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卡拉OK包房里的启示

两天后,邵长水突然接到赵总队的电话,让他去协助侦破七年前发生在长滨铁路沿线的一起连环杀人案。赵五六见他接受任务时,神情不是预料中的那么兴奋和欣慰,更没有半点应有的感激之情,脸色也有点萎黄,好生奇怪,便问:“你小子怎么了?在云林‘疗养’,还‘疗’出真病来了?”邵长水勉强笑笑道:“没事。”赵五六道:“啥没事?你瞧瞧你那副苦瓜脸,黄不拉唧,又绿不拉唧的。”邵长水道:“真没事。”赵五六道:“那一堆英文字母真那么难?一点头绪都摸不着?”邵长水苦笑笑道:“还是我没本事呗。”其实最近他还“秘密”地去了一次陶里根,再一次实地考察了劳爷当时的生活、工作环境,想从中找到他编制这些密码的依据;也不止一次借着“慰问”“安抚”的名义,秘密去劳爷家,找劳爷的遗孀了解劳爷的种种生活细节,也是想从中找到他编制这些密码的“生活依据”。但都一无所获。

“我是不是仍然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但有效的简化途径又在哪里呢?《易经》只用了八八六十四卦便囊括尽天下万物演变的全部规律。这样的好事,还能再出现第二回吗?牛顿的那个苹果,今天还会落在了邵长水的脑袋上吗?

用慧芬的话来说,他这些日子简直是有点“神经”了。经常地,睡到半夜,突然会从床上跳起,跑到过厅里,在纸上计算着编排着;吃饭的时候,也常常嘴里裹着饭菜,人就呆在那儿了;压根儿也不懂英语的他,居然把一本崭新的英汉辞典翻查得乌漆抹黑,都不成个样子了。

但有效的简化途径究竟又在哪里呢?依然是茫茫宇宙,宇宙茫茫啊……

既然领导要他去帮着破什么连环杀人案。跳出“死胡同”去散散心,换换脑子也是好的。

那天,那起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两名凶犯竟然是“一担挑”。所谓“一担挑”,就是他俩的老婆是亲姐妹。公安部和省委省政府立即向全体参战人员颁发了嘉奖令,整个专案组大松一口气,狂喝一通酒,决定放假一天,让大伙儿回家去休整一下。天气也日见燥热,也该让大伙儿回家去洗洗澡,换换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囫囵觉了。但邵长水却依然闲不下来。倒还不只是为了那堆“密码”,这一回主要是为了自己的“老大”,她一年后就要中考,这当然是件大事。许多同学的家长早就在暗中用各种方法使劲儿打点。老大总觉得自己的老爸没给使劲儿,为此嘟嘟囔囔地已经叨叨了好长时间。邵长水当然不是不想为闺女使劲儿,更不是不知道此界中的“常情”和“行情”。但前一阶段实在太忙,顾不过来;后来闲下来了吧,想着要去使劲儿了,又有那么一点“心理障碍”:总觉得直接上人家里去敲门送钱,有失身份(你瞧,还清高哩),也担心那些校长、书记们是否会接受这样一种过于庸俗的“打点”方式(瞧,还在替人家操那份心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找个合适的方式,联络一下感情,逐步熟识起来,再根据对方的需要和女儿学习成绩的变化,确定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去铺垫(打点)。这也算是“摸着石头过河”吧。想了半天,确定去一家歌厅,订个“KTV包房”,请厅政治部宣传处的同志替自己从省公安文工团里请两位女歌唱演员来凑个场子。那两位女歌手在社会上还是小有点名气的,还真把校长、书记都吸引来了。上了价格不菲的果盘,喝着精装的罐啤,唱着激情柔曼的苏联歌曲和“邓丽君”“童安格”等。在一片“涛声依旧”和“红尘滚滚”之中,校长书记不断地夸奖邵长水的闺女聪明、好学。邵长水当然也就不断地指出,这是学校各级领导和老师们辛勤栽培的结果,并不断暗示,今后两位校领导和校方的相关人员在社会治安,或别的什么方面遇到啥麻烦,需要他出力的,他一定会尽力去帮着解决。然后那位书记又夸邵长水的女儿头脑灵活、手脚勤快。这简直让邵长水都不敢相信,因为女儿在家被子不叠,衣服不洗,是出了名的“小懒猫”。但那位书记却说,他闺女最近在全校为加强素质教育而举行的计算机比赛中,得了第二名,尤其在运用五笔字型输入法进行文字录入的盲打比赛中,以每分钟录入二百一十五个字码的速度,高居榜首。他当时听了,心里还真“咯噔”了一下:“五笔字型?怎么是五笔字型?”邵长水学过五笔字型的输入法,但嫌它麻烦,后来一直用的是拼音输入法。好在一直在第一线上破案,并不经常需要使用电脑录入文字。后来,到领导岗位上工作,文稿自有别人代笔,也自有人代为进行电脑录入打印。再后来到警校,文稿方面的活儿多了许多倍,经常要亲自坐在电脑前录入文字,但他还是习惯使用拼音输入法。所以,很久以来,他几乎已经把这个什么“五笔输入法”完全淡忘了。

