的大院子门前停了下来。这儿是李先念办公的地方。秘书走进来,向李先念报告谷牧副总理等人已经到了时,李先念正在灯下对照一张广东省地图,批阅一份什么文件。他马上放下手里的文件,吩咐秘书快请他们进来。

谷牧等人坐定后,谷牧指着余涛向李先念介绍道:“这个大个子就是余涛,刚派到香港去担任招商局副董事长。他就是那份关于香港招商局情况报告的起草人。”

李先念仔细地打量了余涛一眼:“坐。坐下说吧。我正在看你那份情况报告。招商局想做一点什么大动作?说说,想怎么干?”

余涛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便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点。他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所在的小环境变得更适合自己生存的人,在生活上也绝不凑合的人,即便是当年在秦城监狱坐牢受审查时,他也是这样。因为这,秦城的那些管教一开始都很讨厌他,甚至忌恨他,觉得他不服管,但后来又都很佩服他。因为他确实不是“不服管”,只是想在可能的情况下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而他也确实在他们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尽可能好的生存环境。

余涛的年龄和宋梓南相仿,好像还要比宋梓南大个两三岁似的。这时他听谷牧副总理已经点了他的名了,便说道:“彭副部长,那我就先说两句?”

交通部的彭副部长说:“说吧说吧,赶紧说。”

余涛笑了笑:“让我先松一口气。一见中央首长,我还真有点紧张。”

谷牧笑道:“不会吧,你老余打过仗,搞过外事,又做过很长一个时期的情报工作,又到越南给胡志明同志当过炮兵顾问,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怯场。”

李先念温和地笑笑:“说吧,余涛同志,既然已经来了,丑媳妇总归是要见公婆的嘛。”

余涛镇静一下自己:“好,那我就先说说。反正我们交通部的领导在这儿,我有说错的地方,请领导给予纠正。我余涛参加革命多年,啥都干了,唯独没搞过经济工作。前一段时间,我们交通部党组又派我专程去香港做了一些调研,我真正感觉到,招商局这盆水实在是太深了。”

谷牧:“你先把招商局历史背景和目前的概况扼要地向首长汇报一下。”

余涛:“从历史上说,招商局应该算是咱们国家最早的一家‘国企’,也是我们最早的一家民族工业企业。它的创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啊!”

交通部的那位领导:“认真算起来,余涛同志应该是李鸿章之后,招商局第二十八代掌门人。”

余涛:“但是,招商局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几十年前,同样是在香港,同样是做海运业,像董浩云、包玉刚那样的,当年都是仰着头来看我们招商局的,现在他们已经发展成了世界著名的大船王,固定资产动辄几十上百个亿。而我们招商局的全部资产却只剩了1.3亿元,仰起头都看不到他们的下巴了。同样在香港,发展的结果如此不同。我们招商局的的确确已经到了不改革都混不下去的地步了。”

李先念:“那,依你看。这里的主要问题在哪里?”

余涛:“要让我说实话,那就是婆婆太多。婆婆们不太会管,但又特别爱管,还管得太死。”

李先念笑道:“什么样的婆婆?我算不算一个?”

余涛忙解释道:“我说的‘婆婆’首先不是指人。”

谷牧笑道:“不要回避矛盾嘛。在先念同志跟前,完全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嘛。”

余涛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我不回避矛盾。我说的‘婆婆’,主要还是指一些过时的条条框框。派到招商局去工作的同志,都是国内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才挑到香港去的,应该说都是些最优秀的同志,但到了那边,说得不好听,连买一包手纸也得请示国内,经营上完全没有主动权,可以说什么事也干不了,空有一身抱负。大家都特别着急。既然让我们在外边,在外边就要发挥在外边的作用,我相信,国家也是想让我们在外边发挥一点作用的。”

李先念点了点头:“你觉得外边的作用究竟应该怎么发挥?”

