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葛平回章台的当晚没回自己家。不敢回。但立即让妈妈和小妹找到苏群,让他到约定的地方去看她。第二天黑早,章台市的南门外官石桥桥头路灯灯光幽幽地暗亮,周围的居民区一片寂静,苏群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他搞来一辆旧得不能再旧的客货两用车。黎明前逼人的寒气使他在没有安装任何送暖设备的驾驶室里,冻得瑟瑟发抖。等了一会儿,夏志远匆匆赶来,于是,那辆破车一路放着炮,艰难地向城外开去。

“没记错吧?”夏志远匆匆往开车的苏群嘴里填着面包,自己也大嚼着问。“怎么可能!”苏群艰难地咽下一口答道。他俩都显得有些兴奋紧张。葛平的出现,无疑会给一直停滞不前的破案带来一线生机。

车刚开近市郊一个地处半山半平川处的村子,他们看到一辆老式的北京吉普车从村子的另一条土路上钻了出来,开上公路,快速地向城里驰去了。苏群疑惑地盯着那辆北京吉普看了一会儿,加快车速,开到村口,把车停在村口的一个大草垛旁,便带着夏志远悄悄地往村里走去。

他们走进一家村办的暖气片厂后院,那个曾经在火车上欺负过葛平、后来又保护过葛平的年轻男子忙迎出来,语调中很有些不高兴的意思,嗔责道:“你们怎么才来?葛平都等急了。”说着便领着他俩走出歪歪斜斜的侧门,穿过寂静的村道,走到村卫生所一侧的一个独家小院门前。他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指夏志远,问苏群:“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在哪个单位开支?”夏志远让他看过工作证,他让他们二位在门口等着,自己一个人先进去给葛平报信去了,俨然一个葛平保护人的角色。

他和葛平分手时,葛平让他留了他家的地址,当时是想回来还他钱的,没想这一回在这里她还找到了个暂时的庇护所。

不一会儿,那男子却慌张地跑了出来,说道:“小葛……让人带走了。”

夏志远一听,没等他再说二话,一把推开他,就冲进了院去。

这个小院显然是个女工宿舍。三五个木呆呆、胖乎乎的外乡女工不无紧张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夏志远喝问道:“那人什么时候把葛平带走的?”一个女工说:“不知道……俺们又没有表……”那个年轻男子问:“大概什么时间?”一个女工说:“俺让尿憋醒了。还在炕上躺着,想叫俺村跟俺一块儿来打工的小菊火陪俺一块儿去,还没等俺开口哩,就听见有人在窗户外,谝谝地跟葛平姐说话哩……”另一个女工(大概就是那个菊火)说:“你一叫俺,俺就爬起来穿裤子了……”那个女工嗔责道:“你穿什么裤子呀。葛平姐进屋来跟大家伙儿告别那会儿,你还没找到裤腰带哩。”菊火说:“裤腰带我一直系着哩。那会儿我找的是鞋子,哪里是找裤腰带哩。”

那个年轻男子说:“我的姑奶奶,就别争你们的裤腰带还是鞋腰带了,你们看见没看见那个把葛平姐带走的人?”那个女工说:“我反正没瞧见。”菊火说:“我就知道他是个男的。听声音,不年轻。”第三个女工说:“你们上那屋去问问桂香,她一早起来送她男人回老家,兴许能见着带走葛平姐的那个人。”

那个男子一听,赶紧让人把桂香叫了过来。

据桂香说那个带走葛平的男人是个老头儿,还是一个小老头儿。所谓小老头儿就是个头挺矮的老头儿,头有点秃。听口音,是章台本地的人。有一个特征,胳膊好像特别长,肩膀头一边高一边低,好像老扛着一个肩膀头在走路。嘴挺大,鼻子挺尖……越说越详细,不等她描述完,苏群和夏志远一致认出,这个来此地带走葛平的人,就是郑彦章。

但这怎么可能?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郑彦章的病情。得到的报告都说他依然昏迷不醒,处于植物人状态中。

不是郑彦章本人,那就是郑彦章的鬼魂了?夏志远叫了一声:“妈爷子。”说着便推了苏群一把:“快走。”两人跑到车旁,苏群却又说道:“会不会是这帮子打工妹在耍我们,葛平就在她们屋里躺着哩。走,再去瞧瞧。”

夏志远一把拉住他。因为他刚才去那些妹子的屋里看过,屋里没人。葛平肯定被那老头儿带走了。而据这些打工妹的描述,这个老头儿肯定就是郑彦章。一瞬间,夏志远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沉吟了一下,让苏群发动着车,等车上了路,再问苏群:“这一向以来,你亲眼看到郑局长没有?”苏群说:“我去了几次,大夫都堵着门,不让进。昨天我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瞧见一大帮穿白大褂的人围着郑局长的病床在忙乎着。我清清楚楚看见,郑局长在床上躺着……”

“你能说那在床上躺着的真是你那个老郑头?”

苏群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志远笑了笑:“送你一个字——傻。”

“傻?”

“全世界的人这回都让郑彦章这老家伙耍了!”

“耍了?”苏群张大了嘴,还没等这两个字声落地,机敏的小伙子马上悟过来了,大叫道:“傻。太傻了。他娘的我们全傻到家了,全都是他娘的一帮子傻蛋!咱们怎么从来没往那儿想呢,圆觉寺疗养院那么些大夫、护士,包括他们的院长党委书记,都在帮着郑彦章作假。老郑头压根儿就没得什么脑溢血。这太妙了!”夏志远激动地说:“这么多人一起来掩护一个下决心跟贪官污吏死磕到底的前反贪局局长,太棒了。这是咱们章台的光荣。这件事一定要载入章台市市志。光荣属于你……辉煌属于你……”扯开他小公鸭似的沙嗓子,竟唱了起来;没唱两句,忽然地,他又镇静了,想了想,说:“这就是说,郑局长他一直没闲着……他一直和葛平保持着联系。他一直在通过其他的渠道,做最后的取证工作。说不定,葛平就是他派到北京告状去的。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姜还是老的辣啊!郑老头儿,我算是服了你了!”