现在突然提起五笔字型……他心里真的硬硬地梗了那么一下。

“五笔字型……怎么会是五笔字型……”

那天晚间,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五笔字型”这几个字,居然就那么顽固地在他头脑里时隐时现地梗结了几个小时,一直摆脱不了。他总觉得这几个字应该跟什么案子的什么细节有某种必然联系,否则自己绝对不会耿耿于此,而无法释怀。但到底跟哪个案子有关呢?乱哄哄的环境,啤酒喝多了的燥热,都让他无法静下心来细细追问。等送走那两位学校领导和女歌唱演员,再站在空旷的路灯下,让凉风那么一吹,他心里忽然一亮。想起来了。五笔字型。劳爷那个极精致的“虹鳟鱼”小记事本。一堆密码和一份五笔字型的字根表。啊,五笔字型字根表。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只关注了那一堆谜一样的“英文字母”,而对明白如日月星辰一般的那份“五笔字型”字根表,却没给以任何必要的关注,更没去想一想,劳爷为什么要把这个五笔字型的字根表抄在他那么珍贵的记事本上。只认为历来爱赶时髦的这位劳某人在学五笔字型输入法,而没去细细地思考一下。劳爷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个本子里,是否有某种暗示性?假如确有某种暗示在里头,那么他又在暗示什么?自己还真的忽视了这么一个极其重要的细节。

想到这里,他的头有些胀疼起来,这是长期心理负担过重、生活不规律、严重缺觉,加上刚才又多喝了些啤酒,KTV房里的空气又比较混浊了一些、闷热了一些、噪声又过于刺耳了一些的缘故……

哦,五笔字型……五笔字型是什么?他努力地回想。模模糊糊地想起:五笔字型就是把汉字拆解成几十个字根,又让电脑键盘上的每个英文字键各代表一个或几个字根,这样,每击打一个或几个字键,就能在电脑里产生或组合出一个汉字。这就是五笔字型输入法的原义。是的是的。他的头脑突然间明晰,心情也骤然激动起来。每个字键代表一个英文字母,击打几个字键产生一个汉字。这等于是说,在五笔字型输入法的概念中,每几个英文字母或某一个英文字母都能代表一个汉字。劳爷是不是在暗示,按五笔字型输入法组合汉字的规律去读解他那些英文字母,就能解开这里包藏的全部秘密?

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是的,答案很可能就在这里。

哦,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啊!

他浑身开始颤抖。冲到停车位前,匆忙倒出车子,还差一点剐蹭着了另一辆车。一路上他都在告诫自己:慢一点,慢一点……拐弯减速……红灯停车……注意行人……避让非机动车……但除了红灯不闯以外,几乎所有的交通法规,这一刻都让他丢在了脑后。他让车戴上警灯,启动警笛,一路上都以七八十码甚至八九十码的速度飞驰在夜晚并不冷清的城市干道上。回到家,他冲进女儿的房间,一把把正在做功课的女儿拉到自己的大房间里,把正在大房间里看电视的妻子和小儿子不由分说地赶到过厅里,然后“嘭”的一声关上房门。把慧芬吓得不停地敲打旁门,问:“咋了?又出啥事了?”他让自己稍稍喘过一口气来,告诉慧芬:“没出啥事,但我跟闺女有重要的事要谈,你别干扰。在外头好好看你的电视。”然后他问女儿:“你精通五笔字型?”女儿也被他吓得小脸青白,浑身直哆嗦,答道:“是的……那又怎么样?”开始进入青春反叛期的女儿这段日子来常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又怎么了?”“你们怎么这样?!”甚至还经常向他翻白眼儿,等等。他跟女儿吼过一两回。