余涛:“这个问题说复杂,的确非常复杂,但是,说简单,其实也特别简单。我看,唐僧只要摘掉加在孙悟空头上那顶不合时宜的紧箍咒,去西天取经的路一定要好走多了。招商局就一定大有作为。”

李先念笑道:“这个比喻有意思。”

彭副部长说道:“招商局能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香港有资金、有技术,我们国内有土地、有劳动力……”

余涛点点头道:“现在的问题不是招商局有没有事情做,而是让不让我们做和怎么做的问题。”

李先念说:“让你们做,这个问题,中央的态度是明确的,而且一再强调,不仅结合整个广东,而且还要和福建、上海等省市连起来考虑。”

余涛说:“招商局要发展,在香港租地来发展,太贵了。地段稍稍好一点的,一平方英尺就要一万五千多元。但在我们这边,也就一河之隔,一平方米也只有一二百元,相差一二百倍。我们想请中央支持我们一下,在宝安县境内划出一块地段,作为招商局工业区用地。也就是说,在我们这边划一块地给我们,让我们在这块地面上使用香港通用的经营手段和方法,快速把招商局发展起来。”他一边说,一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地图,小心翼翼地放到李先念面前。并且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放大镜递给李先念。

李先念微笑着推开放大镜,表示他还不需要用这个东西来看地图,然后弯下腰,仔细查看地图,目光顺着余涛手指的移动,从香港地面移到了西北角上广东省宝安县新安地界上,说:“好,给你一块地。不过,划在哪儿呢?”当他抬起头来在身边寻找什么的时候,余涛立即起身,从李先念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送过去。李先念接过铅笔,又问谷牧:“你对招商局这个想法怎么看?”

谷牧说道:“请你做个批示,我去和有关部门协调。”

李先念:“那好。”说着,拿起铅笔向地图上一画,“就给你们这个半岛吧!”

余涛完全没有想到,先念同志这么爽快就把这个他们一直认为几乎不可能办得下来的事,敲定了。这一点,让交通部的那位副部长更感到意外,因为这是共和国历史上没有过的事,国家划一块土地给一个企业,让他们在那儿建立一个特殊的经济体,实施特殊的政策。

余涛去拿那张地图的手居然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这时候,他还不可能完全掂量出这件事可能产生的那些惊世骇俗的影响和由此引发的全部风云变幻,但有一点在那一刻他是已经很明白的了:压在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身上的那座大山,将从划定给他的这块几平方公里的地面上移开。他能把这件事有始有终地做下去,并把它做得很好吗?此刻,他完全没法控制住自己从心底涌出的这阵战栗。

而李先念这时已经坐了下来,又拿起了那支铅笔,在余涛的报告上做了明确的批示。

在回去的路上,彭副部长还“心有余悸”地“批评”余涛道:“余涛啊余涛,你真好大的胆,刚才中央首长还在深入思考的时候,你就把铅笔递了过去。你这不等于是在逼首长表态吗?那可是中南海!在中南海这么干,可是不行的啊……”

这时的余涛似乎仍然沉浸在大突破后引发的重大激动和喜悦之中。一个人一生会有多次获得突破的经历。每一次这样的突破都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新的转折。比如考上大学了,拿到出国签证了,获得心仪之人的初吻了,终于就业了,等等,等等。但是,个人突破性的命运转折能和一份伟大的事业、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命运转折紧密结合在一起,并影响到这份事业和这个国家民族的前程,这样的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遭遇得到,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干得成的。但是今天余涛觉得,拿到先念同志这个批示的一刻,他即将踏上一个历史进程的巅峰,这个巅峰就能够把他个人的命运完全和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结合在一起了。因此,彭副部长究竟在批评自己什么,他真的都没听见。此时,他只是笑了笑,挟了挟腋下那个灰色的公文包,包里放着那张珍贵的地图和先念同志批示的那份报告,他没去回答部长的“责问”。说实话,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去回答这样的“责备和批评”,也完全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