突然,夏志远大叫一声:“小心!”只见一辆黑色的豪华型奥迪车突然超了上来,并一打横,在他俩前面不到一两米的地方,跟客货两用车擦身而过。苏群赶紧踩刹车打方向盘,总算没撞上那辆车,但自己的车已经失控,一颠一跳地向公路旁的路沟里滑去。没等车颠稳了,夏志远、苏群急忙跳出驾驶室,追上公路。但那辆奥迪早已飞也似的跑远了,很快便消失在公路拐弯处的那一片紫褐色的尘雾之中。显然这是一起故意制造车祸的恶性事件。好大一会儿过去了,他俩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

后半截路,两人谨慎起来。但再也没车来撞了。带着那满身的泥巴,他们艰难地把车开进圆觉寺疗养院大门,下车时,夏志远悄悄对苏群吩咐了几句,苏群便独自向疗养院后院走去。

果然不出夏志远的预料,疗养院院长根本不认这个账,还一个劲儿地跟他们玩“猫腻”:“夏助理,您是市政府机关的要员,有什么情况,我们还能不跟您汇报?郑局长到今天早上为止,都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大小便还失禁着哩。昨天晚上有一阵子连人工呼吸机都用上了,抢救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怎么可能开着车去北郊找人?”

夏志远故作遗憾的样子:“那就是我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这时,外面走廊里响起一阵嚷嚷声,不一会儿,苏群便被几个大夫、护士拉扯着簇拥着,进了院长办公室。原来,夏志远在这儿和院领导周旋时,就让苏群偷偷上后院那小楼里找郑彦章去了。突袭查看的结果,病房里是空的,根本就没有老郑。

院长窘困地说:“我们为郑局长刚换了一个套房……”

“不要再跟我们玩游戏了,院长同志,为了找老郑,我们差一点让人用制造车祸的方法给送上西天。请您告诉我们此时郑局长在哪儿?我们有重要情况向郑局长汇报……”

“没有黄市长的批条……我们真的不能随便告诉您关于老郑的消息。”

“黄市长的批条?要不要去找找黄市长,告诉他,你们欺骗了他。郑彦章根本就没昏迷过,是你们帮郑彦章制造了一起假中风事件,掩护郑彦章,去暗中调查省里某个大人物。要不要向黄市长揭穿这个真相?怎么了?干吗又不说话了?”

苏群装出一副和事佬的样子上前劝说道:“别耽误事了,快告诉我们,郑局长去哪儿了?”

院长还是不说话。

夏志远诚恳地说道:“李院长,我敬佩您。敬佩您手下的这些工作人员。你们保护了郑局长,帮助了他,是好样儿的。但现在我们有紧急情况必须马上跟郑局长汇报……”院长仍然固执地沉默着。这时,一个值班大夫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报告道:“黄市长来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惊。值班大夫说:“他提出要把郑局长转移到省人民医院去治疗……”另一个大夫瞟了夏志远他俩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哼,那还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一个小护士厉声地对夏志远说:“就是你们闹的!你们供出郑局长,对你们有什么好?你们还算是章台人吗?”院长忙喝住那小护士,又忙回过头来问夏志远,“黄市长不是您二位请来的吧?”夏志远说:“如果我们要坏您这儿的事,在北郊发现郑局长后,我们就直接带着黄市长来找人了,干吗还先上您这儿来闹一通?真是在演戏哩?”院长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问那个值班大夫:“你看黄市长那样子……像是很生气?”值班大夫说:“生没生气,倒是看……看不大出来,就是……挺着急……”院长说:“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郑局长正在理疗室做治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动弹。”

另一个大夫着急地说:“这也拖不了多大一会儿,怎么办?”院长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那就只有跟他说实话呗。”

“说实话?那还不彻底坏事了!郑局长不是说了,还得一两天,他才能把要办的事办好。”院长无奈地问:“那你们有什么好招?”夏志远凑上去建议道:“黄市长那儿我去说……”

“你怎么说?”

“放心,我肯定不会把诸位给卖了的,更不会把郑局长给卖了。至于你(故意指着那个小护士的鼻子)这个小丫头,记住,这么骂坐机关的,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罚你嫁给个坐机关的做媳妇。”然后又回头对院长说:“我先去见黄市长,你过几分钟再来。有两点我俩先统一下口径。一,老郑还没清醒,情况不太好,根本不能移动;二,我是昨天晚上来的,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夜了。”院长默诵道:“一,老郑还没清醒;二,你是昨天晚间来这儿的……”夏志远接着安排道:“现在得赶快请郑局长回到病房去躺着。”院长认真地道:“郑局长这会儿真不在这儿……”夏志远问:“能找到他吗?”

院长迟疑了一下,没作声。

夏志远说:“李院长,都到这份儿上了,您还跟我藏着掖着?”

院长面带愧色地看了看夏志远,这才转身对身边的一个大夫说:“徐大夫,麻烦你带夏助理的人去见郑局长……”夏志远立即转身吩咐苏群:“你跟着徐大夫一块去安置好郑局长以后,立即带着葛平,先上我家待着。你一步也别离开葛平,千方百计保护好她,等着我回去。我这就去黄市长那儿。”