当时女儿一甩门,走了,根本没把他的吼叫放在眼里。第二天,他看到女儿把一份《青年报》搁在他床头,并用粗粗的红笔在报上圈出一篇报道“家庭暴力是造成青少年出走的重要原因”。他不明白,这时代也变得太快,当父亲的吼叫两声怎么就被列入“家庭暴力”的范畴里去了?但以后,他再不冲她吼叫了……同时,他又觉得现在的媒体,他妈的太会讨好年轻人了……

那天,他压低了声音,对女儿说道:“请你帮我做件事。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妈妈、你弟弟、你学校里任何一个好朋友。你要对我保证。”这时的女儿想翻白眼,但翻不起来了,只是哆嗦着说:“我保证……”他接着拿出那几页从劳爷记事本上抄下来的英文字母,对女儿说:“按五笔字型输入法的规律,替我把这些英文字母翻译成汉字。”女儿说:“我功课还没做完哩。”他说:“今天的功课你别做了。”女儿说:“功课不做怎么行啊?老师愿意吗?”他说:“别管老师,今天听我的。”女儿说:“听您的,考不上重点高中,您还不得撅死我?!你这人怎么这样?”他咬了咬牙,喘着粗气说:“啥这样那样的!考不上重点高中,上不了大学,老爸养你一辈子!快替我翻译。”

按五笔字型的组字方式一对照,那些英文字母的含义便渐渐清晰起来。比如说,汉字中的“代”,用“五笔”在电脑上打,应该是敲“W”“A”这两个键,反过来,在他的密码中,“WA”这两个英文字母,也就表示“代”字;“省长”,应该敲“I”“T”“T”“A”四个键,反过来,密码中“ITTA”这四个英文字母就表示汉字中的“省长”。同理,“WAITA”这一组字母就表示“代省长”。但女儿毕竟年龄小,反向思维的能力也较差。她可以在键盘上,用“五笔法”把汉字录入得飞快,但反过来要她按“五笔法”的英文字母组合规律去读出汉字,却慢得出奇,并且还经常卡壳,这当然也不能全怪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因为,五笔输入法在组字时,有它自身非常不规范的地方,比如,“省长”这两个汉字。你既可以把它当一个词组来打,也可以把它们当成两个单字来打。当词组打得打“ITTA”,当成两个单字打就得打“TTH”和“TA”,但不管打“ITTA”,还是打“ITH”和“TA”最后都能打出“省长”。而劳爷在运用五笔法编制这密码时,也不规范。有时他用前者来表示“省长”;有时,他又用后者来表示“省长”。这在电脑上正向录入时,差别不大,无非是一个方法少输入一两个字母,另一个方法,得多输入一两个字母而已。但是,在反向判读时,就会给判读者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会引入歧途。另外,“五笔法”又规定每个字键(也就是每一个英文字母)都可代表一个汉字,比如,单个的“I”代表“不”,单个的“T”代表“和”,单个的“A”代表“工”。那么,当邵长水的女儿看到密码中“ITTA”这些字母时,是把它解读成“不和和工”呢,还是把它解读成“省长”?这就得联系上下文的语意,做试读。试读就得花去老鼻子时间。还有一个难点在于,劳爷在书写这密码时,为了增加它的隐秘性,故意没加标点,更没在词和词组中间加上空格,这就给判读和选择又增添了N个可能性。在这种两可、三可,甚至N可中进行准确选择和判读,需要解读者具有丰富的社会常识和其他知识,还需要具有一定功底的汉语语感。但女儿毕竟只有十三岁,她既不可能具备那么些常识,也不具备老到的判读能力,更谈不上多么准确的汉语语感。(当今的少男少女,在一些省市电视台娱乐节目主持人港台腔的误导下,一张嘴便是“哇塞”“好好看哦”。这种语调和语感,和劳爷那种高纬度地区土味儿十足的“黑土地”语调和语感,相去又何止十万八千里。)这就得邵长水在一旁积极参与。父女俩对每一个字母都做多种组合判读,再结合上下文的语意,逐一确定。一直折腾到午夜以后,女儿再也受不了了。慧芬在过厅里抱着早已睡熟了的小儿子,倒是再也没来催问过。她当然很快就意识到,长水是在让闺女帮着解决案子中的某个难题。做会计的她,以往也有这样的经历。案子中遭遇财务方面的问题,他也常常拿来“请教”她。她还跟他开过这样的玩笑,说,以后再不能让省公安厅这么样的违反共和国劳动法,“免费榨取”“残酷剥削”妇女、儿童劳动,一定要找袁厅长索讨她和孩子们该得的“操心费”和“知识产权费”哩。

邵长水软硬兼施,一方面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星期请女儿连续吃两回麦当劳;另一方面又“威胁”道,如果今天晚上译不出来,今年暑假就别想跟同学们一起去江滨游泳场游泳,下个月更别想从老爸这里得到一分“赞助”去看台湾辣妹张惠妹的“高纬度个唱会”。已然困倦万分的女儿终于经不住“老家伙”物质、精神和威胁、利诱两手都硬的政策穿透力,超水平发挥,坚持到了最后。

译完“密码”,天已大亮。而那块真皮钥匙链上的七个字符“GWTYOAG”,却又整整折磨了这父女俩将近四十分钟。五笔字型输入法的一般规律是最多按四下键,就能组合出一个汉字,但按一个键、两个键或三个键,也都能组合出一个汉字。用这样的组合排列法,第一个字母“G”,可以组合成四个汉字:“一”“列”“歼”“敖”;第二个字母“W”,也能组合成四个汉字或词:“人”“作”“八”“叙谈”;第三个字母又可以组合成“和”“人”“籴”三个汉字。这样一遍一遍地试下去,这七个字符一共组合出十六个汉字或单词。按字符次序,来排列这些单字或单词,怎么也组合不出有意义的句子。从英汉辞典里也查不到“GWTYOAG”这个单词。搬出最权威的《牛津辞典》,也查不到。三十八九分钟过去了,还是一头雾水。“咋的啦?”父女俩被卡在最后一道关口前,呆那儿了。女儿的脑子整个都木了,眼皮酸涩得完全耷拉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嘟囔着恳求道:“睡觉吧,爸,让我睡一会儿再来做这道题,行不?”邵长水也累了,但他毕竟是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从记事本上译出的文字内容,又极大地震撼了他,也激奋了他。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有关材料均已存入××银行四纬路分理处保险柜中。这里讲的“有关材料”,很可能包括了那位开枪杀人的祝副市长所写的“我所知道的顾代省长”。这份材料也许正是外头许多人传说的那份写了而又神秘地失踪了的重要材料。祝磊被捕后,始终不肯交代他为什么要开枪杀害市政府的那位张秘书。这份材料也许会真正揭开他开枪杀人的内幕,揭开那位顾代省长和他开枪杀人之间的“因果关系”。而这把钥匙肯定是银行保险柜上的了。这七个字符里到底又藏着一个什么秘密呢?这是最后的秘密了,解开它,就能画上一个漂亮的句号了。他不能让它留下这么个遗憾。

……于是,去厨房里用凉水狠狠地冲了一下脑袋,回来看到女儿已经跟个大虾似的蜷曲着,闷头倒在大床上睡过去了。他不忍心再叫醒她,轻轻地为她脱去鞋子和外衣,盖上被子,自己又重新坐到这十六个汉字面前,琢磨起来。他把它们分成七组:“一列歼敖”“人作八叙谈”“和人籴”“主变弈”“为煤”“工七”“一”。短时间内组合出几百个词组组合,仍然组合不出有意义的句子来。真头晕了。这时他听到女儿在大床上轻轻地嘟囔着。他以为她在说梦话,紧接着又见她头发蓬乱地坐了起来,迷茫地看着他。“睡吧。睡吧……”他忙走过去安慰道。女儿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还在延续梦中的什么纠缠似的,机械地说道:“……那个‘O’,不是英文字母中的‘O’(喔),是阿拉伯数字中的‘零’,对不?不是‘喔’,是‘零’……咱们再试试……”啊,女儿在梦里还在进行着“破译”哩,真是块“侦查员”的好苗子。这一试,果然试出一个四位数的数字来:一八〇七。只有这个组合是有意义的,而且这很可能表示:这就是那个存放那些秘密材料的银行保险柜的号码。

读完破解出的全文,邵长水却傻了。他无法相信,这就是老刑警劳东林不惜以自己身家性命和毕生前程为代价所取得的“秘密”。他说: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度过这个春天。这一段时间,我发现有人一直在监视和跟踪我。过两天,我将寻找合适的机会,跟这些人充分沟通一下,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但是,如果我出事,那肯定是他杀。

为此,我必须声明:

一、我这几个月来的行为绝对不是个人行为。我劳东林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公安干警,是个共产党员——我虽然曾经受到过不恰当的处分,因此被取消过“英模”称号,还被开除过党籍,但即便在那样一个不见日月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做过任何违背人民利益和法律的事情。

二、关于这几个月我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个人行为”这一点,余达成同志可做证。

三、经调查,可以初步认定,顾代省长在担任陶里根市委书记兼陶里根市市长期间,曾经收受远东盛唐国际贸易科技开发公司董事长饶上都巨额贿赂,并利用手中的职权,帮助饶从银行至少获得过五亿元的低息贷款,并助他以低于市场价十倍的价格,圈进近十万平方米的国有土地。在此期间,祝磊担任陶里根市的经贸委主任,对顾的违纪行为早有所觉察,并当面向顾表示过不满,由此种下祸根,遭到一系列的报复、陷害,直至后来,被逼“开枪杀人”,酿成大罪。此中详情见祝磊本人被判死刑后在看守所里写的“我所知道的顾代省长”一文。

四、但,我又要实事求是地说,通过这几个月的深入接触和调查,对一些挺重大的问题,我好像越来越糊涂了。比如,到底应该怎么看待顾立源同志这些年的变化,到底怎么认定他在改革开放历程中的功与过,怎么认识像饶上都这样一个人称“二混混”的大企业家的历史定位问题……以及对于发生在顾立源、祝磊和饶上都之间那种种无法公然曝光的事情,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我觉得就更没法去追问了。回顾这几个月来,自己在陶里根调查中的所得,我痛感,自己原先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认识是相当片面的,有一些还可以说是相当错误的。我会把自己这些所感所得,陆续地写成书面材料,有一些已经写完了,有一些正在写。我的这些认识希望能得到组织上的重视。

五、有关材料,均已存入××银行四纬路分理处保险柜中。

六、下列同志曾在我的调查中,给予了积极的协助,作用不可低估。请组织上尽一切可能给他们以必要的保护和关注:

×××住××市××区××××路××号

×××住×××市××区××××路×××巷×××号

×××住×××市××区××路××××巷×号

……

七、假如我真的遇难了,我身后唯一的请求是希望能将我的骨灰跟樊明的埋葬在一起。(樊明是劳爷的结发妻子,也即他的第一任妻子。)这一点,请泉英能给予充分谅解。(泉英为劳爷现在的妻子。)

(签名)劳东林

××××年××月××日

一小时后,邵长水着装整齐,带着刚译出的密码全文,已经站在了总队长赵五六家门前了,那时还不到七点。阴沉的天空灰暗得厉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赵总队居然已经上班走了。总队长夫人告诉他,天不亮,单位里的一个电话把他催走了。邵长水马上打电话找赵总队。赵总队说,凌晨时分省××银行出了个命案,现在他正在案发现场。一听是××银行,邵长水心里一紧,忙问:“是四纬路上的那个××银行分理处吗?”赵总队问:“你怎么知道的?”邵长水又问:“是不是有人想劫走银行地下保险库里的保险柜?”赵总队更愣了,说:“嗨,你小子神了,不出自家门,能知天下事。你比诸葛孔明还诸葛孔明!你再给我猜猜,案犯想劫的是哪一个保险柜?”“一八〇七号。”邵长水斩钉截铁地答道。赵总队不说话了,而后既诧异又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又沉默了几秒钟,便下令道:“你到底还掌握了些啥情况?你是不是已经破译了劳爷的那份密码?那你马上给我赶到现场来。”

银行整个都被封锁了。到了地下保险库,邵长水才觉出,自己刚才所用的“劫走”这个词,是多么的不准确了。他从来没进过银行的地下保险库,所以也难怪他说不准。他原先印象中的“保险柜”,就是我们一般人常见的那种长方形钢柜,每一个都是独立的,只是大小、厚薄不等而已。而银行这地下库里的保险柜外形有点像中药店里的药柜,每一个都有整面墙那么大,只不过是用不锈钢做成,整个都嵌死在墙壁里,然后再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抽屉。客户分别租用这些“抽屉”。“抽屉”也用不锈钢制成。一眼看过去,整个地下库就像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的箱子,闪发着华丽而又阴冷的金属光泽。每个“钢抽屉”上都有两个锁眼,得同时插入两把对应的钥匙才能开启,其中一把归银行保管,另一把由客户自己保管。没有钥匙,而且不同时插入,“钢抽屉”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地下库不仅二十四小时有保安人员在警卫,而且二十四小时有摄像头在监控着。初步判断,有“内贼”参与了这起案子。这个“内贼”就是当晚值班的那个保安。他先切断了地下库的电源,使摄像监控设备失灵。然后带外来的作案者进入地下库。他们准备用塑胶炸药炸开“一八〇七”号柜子。这时银行的值班经理从中央监控室的屏幕上已经发现地下库的监控设备和电源出了问题,便赶紧带上一个值班人员往地下室去察看,没等他们走到电梯口,便发生了爆炸。他们没敢马上往下冲,等召集来更多的值班人员一起冲下去时,嫌犯们已经逃走了。为了灭口(这可能也是他们原先就计划好的一步),这伙人临走前开枪打死了那个参与作案的内部保安人员。

“‘一八〇七’号柜子里的东西呢?”邵长水忙问。

“他们没带走……”赵总队答道。

“为什么?”邵长水忙问。

“全炸成碎屑屑了,想带也带不成。”

“可惜……”

“可惜啥?你知道这柜子里藏的是啥玩意儿?”

“这柜子是劳爷租用的,很可能存放了他自己写的一些材料,还存放了他从秘密渠道搞到的别的材料,其中很可能还包括祝磊写的一份重要材料,是揭发顾代省长的……”邵长水一边说,一边把破译出来的密码全文向赵五六递去。

赵总队看完密码全文,沉吟了一下,就勘查现场需要特别注意的几个问题,向技侦科的同志做了一番详细交代,便立即带着邵长水回到刑侦总队本部办公室。关上门,他先问了一句:“密码破译的情况,你还跟谁汇报过?”邵长水忙说:“没有。您不是要让我绝对保密吗?破译完了后,第一时间,我就赶到了您那儿。”“好。”赵五六欣慰地点了点头,马上又给厅长打了个电话,说有重要情况必须立即当面汇报。放下电话后。他让邵长水在办公室等着,自己便拿着密码全文,匆匆去了厅长那儿。半个多小时后,他从厅长那儿打来一个电话,告诉邵长水,他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问邵长水吃过早饭没有。如果没吃,他靠窗那个书柜下头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有吃的,也有喝的,先凑合着填补填补;但别离开办公室,一定在原地等着他。邵长水拉开那抽屉看了,杂七杂八,东西还真不老少,有“太空果珍”,有即溶咖啡(那是他随同公安部组织的刑侦专家代表团访问越南时带回来的),有精品牛肉干、蛋黄派、瓜子、开心果,当然还有赵总队自己平时爱吃的柿饼、咸饼干和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少的方便面、即食米线等。邵长水知道总队有这么个“传统”,许多同志只要一加班,误了食堂开饭时间,就爱上总队长这儿来“搜刮”。年纪越大、在总队工作时间越长的同志,越跟总队长“没大没小”,上这儿也跑得越勤;除此以外,好烟好茶好酒的,但凡总队长这儿有的,他们“一概都不放过”。总队长也喜欢他们来“搜刮”,不等抽屉空起,就又贮备得满满的了。而那些年轻的同志反倒显得拘谨,很少来。邵长水今天出门时的确没顾得上吃早点。他又不爱吃甜食,便从抽屉里只拣了几块牛肉干、几片咸饼干,再给自己沏了杯茉莉花茶,在大沙发里宽宽松松地坐下,慢慢地一边嚼着,一边喝着,耐心地等待起来。

“拓片”被盗,以致银行保险柜被炸和保安员被杀案,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清楚地表明,确有那么一伙人,在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价意图掩盖一个秘密。首先,他们不想让人知道劳爷是被谋杀的;同时,他们又意图阻止祝磊写的“揭发材料”和劳爷的秘密调查所得公之于世。祝磊到底“揭发”了些什么重要情况?劳爷又调查到了些什么情况?为什么在调查到了顾代省长受贿渎职的事实后,却又说自己“越来越糊涂了”,反而没法准确地给这些当事人进行定性了……

什么逻辑?!

劳爷说他正在把自己的这些感受写下来。有的已经写完了,有的则正在写。那些写完了的部分,是否也都藏在这个银行保险柜里了?

如果真的都藏在了这个保险柜里,那就糟了。

事情一档接一档地在出着。我们总是显得那么被动。这种被动的局面,到什么时候才有望得到扭转?

看完劳爷密码的破译全文,赵五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判别了一下,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原来一直有这样一个“三段论”在支持着赵五六的判断:劳东林去陶里根是搞“秘密调查”的,他这“秘密调查”触犯了某些人重大的既得利益,于是这些人策划并实行了对劳东林的“谋害”。因此,只要搞清劳东林在陶里根干了些什么,触犯了些什么人,大致上就能把“凶手”所在的范围圈定出来。他曾寄希望于劳东林在这份“密文”里能说出一些相关情况,提供凶手的线索。但现在看来,劳东林写这份材料,更多的是在向有关组织表明心迹,调查中所得到的情况和线索可能都藏到那个“一八零七”号柜子里去了。柜子被炸,材料被毁,一切又回到了零起点,需要从头来摸一遍,以便从中揣摸出到底谁有可能是凶手。所幸劳爷没忘了在“密文”里提供一份名单。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找一下那个“余达成”,同时还得派人去找一下列在那份名单里的老同志。

余达成外号“余大头”,此人在本省也是个颇有来头的知名人物。曾当过两任公安厅长的秘书(其中一任就是李敏分他爸),后来调任公安厅政治部组织处处长。这在厅里也是一个相当要害的岗位,分管系统内党的建设和干部调配。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小子下一步肯定毫无疑问地会往政治部副主任这位置上腾跃的时候,他突然一个子翻身,从高空扑转下来,又去给人当秘书了。这一回当然不是给厅长当秘书,而是给一个老省委书记当秘书,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你说你再去给在职的省委书记当个秘书,那还差不多,可这位老书记已然退居二线,啥实权都没了,再给他当秘书,图个啥呢?难道你还真有当秘书的“瘾”?不久,圈内的人就听说,是这位老书记指名道姓要余达成到他身边去工作的。这样大伙儿似乎又有点可以理解了,因为既然是老书记点着名要的,那自然是没法拒绝的,除非你完全不想求下一步的政治前程。紧接着大伙儿又听说,这位老书记虽然退了下来,但中央却曾做过这么一个内部决定:在这个高纬度地域内的几个省,凡是有重大干部任免,都必须先征得这位老书记和另一位也曾担任过省委书记职务的老同志的首肯。而且,以这两位老书记为核心,把这几个省历届退下来的老书记、老省长组成一个调研学习组,不定期地对大区内各省各方面的工作进行调查研究。此调研活动,直接对中央负责。换一句话说,他们的调研所得,是可以不向当地省委报告的。这些年,几乎每一位中央政治局常委到大区来视察,都会上这位老书记家中看望。这就让大区内各省的现职领导对这位老同志有一点“战战兢兢”的意思了。这样,大伙儿对余大头的“秘书瘾”才有了一点比较真切和全面的理解。这样干了几年,老书记年届耄耋,虽然精神仍然矍铄,头脑也仍然清醒,但病患逐渐缠身,体力严重衰退,为了“对党对事业负责”,他主动打报告给中央,要求从本兼各职中“彻底退下”。在临退之前,他将余达成“外放”,先是放到沈阳的一家军工厂当厂长,后调回省计委当副主任。当人们预料,余大头在那位老书记的扶助下,会顺着政府官员这条路线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这家伙再一次走出了几步险棋,让大伙儿大跌眼镜。他按那位老书记的安排,先是放弃了省计委副主任的职务,接任省内一个濒临倒闭的国有煤业集团总经理一职。然后作为国有企业体制改革的试行单位,他带领这个煤业集团,搞投资多元组合。两年后,又搞股份制改造,完全脱离国有体制,成为省内第一家“民营”煤业大集团公司,由他出任董事长。这个煤业集团很快壮大,年纯利税达三四个亿,自有运煤车皮近一千五百个,万吨级散装运煤船两艘,自建运煤铁道近四百公里。他个人占有公司百分之十三点五的股份,依此计算,他已是超“亿万富翁”了,而此时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就在这风光无限,人人啧羡的巅峰顶上时,他却又突然离开了日进斗金的公司董事长职位,以一个普通成员的身份,应召参加省政府组织的中青年干部赴美进修学习班,为期一年,再一次做“苦修者”去了……

如果劳爷去陶里根搞秘密调查跟这位“余先生”确有关系。那么,跟那位老书记有没有关系?因为,以余先生当前的境遇来说,他本人不可能对这样的调查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即便有兴趣,以他具备的政治素养来说,绝对不可能如此冒失、鲁莽,甚至“愚蠢”到这种地步,居然亲自出马,策划、组织一个老公安干警去秘密调查一位在职的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在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位“高人”。而从各方面的情况来判断,这位“高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位老书记。如果,这位“高人”真就是那位老书记,那么……那么,是不是还应该这样追问一句,老书记这么做,难道会是一种“个人行为”?不会吧……如果不是“个人行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赵五六向袁崇生详细汇报了自己的这些想法。袁崇生听完后,沉吟了一下,指示道:“你这个分析还是有道理的,看来东林这档子事不简单,一定要慎重。我们工作的重点一定放在查清劳东林是怎么死的这一点上。为了闹明白这一点,我们需要整明白他是怎么去的陶里根,在陶里根又接触了些什么人,跟哪些人有过什么样的往来,发生过什么矛盾。但一定要明确,我们这么干,不是为了要查什么代省长的问题。赵五六,我告诉你,这一点,你一定要替我把好关,不能有半点含糊。另外,抓紧时间把今天发生的这起银行爆炸和杀人案破了,尽快把嫌犯抓捕归案。事情已经报给省委和公安部了,他们都有话下来,要限期破案。”随后,袁崇生让赵五六把那份破译的密码全文留了下来。等赵五六一走,他马上亲自将它复印了两份。他原准备亲自去省委大楼,把其中一份当面呈交省委方书记,另一份则派人直接呈报中纪委。但后来,在要不要“同时”报送中纪委这一点上,袁崇生却又产生了一点犹豫和思考。他想到,由于事情涉及了本省的一位主要领导,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是应该先听听省委主要领导的想法才对。公安厅毕竟是在省委省府的直接领导下工作的,如果省委觉得这情况应该同时报告给中纪委,他们一定会明确指示他这么办的。到那时候再呈送,也不算晚。而那样做,对于他和公安厅这一级组织来说,会显得更稳妥、更牢靠。于是,他把那分原准备直报中纪委的复印件,锁进了自己办公室那个灰绿色的保险箱里。

一个星期后,省委方书记打来一个电话,对袁崇生说:“那天你送过来的那份材料。我看了。”然后只问了一句:“那位老刑警的死因搞清楚了吗?家属那边没遗留什么问题吧?”就再没说啥了。

方书记是从中央“空降”来的干部,到省里工作时间并不长,做事讲话比较谨慎,比较注意方式、方法,特别讲究团结本地同志,但从不在原则问题上跟你做交易,是非曲直,更是丝毫不会含糊。这样一位书记,当然不会掂不出劳东林那份“密文”的分量,对此更不会掉以轻心。但他居然像当年康熙、乾隆爷似的,只在大臣们的奏折上淡淡地批了“知道了”这样三个字,便再没别的什么态度了,这又是啥意思呢?

难道,此时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